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木儿松了口气,擦了一把额上冷汗,也跟着干笑:“王上见笑了。”

“不过这阵法,还当真要找人试一试。”耶律星道,“否则便是拿夕兰国武士的命去冒险。”

“有人,有人能试。”纳木儿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萧澜,眼底颇有深意。

“是,有人能试。”萧澜语调波澜不惊,“石阵既然已经修建完成,那些抓来的奴隶也就成了废物,他们身强体壮,又都是大楚人,甚至还要比楚军更加熟悉阵法,若连他们都闯不出来,那大楚的军队也就没有可能会从阵中逃脱。”

“王上意下如何?”纳木儿问。

耶律星微微一点头:“带他们过来。”

纳木儿答应一声,叫来一批银刀武士去带人。那些大楚的百姓们拼死做工多日,在昨日修建好石城后,也不敢放松休息,几乎全部睁着眼睛熬了一夜,此时个个面目憔悴,被驱赶聚集在一起,像是一群没有灵魂的空壳。

“给你们两条路。”耶律星站在高处,漫不经心道,“要么死在刀下,要么自己跑。”

夕兰国的武士拔刀出鞘,将百姓们团团围住,寒刃在天光下令人胆战心惊,所有的路都是死的,只有面前敞开的石阵鬼城,没有夺命刀剑。

“没人动,看来都想死了?”耶律星活动了一下手腕,冷笑道,“这么多人,杀起来怕是要费些功夫。”

“不管了!”张茂大吼一声,“跑!”话音刚落,他第一个便冲向迷阵,其余人见他跑了,也一道跟了上去,一时之间沙尘弥漫,嘈杂的声音掩盖了尖锐的风,人们争先恐后往鬼城中跑,生怕晚一步,背后就会砍来夕兰国的刀。

萧澜站在高处,眼看着那些百姓逐渐被白雾吞噬,身影消失无踪,喧闹的沙漠也重新归于死寂。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等着看这令人欣喜的寂静到底能维持多久,又或者在下一刻,阵法就会轰然崩塌,让这些日子的所有辛苦都白费。

半个时辰后,那沉沉白雾依旧聚集未散,甚至还愈发厚重起来,像是一碗浓稠的马奶。纳木儿活动了一下酸疼僵的关节,小心翼翼道:“王上,回去吧?”

“继续派人守着这里,一有异常立刻来报。”耶律星道:“三天之后若无变故,你随我一道回军营。”

纳木儿答应一声,扶着他下了高地,萧澜跟在两人身后,在离开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石阵鬼城。

若非此番发现及时,真不知这凶险之地,将来要吞噬多少大楚将士的命。

陆追正在营地里等他,见到人回来,赶忙站起来问:“如何?”

“如你所料,”萧澜道,“没出岔子,所有百姓目前都在迷阵中,那里有张茂事先藏好的馕饼,半夜的沙地也很湿润,吃喝不愁至少能坚持七八天,也没人再能伤他们了。”

“幸好。”陆追松了口气,又问,“耶律星打算何时离开这里?”

萧澜道:“三天后,我也会在那个时候,想办法带你离开。”

陆追应了一声,坐在桌边暗想等将来到了楚军大营,第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洗一个澡,再换身干净衣裳,否则这般又脏又丑,谈情说爱都没有心情。

谈情,说爱。

美滋滋。

萧澜不解:“你傻笑什么?”

陆追一拍桌子:“说谁傻呢?”

萧大公子立刻改口:“你笑什么?”

陆追答曰:“我替大楚立功了,自然要笑。”理所应当。

萧澜:“…”

陆追站起来,在帐篷中活动筋骨。

毕竟马上就要跑路,得拉拉筋,免得颠簸腰疼。

萧澜坐在旁边看他,一如既往觉得,很是赏心悦目。

三天过去,那石阵鬼城依旧死气沉沉,莫说是有活人闯出,就连一只沙鼠也不见。耶律星终于放下心来,在第四日的清晨率领大军离开了鹿饮泉,萧澜与陆追也混在队伍中——纳木儿对此并无异议,经过这件事后,他觉得萧澜的确颇能煽动人心,带回去也无妨,将来说不定还有用。大军在路上前行两日,这日傍晚,萧澜对陆追道:“准备好了?”

