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除了这句,萧澜定然还说了别的,陆追却也没再问,只是陪着陶玉儿坐在屋檐下,一起说说笑笑闲话家常,看远处流云变幻,最终叠成白雾重重。

山下,一伙江湖人正高举长剑棍棒,将城里一处屋宅围得水泄不通,仗着己方人多,个个扯着嗓子叫骂,叫冥月墓的人识趣些,快些滚出洄霜城。

第50章 你是谁 将计就计

冥月墓素来极少在江湖露面, 武林众人对其知之甚少, 只隐约听过些传闻,说那墓穴中遍布瘴气毒雾, 阴森可怖, 不是人待的地方。要放在平时, 这些小门派的痞子混混是决计不会主动上门寻事的,可这回仗着己方人多, 再加上有心人在背后一煽动, 也就狐假虎威前来挑衅。觉得若是能将冥月墓赶出城,自是心满意足, 说不定还能趁乱抢些钱财, 若是赶不走当真打起来, 那现场这百十来个人,也不会单单唯有自己倒霉,跑快些便是——如此一想,不来才是亏。

“滚出来!”有人等得不耐烦, 用刀柄“哐哐”砸门。

片刻之后, 几个侏儒窸窸窣窣爬上屋顶, 小心地盯着门前每一个人,眼底有些压抑的仇视与恨意。

敲了半天门,没想到却引出来一群这玩意。在场众人看清之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心底最后一缕警惕也消散无踪,暗道原来冥月墓中都是这样的畸形怪物, 那莫说这三五个,即便是三五十个三五百个,也能砍杀一空,不足为惧。

又是重重“哐啷”一声,破旧的门扇被生生踢出一个洞,冷风呜呜灌进去,将空荡院内的尘土与草叶吹得翻起落下。后头的人也逐渐躁动起来,举着刀喊打喊杀,催促打头的人快些动手,莫让大家在此吹冷风。

“都闪开!”站在最前的是个七尺莽汉,还是头回被这么多人围着,一时之间洋洋得意头晕脑昏,大喝一声气沉丹田就要撞门,谁料腿刚一伸出去,却有一阵疾风飞速袭来,“嘎巴”一声卷着右腿,向外重重翻出扭曲的弧度。

剧痛顷刻穿透骨髓,莽汉惨叫一声跌坐在地,其余人完全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踮脚也只来得及看清墙头落下一道黑影,而后便有尖锐的破风声迎面而至,心慌之下闪躲不及,脸上身上手上像是缠满了冰冷的毒蛇,浑浑噩噩间就已遍布伤口,血染长街。

“快跑啊!”有人先喊出声,捂着右眼满脸是血,疯了般向小巷子冲去,引来身后一群人也跌跌撞撞爬起来,你推我挤向着四面八方胡乱跑,只求能离这诡异的冥月墓远些。

萧澜收了乌金鞭,飞身落入院中。

“少主人。”那四五名侏儒也跟着跳下来,低声道,“姑姑一直在等你。”

萧澜伸手推开屋门。

鬼姑姑叹气:“还当你不回来了。”

“姑姑。”萧澜问:“是谁放出的消息?”

“不知道。”鬼姑姑摇头,“想要红莲盏的门派多了,盯着冥月墓的人也多了,不好说,许是我前日去萧家老宅替翡灵烧纸时,被人发现了吧。”

萧澜道:“姑姑节哀。”

“都过去了。”鬼姑姑握住他的手,“我原本也只是想来这洄霜城里,给她说几句话,让她来生挑个好人家投胎。翡灵走了,你便是姑姑唯一的亲人,可莫要学她为了一个“情”字,便疯疯癫癫,痴痴傻傻。”

萧澜低头:“是。”

屋里头光线暗淡,云雾遮住残日后,甚至连面前人的表情也看不清,空气凝在一起,呼吸倍感压抑。

萧澜出火折,点亮桌上半截蜡烛,光晕笼着残破杯壶,更显寂静凄凉。

鬼姑姑又问:“你还是打算护着陆明玉?”

