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澜冷冷地看着他。

季灏神色镇定,心中却有些慌乱,也不知为何他竟会在迷阵中突然醒来,红月灵塔合欢蛊一样不缺,按理来说该百无一失才对,这还是头回失手。

狂风在山洞外嘶吼呼啸,却始终也吹不进这山洞,萧澜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季灏冷哼一声,不甘不愿抬手捏碎桌上灵塔,阵法散去,一股冷风灌进洞内,将篝火也几乎吹熄。

萧澜问:“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

季灏索坐在地上:“谁让你想不起我。”

萧澜蹲在他面前。

季灏道:“你亲我一下,我便告诉你缘由。”

萧澜嗤笑:“你这要求倒是别致,我却偏偏没有此等爱好。”

季灏恼怒道:“我就不信那陆明玉没有勾引过你。”

萧澜道:“他与你不同。”

季灏问:“哪里不同?”

萧澜答:“他更矜持些。”

季灏:“…”

萧澜用鞭梢抵住他:“我对你暂时有耐心,全因这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可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所以若我是你,便会学着识趣些。”

季灏闻言一顿,悻悻往后退了些,不再贴上去。

萧澜道:“说吧,你究竟是谁,又有何来意。”

季灏爽快道:“我要杀了陆明玉。”

萧澜眉头猛然皱起。

季灏与他对视,声音像是传自空谷:“因为只有杀了他,我才能将你重新夺回来。”

天边红月渐隐,陆追翻身下床,匆匆取过一边的衣裳穿好。推门出去后,院中仍旧是安静的,其余人尚未起床,山间连雪鸟都未见一只。

陆追握住门把手,迟疑不知自己该不该下山。

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理应好好待在山上才对,况且先前也答应过萧澜,不会冲动行事。

况且现在下山,又能做什么呢?所有人都在寻自己,只怕一冒头便会被群起而攻之,不仅不能帮忙,反而会添乱。

陆追眉头死死拧着,心底如同打翻浆糊,将所有事情与情绪都搅在一起,黏黏糊糊淋淋漓漓,竭力想从中寻些理智与线索出来,却只搅出湿乎乎的声音,刺激得胃里翻腾,蹲在地上干呕了半天。

“爹。”阿六先听到声音,披着衣裳推门出来,慌忙将人扶住,“你怎么了?”

“没事。”陆追脸色泛黄,有些仄仄病态。阿六将他的手包在掌心,觉得透出一股子冰凉,于是道:“可要去山下寻个大夫上来?”

“胃不舒服罢了。”陆追哑声道,“你让我缓一缓就好了,莫要吵到旁人。”

阿六答应一声,心里也没底,只好抬掌在心脉处徐徐注入内力,想让他更舒服些。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陆追方才睁开眼睛,鬓发微湿,阿六隔着外袍摸了一把,果真又满是冷汗。

陆追低声吩咐:“去烧些水。”

阿六答应一声,先扶着他回房,安顿躺好后又烧了水进来,刚好见陆追撑着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黑色瓷瓶,仰头一饮而尽。

“爹!”阿六赶紧上前夺,里头却已空空如也,于是急道,“这药叶大夫说是危急关头续命用的,又不是胃药,怎么现在吃了。”

陆追哭笑不得看他一眼。

阿六后知后觉,大惊失色:“爹你没事吧?”

陆追道:“现在好了。”

好什么好,看你这一脸苍白。阿六是将人塞回床上,又弄了两床被子压上去,一屁股压住被角,严肃叮嘱:“先发一身汗。”

陆追手脚虚软无力,也不想说话,觉得他与萧澜治病的路子倒是一脉相承,一个多发汗,一个多喝水,不花银子,老少咸宜,包治百病。

服下续命药后歇了阵,心间腥甜总算散去些许。陆追道:“你去替我做件事。”

“什么?”阿六蹲在床边。

陆追道:“去趟洄霜城,将林威带上来,我有事要吩咐他去做。”

“我一个人下山?”阿六皱眉。

“怎么?”陆追问,“不愿意?”

“当然不是啊,替爹做事有什么好不愿意。”阿六压低声音,“可姓萧的下山前叮嘱过,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也要守在爹身边,还说哪怕是陶夫人,也不能全然信赖。”

陆追道:“我知道。”

阿六道:“那爹别让我下山了,林威在城里守着,他知道该怎么做。”

陆追摇头:“不行。”

阿六有些无奈地看他。

“你快些去,快些回来便是,记得易容,莫要让旁人发现。”陆追道,“这件事很重要。”

阿六摸了摸他的潮湿的鬓发,问:“有多重要?”