陆追一身夜行服,脸上蒙着布巾:“好了。”其实是不用蒙面的,但实在丑,丑得明玉公子连一眼都不想多看自己的脸,遮住不心烦。

萧澜一笑,单手拉着他出了大帐。两人悄无声息从暗处绕到马厩,赶了一夜路,所有人此时都在沉睡,萧澜像鬼影一般飘出,出手快如闪电疾风,很快就将那些守卫打晕过去。

金色的大马正沐浴在月光下,浑身发出柔和的光来。陆追站在一旁猥琐地搓搓手,激动,目射精光。萧澜一刀砍断马缰,带着他翻身而上,右手一甩马鞭,金麒麟受惊抬起前蹄腾跃而起,带着两人径直冲向了大漠深处,折返鹿饮泉。

沿途星月辉映,将大漠染了一层银白色的光来。

易容多日,终于能将这碍事的面具撕下,陆追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反手将萧澜那满脸络腮胡子“刷拉”扯了个干净。

“嘶。”萧澜倒吸冷气,“你这手法未免也太狂暴了些。”脸皮都要扯下来。

“我喜欢,怎么?”陆追一扬眉,笑得开心。

“行行,你最大,你喜欢就什么样都行。”萧澜笑着用下巴蹭蹭他,“走吧,我们这就去救百姓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明玉:马上就能谈恋爱了,激动地搓手手TQT。

第189章 新房 来了就先办一场喜事吧

翌日清晨, 营地里众人还在安睡中, 却有一声惊呼骤然传来,将梦打得稀碎。耶律星翻身警觉坐起, 顺势出枕下长刀, 一手掀开门帘:“出了何事?”

“王、王上!”守卫连滚带爬, 跪伏在他面前,“马夫昨晚被人偷袭, 金麒麟被人抢走了。”

“是谁干的?!”耶律星大发雷霆。

“这…”守卫犹豫, 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纳木儿。

“你来说!”耶律星伸手一指。

纳木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心里叫苦不迭, 头重重叩上沙地:“王上恕罪, 是我识人不清, 那抢夺马匹夜半叛逃之人,是阿武与他的病鬼弟弟。”

“去追。”耶律星不耐烦道,“带着金麒麟与他的脑袋一起回来见本王!”

“可他们不仅抢走了金麒麟,还抢走了满满三车粮草。”纳木儿观察了一下耶律星的脸色, 心一横继续咬牙道, “还有, 剩下的粮草与储水桶也被他们毁了一大半,余下的量,勉强只能支撑我们回军营,若现在掉头去追…哪怕想多挤出一日的粮草也难。”而在这寒冷又干涸的大漠里,没有了食物与水,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像是一记乱拳, 打得耶律星哑口无言,他在盛怒之下反而有些想笑。自打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回吃这种闷亏——被人抢了坐骑抢了粮草,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逃走,手中空握有最好的骑兵与武士,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追。

“王上。”纳木儿依旧跪伏在地上,“那两人还留下了一封书信。”

“写了什么?”耶律星问。

纳木儿赶紧双手呈上。

那封书信是陆追口述,萧澜所书。在一张破碎的羊皮纸上,潦草絮叨言辞恳切,上来先给纳木儿赔罪,又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将石阵鬼城的秘密泄露出去,最后拳拳表明余生只想过安稳日子,所以斗胆抢了马与粮食,还请尊贵的王勿怪。

耶律星看完之后不发一言,纳木儿不敢起身,亦不敢先开口。他心里清楚,现在问题的关键不在粮草,不在金麒麟,而是在于石阵鬼城,若这件事传入楚军耳中,那这大半年的心血可就都白费了。想到这里,纳木儿更是懊悔,懊悔自己识人不清,轻易就被花言巧语所蒙蔽,可事已至此,再多懊悔也于事无补,他不知耶律星会作何决断,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每一刻都是煎熬,如同身处油锅。

“撤。”良久之后,耶律星终于下了命令。他神情平静,甚至听不出声音里包含有多少怒意,可周围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在危急时刻被迫做出的选择,事情只怕远未结束。

陆追挥手一扬马鞭,金色大马四蹄腾空,在空中飒飒而过,远看如同踏着风与云,漂亮的毛发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芒,膘健的身形没有一丝赘肉,结实而又精壮。陆追畅快跑了好一阵,方才收紧马缰,笑着看向身后,大声喊道:“快一些!”

萧澜带着几车粮草,半天才“哒哒”赶上来,道:“还当真不等我啊?”

