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爱情。

程之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恋爱,一个人的恋爱,俗称暗恋,或者单相思。单相思算不算一种病?

他借着看病的理由亲近纪天池,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实际上,她才是救他的药。

程之方几乎有些可怜自己。

忽然间,他看到天池站起来拦住一个过路的男子在说什么,不禁大吃一惊,那男人也高大也英俊,却不是吴舟。莫非天池神经错乱,把随便经过的男人当成梦中人?顾不得自怜自艾,程之方从隐蔽处闪身出来跑向天池,刚好听到天池在对那男人说:“你是上海人?你还记得钟无颜吗?”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阵忧伤悲悯:“当然记得,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不久前出车祸死了。你是哪位?”

程之方更加吃惊,原来不是天池认错人,倒好似是遇见故人。偏偏那男人却又不认识天池。他按捺住好奇听天池说话。

只听天池黯然地说,“那你知不知道,无颜一直默默地喜欢你?”

“她跟你说的?”那英俊的男人益发悲痛,“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可是我有点猜到,直到她死的时候,我才有一点猜到……”

程之方和琛儿齐齐叹息一声,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又是一个单相思的故事。天池与那个钟无颜,倒是同病相怜。只是,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琛儿尤其惊异,她与天池多年来形影不离,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左右手,她们的交际圈子完全重合,可从来没听说过她认识一个什么钟无颜啊。况且天池失忆了这么久,记不起自己的前夫,倒记得什么钟无颜,还有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上海男人,亏她是怎么认出他的。

只听天池认真地对那男子说:“无颜一直想对你表白,可是你选了她的好朋友,她因为自卑而无法开口……为她烧点纸告祭她吧,她会听到的。她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希望你可以知道她的心。当她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她的灵魂便会安宁。”

她的话如同绕口令,然而那男人听得很明白,红着眼圈向天池道谢告辞而去。留下琛儿和程之方,迫不及待地抢着发问:“这男人是谁?他明明不认识你,怎么你倒认识他?钟无颜又是谁?怎么我不知道这个人?你还记起来多少事……”

天池举手投降:“等一等等一等,让我慢慢说好不好?”

琛儿和程之方都不好意思地笑,一齐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天池。天池却又张口结舌,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也不认识钟无颜……”

“什么?”程之方和琛儿一齐大叫起来。但是程之方立刻就敏感地意识到这里藏着一个绝大的医学奇迹,他兴奋得脸都红了,不敢催促天池,反而安抚琛儿,“别急,让天池慢慢说。”

天池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果然很慢很艰难地说:“我并不认识这两个人,可是,自从醒来后,我的脑子里就充满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好像是别人的思想闯进了我的脑子里。刚才,就在看到那个男人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不,应该说,是意识到一些事,我有种感觉,有个叫钟无颜的女孩子,她有很多话要说,借我的口替她说出来。我走向那个男人的时候,是没有经过考虑的,是一种本能,是钟无颜让我这样做的,是她求我,代她说出心声,完成心愿……”

第26节:蝴蝶的眼泪(4)

琛儿的眼睛都瞪圆了:“天啊,这太神了!如果我不是这么了解你,会以为自己在听天方夜谭!”

程之方却紧张得几乎屏息:“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心理现象,甚至不仅仅属于心理领域——天池在沉睡醒来后,努力地寻找她自己的记忆的同时,竟也同时搜集到了别人的记忆,和别人的脑电波发生接轨,这就好像你在收听广播的时候,突然频道吻合,就收听到了其他电台的信息……”

琛儿不耐烦地打断他:“才不要听你开讲坛呢。总之一句话,天池现在不仅是她自己,在她的记忆里,同时藏着好几个人,是吗?难怪我觉得她有点行动异常呢。也许那些表现,是属于其他人的。”

程之方倒还没想到这一层,闻言颇感特别,不禁沉吟:“这样说也未尝没有道理,不过天池那些天外飞来的记忆也不全是没有原因的,钟无颜的暗恋和车祸,都和天池的某些记忆吻合,这就是她们的频道接轨之处了。所以天池在苦苦寻觅自己记忆的同时,就会接收到许多类似信息,也就有了别人的思想。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是一种心理迎合,就是寻找与自己相类似的人物命运或者性格模式来印证感官世界,爱因斯坦早已论证过,记忆是一种信息……”

琛儿更不耐烦:“别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你先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很难说。照这样发展下去,会有两种可能:一是随着天池记忆一天天恢复,那些不属于她个人的记忆就会渐渐消失,还原一个完整的纪天池,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有些小孩子刚刚会说话时,会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仿佛是带着前生的记忆来到世上,但是慢慢长大懂事后,却把那些记忆都忘掉了,所以不足为怪,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二则恰恰相反,随着天池的记忆恢复,别人的记忆也渐渐清晰,于是天池的身体和思想里就会同时存在着完全不同的两个甚至几个人,有着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和多重人格,这在心理领域上是一个热门话题,目前国外许多精神科专家都专门组织研讨……”

“换句话说就是精神分裂吧?”琛儿口快地打断。

程之方又是一愣,如此解释“精神分裂”,同样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这可真是一个心理课题的大突破。他兴奋地搓着手,脑子里有一万个念头在转,倒一时沉默下来。

天池自己反而不关心什么精神分裂,什么多重人格,经过这一上午的折腾,她的想法已经很清楚,望着琛儿坚定地请求:“琛儿,带我去上班好吗?无论记忆是否能完全恢复,我已经是个正常人了,不能总跟废人一样呆在家里等着吃残废餐。这对你们和对我自己都一样地不公平。”

琛儿几乎要为这句话喝彩,并不是因为话本身有多么精彩,而是,说这话时天池那种坚定和自尊的神情让她知道,纪姐姐真的回来了。

她含着泪也含着笑,向仍在发呆的程之方做个威胁的鬼脸,宣告:“你听到了吗?纪姐姐明天要和我一起去上班。这次,不管你同不同意,都只可以说好。明白吗?”