萧澜手下一顿,道:“至少在我恢复记忆之前,不会让姑姑带走他。”

“那你的毒呢?”鬼姑姑站起来,“不管了吗?”

萧澜轻描淡写道:“一时片刻不会死便成。”

“你!”鬼姑姑像是被这句话气得不轻,抬手便想打他,“糊涂!”

萧澜道:“我回去后也曾问过,陆明玉不像知道什么红莲之事。”

“他说不知道,便当真是不知道?”鬼姑姑冷笑,“当年他的娘亲也曾发誓,说要一生一世守着墓前油灯,可结果呢?陆家人言而无信惯了,承诺对他们来说比纸还要轻,也只有你才会当真。”

萧澜道:“至少姑姑也要告诉我,为何我会与他同时中毒,中的究竟是什么毒,又为何他体内红莲开,我便要死。”

鬼姑姑缓了口气,坐下道:“儿时我教你习武,本是冥月墓的独门秘籍,陆明玉却不知从何处听到消息,痴心妄想也要学。不敢来找我,就去缠着你。你当时年岁小,受了煽动吵着来闹我,非得拉着他一道修习内功心法,我也就答应了。”

萧澜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然后呢?”

“你子沉稳,他却不是,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小小年纪便歹毒至极,在与你一道练功时突然身而出,害你奄奄一息,险些走火入魔。”鬼姑姑道,“为了救你,我不得不用他做药引,在血中养了红莲蛊,用来替你续命。”

萧澜皱眉:“红莲蛊?”

“待你接任掌门之际,我自会告诉你这是什么。”鬼姑姑道,“你现在只需知道,原本你与他都是不必死的,他只要每十年取一次体内蛊虫替你续命,便能相安无事。谁料在陆无名将他接走后,却背弃承诺私自找了高人,将他体内的蛊虫逐年取出大半,生生断了你的活路。”

萧澜问:“所以我就要死?”

“没有续命之物,你要怎么活?”鬼姑姑声音苍老,“事到如今,唯有陆明玉死了,以他的心头血入药,你方有一线生机。”

萧澜沉默片刻,叹气:“原来如此。”

“仍旧要坚持你的愚蠢决定吗?”鬼姑姑问,“你豁出自己的命也要护着他,可陆明玉呢?他分明就知道红莲蛊之事,可曾同你提过半句?”

萧澜道:“姑姑息怒。”

“罢了!”鬼姑姑道,“你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我却不能再由着你胡闹下去,来人!”

屋内呼啦啦涌进来一群冥月墓弟子,手中拿着短刀与金丝网,虎视眈眈。

萧澜后退两步:“姑姑要做什么?”

“若这城中传开消息,说冥月墓的少主人红莲毒发命不久矣,你猜陆明玉会不会来救你?”鬼姑姑声音冰冷,“若他来了,正好替你解毒续命;可我猜他八成不会来,却也罢,正好断了你一厢情愿的好意。”

萧澜沉声道:“姑姑别逼澜儿动手。”

“我逼你动手?”鬼姑姑笑得惨淡,“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就听话乖顺,却没想到才出墓不到半年,为了一个置你生死于不顾的陆明玉,便要同我为敌?”

萧澜右手暗自握紧乌金鞭梢。

鬼姑姑眼色一厉:“上!”

周围弟子齐齐答应,一起攻了上来。萧澜回身出鞭扫开面前阻碍,一跃出了窗户。

鬼姑姑怒道:“给我追!”

身后是甩不掉的鬼魅魂影,萧澜穿过长街,刚欲攀上城墙,身后却传来一阵惨叫声。回身就见一白衣人不知从何而来,轻纱蒙面出手如风,冥月墓弟子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眨眼就东倒西歪躺在了地上。

“你是谁!”黑蜘蛛捂着胸口,神情痛苦发问。

对方嗤笑一声,上前一把握住萧澜的手腕飞上城墙,腾空隐匿在了无边夜色中。

城外风雪茫茫,枯树林中,萧澜问:“阁下是何人?”

那白衣人解下面纱,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不认得了?”

萧澜摇头。

季灏定定看了他一阵,叹气:“原来你当真失忆了。”

萧澜道:“既知道在下失忆,那阁下不如自报名号?”

