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中极为安静,只有季灏剧烈起伏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他情绪像是平复了些,又道:“冥月墓一别后,我便回了北海孤阳岛疗伤,原想着待伤愈后再来找你,却不料会被陆明玉抢先一步。”

萧澜问:“他爱我吗?”

“他爱不爱你重要吗?”季灏反问,“在冥月墓中陪你疗伤练武之人是我,陪你闯出邪灵阵的人也是我,陆明玉只是一个被父母丢弃在墓穴中的人质,只因他长得像我,又曾亲眼见过你我相处时的而光景,学了几分过去,你就上当了?”这番话说得激烈,甚至连眼眶也挣红三分,整个人步步紧逼,几乎将萧澜挤到墙上。

两人距离极近。

许久之后,萧澜叹了口气:“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又何必哭哭啼啼。”

季灏发狠道:“谁准你忘了我?”

借着透进山洞的幽光,萧澜又打量了一番他的面容,的确是好看的,眼里透着绵绵情意,甚至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妩媚。

见他沉默不语,季灏试探着贴上来。

萧澜道:“姑姑从未提过你。”

季灏道:“可姑姑也从未让你杀了我,她只想让你忘了我。”

萧澜坐回火堆旁。

季灏低问:“你呢,你想忘了我吗?”

萧澜扫他一眼:“我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季灏道:“你先陪我上街。”

“上街做什么?”萧澜皱眉。

季灏道:“上街去买东西,我独自一人来这里,没有银子没有新衣,总不能一直这般灰头土脸下去。”

萧澜看他一眼,撑着站起来:“走吧。”

季灏嘴角一弯,与他一前一后出了洞。

外头已无人打斗,只有萧瑟冷风吹过山间。

萧澜走在前头,目光来回巡视一圈,却没发现林威的身影,一时之间有些迟疑。虽说两人平日里见面不对付,但在这种时候,他觉得对方应当能看懂自己的意思,而事实上林威似乎也的确懂了自己的手势,否则为何会一路跟来这山洞中,只是不知为何却会突然离开。

其实他也并未想过让林威做什么,只想让他回去再叮嘱陆追一次,无论听到什么,也要相信自己,更不准下山。

最后半边太阳终于也隐入云端,在阳光消散的刹那,草丛中似是有什么东西一闪——是个金色的铁环,再熟悉不过,阿六有事没事也要抱着擦一擦。

“你在想什么?”季灏问。

萧澜道:“在想我这张脸还当真讨人喜欢。”

季灏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觉得而自己或许是听错了,于是又问了一回:“什么?”

“不是吗?”萧澜瞥他一眼,“你,陆明玉,还有个邪门歪道的小教派你或许没听过,名叫鹰爪帮,那里的掌门人也因为我这张脸,疯疯癫癫,神魂颠倒。”

季灏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过后方才道:“我看上你,却与这张脸无关。”

“那陆明玉呢?”萧澜又问。

季灏有些不耐烦:“陆明玉想要的只是冥月墓中宝藏,你究竟要几时才会记得这件事?”

萧澜一笑,大步朝前走去。

与此同时,一处昏暗的房间中,阿六与林威两人被背靠背捆着,正在长吁短叹。

屋内并无人看守,阿六低声道:“想个办法啊。”

林威试着挣了挣,捆住手腕的是天蚕丝,非但没有松脱,反而还更紧了些。

阿六“咻咻”倒吸冷气:“你还是别动了。”

林威有些气恼。

阿六道:“你先别着急,抓我们来的那死老头是谁,是鬼姑姑吗?”

“看也知道是个男的,鬼什么姑姑,况且他还将黑蜘蛛也打飞了。”林威道,“看那飘飘忽忽的武功路子,也不像是出自冥月墓。”

“还有帮手。”阿六嗤了一声,继续叹气。

“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林威道。

“这还用你说。”阿六道,“你和我可不值得绑,定然是为了将咱爹引下山,这帮龟孙子。”

林威这回总算没再纠正究竟是“你爹”还是“咱爹”。

阿六又叹道:“这时候就想着,爹若是薄情寡义些就好了,咱俩绑了就被绑了呗,他只管吃吃喝喝睡睡觉,长些肉出来,别再吐血昏迷,比什么都好。”

林威道:“二当家吐血昏迷?”