陆追道:“你若不去,那将来或许就没有娘了。”

阿六道:“啊?”

陆追低低“嗯”一声,整个人都陷在被褥中,脸颊苍白,眼眶泛红,是刚才干呕是逼出来的眼泪,还未来得及消散。

阿六看得很是心疼,也不懂为何在朝暮崖时还风流倜傥的爹,竟会在洄霜城中变得如此病弱憔悴,满心只想将这些破烂事都解决,然后带着人回王城吃肉喝汤养身体。于是便也不再多言,替他压好被子后就转身出了卧房——却没下山,而是先将岳大刀叫了起来。

“你做什么呀。”岳大刀揉着眼睛,尚未睡醒。

阿六道:“我要下山一趟,你好好看着二当家。”

岳大刀迷糊道:“啊?”

阿六道:“若这件事做得好,我便告诉你羽流觞是谁。”

岳大刀瞬间清醒过来:“你认识羽流觞?”

“认识。”阿六点头。

岳大刀先是一喜,后头又怒:“那你不早些说!”

阿六道:“我知道你这小丫头定然有目的,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只需记得,谁若是敢碰二当家,只管往死里打便是。”

岳大刀被他唬得一愣。

阿六道:“记住了?”

“嗯。”岳大刀点头。

阿六拍拍她的肩,扛着刀下了山。

这山上除了爹,他原是谁都不会相信的,可如今情势有变,也只好暂时与这丫头站在一头,下山办完事快些回来便是。

“在说什么?”陶玉儿也被吵醒。

“夫人。”岳大刀转身,“阿六下山了。”

“下山?”陶玉儿皱眉,“明玉呢?”

“陆公子还在睡。”岳大刀道,“没出来呢。”

陶玉儿靠在门上听了阵,屋内之人呼吸绵长,像是的确在熟睡,便也放了心,只是依旧疑惑,不知阿六突然下山所为何事。

最近城中纷乱,城门口的看守盘查也严密不少,生怕有更多的江湖中人混进来滋事。阿六易容成外地商贩,戴着棉帽围脖,随人群慢慢往前移动。

天气寒冷,排队的人也多有怨言,不住跺脚往手心哈气。一个汉子也在问身旁亲友,说可是城中出了什么命案大案,否则怎会一个个搜身来查。

“倒不是什么要命的案子,只是这城里来了一伙江湖人,霸占了李府,疯了一般乱得很。”被问那人压低声音连连叹气,“哥哥是不知道,这年过得,糟心啊。”

“李府的李老爷,那可是城中的首富啊。”汉子诧异,“就这么被霸占了,官府也不管一管?”

“说是江湖事,官府要怎么管,只要没伤及无辜百姓,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亲友继续道,“那李府的家产被瓜分抢掠完后,大家伙都以为他们该走了,谁知那些江湖人却反而在李府住了下来,又说要找一个叫陆追的,比先前还更疯魔了几分。”

阿六竖起耳朵。

“为何要找这姓陆的人,为了报仇?”汉子又问。

旁边的人排队排得无聊,也凑上来听闹。

“谁知道呢,据说这姓陆的可不是什么善茬,抢了个叫红莲盏的宝贝,要去刨别人家的祖坟找宝藏。”那人答,“也不知真假,城里都是这么传的,还有说那陆追会邪门妖法,专门摄人心魂,听听都瘆得慌。”

阿六险些背过气,这都什么破玩意。

等到好不容易排队进城,阿六少说也听了四五个乱七八糟的故事,心里直窝火。循着城中朝暮崖留下的暗号找过去,下属却说林威出了城,一直就没回来。

“他出城做什么?”阿六莫名其妙。

下属摇头:“不知道,没说过。”

阿六又道:“这城里的谣言究竟是怎么回事?”刚开始还只说红莲盏,为何现在居然又成了杀人的妖精。

提及此事,下属也一肚子火,先前无论在朝暮崖或是王城,二当家都是数一数二的翩翩公子,谁人提起来不是赞誉有加,哪里会像这里,什么脏水都拎着往过泼,偏偏还只能忍气吞声受着,以免打草惊蛇。

阿六道:“查不出是谁散布的?”