季灏背着手:“我偏不说。”

萧澜抱拳:“那今日多谢出手相救,告辞。”

没料到此人竟然说走就走,季灏在他身后道:“喂!”

萧澜嘴角一扬,却未停下脚步。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季灏追上前两步,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回来!”

萧澜好笑:“所以阁下这是打算说了?”

季灏握着拳在他眼前展开,掌心一枚红花玉佩,剔透玲珑。

萧澜皱眉。

季灏眼底带着三分期许三分笑,黑发如墨散落肩头。

林威隐在树林暗处,纳闷看着前头二人。

他先前在城中巡视,无意中却瞥见一个身影像极了二当家,心中生疑就跟了上去,却没想到竟会一路目睹此人与冥月墓的弟子交手,最后又拉着萧澜到这荒郊野外,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莫非有个表兄弟不成,林威暗自嘀咕,也不知自己要不要接着盯——若对方与萧澜相熟,那该没什么问题才是,还是撤了吧。

主意打定,林威刚打算转身走人,却见萧澜手背在身后,冲自己的方向微微摆了摆。

青苍山小院中,陶玉儿依旧在缝衣裳,陆追坐在他身边,趴在桌上看银针穿梭,眼睛也不眨。

陶玉儿笑:“这有何好看的。”

陆追道:“夫人这一身衣服做了久。”

“闲来无事,消磨时间罢了,澜儿也不缺这一套衣裳穿。”陶玉儿道,“待这件缝好了,我替你也做套新衣。”

陆追笑:“多谢夫人。”

阿六在旁蹲着吃花生,听得一脸羡慕。

岳大刀用胳膊拱拱他:“你也想要新衣服啊?不如我做给你。”

阿六嫌弃:“你又不是我娘。”而且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是会做针线活。

岳大刀盯着他看了一阵,幽幽道:“我现在发现,若同你一比,羽流觞似乎也不算太讨厌了。”毕竟一个完全不出现的人,与一个三言两语就能气哭自己的人,还是前者要更省心些。

第51章 红月 毒蛇一般的欲望

星稀月朗, 将漆黑的枯树林笼上一层银纱, 枝头积雪扑簌落下,星点飘在墨黑发间。

萧澜手中握着那朵玉花, 与自己乌金鞭梢上的红玉佩一样, 都是娇艳欲滴的颜色, 青色的穗子,细看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季灏道:“这两朵玉花本是一对, 你现在总该想起来了吧?”

萧澜依旧摇头。

季灏定定看了他一会, 敛眉叹气,抱着膝盖坐在树下。

萧澜开口:“你很像一个人。”

季灏问:“陆明玉?”

萧澜道:“你也认得他。”

季灏将那红花玉佩从他手中狠狠走, 自嘲一笑:“原来你忘了我, 却仍记得他。”

萧澜皱眉:“我该记得你?”

季灏嘴唇微启, 瞳仁暗黑,声音低若蚊呐:“在这世间你最该记住的,就是我。”

天上月华兀然变暗,细看却是蒙上了一层血红。林地中窸窸窣窣, 分明就是隆冬飘雪时节, 却像是初春惊蛰百虫出洞, 在枯草与碎石间沙沙蜿蜒穿行。

妖异的香气溢满四野,幻境中红花渐次开放,恍惚而又烈,映得面前人面容也模糊起来,与记忆中的碎片重叠,最后只余一身如雪白衣。

季灏单手接住他瘫软的身体, 眼底华光瞬间消散,只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嚯。”青苍山上,阿六抬头,“还是头回见这红彤彤的月亮。”

“是鬼月。”陆追道,“大凶之兆。”

阿六心里略微嫌弃,这大过年的,怎么跑出来个大凶之兆。

“鬼月现,则正气弱,邪气强。”陆追道,“荒战冤邪,秽魔当道,若放在民间,是要吃猪蹄去霉运的。”

阿六当机立断:“我这就去炖一锅。”

陶玉儿却眉头紧皱。

“夫人,”陆追替他将筐里的针线收拾好,问,“怎么了?”

