屋内两人低声说着话,手指也交握在一起,不想分开,也没人能分得开。四周充盈着食物的甜香气,萧澜从火盆中取出一个烘山芋, 乎乎掰开后挑出最甜焦的蜜肉出来,想去厨房找个小碗,却被他拉住:“这样就好了。”

“抱着啃?”萧澜笑,“这可不像你的习惯。”

“饮酒要用琉璃盏,品茗需得紫砂壶,吃山芋就要这样才舒坦。”陆追挽起衣袖,拿起一半凑近嘴边吹,“装在白瓷碗里用筷子吃,斯文是斯文了,可凉得快又没意思。”

萧澜坐回桌边,单手撑着脑袋看他吃东西。

全王城的媒婆都在排队等的陆二当家,容貌气度自然不会差。吟诗写字时好看,习武练剑时好看,坐在山海居的柜台后收账时好看,就连此时此刻挽着袖子啃山芋也好看。那金黄的山芋应当是极香甜的,否则桃花眼里为何要时时刻刻带着笑,偶尔抬眼对视,是有情人才能看懂的亮和光。

萧澜凑近,温柔舔了舔他的唇角。

陆追顿了顿,问:“我吃到脸上了?”

萧澜笑笑:“好看。”

陆追道:“好看你便多看一阵。”

“急什么。”萧澜坐到他身边,“将来还有一辈子能慢慢看。”

一辈子啊…真是很好的三个字。陆追便也笑着点头:“好。”

吃过守岁的饺子,就翻到了新年。沐浴之后,萧澜拥着陆追回到床上,额头抵在一起低笑。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这般靠在一起说说话,也是此生所拥有过最好的时光。

一场大雪悄然落下,将整个小院都染成宁静的纯白。

翌日清晨,洄霜城内安安静静,街上莫说是早点摊,就连人影子都见不着。那些武林中人出来寻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果腹之物,于是骂骂咧咧回了李府,心里都满是怨气。想平日里过年,回回都是大鱼大肉美酒美人,哪里会像这阵,年夜饭吃个半饱就算了,初一早上还要饿肚子,想来八成会晦气一年。

“那姓陆的究竟还在不在城里啊?”有人脾气暴躁,先一嗓子打破宁静,“若是不在,那大家还待在这空壳子李府中做甚,不如各自散了回去。”

“回去?你怎么不先回去?”又有人喊道,“别是想忽悠走大家伙,留下你金钱帮捡便宜。”

“说什么呢!”前头那人不服,瞪着眼睛就想打架,“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守在李府里,莫非你还怀疑我有其他路子不成。”

“没路子你瞎咋呼什么,搅得这里人人心惶惶,便高兴了?”对方也是个牙尖嘴利的,想也不想就嚷嚷了回去。

“你!”眼看双方已经快要撕扯扭打,其余人想看闹的赶紧腾出地方,想要息事宁人的便上去拉一把,将偌大一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吓得两旁住着的百姓悄摸将门栓又加了两道,生怕会被撞进来。

一个小娃娃穿着水红袄子,举着小风车一蹦一跳过来,咯咯笑道:“你们在做什么呀?”声音清脆嘹亮,晃悠悠传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那些江湖中人不耐烦,挥手道:“快些回去,休要在这里捣乱。”

许是见这些人都凶,小女娃一嗓子哭出来,丢下手里的风车与信封转身就跑,小羊角辫高高竖在脑顶。

微微寒风吹来,将那信封吹的往前飘了半尺,有人眼尖捡起来,打开后里头却无信函,只有一枚小小的玉佩,被雕成小花的形状,如同在血里泡过,红得瘆人。

再看那小女娃,却已消失无踪,就像是一阵风。

街上顿时安静下来。

“这,这莫非就是红莲盏?”许久之后,人群中有人发问。

现场哗然一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门派平日里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见这玉雕红花来路蹊跷,当下就认定即便不是红莲盏,也不会是什么寻常物件,再一看那玉花当中还隐着一个“陆”字,便更加笃定了几分。若非有个相对所谓“德高望重”的老头出来主持大局,险些当场就哄抢了起来。

那小女娃躲在巷道暗处,一路目送那些江湖门派喜笑颜开,供宝物一般举着那毫无用处的红玉花回了李府,掩嘴咯咯偷笑。粉雕玉琢的面具掉落在地,露出一张苍老而又丑陋的脸,尖尖的指甲两把扯了身上的水红衫子,一路回去将事情回禀给了鬼姑姑。

