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的,是最晚要到秋天,并非一定要等到立秋。”小山挠挠头,“夫人若是不信,那、那就等到九月吧,也成。”

“我不是不信,是高兴。”陶玉儿道,“叶谷主的徒弟,自然也是神医,我如何会不相信。”

“师父让我一直待在这里,继续等着替萧少侠看诊。”小山又道,“还说若萧少侠与陆公子将来要去西北,就让我也一路随行,我先前也是在大漠中生活过的,可以做向导,也可以做军医。”

“好好好,那就等澜儿回来。”陶玉儿将他引到客房,临别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现在明玉即便想起澜儿,想起先前的事,也无妨了?”

小山笑眯眯点头,有问必答,极有耐心。

与小山一道来的还有日月山庄暗卫,拉了满满一车补品与特产,说是谷主特意挑选的,此番不能亲自前来,他心里也甚过意不去。

“这是什么话,要说过意不去,也该是我们才对。”陆无名道,“几次三番打扰谷主,心里着实愧疚。”

“皇上要出兵南海,谷主分身乏术,只有派徒弟前来。”暗卫道,“不过小山先前是在宫里做御医的,虽说看着年轻,医术却不比老大夫差,陆前辈与陶夫人尽可放心。”

陆无名点头:“真是辛苦谷主与诸位了。”

陆追体内的蛊就这么悄无声息解了,虽说已经等了将近一年,算是时光漫长,可众人却始终觉得心里发虚,便暗自商量,不如等萧澜也回来之后,再讨论是否要将先前的事情告诉他。

“澜儿快回来了吧。”陶玉儿道。

“快了。”陆无名道,“顶多再过三个月。”

三个月,将近一百天,不长却也不短。陆追在阳枝城内待久了,倒是由先前的舍不得离开,变成了有些想出去散散心——哪怕在临近的镇子里晃悠一圈也成。

“你要去哪?”饭桌上,陆无名皱眉。

“飞柳城。”陆追道,“闲来无事,回去看看。”

陆无名叹气:“陆家在城里的祖宅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你去那里做什么?”

“祖宅没了,住客栈便是。”陆追固执道,“据说飞柳城在这个季节是一等一的好景致,我只去一个月,看看就回来。”

“你若喜欢,住两个月也成。”陶玉儿夹了一筷子菜给他,“好好玩,不必着急赶路。”

陆追笑道:“多谢夫人。”

陆无名有些胸闷,分明就是我儿子,为何事事都要听你的?

“爹。”阿六凑闹,“带上我呗。”

“你在家,好好陪岳姑娘。”陆追道,“我想一个人散散心,谁都不许跟。”

陆无名只好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只叮嘱一句,要他凡事小心。

三日后,陆追便收拾包袱独自出了阳枝城,一路好山好水好风景,春风得意马蹄疾。

江南小镇大多白墙黑瓦,流水小桥,乍一看都差不多,细细品起来,却又各有各的妩媚姿态,比如眼前这飞柳城,就当真如同刚出嫩叶的柳芽一般,在白薄中亭亭而立随风轻曳,仿佛拧一把就会出水,湿湿潮潮,缠缠绕绕。

陆追牵着马进城,寻了处客栈安顿好后,就背着手慢悠悠在城里晃,看看水看看树,还在猪肉摊上买了一块肉,喂给旁边蹲着的大黄狗,心情也像这小城的清晨一般,透着凉爽与惬意。

城西,李老瘸正在将晾在外头的咸菜收起来,身边围了一群等着捣乱偷吃的小娃娃,你推我攘嘻嘻哈哈。李老瘸笑着呵斥一声,给了包糖打发走这群小魔王,坐在门槛上打算歇一会。

陆追道:“老人家。”

李老瘸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是谁后,慌忙撑着忙站起来。他先前已经收到了陶玉儿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却没想到陆追会这么快就到了飞柳城。

“我能讨杯水喝吗?”陆追问。他方才吃了块年糕,又粘又甜,嗓子里腻得慌,偏偏还半天找不到茶棚,只能找户人家碰碰运气。

“当然,公子快进来坐。”李老瘸推开门,“家中只有我一人,我这就去给公子泡好茶。”

陆追受宠若惊,刚打算说讨一碗水就行,李老瘸却已经一拐一拐进了后院,只留下一扇敞开的大门。

这当口,至少也要留下给主人家看着门。陆追跨进门槛四处看,就见这院落虽不大,却极其精巧,从窗棂雕花到屋角飞檐皆做工细致,院中一口大缸内养着三五锦鲤,几片睡莲浮在水面,像是栩栩如生一幅画。

“公子,请喝茶。”李老瘸端着托盘出来。

“多谢。”陆追双手从他手里接过茶盏,忍不住又问,“老人家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宅子里吗?”