“是啊。”阿六道,“王城叶大夫给开的续命药都吃了,不然我哪里会下山找你。”说完又用胳膊肘捣了捣林威,继续道:“不管对方是谁,总不能一直绑着咱俩,等有人来的时候,先想个办法让他解开这绳子。你轻功好只管跑,去青苍山找咱爹,我挡着这些人。”

林威迟疑:“碰会吃亏。”

“这当口还智取个屁啊。”阿六道,“盼着你我这脑袋想出主意,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十个爹都被绑了。”

两人说话间,院外隐隐传来脚步声,两名女子推门进来,一个穿着紫衫,一个身着绿裙,两人一个胖些一个瘦些,站在一起刚好凑个绿杆紫茄子。

阿六“噗嗤”一声笑出来。

林威莫名其妙肘他一下,看到姑娘就笑,什么毛病。

那两名女子也不说话,手里各拿了个葫芦,扒开塞子就将里头的东西往两人嘴里灌,冰凉酸甜,惊得牙根都要倒。

“呸呸!”阿六一边咳嗽一边往外吐,“什么东西。”

那紫衫女子满脸嫌恶,将身上水渍弹开,道:“化尸水。”

阿六一听白眼一翻呜咽一声,向后直直栽了过去,带得林威也歪了半边身体,被捆着也使不上劲,姿势极为狼狈别扭。

绿裙女子道:“啊呀!”

林威呲牙:“两位姐姐要捆也就罢了,能否将我与这人分开?”

绿裙女子上前推了半天,好不容易将阿六歪了的身体推回去,他却又软绵绵倒向另一边,林威叫得愈发惨痛,连手都几乎要扭折。

两个男人被捆着坐在一起,其中一个还又高又壮,绿裙女子原是想拖二人到墙角的,可惜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耳边林威惨叫如同杀猪,她着实是心烦,于是便从靴子里出冰刃,将那天蚕丝一分为二。

“喂!”紫衫女子见状想要阻拦,林威却已经一跃而起,将那绿裙女子一脚踹至墙角,飞身撞出了窗户,脚下像是踩了风。

身后打斗声一片,想来是阿六在挡着那些人,在林中偷袭的那老头应当恰好不在,否则也不会跑得如此顺利。林威辨认了一下方向,便狠狠咬牙命也不要向城里奔去,一为早些见到陆追,二为能尽快带人将阿六救出来。

耳畔刷刷掠过风沙草叶,他觉得自己胸口有些闷痛,方才喝得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无暇去想,只有强憋着提起一口气,让脚下速度更快了三分。

暮色沉沉,青苍山中,岳大刀坐在陆追旁边问:“公子喝水吗?”

陆追道:“不喝,多谢。”

岳大刀又问:“那肉骨头啃不啃?”

陆追:“…”

“不是不是,不是给狗啃的那种。”岳大刀赶忙解释,“是有肉的,阿六下山前叮嘱过,要煮了给公子吃。”

陆追道:“姑娘自己吃吧,在下当真不饿。”

“那公子要做什么呀?”岳大刀道,“沐浴吗?我去烧水。”

陆追哭笑不得:“我什么都不想做,就想在这回廊里安静一阵子。”

岳大刀答应一声,双手撑着腮帮子看他。

陆追被这少女烂漫而又情的目光盯得后背发麻。

于是只好道:“我先回房了。”

“公子。”岳大刀在他身后道,“阿六认得羽流觞,你也一定认得的,你就告诉我,他在哪儿嘛。”

陆追摇头:“此事你怕是要等阿六亲自同你讲。”

“那你告诉我,他是个好人吗?”岳大刀又问,“我是说羽流觞。”

“他很好。”陆追道,“武功好,人品好,懂得照顾别人,仗义又洒脱,不悲观亦不消极,而且顶重要的一点,他运气一直就很好,是被老天放在心里的,这一点旁人羡慕也羡慕不到。”

“真的呀?”岳大刀果然高兴起来。

陆追笑笑:“你若是能真心对他,无论是不是男女之情,哪怕只是普通朋友,他也定然会还一片真心给你。”

岳大刀脸红起来,还想多问些,却又不知道再能问什么,于是小雀儿一般跑出门,想要去路边寻些干掉的草叶编个镯子戴。

陆追眼底也带了笑,转身想要回房,外头却传来岳大刀的尖叫声。

“怎么了?”陶玉儿本已歇下,这阵也推门出来。

陆追摇头,两人匆匆出去,就见岳大刀正在费力地扶起一个人,胸口染了刺目的鲜血,不是正常的红色,却有些发暗。

“林威!”陆追面色骤然一变,上前一把扶住他,先握过手腕试了试脉相。

“二当家。”林威眼前发黑,拼着最后一口气断续道,“阿六让人抓走了,还有,萧公子在城外山洞里,与一个白衣人在一起。”

陶玉儿皱眉,白衣人?

