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儿。”杨清风从后头过来。

“师父。”萧澜站起来,“战场那头清理完了?”

“差不多了。”杨清风道,“贺将军到处在找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喂马?”

“好不容易才抢来的,自然要照顾好一些。”萧澜道,“飞沙红蛟在大漠中能与汗血宝马齐名,难得一见,老王说它不愿吃草料,我就过来看看。”

“怎么,心情不好?”杨清风问他。

“谈不上。”萧澜将干草丢进马槽,“师父昨夜为何不让我乘胜追击?”

“胡达罕身边一直有数百兵马保护,撤退时又处在敌营最后方,为师自然不会让你孤身涉险。”杨清风道,“你虽武艺高强,却终归只有一个人,对方若早已备好圈套,你贸然闯入,得不偿失。”

萧澜道:“可那胡达罕就在我眼皮底下。”

“你啊,就是没吃过苦头。”杨清风拍拍他的肩膀,“这一仗你表现勇猛,却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又过分轻敌,毛病得改。”

萧澜没说话,只继续了一捆干草喂马。

“你若心里不服,不妨将此事写下来送往阳枝城,让小明玉评评理,看你我师徒谁对谁错?”杨清风乐呵呵。

萧澜手下一顿。

“怎么,怕媳妇,不敢说?”杨清风用胳膊肘捣捣他。

萧澜哭笑不得,却也不由自主想了想,若陆追当真收到这样一封书信,会是何种反应——只怕会同师父一起,将自己从头训到脚。

“这转眼都要开春了。”杨清风与他一道慢慢往回走,“再过半年,你也就该动身去江南了,也不知那时这仗能不能打完。”

“我猜不会。”萧澜道,“对方一直就躲在大漠中不肯冒头,头一回正面出战就伤了主帅折了马,算是狼狈不堪大败而回,将来只会更加谨慎小心。”

“不过那耶律星倒是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杨清风道,“过分沉不住气,有些草率鲁莽了,上回你在阳枝城见他时,也是如此?”

“说不好,或许只是见到我后才分外眼红。”萧澜道,“他曾经想带着明玉回大漠。”

杨清风脚下一顿,试探道:“带回来做军师?”

萧澜嘴角一扬。

杨清风:“…”

杨清风倒吸一口冷气:“我的确听说那耶律星荒淫无度,娶了不少王妃,可似乎都是…女子。”并没有男人啊!

萧澜调侃:“师父对这些事还清楚。”

杨清风一翘眉毛:“怎么同为师说话呢!”

“昨夜在战场上,他的确是有些冲动,不过我猜一来是因为宿怨,更多却是因为不知我功夫深浅,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萧澜道,“对于那种人来说,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怕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不单单是吃一见长一智,他还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杨清风道,“梁子既然已经结下了,你以后也要多加留意,切莫着了他的道。”

萧澜点头:“明白。”

夕兰国的大营中,耶律星正坐在案几后,一脸沉沉怒意。他不想给任何人任何解释,幸好胡达罕也极为识趣,并没有再提战败一事,只让军医替他包扎好了伤口,便悄无声息退出了帐篷。

四周安静而又空荡,耶律星的脸色总算和缓些许。他觉得自己着实太过轻敌,回想起当初在阳枝城的那场对决,萧澜的功夫分明就与自己不分高下,现在看来,却原来只是一场迷魂计。

大帐里传来茶盏碎裂声,外头的守卫与侍女低头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阳枝城内,陆追正裹着厚厚的袍子,一边溜达一边晒太阳。大年初一,小摊子都还没出,街道空空荡荡,倒是有了几分与平日里不一样的安静味道。他也没有要去哪里,就只是漫无目地走着,穿过每一条小路与巷道,路过熟悉的茶棚,书店,客栈,最后一路出了城。

多去一些地方,多看一些景色,或许就将那些丢失的记忆找回来。他想知道过去都发生了些什么,想知道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究竟是谁,又为何会三不五时,就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老人从田埂另一头走过来,陆追原以为是乞丐,走近后才看清,原来是认得的人。

空空妙手在墓中待了十来天,没洗脸没漱口,头发蓬乱如鸡窝,又邋遢又困倦,见到陆追后也只抬了抬眼皮子,勉强算是打招呼。

对于这个怪兮兮的老头,陶玉儿只告诉陆追说是家里的远房亲戚,是个盗墓贼,除此之外再无其它。陆追也没多问,此番碰到了,便笑道:“前辈是要回家吗?”