陆追道:“谁让你跑得慢。”

“这可都是干粮,沉着呢。”萧澜靠在米袋上,又问,“耶律星当真不会追上来?”

“我们留给他的那些粮草,若不想饿肚子,就要快马加鞭往回赶,说不定即便这样,路上也要饿两天,更别提是派人来追。”陆追道,“耶律星不是草包,他不会想不明白其中利弊。”

萧澜点头,将水囊丢给他:“嘴都干了,多喝两口。”

“你昨晚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干脆将所有粮草都掀翻,让耶律星饿死在大漠里?”陆追翻身下马,坐在他身旁的木板上,也舒舒服服靠着米袋。

“考我?”萧澜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若都掀翻,耶律星可就没有了犹豫的本钱,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只有派人来同我们抢粮食。”到那时,夕兰国数百武士分散前往各个方向寻人,虽说也有可能会找不到,可一旦找到了,就是一场关乎生存的恶战,两人此番的目的是救百姓出来,而非孤身杀敌,因此纷争能免则免。留下仅够糊口吊命的粮草,让耶律星不敢用夕兰国武士的命冒险,这是最好的选择。

陆追笑道:“嗯。”

“你聪明,我也不傻。”萧澜向后仰躺下,嘴里又低低说了一句什么,语速快,陆追没听清:“嗯?”

“我没说。”萧澜半闭着眼睛,惬意。

“你分明就说了。”陆追往后挪了挪,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说!”

萧澜眉间笑意更甚,多坐会,好。

陆追一拳打在他胸口。

流氓。

金麒麟一声长嘶,带着几匹驾车战马在大漠中疾驰,潇洒飘逸,顶风而行。

石阵鬼城中,张茂给排队的百姓发完最后一张干的馕饼,便又重新靠回石柱下,看着头顶的白雾深深叹气。

“师爷。”一名年轻人坐在他身边,将半张饼塞进他手里,“你都一天没吃饭了,垫垫肚子吧。”

“我没事。”张茂摇头,“你自己吃,吃不了就留到明天,明天再吃。”

“师爷若是饿倒了,还有谁来替咱们主持大局。”年轻人道,“吃了吧,哪怕吃一口也成。”

见他说得恳切,张茂也没再推辞,道谢后费力地撕下一口,慢慢嚼着。粮食的香气很快就充满整个口腔,勾起无数馋虫,他狼吞虎咽又咬了一口,却因为吃得太急切,险些被噎住。

“师爷,师爷你慢点吃。”年轻人将水囊递给他,里头是众人半夜用衣服从沙地中吸出来的水,虽说污浊,却至少能维持生命。

张茂沉默地吃完半块馕饼,这两日除了发放食物,他不敢再同百姓多说一个字,生怕会有人问起何时才能离开这白雾弥漫的鬼城,也不敢想象在食物耗尽的一天,若阿武还没有来…若他没有来,局势会变成什么样。

张茂后背再次冒出冷汗,他渴望着能听到马嘶声,听到叫喊声,听到有人能告诉自己,救兵来了,楚军来了。

“有人来了!”远处有人大喊。

张茂猛然打了个激灵,内心瞬间涌上狂喜,赶忙撑着站起来往前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却忽然又有些犹豫,生怕那声呼喊会自己的幻觉,等赶过去后,依旧还是这不见天日的白雾迷障。

“有人来了!师爷!有人来了!”呼声更加嘈杂,此起彼伏,欢欣鼓舞。

“救兵来了!”

“有人来救我们了!”

“粮食,有粮食!”

“师爷!”先前那年轻人亦是狂喜,一把拉起他就往过跑。人群正不断涌向那欢呼的中心,陆追骑在金麒麟上,笑着看周围人群,萧澜站在他身前,一手牵着马,一手不断挡开涌来的百姓,以免陆追被抛到天上。

“…你们是?”张茂被人搀过来,看清两人的容貌后,却有些意外与犹豫,不是阿武?

“是我。”萧澜摸了摸下巴,“先前易容,如今将那满脸的络腮胡子撕了,师爷可别不认我。”

“原来如此。”张茂心下一松,险些站立不稳,喜极而泣道,“可算来了,大侠可算来了。”

“我是来送粮食的。”萧澜道,“没有战马,单靠着双腿,大家走不出这大漠。”

周围的人逐渐重新安静下来。

“这些粮食,足够所有人在这里多坚持一个月。”萧澜继续道,“我会尽快折返楚军大营,让军队带来马车,接大家离开这鬼城。”

无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眼底有犹豫,有失落,却也有信任与希望。

“师爷。”陆追道。

“我知道。”张茂点点头,扯着最后几分力气对百姓喊道,“现在出去,我们也走不出大漠,既然这两位大侠都给咱们送来了粮食,那我们就再多坚持一个月,一个月后,就能回家了!”