下午的时候,山下又传开新的消息,也不知是谁放出的,说冥月墓的人也来了洄霜城,目的也是红莲盏。

换做一般的江湖正道,即便是心里想要,但倘若真正的主人来了,至少会做做表面功夫,不会让自己显得那般利欲熏心。但原本就是死鱼烂虾的小门派可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听闻鬼姑姑也在洄霜城,第一反应便是赶紧抢了那红玉花跑路。冲去主厅时见别的门派也来争,自然又是好一番扭打,骂声不断头破血流,将好好一个大年初一搅了个乌烟瘴气。

打到最后,一人实在忍无可忍,出来站在台上大声道,“宝物留在此处,有咱们数十门派护着,鬼姑姑才不至于明着来夺,否则无论是谁拿走了,你们当自己能走得出洄霜城?那可是吞人不见骨的冥月墓!”

现场的闹哄声逐渐小了些。

又有人大声道:“可若我们拿到了红莲盏,势必要去冥月墓找宝藏的,难道还能躲得过鬼姑姑不成!”

“这便要想个法子了。”那人坐在台上,示意众人都聚拢过来,“你们想想,若在场所有弟兄分了那墓中宝物,哪怕是数量不多,总好过此时自相残杀,被鬼姑姑捡了便宜,是不是?”

众人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个个听得聚精会神,甚至连晚饭也顾不上再吃。

夜色降临之际,阿六端了气腾腾一口火锅上来,滋味清淡,说是陶夫人亲手做的,是别处吃不到的味道。

院中灯笼摇曳,陆追捧着一小碗汤慢慢喝,脸颊泛着红润与健康,像是连毒都一并治好了。

“吃块肉?”萧澜问。

陆追点头,将碗递过去。

陶夫人笑道:“这就对了,别老是欺负小明玉,他可比你乖多了。”

萧澜弯弯嘴角,继续替陆追剥虾壳,受了伤不能多吃,一两只尝尝味道总成。

阿六眼神哀怨,为何这人居然连爹喜欢吃海鲜河鲜都知道。

“给你吃。”岳大刀夹了块卤肉给他。

阿六道:“我不吃葱。”

“你一个五大三的男人,哪来这么多毛病。”岳大刀嘴里抱怨,但一想这人其实还算不错,于是伸筷子将肉上的葱末细细挑走,哄道,“喏,好了,吃吧。”

阿六上下打量她两眼,诚心道:“我觉得你还是能嫁出去的。”

嫁什么嫁。岳大刀大力扒了口饭,又想起了那糟心的羽流觞。

到现在也不出现,想来一定是一个非常非常烂的人。

陆追笑着看他二人打闹,连带着自己胃口也好了些,放下碗筷又添了一壶茶,还未来得及烫杯,外头却推门进来一个人。

“夫人,少爷。”李老瘸行礼。

萧澜微微皱眉,这阵回来,怕是又出了什么事。

岳大刀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多谢。”李老瘸接过也没喝,而是对陶玉儿低声道,“山下那些江湖门派不知是受了谁煽动,像是要集中起来对付冥月墓。”

陆追与萧澜对视了一眼。

陶玉儿“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有这等好事?”

“下午还只是传风声,晚上就已经开始走街串巷寻人,看架势像是要来真的。”李老瘸道,“不过属下并未探查到冥月墓的人目前居于何处。”

陶玉儿自己沏了杯茶,抬眼问萧澜:“听到没有,有人要围攻你那鬼姑姑。”

萧澜道:“红莲盏是冥月墓之物,若是姑姑寻来了,山下那些门派想要群起而攻之,也算情理之中。”

“那你呢?”陶玉儿接着问,“你怎么想?”

萧澜道:“我明日下山。”

陶玉儿还未说话,陆追先心里一紧,刚欲说话,萧澜却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

陶玉儿又道:“明玉呢?说说看你的想法,山下为何会闹出这么一遭?”

掌心有些薄汗,陆追反手将他握得更紧,道:“现在不好说,先下去看看也无妨。”

第49章 少年 最干净的花与光

回到屋中后, 陆追轻轻掩上屋门, 回身看他。

萧澜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抱紧,低声道:“方才多谢。”

“山下的事迟早都要解决的, 何来谢与不谢。”陆追道, “可当真不要我陪你一道去吗?”