“是啊,这宅子是我家少爷的,他出门远游了,只留我看家。”李老瘸道,“想来过阵子就会回来。”

“原来如此。”陆追捧着茶盏暖手,称赞道,“这宅子可真好看,精巧又不落俗套,处处透着雅致。”

“公子若感兴趣,就四处看看吧。”李老瘸笑道,“这里处处都是我家少爷精心布置的,他若知道公子如此赞誉有加,心里定然也欢喜得很。”

第169章 相遇 我姓萧, 萧澜。

“你家少爷是出门去经商吗?”陆追问。

“他是江湖客, 在边关呐。”李老瘸端出来一盘茶点,“公子再尝尝这个。”

“江湖客?”陆追越发好奇起来。

李老瘸点点头, 又道:“公子若是喜欢这处宅子, 以后就常来吧, 也给我这老头子做个伴。”

“有这么好的茶,主人又如此好客, 我怕我将来会赖着不走。”陆追笑问, “不知该如何称呼老人家?”

“我姓李,这条街上的人都叫我老李。”李老瘸看了眼天边那黑压压的云, “像是要落雨了, 公子是外乡客吧, 住在哪家客栈?”

陆追道:“听雨楼。”

“那是这城里景致最好的一处客栈。”李老瘸道,“公子挑了个好地方啊。”

“客栈景致再好,也比不过这处小院。”陆追站起来,“今日多有打扰, 天色已晚, 我也该回去了。”

“公子明日再来吧。”李老瘸道, “明日这宅子里,有上好的竹叶青,还有八宝楼的糖渍酸杏。”

陆追闻言笑道:“好酒配酸杏,老伯真是个有趣的人。”

李老瘸也跟着笑,一瘸一拐将他送出小院,靠在门口看着人一路离开, 一身白衣似雪。

晚些时候,天上果然就落了雨,沙沙飘在客栈院中,打出一片青翠苍郁的绿意,连空气也是干净而又清爽的。陆追刚推开客栈屋门,迎面便吹来一股带着湿意的凉风,回廊上放着青竹编成的小凳,上头溅了几丝细雨,剔透玲珑凝成圆珠,映出这小城的半分秋意,一丛草木。

陆追将竹凳擦干,坐上去后摇摇晃晃,不稳当,却有趣。闭上眼睛之后,便能忘却一切世间烦忧,只听潇潇风雨弥在茫茫天地间。

翌日,李老瘸一大早就打开院门,却直到中午,才等来了慢慢悠悠的陆追,他手里提着一只卤鹅,隔着老远就笑:“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空手上门,这鹅就当是给李老伯的茶酒钱。”

“正好,用作下酒菜。”李老瘸从他手中接过来,片刻便切出来一盘鹅肉,又温了一壶酒,捡了几枚酸杏,“公子尝尝看,这酒可不比昨日的茶差。”

杯盘上都描绘着萱萱兰草,陆追感叹:“老伯真是懂过日子。”

“不是我,是我家少爷。”李老瘸道,“公子先慢慢吃,那鹅肉还剩下不少,我拿去送给左邻右舍一道尝尝。”

陆追点点头,自己就着酸杏饮下半盏酒,入口绵长回味泛甘,倒显得旁边那盘油汪汪的卤鹅有些不搭调。

真是个好地方啊。陆追四下看看,盘算要不要找些工匠,将陆家的祖宅重新翻修一遍。即使不常住,能隔个两三年回来一趟,在这满城胧胧烟雨中驻足停一阵子,也是妙事一件。

于是等李老瘸回来后,他就当真问了问这件事。

“这个季节,匠人可不好找。”李老瘸替他斟酒,“公子又不着急住,慢慢来吧。”

“也是。”陆追想了想,又笑道,“将来我若是修宅子,也要同这里一样,院中一步一景,庭前处处飞花。”

“公子若喜欢,喝完酒后就再去后院逛一逛吧。”李老瘸道,“那里有书房,还有主人家的卧房,都是下了功夫的。”