“大家相信我们。”陆追也道,“只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亲自来接诸位回家!”

“好!”沉默片刻后,有人先大声答应。

很快,第二人也站了出来,第三人,第四人,所有人,而在一片呼喊声中,又有人大声道:“出去之后,我们不回家了,就留在军营里,一起杀敌!”

“对!不回去了!”

“我们留下,大家伙一起上战场!”

看着那些年轻而又亢奋的脸庞,陆追与萧澜对视一眼,心头灼而又滚烫,血液奔流,直教每一寸灵魂都燃烧起来。

众人齐声高呼,目送两人离开了鬼城。张茂拿起匕首,在那石柱上又刻下深深一道痕。一个月,三十天,三十天后,他虽腿有残疾,却也渴望能重回军营,同所有人一起,驱除外敌,守护河山。

“驾!”萧澜一手揽过陆追,另一手紧握马缰,向着日出的方向奔去。两人同骑一匹金麒麟,影如同一支身燃烧的利箭,斩断呼啸的旷古长风,踏云飞沙,只在身后留下一片绵延不绝的茫茫烟尘。

玉门关。

贺晓道:“老将军啊,这萧少侠何时才会回来?”

“这么着急回来作甚。”杨清风坐在院里晒太阳,“在江南多住一阵子。”

“可这还打仗呢。”贺晓递过来一盏茶,“朝中太傅大人送来密函,当中又提到了萧少侠,说务必要多加历练,看这意思,将来是要委以重任的。”一直待在江南不回来,也不是个事啊。

“快了快了。”杨清风道,“按照澜儿的格,若小明玉那头没事,他定然会昼夜兼程赶回来,我且问问,你新房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贺晓一拍桌子,“新房新褥子,大红绣鸳鸯,箱子都是金丝楠木,不过陈老财只肯借我三个月,老将军看着点,可千万不能丢。”

“好好。”杨清风站起来,“走,先去看看。”

第190章 回家 是不是你师父抢了谁家的婚房

西北地势广阔, 修的宅子都大, 这处新房也不例外。红木大床上铺着厚厚的锦缎被褥,被面上用金丝细细绣出鸳鸯来, 五色璎珞系住床帐, 喜庆吉祥, 连那金灿灿的楠木衣箱上也捆着红绸,看起来万事俱备, 只差一对新人入洞房。

杨清风称赞道:“的确不错。”

“可这会不会太草率了些啊?”贺晓心里没底, “说媒下聘都略过也就算了,连陆无名陆大侠都不在, 没有请柬没有喜宴, 就这么稀里糊涂办了喜事?”

“谁告诉你要办喜事?”杨清风退出卧房, 将门重新锁好。

贺晓闻言纳闷,不办喜事,那这处宅子是要拿来做什么?

杨清风解释:“这正儿八经的成亲拜堂,只怕要到西北战事结束, 那谁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不如先让小明玉住一住大红新宅, 也好让他高兴高兴。”

“吁。”萧澜勒紧缰绳,抱着怀中人翻身下马,“我们到了。”

“原来这里就是玉门关。”陆追看着前头的壮阔美景,感慨道,“若非亲眼得见,哪怕在家看再多诗与画, 恐也难以领略这巍峨参天的吞云气魄。”

“喜欢吗?”萧澜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他往城中走,“这一路也累了,到家什么都别管,先好好睡一觉。”

陆追答应一声,又道:“贺将军与你师父杨清风前辈,此时也在将军府中?”

“在。”萧澜道,“在你失忆之前,经常会同师父喝茶谈天下棋,颇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所以只管放松心情,不必紧张。”

“那贺将军呢?”陆追又问,“凶吗?”

“不凶,他只在打仗时勇猛,平日里倒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还惧内。”萧澜在他耳边低声道,“这话你听听就好,可不准说出去,否则若传入大楚数万将士耳中,大将军颜面何存。”

陆追笑着推推他:“说出去又如何,惧内又不丢人。”

“行,你说了算。”萧澜也笑,替他将衣领整了整,上前叩响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