“你还有伤, 下山去做什么。”萧澜带着他坐在椅子上,“况且城中流言蜚语已然传开, 人人都在疯了一般寻你, 这当口傻子才会自投罗网。”

陆追单手抚上他的脸颊:“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放心吧。”萧澜握住他的手,“还有, 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陆追问。

“无论你听到了什么, 都不准相信, 也不准下山。”萧澜道,“知不知道?”

陆追却摇头。

萧澜皱眉。

“想让我安心待在山上,你便早些安然回来。”陆追看着他,“我只答应你, 不会冲动行事。”

萧澜握紧他的手, 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 无论听到了什么,我都会相信你。”陆追笑笑,“我等你回来。”

萧澜点头:“好。”

屋内宁静,灯火跳动着映出两人身影,温情脉脉,交叠成双。

被窝里头很暖, 萧澜替陆追检查过肩头伤处,又轻手轻脚换了新的药膏,于是房中的药味便愈发浓郁了些,清清凉凉的,熏得人困意也消了三分。

陆追靠在他胸前,两人谁都没提山下,就一起听窗外风雪呼啸,想来明早院中又会是一片白。

“在想什么?”萧澜问。

“原来江南也会下这么大的雪。”陆追道,“小时候听冥月墓中的老人讲故事,就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去趟东北,然后一起在雪地里打滚。”

萧澜笑:“按照你这干干净净的子,难道不该见到雪便吟诗作画,打滚打雪仗之类,当是由我来做才对。”

“吟诗作画那是温大人,”陆追说完之后想了想,又道,“温大人也未必,说不定他见到雪,便会想着从筐里摸几个水梨冻到雪窝里吃。”好端端的做什么诗,吃饱肚子要紧。

萧澜听他声音又低又软,说着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说朝暮崖会下雪,王城也会下雪,又说些山海居与宫里头的事情,直将他自己说得昏昏欲睡,最后呼吸平稳绵长起来,手指勾着自己,想来梦里也是一片不掺任何杂色的纯白,同他的人一样,清冽而又干净,落在枝头是雪,化在掌心是露。

翌日清晨,待陆追醒来时,身侧已经空空荡荡,屋中香气弥漫,不同于往常若有似无的熏香味,而是有些过分甜腻,想来是他怕离开时扰到自己,特意往香炉中加了安神花。

随手拿过一旁的衣服,余光却瞥见窗台上一对胖乎乎的小雪人,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已经有些融化滴水,却依旧紧紧贴在一起。

“爹。”阿六端着水进来,“就听到你已经醒了。”

“萧澜走了?”陆追掀开被子下床。

“一早就走了,临走之前又与陶夫人在屋中说了半天话,我不好去偷听。”阿六将毛巾递给他,“就只知道没吵起来。”

“别人家母子说话,你去偷听什么。”陆追擦干净脸,神清气爽不少。

“爹。”阿六将声音压得根底,嘴几乎要贴到他耳上,“我们真的不要下山去看看吗?”

“林威与朝暮崖的人都在洄霜城中。”陆追用一根手指将他推开。

“可爹之前吩咐过,只许他们盯着城中动静,不得擅自行动。”阿六道,“现在城里明摆着有人要挑事,总不能一直都被动下去。”

“我有分寸。”陆追拍拍他的肩膀,“若你实在想做些事,不如先去弄清楚那小丫头的底细。”

阿六为难:“可若被她知道我就是羽流觞,死活要嫁要怎么办?”

陆追难得被他噎了一下:“原来你还有此等深沉愁思。”

阿六十分苦恼:“可不是。”

陆追:“…”

院中寒意料峭,陶玉儿坐在屋檐下,正看着院中积雪想事情。

“夫人。”陆追推门出来。

“醒了?”陶玉儿回神,笑着将他叫到自己身边,“澜儿走时就说你昨晚没睡好,让阿六与岳姑娘莫要在院中吵闹,这可是头回见到他如此细心。”

陆追淡定道:“昨晚伤口发痒,所以一直没睡着。”

陶玉儿用指背抚过他脸颊上的伤口,看着那双清透的眼睛,心里却叹了口气。

在初入伏魂岭时,得知冥月墓中有海碧与陆无名的儿子,自然会多看两眼,只觉他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与肮脏阴暗的墓穴格格不入,像是得了老天眷顾,天生就该清雅灵秀。