陆追摇头:“我一个外人,哪能往主人家的卧房里钻,未免太过失礼。”

“公子不是要修新宅子吗?多看两处总没错。”李老瘸道,“有我陪着,就不算失礼。况且我家少爷格与旁人不同,公子越是喜欢这屋宅布置,他就会越高兴。”

“是吗?”陆追笑着放下酒杯,“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场小酒后,天上又落起了雨,李老瘸撑着伞,与陆追一道穿过前厅,推开雕花小门,却又是另一番世界。烟烟小雨透过屋檐,淋淋漓漓滴落下来,在青石板铺成的台阶上溅开一片碎光,窗前半树花开,是夏末秋初的最后一抹绯红,几片花瓣随风摇曳,最后飘飘落下枝桠,落在陆追肩头与发间。

卧房里摆件清雅,从桌上的茶具到床头的熏香,每一件都是下了心思的。陆追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一方小案,心里盘算将来修陆宅时,若将院落屋宅草木摆件都修得与这里一模一样,会不会稍显…无耻了些。

但当真是极喜欢啊,陆追满眼惊叹,又随着李老瘸到了书房,看着那满墙雕花阁内的书册,和桌上摆着的端砚湖笔,心里更对这屋宅主人生出几分向往来。

“公子若没有其它事,就在此处看看书吧。”李老瘸道,“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我?”陆追道,“当真可以吗?”

“书不就是给人看的吗。”李老瘸笑道,“公子若不想白看,那就劳烦将这些放乱的书重新归位,也算是帮我一个忙。”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陆追施礼,“多谢老伯。”

李老瘸撑着伞,乐呵呵去了前厅,只留下陆追一人在后院,抱着一摞摞书册,先细细翻过,再分门别类逐一放回,将日子过得半是悠闲,半是忙碌。

大漠深处,耶律星道:“走了?”

“是,萧澜,早就离开了玉门关,据说是要去江南接人。”红衣女子啧啧道,“王上,你的消息不够灵通啊。”

“去江南…接人?”耶律星微微迟疑。

“先说好,若进大楚杀人,我可是要加银子的。”红衣女子道,“杀萧澜,更要翻三倍。”

耶律星抬手制止:“不必了。”

“不必了?”红衣女子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却“噗嗤”笑出声,“王上不该是这种小气的人吧,还会被我的价码吓到?”

“不用追去大楚,”耶律星站起来,“先等他将人从江南接回来,再议其它。”

“我懂了。”红衣女子点头,“等他接来之后,两个一起杀?”

“不许碰另一个人!”耶律星往她面前重重放下一杯酒,眼底写满警告,“他是我的。”

红衣女子先是一怔,后又咯咯笑得妩媚:“我又不会杀一个,再白送一个,王上只消说清楚便是,气什么,气坏了身子可不值。”

耶律星心里摇头,也懒得与这妖女多言,转身出了大帐。

萧澜举手扬鞭,飞沙红蛟一路疾驰,几乎要化成一道红色的闪电,坚四蹄踏过沙地丘陵高原山川,自西北出发,昼夜不停风驰电掣,最后终于在一个温情脉脉的黄昏,抵达鱼米丰饶的江南。

阳枝城。

“澜儿?”陶玉儿闻讯大喜过望,匆匆从宅子里迎出来,“为娘不是在做梦吧?”

“娘。”萧澜笑道,“一年期满,我自然要按时回来。”

“好好好,回来了好。”陶玉儿握住他的手,关切道,“累了吧?”

“不累。”萧澜往她身后看看,陆无名,阿六,岳大刀都在,还有个圆脸少年,却独独少了一个人。

“明玉去飞柳城散心了。”陶玉儿看出他的心思。

“飞柳城?”萧澜皱眉,“一个人?”

“他的病都好了,身子骨也养结实了,嫌待在武馆里闷,就说要去飞柳城,都走一个月了。”陶玉儿道,“阿六要跟,他还不许,子倔着呢。”

萧澜了然,又问:“这位是?”