空空妙手嘴里答应一声,原本想绕过他往回走,心里却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若陆追此时想起来了,若他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那萧澜、那萧澜是不是就会愿意好好生个儿子,让空空妙手一族不再绝后?

这个想法迅速在脑中发了芽,窜过血脉穿透双足,在脚下生出根须,钉子一般,让他不能再往前走半步。

“前辈?”陆追在他面前晃晃手,“你没事吧?”

空空妙手看着他的眼睛,脸上表情有些狰狞,又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陆追担惊道:“前辈是在墓中撞到鬼了?”

“你…你…”空空妙手后头剧烈滚动着,“萧澜”的名字却始终说不出口,他知道这么说的后果是什么,但陆追若是死了,若是陆追死了,死了之后,孙儿会怎么样,会不会也跟着一道…疯了?或者心灰意冷,或者勃然大怒,或者干脆自己斩断手指,发誓不再做空空妙手?

种种可能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到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口回去,他不敢冒险,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大好机会,一双眼里火焰更甚,像是要将陆追生生烧穿出一个洞来。

陆追微微皱眉,在心里考虑要不要将他一掌打晕,扛回去找个大夫…或者干脆找个道士?

陆追道:“前辈没事吧?”

空空妙手围着他转了两圈,心里又有了另一个主意。

若他没死,只是变心了呢?变了心,娶了别的女人,那孙儿便怪不到自己头上!空空妙手心里切起来,觉得自己这个法子堪称天衣无缝,他一把握住陆追的手,呵呵笑出来。

看着那双满是污垢的爪子,再想想这手刚刚刨过坟堆,或许还捡过骨头,陆追顿时后背冒出一层鸡皮疙瘩,但看在长辈的份上,还是没有甩开,着头皮道:“我送前辈回去吧?”

“不回去。”空空妙手低声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哪里?”陆追问。

空空妙手不由分说,扯了他就走。

大年初一还愿意开门做营生的,城里只有一家,纱幔轻飘香气四溢,靡靡乐声与笑声传遍整条街。

两人站在门口,都有些被震住。

老鸨笑容满面挥着帕子扭下来:“贵客,贵客啊!”

陆追后退两步,冷静道:“前辈还有此等爱好?”

空空妙手拽着他往里走,看架势恨不得一碗蒙汗药将人放倒,直接卖给这春花院。

“小姐!小姐!”统领府中,小丫鬟急急跑上绣楼,“出事了啊!”

“又出了什么事?”铁烟烟单手撑着脑袋,兴致缺缺。

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才缓过气:“陆公子去逛窑子了!”

第168章 飞柳城 谁家宅院深深

“陆公子怎么可能去逛青楼,”铁烟烟不信, “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我亲眼看见的, 与那盗墓的老前辈一道进了春花院。”小丫鬟跺脚。

“这不就对了, 谁去逛青楼还要带个老人家?”铁烟烟笃定道, “肯定是要去查什么事情,江湖中人门路多, 青楼啊茶馆啊, 都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小丫鬟被她说得一愣一愣,一想好像又的确是这么个理。

“你啊, 就是沉不住气。”铁烟烟站起来, “正好, 我们到街上逛逛,买些点心送去武馆,等陆公子回家之后,再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小丫鬟脆生生答应一声, 高高兴兴陪着她下了绣楼, 就是说,陆公子怎么可能逛青楼,自己方才真是昏了头。

与此同时,春花院中。

香气袅袅,琴音也袅袅,而在这一片袅袅中, 陆追正坐在软榻上看着面前七八名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撩人露骨者有,矜持端庄者亦有,团团围在案几边,抚琴烹茶斟酒说笑,看着倒也和乐融融。

陆追问:“与我一道来的那位老人家呢?”

“付了一大笔银子之后就走了。”一名女子道,“说让我们尽心尽力,只管使出浑身解数,好好服侍公子。”

陆追:“…”

搞了半天,原来不是前辈心思活络,而是特意安排给自己的?