无念崖门规是要断情绝爱,身为陶心曾经最宠爱的弟子,陶玉儿的心也是一直淡薄自私。原为红莲盏才会嫁给萧云涛,谁知却逐渐爱上了那个淳朴的男人,后来生了萧澜,更是将一半命舍给了儿子。只是心中有了牵挂,就等于自己放弃了掌门之位,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陶玉儿白日里东躲西藏,夜半时分带着儿子亡命四方,苦吃得多了,心里的茧也就越来越厚,埋没在深深的阴影里,如同陷入泥淖。

在最阴暗的时候遇到陆追,哪怕他再美好无瑕,也不会像寻常妇人一样,抱起来哄一哄亲一亲,看过也就忘了。在萧澜中毒又解毒的一年浑噩里,他一大半时间都是与鬼姑姑一道待在墓穴中,以至于后来自己才隐约听到消息,说陆追也被带去做了药鼎,以血饲蛊,养成后好去吸食萧澜身上的残毒。

“你就不怕陆无名知道吗?”某次,陶玉儿问,“知道你竟拿着他唯一的儿子用来炼药。”

“拿来炼药而已,无非受些痛楚,服下解药也死不了。”鬼姑姑道,“那小贱人的种,生来就命比纸薄,如何能与澜儿比。”

“你倒是关心我儿子。”陶玉儿不冷不回了句,又提醒,“可再过三月,陆无名与海碧就该回来了,陆明玉若是告你一状,这墓中想要又会闹上一闹,说不定还会牵连澜儿。”

“他若告了状,澜儿便等于没了药,没了药,可是要死的。”鬼姑姑嘎嘎笑,“你是没看到,那小贱种平日里闷不吭气,对澜儿却比谁都上心。自己疼得蹲在地上哭,擦了血还要守在床边,说怕弟弟也疼。”

或许是因为做了娘的关系,陶玉儿的心难得疼了一下,又想起昨日还见过陆明玉,脸色有些白,走路也不稳,却还是笑着同自己打招呼,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于是下回再见时,便留着在自己房中多玩了会,又蒸了一碗鸡蛋糕,抱在怀里觉得他快瘦成了一把骨头,可笑容依旧是暖的,像是墓穴中的一道亮,半寸光。

“老天爷定然是极喜欢你的。”陶玉儿拥着他,低声哄着睡,“只是他现在事情太多,将你给忘了,将来等他想起来了,你往后的路就好走了。”

陆追在梦境中迷迷糊糊应了句,睡得愈发香甜。

于是怀中这个瘦弱的孩子,就变成了陶玉儿心里除去萧澜之外的另一个牵挂。甚至最后即使离开了冥月墓,在初时想到他时,也是一样充满了怜惜,只是这几分怜惜,却也在往后的岁月中被渐渐消磨干净,现如今连她自己也恍惚搞不清楚,究竟还剩下几分。

“夫人?”陆追疑惑,“你没事吧?”

“没什么。”陶玉儿松开手,“又想起些惹人心烦的陈年旧事罢了。”

“大过年的,要想些高兴的事情。”陆追笑笑,“叹气多了,皱纹也就多了。”

“就知道胡说八道。”陶玉儿拉着他也坐在自己身边,“山下乱成一锅粥,还能有什么高兴的事情。”

“仔细找一找,总是有的。”陆追道,“比如说王城里,没了夫人的米油店,想来隔壁街的大仓米油行该赚的盆钵满,老仓十有八九又会偷溜去挥霍吃花酒,而他的夫人,十成十会拎着打狗棒撵上门,闹一个鸡飞狗跳。”

陶玉儿“噗嗤”笑出来:“原来这么些年,你一直在留心我这头的动静。”

陆追流利道:“夫人容颜未气质华贵,我自然是认得的。”

陶玉儿被他逗得直乐,心里的雾霾也散去了些,又问:“你这脸上的伤是没什么事,可身子里的毒呢?”

陆追将手腕递过去。

陶玉儿替他试了试脉,道:“好的,比先前和缓不少,看来澜儿的内力当真有些用。”

陆追附和:“嗯。”

“澜儿临走时还在叮嘱我,要看好你。”陶玉儿道,“说不准往山下跑。”

陆追感慨:“萧兄真是个大好人。”

陶玉儿拍拍他的手,也跟着笑,只笑意却传不到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