“我叫小山,叶谷主是我师父。”少年声音又脆又亮。

“谷主要陪皇上去南海,就派了小山过来,也是小神医,明玉就是他看好的。”陶玉儿拉他进屋,“你啊,今日先好好休息,明天就让小山替你取那合欢蛊,取完之后再养个三五日,就赶紧去飞柳城寻人吧,我知道你等不及。”

“对了对了,我们还没告诉公子先前的事情呢。”岳大刀话。

“对对对。”阿六也赶紧点头,这事要说清楚,你可别一见面就抱,九成九会被当成流氓暴打。

陆无名虽未说话,可见萧澜终于回来了,心里也是高兴的。在战场上磨砺一年后,他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先前更加拔结实,即便满身都是仆仆风尘,也依旧遮掩不掉眉宇间的英气与刚毅,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妙手前辈呢?”萧澜又问。

“他?”陶玉儿一嫌弃,“好着呢,天天蹲在冥月墓里,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人。你先去洗漱休息,吃完饭后,我再好好同你说一说,那老头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糟心事!”

陆追踮起脚,将最后一摞书也放入匣中,拍拍手道:“好了。”

李老瘸端着一壶茶守在一边,道:“这一个多月,真是多谢公子了。”

“该是我谢老伯才是。”陆追道,“不嫌我烦,还天天都有好茶好酒。”

“公子若喜欢看书,下月这城里有赛诗会,到时候会来不少书商,运气好还能淘到孤本。”李老瘸替他倒了一杯茶,“到时候可以去看看。”

“下月?怕是赶不及。”陆追摇头,“我得回家了。”

李老瘸手下一顿:“公子要走?”

“是啊,一晃眼都出来快两个月了。”陆追道,“昨日听客栈老板说听雨楼再过半月就要翻新,不能住客了,仔细一想,我也该走了。”

“…我这,还当真有些舍不得公子。”李老瘸道,“可似乎也没什么道理强留。”

“哪里用得着强留,我将来定然还会再来的。”陆追笑道,“带上最好的茶与酒,再去听雨楼中小住,再来老伯这里看书。”

“好。”李老瘸点头,“那便一言为定。”

又过了十日,工匠开始用小车往里运送木料沙灰,寂静的客栈变得喧闹起来,客人们逐渐离开,听雨楼中,只剩下陆追最后一间客房,深夜还亮着黄黄的光。

“后天也该走了。”陆追自言自语,将包袱与行李都收拾好,再坐回那湿淋淋的回廊中,心头很是不舍,又想着明日要去城里古玩铺逛逛,挑拣个好东西送给李老瘸,请他转交那素未谋面的屋宅主人,也算是没有白白打扰这许多日。

主意打定,陆追隔日一大早就出了客栈,前去古玩铺里挑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称心之物,小二见他挑挑拣拣大半天,像是懂行的,看穿着气度也像有钱人家的公子,于是一路小跑去后院,将老板请了出来。

“公子看看这个,可还喜欢?”老板满脸堆笑,递过来一个木盒,打开后里头是一方精致的砚台,小巧玲珑。

陆追笑道:“这可是稀罕货,怪不得老板要藏起来。”

“那我替公子包起来?”老板试探着竖起手指,“这个价。”

“行,我要了。”陆追点头。

“好嘞!”老板答应一声,欣赏他的爽快,便又送了个小摆件,木雕的不值钱,却有芙蓉并蒂鸳鸯戏水,看着好看喜庆,一并装进了木盒中,“可要送去府上?”

“不必了,我自己拿着便是。”陆追接过木盒,穿街走巷去了那处宅院,见大门还锁着,猜想李老瘸应当还没起床,便打算先去吃碗鱼汤面,只是还没走两步,身后却传来一声马嘶。

一匹高头大马正在朝天打着响鼻,浑身毛发棕红,膘肥体键双眼明亮,像是一把绷紧的弓,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绝世名驹啊。陆追心里惊叹,又好奇地围着马多转了两圈,心里有些羡慕,为何自己就遇不到这么好的马。

“喜欢吗?”有人突然问。

陆追脚步一顿,回头。

萧澜在阳光下看着他笑:“你喜欢这匹马?”

“这马是你的啊?”陆追觉得自己方才转来转去,似乎像个猥琐小贼,于是赶紧解释,“我就只想看看!”

“只想看看,不想骑?”萧澜解开马缰递过来,“试试看。”

这就给我试了?陆追有些纳闷,难不成这人是个马贩子,怎么逢人就问要不要骑。

“少爷。”李老瘸拎着食盒,从街的另一头走过来,又笑道,“陆公子也来了,正好,一起吃早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