下属道:“要查也只能查谣言的源头,说二当家与红莲盏有关这事是谁传出的。可其余后头这乌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九成九都是百姓自己编的。”

阿六皱眉。

下属道:“那些江湖人疯子一样满城找人,百姓心中不满,却又不敢与他们起争执,日子久了便都开始抱怨二当家,说他躲去哪里不好,偏偏要来洄霜城,扰得所有人都过不好年,一来二去说得人多了,也就越传越猎奇。”

而大多数百姓们都不会觉得此举有何不妥,更不会去想故事里的主人公到底是不是当真如此不堪——反正即便是假的,可所有人都在这么说,这账也算不到自己头上,不就是传了两句闲话吗?谁还没做过一样的事呢。

阿六心里叹了口气,掉头去了城外寻林威。

枝头冬雪在朝阳下点滴化开,林威隐在一块巨石后,意外道:“你怎么下山了?”

“找你回去。”阿六道,“爹找你。”

林威答应一声,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山洞。

阿六疑惑:“你盯着看什么呢?”

林威道:“萧澜与一个像极了二当家的年轻男子在里头。”

阿六愈发不解:“还有人像极了咱爹?”

林威道:“你爹。”

阿六说:“说重点。”

“我无意中发现的,以为是萧澜的熟人,原本是想走的。”林威道,“可他却暗中向我做了个手势,觉得蹊跷,便留下盯着了。”

“然后呢?”阿六问,“出了什么事?”

“然后天上月亮便入魔一般,越来越红。”林威回忆,“我当时也有些心神错乱,待到冷静下来时,那男子已经带着萧澜进了山洞,我找了个时机上前去看,却又接了个手势,便没再过去了。”

“那月亮果真有问题啊。”阿六拍了把大腿,“算了算了,先不说这个,回山吧。”

林威点头,合剑入鞘刚想站起来,身后却传来尖锐的破风声。

第52章 一波又起 你先回去给咱爹报信

林威反应极快, 拖着阿六闪身避向一边。余光便见一把长刀劈开面前巨石, 带得碎末飞溅,打在脸上生疼。

来人是一群黑衣弟子, 打头那人身形矮小满头发辫, 腰间裹着围裙, 看背影有些滑稽,可一旦对上正脸, 却十人有八人都会不寒而栗——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仁病态地胀大,几乎要看不清眼白, 铜铃一般镶在苍老的面庞上, 将暴戾而又贪婪的欲望悉数表露, 没有丝毫掩盖。

林威低声道:“黑蜘蛛。”

冥月墓里头的人啊。阿六双手握着刀柄,将周围的人都快速打量一圈:“打不打?”毕竟下山之前爹叮嘱过,要少打架早回家。

林威尚未来得及回答,黑蜘蛛却已经怪叫一声攻了上来, 每一招都是夺命手。

“嚯, 来真的是不是。”阿六狠狠吐了口唾沫, 举着金环大刀只随手一挥,便将面前两名冥月墓弟子拍飞到了半空中。

外头“乒乓”战成一片,山洞内却极为安静,如同置于另一个时空,洞口隐隐浮动着暗色光晕,若非通晓阵法八卦之人, 也不会觉察出任何异样。

季灏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萧澜抬了抬眼皮,眼底依旧是漠然。

“你本就该是我的。”季灏握住他的手腕,有些咬牙切齿与恼羞成怒,“陆明玉为你做过的事情,我都曾为你做过,甚至比他做得更多。只因他这回先我一步,你便能忘了自己在冥月墓中说过的话?”

萧澜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会带着我走。”季灏松开手,半边衣服滑下肩头,露出一处剑伤,看疤痕像是已有了些年份,“不记得我,总该记得这个吧?”

萧澜神情猛然一滞。

他还当真记得这一剑。

那是一处荒僻的山丘,秋末冬初荒草像疯了一样长,青黄的颜色,远望连绵成一片海。

太阳是惨淡的,却能在锋锐的刀刃上折射出刺眼光芒,面前是杀之不尽的敌人,血和嘶吼声一起搅乱了混沌,也模糊了神智。

一把长剑迎面刺来,等自己发现时已躲闪不及,原以为会就此送命,却有人冲来挡在自己面前,半尺剑刃翻卷没入血肉,几乎能听到骨骼被穿透的声音。

沾满血的白衣,和一双虚弱又漂亮的眼睛,泛着水雾与痛楚,就那么倒在自己怀里,像是带走了全世界。

可陆追肩上却并没有一道伤。

所以他以为,那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季灏合上衣襟,道:“现在想起来了?”

萧澜道:“你究竟是谁?”

季灏道:“你当陆明玉为何要闯镜花阵?”

萧澜皱眉不语。

季灏道:“因为只有见到你,只有说服你,他才能闯过红莲大殿。冥月墓里的宝藏是什么,这天下人都想知道,陆明玉最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