看着面前的美人与美酒,陆追有些糊涂起来。花了一大笔银子安排这一切,且不说自己喜欢与否,对方应当都是出于一片好心,那理由无外乎两种——一是自己先前帮过他的忙,对方出于感激;二是自己先前吃过他的亏,对方出于愧疚。想通这一点后,陆追顿时觉得,那邋里邋遢的老前辈还有趣。

空空妙手躲在不远处,见那屋门足足过了两个时辰还没打开,里头的人也没被赶出来,心中难免窃喜,恨不得当下就写一封书信,将这春花院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孙儿,好让他早些对这陆家人死心。

而此时在那香气飘飘的房间里,却远没有空空妙手所想的香艳旖旎。大抵是因为陆追无论长相穿着或是气度谈吐,都与寻花问柳浪荡客搭不上关系,甚至也不大像喜欢喝花酒的文人骚客,更似是富家少爷赶路累了,恰好路过这春花院,就顺路进来歇歇脚喝杯茶,眼底没有杂念,心底也没有杂念。

见多了一心寻快活的男人,此番难得遇到一个当真斯文,又当真好看的公子,这满屋的姑娘反而变得欢喜忐忑,小心翼翼起来,众人起身打开窗户让熏人的香气散去一些,又新换了一壶好茶,规规矩矩弹琴唱曲,直到日头渐渐西斜,天边晚霞绚烂,方才恋恋不舍将陆追送出了大门。

空空妙手正在街对面的茶铺里等,见着人后赶忙迎出来,眼底闪着激动与兴奋,一把握住陆追的手腕,问道:“可还喜欢?”

陆追道:“多谢前辈。”

陆追又委婉道:“下回就不必破费了。”

空空妙手不解其意,心中还在兀自高兴,围着他转了两圈后又叮嘱:“回去之后,千万莫要将这件事告诉第三人,记住了吗?”

陆追点头:“好。”他答应得爽快,也并未多问理由,只想着能顺着这位老前辈的意,将这件事快些打发过去,免得隔三差五来一回,着实脑袋疼。

空空妙手嘿嘿笑着,与他一道往家走,觉得自己还聪明。

武馆里,陶玉儿吃惊道:“明玉去了青楼?”

“是啊,夫人不知道?”铁烟烟手里拎着点心,又赶紧解释,“是同那位妙手前辈一起去的,不是寻花问柳,八成是要查事情。”

查什么事情!陶玉儿一听“妙手前辈”四个字,就觉得定然没什么好事,拎起裙摆刚打算出门去寻,就见空空妙手正在与陆追一道往这边走。

“夫人。”陆追打招呼,“你要出门?”

“去哪了?”陶玉儿开门见山。

陆追迟疑:“啊?”

空空妙手果断顿住脚步。

“去哪了?!”陶玉儿又问了一遍,这回眼神却落在空空妙手身上,和善全无,柳眉倒竖。

“茶、茶馆!”空空妙手梗着脖子答。话音未落,一段红练便已经逼至眼前,于是赶忙惊慌躲开,怒骂:“你这泼妇,又要做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陶玉儿一掌劈在他肩头,将人逼至十几步开外,“以后离明玉远些!”

空空妙手侧身一躲,并不想与她缠斗,只缩着肩膀忿忿离开。陶玉儿转身又问陆追:“怎么今日单独出去了,没带阿六?”

“只想出去透透气罢了。”陆追又解释,“那位妙手前辈,没恶意的。”

“他也就是仗着你失忆。”陶玉儿拉着人进屋,“以后要离他远些,记住了吗?”

陆追试探:“那先前——”

“先前的事暂且不提,总之那老头虽不是坏人,却更不是什么好人,他就是个没有感情不讲道理的疯子,满心只有机关与墓葬。”陶玉儿递过来一杯茶,咬牙道,“若还不知悔改,总有一天,他怕是会死在自己心中的执念里。”

陆追答应一声,却依旧满心疑惑,在脑中搜刮了一圈,可也还是没能想起来,自己先前与这位奇奇怪怪的妙手前辈究竟有何瓜葛。

晚些时候,陶玉儿亲手写了一封书信,交给了前往西北的驿官。从阳枝城到玉门关,路途迢迢跋山涉水,即便是用最快的马,抵达时也已经从春到了夏。信里头还夹了一张纸,是陆追在练字时顺手抄的情诗,或许是因为当中饱含的绵绵思念太真切,以至于连落笔都变得轻缓,不再龙飞凤舞狂草洒脱,而是用了规规矩矩的小楷,一字一句,工整而又温柔。