“总觉得这红月来得有些突兀,”陶玉儿道,“心里没底。”

“只是一轮月亮罢了。”陆追道,“夫人许是因为太过挂念萧兄,才会如此魂不守舍。”

“但愿吧。”陶玉儿握着他的手叹气,“只盼这事能早些结束才好。”

陆追答应一声,又抬头看了眼天边那红月。层叠黑云如絮,簇着当中一汪惨淡暗血,给这寂静的冬夜更添几分诡异萧瑟。

“早些回去休息吧。”陶玉儿道,“澜儿走时便叮嘱过我,要让你好好吃饭睡觉,别的什么都不准做。”

陆追笑:“是吗?”

“他还当真关心你。”陶玉儿拉着他站起来,“回房吧,等会又要起风了。”

陆追答应一声,推门进了卧房。窗户是关着的,将那凄凄凉凉的月光阻隔在外,点亮烛火之后,屋中也多了几分跳动暖意。

阿六很快便烧好水送来,陆追沐浴之后躺回床上,望着床顶斑驳花纹出神——陈年木料刻着交颈鸳鸯,荷叶田田隐入水波,漾出一池涟漪。

被褥虽都换过新的,却还是能隐约闻到那日缠绵后的气息,埋首在枕间,便像是被他重新拥入了怀里,呼吸是灼的,心是的,血也是的。

心间躁动蠢蠢欲出,空虚在黑夜中发酵升腾,陆追眉头皱着,左手死死抓住床单,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牙齿也咬住下唇,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让酥软呻吟泻出唇角。

他从来便不是一个纵欲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心淡漠——唯有面对萧澜时除外。他爱他,爱到血脉与灵魂里都只剩这一个名字,呼啸如狂风卷过旷野,爱到哪怕明知前方是火海刀山,也想拖着疲惫与伤痕累累的身躯去闯一闯。

幸好,老天也将同样烈而又近乎疯狂的感情给了另一个人。

冥月墓是阴冷而又潮湿的,两人在暗处偷偷交握的掌心却干燥温暖,唇齿间化满甜蜜,每一次的缠绵都带着虔诚与喜悦,只因终于能将此生唯一的挚爱拥入怀中。

陆追仰面躺在床上,睫毛颤抖洒下阴影,衣服半敞滑下肩头,露出白皙的胸膛与腰肢,有早些年留下的伤痕,也有前夜萧澜留下的痕,一路蔓延到松垮的裤腰下,春色无边。

床帐只挂了一半,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尾梢轻柔滑过赤裸的肌肤,陆追身体猛然弓起来,右手沿着结实平坦的小腹下滑,满心都是那夜那人,炽的迷乱的眼,和烫到能融化一切的厮磨战栗。

他有些茫然,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太爱,又或许是因为等了许多年的身体终于被再度唤醒,所以才会这般食髓知味,贪得无厌。

“啊呀!”院中阿六突然惊呼一声,随后便是“哐啷啷”的木桶落地声。

陆追从旖旎梦境中猛然醒转,带着一身冷汗坐起来。

“怎么了嘛?”岳大刀揉揉眼睛,推开门问。

“没事没事,不小心撞翻了木桶。”阿六将食指压在唇边,“嘘,别吵到夫人他们,快回去接着睡吧。”

岳大刀答应一声,上前帮他将水舀与桶搬好,两人便各自回了房间休息,连屋檐下的灯笼也被风吹熄。

黑夜又重新寂静下来,陆追却睡意全无,掩着薄薄的外袍,抱住膝盖坐在床上出神。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方才自己不像是情动,更像是受了某种蛊惑,迷离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与此同时,山下枯树林中,萧澜不耐烦地挥手推开面前越凑越近之人。

季灏猝不及防,险些重重撞在墙上,不悦道:“你做什么?”

萧澜撑住额头,像是刚走出噩梦迷城,过了许久方才缓缓抬头,双目中像是燃起了黑色的火。

季灏不自觉便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正身处一个山洞中,篝火燃烧旺盛,洞内四处都弥漫着香气,可这香气却并不能使人感到愉悦,更似开在黝黑泥淖中的幽冥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