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来会感谢我,感谢我今天替你做出的所有决定。”鬼姑姑道。

萧澜头靠在铁栏上:“此番我回来,原是想和姑姑好好讲道理的,却没想会落得如此下场。”

“是想和我讲道理,还是想查明陆明玉究竟中了什么蛊,好回去替他解毒?”鬼姑姑问。

萧澜在黑暗中笑了笑,没说话。

“你明知道这次回来会有危险,可最终还是来了。”鬼姑姑道,“如此一说,我倒是该感谢陆明玉,能将你骗的团团转,眼看着前头是荆棘陷阱,还能闭起眼睛往里跳,省了我不少事情。”

“现在我被困于此,或许顶多再有个三五天,便会记忆全失。”萧澜道,“死也死个明白,姑姑总该告诉我,合欢情蛊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姑姑不会再听信你任何话了。”鬼姑姑将手伸进铁栏,用冰冷糙的手背缓缓滑过他的脸颊,“哪怕是在记忆全失的最后一刻,也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死心吧。”

萧澜侧首躲过她。

鬼姑姑在一片寂静中看了他许久,方才将手回来。

三枚银针自墙内弹出,飞射入萧澜的脖颈。

寒冷而又锐利,吞噬掉所有意识,只余下永恒的黑暗。

鬼姑姑起身出了暗室,守卫再度鱼贯而入,将昏迷的萧澜团团围住。

阿魂在外头焦虑万分,又不敢打探消息,只在大殿中团团转。

空空妙手倒是不紧不慢,一直闭目靠在一根大梁上,看似在惬意养神。

“老,老前辈。”阿魂实在忍不住,在下头低声唤他。

空空妙手被叫得心烦,孙儿跟着自己纵横墓穴的春秋大梦被吵醒,满心都是火,睁开眼睛声气道:“有事?”

“老前辈不去想办法看看吗?”阿魂道,“少主人被关在铁笼子里,惨得很。”

空空妙手摇头:“这算哪门子的惨。”

“那还有姑姑呢,姑姑平日里再生气,也不会这么责罚少主人,这回定然是气急了。”阿魂又道,“她去找了许多次药师,药师不是好人的。”说到这里,声音更小了几分,生怕会被旁人听到,“老前辈就不担心少主人吗?”

“只管放宽心。”空空妙手重新闭上眼睛,“我比你更担心他。”

阿魂站在下头,还在眼巴巴等下一句,至少能将计划说一说。空空妙手却已经重新睡了过去,他只有在心里狠狠一跺脚,继续在大殿里头背着手转圈,心乱如麻。

与此同时,日月山庄。

陆追泡在药浴的大桶里,湿发贴在肩头,脸颊红润而又健康。

阿六在外头敲敲门,然后便端着一碗新的药汤进来,替他加进了浴水中。

温度升高些许,浸进骨头缝里,更舒服了三分。

陆追几乎连眼睛也不愿睁开。

阿六端着小马扎坐在他身边,盯着看了一会,道:“爹。”

陆追道:“嗯?”

“我发现这叶谷主神的。”阿六道,“爹的脸色比起在那青苍山时,不知要好上多少。”

陆追笑笑:“江湖第一的神医,岂是浪的虚名。”

“这日月山庄真是个好地方。”阿六高兴道,“爹还是多住一阵吧。”

“这是别人家,沈庄主又不肯收银子,哪能一直厚着脸皮住下去。

陆追敲敲他的脑袋,“我们是来治病的,治得差不多也就该走了。”

“治病哪能差不多,那得全治好才成。”阿六道,“我今日去帮着厨房劈了满满一房柴火,还将石磨给修好了,往后天天干活,也不算白吃白住。”

陆追“噗嗤”一声笑出来:“岳姑娘呢?”

“睡了。”阿六道,“她也想来看爹的,可后来听谷主说这药浴要泡一个多时辰,就改成明早来了。”

陆追问:“何时能成亲?”

阿六拍胸道:“现在就能。”

“想得美。”陆追好笑,“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多少人等着要,你未说媒未下聘,这么就想带着跑?”