“先别说了。”陆追拉过他一条手臂绕过自己脖颈,背着人进了小院。

第53章 父子 爹, 爹, 爹。

“我与阿六在城西山洞外遇袭,一个老头带了数十弟子, 不像是冥月墓中人。”林威强忍着全身剧痛, 断断续续道, “阿六在,在城西涌泉街后的空宅里, 红瓦红柱, 咳。”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便漆黑一片, 闭眼晕了过去。

陆追将他扶着靠在床边, 搭了搭脉相。

“怎么样?”陶玉儿问。

“很弱。”陆追将他沾满血的衣物丢到地下, 转身从自己的药箱内拿出一个小黑瓶,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喂了进去。

“看血色是中了毒。”陶玉儿又问,“你这是解药?”

“不是解药,是以凤凰血与麒麟角配制而成, 危急关头可用来续命。”陆追道, “我试不出他中了什么毒。”

陶玉儿坐到床边, 也探手一试,只觉指下脉搏跳动几不可见,像是下一刻就会消失,甚至还有些摸不着规律,的确不像是寻常的毒药。

“公子。”岳大刀在旁亦是担忧,小声道, “方才他在昏迷前还说…阿六不会有事吧?”

陆追想了片刻,抬头问:“不知可否请夫人帮我一个忙?”

“同我还客气什么。”陶玉儿道,“只管说便是。”

陆追道:“我要运功替他疗伤,最快也要一整晚,现在阿六下落不明,山下的事在可否请夫人先替我打探一二?”

“你要替他逼毒?”陶玉儿不赞成,“自己有伤未愈,本就该多休息,哪里还有替别人疗伤的道理。”

“单凭那一瓶凤凰血,他撑不过去的。”陆追道,“我自有分寸,求夫人帮我。”

“不是我心狠。”陶玉儿握住他的手护在掌心,“这毒来的蹊跷凶险,你这不知根不知底的便要疗伤,倘若出了岔子,我要如何向你的爹娘与澜儿交代?”

“他与阿六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陆追往床上看了一眼,“此番来洄霜城也是为了助我一臂之力,现在出了事,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况且即便是出了岔子,也只会伤我三分,却不会有命之忧。”

陶玉儿心疼道:“听你这话,倒像是已将受伤当成了家常便饭,我再问一遍,此人你非要救?”

陆追道:“是。”

陶玉儿叹气:“打小就是这子,我拗不过你。”

陆追道:“多谢夫人。”

陶玉儿起身,带着岳大刀出了卧房,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轻轻替两人掩上木门,难掩担忧。

“夫人,”岳大刀在屋内时没敢多说,在了院里方才红着眼眶着急道,“那阿六怎么办?”跑回来的都奄奄一息,没跑回来的还不知会怎样。

陶玉儿道:“你下山。”

岳大刀道:“好好好,我下山,可我下山要做什么?”

“我要守着明玉。”陶玉儿道,“你去山下打探打探,看城里有没有人说这件事,尽快回来。”

“不救阿六吗?”岳大刀问。

陶玉儿道:“你能救吗?”

岳大刀语塞。

“别着急,也别添乱。”陶玉儿道,“快去快回。”

“嗯!”岳大刀点头,往外跑了两步又叮嘱,“夫人一定要照顾好陆公子,我答应过阿六的。”

陶玉儿道:“这话澜儿也说过,你只管放心便是。”

岳大刀借着月光,连手中火把都嫌碍事,就那么一路跑下了山,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人人都说阿六运气好,那他便一定会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屋内,陆追抬掌按在林威后背,微微闭着眼睛,额头有些细汗冒出。毒药像是已经侵蚀了对方的内力,在掌心下暗流涌动,一下下想要冲撞而出。

从未见过如此蹊跷的毒药,陆追索咬牙发狠,抬手压在他心口处,让那四处乱窜的真气渡到自己体内,而后生生又逼了出去。

这举动着实有些冒险,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不过幸好陆追反应够快,运功之后除了有些晕眩虚弱外,并无其他不适,林威也总算呼吸平稳下来,重新睡了过去。

天色已经微微露出白,陆追用凉水洗了把脸,强撑着出了门。

陶玉儿在石凳上坐了整整一夜,此时见他无恙,总算是松了口气。

陆追道:“多谢夫人。”

“人没事吧?”陶玉儿问。

“我护住了他的心脉,不过想要解毒,还是要找到解药。”陆追道,“我要下山。”

陶玉儿摇头:“便猜到你会这么说。”

陆追道:“夫人。”

陶玉儿道:“熬了一整夜替人解毒,现在又要下山往狼窝里钻,对方明摆着是为了你,哪有自投罗网的道理。阿六是重要,可是再重要,能比你的命更要?”

陆追道:“我不会明里抢人,只想一探究竟。”

“过来。”陶玉儿冲他勾了勾手指,“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嗯?”陆追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