萧澜将那张纸小心叠起来,又放进木盒里收好,方才抖开陶玉儿的信函,却越看越哭笑不得,他原以为空空妙手已经放弃了让自己生儿子的渴望,可现在看来,倒是更变本加厉了些。不过所幸除此之外,信上提到的其余事情都是好的,陶玉儿甚至还额外加了一句,说陆追吃得胖。

萧澜“噗嗤”一声笑出来,心更往江南飞了几分。

大漠深处,耶律星手臂发力弯弓满月,三支箭羽稳稳将远处的草人射了个透心凉。

“王上。”胡达罕骑马过来,“有客人来了。”

“客人?”耶律星问,“谁?”

“幽幽泉的圣姑。”胡达罕答。

耶律星微微吃惊:“当真请到了?”

胡达罕点头:“人就在大帐内,正等着王上。”

耶律星将弓箭交给侍卫,自己匆匆赶往主营帐。

幽幽泉是大漠中的一片绿洲,传闻无数,却极少有人能掀开面纱窥得真貌。只听说那里生活着一群脾气古怪却又武功高强的异人,轻易不会出山,平时只听命于族内圣姑一人。而对于这位圣姑,有人说她白发苍苍,有人说她容貌丑陋,还有人说她格暴躁杀人如麻,却唯独无人说她年华正好,妩媚妖娆。

“姑娘便是幽幽泉的圣姑?”耶律星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心底有些诧异。

“夕兰王,”红衣女子咯咯笑,“看你这满脸惊奇,是觉得我丑,还是觉得我美?”

“若此等容貌都叫丑,那世间还有谁能称得上是美人。”耶律星摇头,“看来那些乌七八糟的传闻,果然做不得真。”

“我来可不是听奉承的。”红衣女子坐在椅上,“听说夕兰国想要同我族人做笔交易?”

“是。”耶律星道,“我要杀一个人。”

红衣女子问:“谁?”

耶律星眼底闪着寒光:“萧澜。”

烈日炎炎,恨不得将黄沙也烤出一层翻卷干裂的皮。酷暑让双方的军队都变得更加谨慎起来,毕竟在这种温度下,稍有不慎就会被老天爷收走命。而相对来说,阳枝城的天气就要宜人许多,虽然也是头顶红日,但南方四处都是弯弯流水,坐在乌篷船内,躲在石桥下喝着酸梅汤,也是别有一番惬意滋味。

傍晚时分,一个圆脸少年敲响了曹家武馆的门,背着包袱,风尘仆仆。

“你是?”开门的管家不认得他。

“这是我师父的书信。”少年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烦请转交陆公子。”

“你师父?”管家翻转信封,见那封口处的火漆竟是日月山庄,也不敢大意,赶忙将少年引进院中,自己前去前厅通传。

“的确是谷主的笔迹。”陆无名拆开书信扫了一遍,原来是叶瑾有事要去王城,所以派了自己的徒弟过来,替陆追看诊。

“我叫小山。”少年道,“先前一直在宫里太医院做事。”

这张娃娃脸啊…陶玉儿心里嘀咕。陆追却笑着将手伸过去:“那就有劳小哥了。”

小山伸出两根手指搭上他的手腕,倒是有模有样,片刻后点头,道:“好了。”

“好了?”陆追问,“什么好了?”

“什么都好了。”小山答。

阿六在旁边直呲牙,行不行啊这小年轻,神医怎么不派个有些资历的老大夫来,白胡子一尺长,至少看着安心。

“明玉什么都好,那就再好不过了。”陶玉儿亲自替小山拿起包袱,道,“这一路也辛苦了,先休息一阵吧。”

小山倒也没推辞,规规矩矩道谢之后,就跟着一道去了住处。待两人走到僻静处,陶玉儿方才又问了一回:“小神医的意思,是说明玉什么病都没了,什么蛊都解了,那合欢情蛊与黑蚁后,也解了?”

“夫人叫我名字便是,还称不上神医。”小山有些不好意思,又道,“陆公子的确已经没事了,蛊虫与黑蚁后都死了,我能摸出来。”

“这…”陶玉儿心里欣喜,却依旧不敢相信,“可谷主说要等到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