阿六嘿嘿道:“我乱说的。我问过岳姑娘了,她说要等这一切风平浪静后,再让我上门提亲,喜事也要在朝暮崖办的,她想去那里。”

陆追道:“你可当真是运气好。”

“爹的运气也会好的。”阿六道,“现在已经慢慢变好了。”毕竟有江湖第一的神医朝夕守在身边,这在以往可是沈盟主才有的福分。

陆追道:“回去歇着吧。”

“还有一道药呢,我得等叶谷主。”阿六挪着板凳,往他跟前挪了挪,笑道,“爹。”

陆追道:“看你这一脸淫笑,非奸即盗。”

阿六颇为受伤,怎么能是淫笑呢,分明就很纯良。

他期盼道:“反正也无事可做,说说我娘呗。”

陆追:“…”

阿六拱了拱浴桶,震得水面直晃荡,震得陆追觉得,自己险些滚了出去。

阿六继续目光炯炯。

陆追道:“你觉得你娘应该是谁?”

阿六道:“这我哪知道。”

陆追道:“猜。”

阿六道:“我认识啊?”

陆追点头。

阿六冥思苦想。

自己认识的姑娘,一共也没几个。自己认识,爹也要认识的,那就更少了。

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挨个在脑海中轮了一回,阿六小心翼翼地问:“是李姑娘吗?”

陆追纳闷:“李姑娘是谁?”

阿六道:“李翠翠。”

陆追道:“听着有些耳熟。”

阿六遗憾道:“那就不是了。”

陆追想起来:“朝暮崖下卖卤猪头的茶棚老板娘?”

阿六道:“啊,是她。”

陆追:“…”

陆追疑惑而又不可思议道:“你是怎么想到她的?”

阿六道:“因为爹说过,我娘是一个威风凛凛,又高又精壮,还很霸气的人。”那还能是谁,只有这位李姑娘,和自己差不多高,斩起猪头来,骨头也能敲稀烂,力大无穷,威猛霸道。

陆追很想给他兜头一水瓢。

阿六继续晃悠水桶:“不是就不是,我猜不到了,爹你说说呗。”

陆追被他吵得脑袋疼。

阿六道:“爹若是说了,我也用一个秘密来交换。”

陆追撇嘴:“你能有什么秘密。”

我当然有啊!阿六压低声音:“和萧澜有关。”

陆追:“…”

阿六伸出一只手:“君子一言。”

陆追将他的手一把打落,自己向后靠在浴桶边上,懒洋洋,晃悠悠。

空气潮湿而又温暖,人又懒又舒服,在这种时候,同亲近的人说一说将来,说一说心上人,似乎也是一件好的事情。

况且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陆追道:“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阿六全神贯注,点头附和:“岳姑娘也是我心里最好看的人。”

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们很小就认识了,那时还在冥月墓里,他是唯一与我年龄相当的人。”陆追道,“他刚开始时不怎么说话,后来有一回我到处乱跑,偷偷闯进了他的住处。当值的人以为我想逃走,便要去告诉鬼姑姑,是他替我解围,将事情挡了下来。”

原本惊慌失措,以为又要受罚,可他却带着自己到了一间温暖房子里,桌上有许多点心和茶水。

自记事起就在冥月墓中,已经习惯了万事谨慎,胆战心惊,却冷不丁就闯进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截然不同的,有星星和花的世界。

与他不一样,萧澜是曾经在外头待过的,即便只有短短数年,即便那是一段颠沛流离,受尽欺负的生活,也毕竟亲眼见过夏阳冬雪,见过接踵比肩的人群,见过十几层的高塔,见过闹的、四处都是小吃的集市——那些只在书中存在过的世界,萧澜却曾在其中真实的生活过。

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羡慕到无法言语,他想知道更多,比所有书里的描写加起来都多。

萧澜最初有些烦,却也乖乖坐在椅子上,给他讲外头的世界。幼童的记忆原本就模糊,再讲出来,大多都是乱七八糟,颠三倒四。陆追也听得半是津津有味,半是稀里糊涂,遇到实在想不通的地方,就打断他问,为何武林中的大侠方才还在一掷千金,这阵就连半文铜钱都付不起。

萧澜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索道:“问这么多做什么,将来,将来我带你出去看便是。”

陆追一愣:“我能出去吗?”

“你当然能出去啊,我不就是从外头来的?我能来,你也能出去。”萧澜说得笃定,又塞过去一块糕饼,“你吃胖一些,将来才好走路,外头的城镇可大了,山也高,要走很久的。”

陆追鼓着腮帮子,使劲嚼。

再往后一些,陶玉儿离开冥月墓后,萧澜便搬到了红莲大殿中,第一晚他便兴致勃勃去找陆追,拉着他一道在墓穴口看星星。

山风拂过面庞,星辰虽是暗淡,天边却有一轮明月高悬。举目望去,四野都是银色的剑蓝草,随风摇曳,小米粒般的花朵散出清香。

美景如斯,两个小小的脑袋靠在一起,直到半夜也不舍得离开。

陆追笑笑,道:“那是我在冥月墓中,最好的一段回忆。”又干净又纯粹,没有一丝杂念,只有青梅竹马的无间,与对彼此深深的依赖。

屋中寂静,阿六张着嘴。

陆追趴在浴桶边沿,好看的下巴抵住手臂,好笑:“怎么,听傻了。”

“我…娘…”阿六说得十分艰难。

陆追微微歪着头,戏谑看他。

阿六语调颤抖:“是姓萧吗?”

陆追一笑:“我当岳姑娘早就告诉了你。”

她没有啊!阿六欲哭无泪,五雷轰顶,信念坍塌,面容憔悴。

这是为什么。

陆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所有人都知道,我当你也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阿六悲愤,怪不得林威当初再三叮嘱,要防火防盗防萧澜,原以为是因为他与自己兄弟情深,怕爹再多认一个儿子,到头来却原来是因为这个!

陆追道:“那你现在知道了,也不迟。”

阿六愤然:“那姓萧的有什么好?”

陆追答曰:“长得好。”

阿六被噎了回去。

陆追笑:“他什么都很好,对我也很好。在冥月墓的日子很苦,那段时光除了能盼着见到爹娘,萧澜是唯一能让我撑下去的力量。”

“可他也没能保护爹。”阿六依旧不满,这一身伤病。

“大男人,哪能事事要别人保护,况且我还要大他两三岁。”陆追活动了一下泡到酥软的筋骨,“那阵年纪太小,我和他只有相互依赖,相互保护。”

阿六无话可说,只有抓过手巾替他猛烈搓背,搓出一片红。

陆追疼得呲牙咧嘴,哀哀叹气。儿子傻就算了,偏偏还力气大,非常苦闷。

我这么好的爹啊。阿六一边搓,一边绝望地想,为何就让姓萧的捡了去。

还不如卖猪头的李老板娘。

翌日,叶瑾在针灸时看着陆追背上一片红疹大惊,还当又出了什么乱子,好不容易弄清楚理由,顿时暴躁万分,先冲去隔壁将阿六揍了一顿,方才拍拍手回来,诚恳道:“儿子不能太惯着。”

陆追点头:“对对对。”

叶瑾替他针灸完后,问:“今日感觉如何?”

陆追道:“神清气爽。”

那是。叶瑾得意,坐在床边道:“今日针灸之后,二当家体内的蛊虫就大都除完了,只有寒毒要慢慢调理,不过夏季天炎,加上药物,应当也不会发作,不必担忧。”

陆追道:“多谢。”

“唯有合欢情蛊——”

叶瑾一句话还没说完,陆追便摇头:“没发作过。”千万别又让写下来。

“唯有合欢情蛊,得让萧澜早些回来。”叶瑾清清嗓子,“你与他凑在一起,我才好看要如何解毒。”

陆追道:“他在冥月墓中查食金兽的线索,也不知事情做到了哪一步。”

“他查食金兽,是因为那个贴有二当家生辰八字的巫术娃娃吗?”叶瑾问。

陆追点头:“我身上七七八八的毒蛊多了去,那阵三不五时就发作一回,再加上蝠与巫术娃娃,我又恍惚觉得自己似乎也缺失了一段记忆,抱着头又呜咽又挣扎,将所有人都吓到了。为了稳妥起见,我爹便与他商议暂时兵分两路,一个回冥月墓查看线索,另一个带着我来日月山庄找叶谷主,想着总能有一方有用,不至于耽误时机。”

说完之后,陆追又补充:“并非质疑谷主的医术,只是——”

“我知道。”叶瑾打断他,“无妨的,况且二当家那缺失的记忆,我的确找不到缘由,是要靠萧公子。”

陆追点头:“嗯。”

叶瑾让下人将药端进来,看着他吃。两人聊了一阵子,陆追又道:“还有件事,能问问谷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