天池没有等到吴舟。

吴舟却终于等到了天池。可是,他也不敢冒然与她相认。

是天池主动来电相约的,她提出要见一见吴伯伯,吴伯母,谢谢他们在自己生病期间对自己的照顾。她在电话里没有提到吴舟,并不知道他已经回国。

吴舟决定不与她相见,可是他不能让自己不见她。他与父母约好,由他们约天池到饭店见面,而自己在邻座假装用餐的客人,远远地看她一眼,仿佛做特工。

然而当天池走进饭店的时候,吴舟几乎不曾失态站起,冲过去将她紧紧抱住。对天池的思念与渴望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要强烈,更不可扼止。他看着陪在天池身边的程之方,想起昨天他在电话里对他的承诺,心中有种大势已去的灰冷。不,他不能上前,那样对程之方不公平,也对自己远在英国的妻子裴玲珑不公平。早在三年前,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做出抉择——他的抉择是玲珑,没有机会反悔。

第27节:蝴蝶的眼泪(5)

四年前,他因为一场车祸而长眠,是天池日日夜夜守候在他身边,陪伴他,照顾他,呼唤他,直到他醒来。

可是,他不知道。

他从来都不知道天池沉默的痴情,不知道她曾为他流过多少眼泪,更不知道在自己熟睡期间她做过些什么。醒来的时候,他的思想停留在车祸以前,停留在他即将与玲珑举办婚礼的记忆里,中间的一切宛如春梦,梦醒了,便消逝无踪。

于是,他用一场婚礼将沉睡前与清醒后的生活重新接上了线,而天池,则是那条直线之外的一个点,除了沉默,别无选择。如果不是天池亦步亦趋地蹈他后尘,在与卢越闪电结婚又离婚后也因投海而变成了植物人,也许父母会将这一切永远地隐瞒下去,将他蒙在鼓里。

他不能忘记,那一日自英国飞回,重新见到沉睡如莲花的天池时的伤心,那一天,琛儿哭着将那本发不出的情书《点绛唇》交给他,说这是天池以前写给他的。那岂是一行行文字,那简直是一把把飞刀,每一刀都深深地刺进他的心里,令他痛不可抑。他从没有想过,世上会有这样深沉而执著的爱情,而这样的爱情却属于他。尤其当知道卢越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些情书而在冲动之下与天池取消婚姻的时候,他就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赎罪呢?他已经结婚了,难道也要用结束自己的婚姻来补偿天池?母亲告诉他,在他昏迷期间,天池每一晚都跪在他的床前祈祷,愿意以身替他。如今,他也真诚地希望,可以让自己来替天池,替她伤心,替她昏迷,只要,她可以醒来。

是自己的祈祷感动了上苍吗?天池真的醒来。在他制造了一个关于植物人苏醒的奇迹之后,天池又制造了第二个奇迹。

天池和他,几乎就像一个人,做着同样的事情,有着同样的命运。

然而这样的两个人,却不能同行,甚至,不能在相见时相认。

命运何其弄人?

远远地,他听到天池在问:“吴舟哥哥好吗?”

吴妈妈回答:“他很好,很惦记你,他听说你醒了,不知多高兴呢。”吴妈妈说着流了泪。

吴舟也很想流泪。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多情善感的人,可是面对着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却无法不动情。

传说上帝造人时,人本来是阴阳同体的,可是上帝惧怕人的力量太大,便把人一分为二劈成了两半。于是,每个人从一出生起,就在寻寻觅觅,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但是由于这两半未必在同一个时代降生,降生时又未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很少有人可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即使找到了,也往往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在一起。所以,人的力量始终没有上帝大。

吴舟相信,天池就是自己的那一半。然而,他同样不能同她汇合。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要捉弄他们,所以才先后让他们变成植物人,受尽折磨。如果他坚持要同她在一起,谁知道上帝又会弄些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呢?

他出神地看着天池,当年的邻家小妹,一颗心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隐隐作痛。天啊,她是他看着长大的,看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珍惜过她,然而今天才知道,如果从今往后再不能与她相见,或是相见而永不能相认,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天池站起来了,天池在与父母告辞,天池要离开了,天池已经走了出去。

吴舟身不由己,也如提线木偶般紧跟着向门外走去。服务员阻住了他,但不能唤醒他,父母的呼唤亦不能唤醒他。他茫茫然地结了账,仍像在梦游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路两旁的槐花都开了,空气里有股甜香的味道。槐花季节里的大连总是显得兴高采烈,这是从饥饿年代流传下来的城市心情。槐花开了,意味着饥饿的结束,温暖的开始,野孩子只是风餐露宿也可以不必捱饿受冷。即使在丰衣足食的今天,槐花开仍是大连人的节日,因为这几乎是现代都市人惟一可以生吃的“野菜”,无论是凉拌、还是裹在面里做花糕,都有一种返朴归真贴近自然的喜悦温馨。

吴舟走在槐香浮动的林荫路上,仿佛走在通向自己少年时代的时光隧道,往事的记忆和现实的情景交替浮现。纪天池本来是他的,纪天池当然是他的,他们好好地手牵手走在人海中,怎么竟会不小心走散了?

他恍惚地看着天池和程之方肩并肩地走在前面,像一对情侣,忽然就明白了从前天池暗恋他的心情。原来最伟大而痛苦的还不是天池对他整整一年无私的照顾,而是她长达十年的沉默之爱。

天池从来没有向他表白过。但是也许,没有说出口的爱才是最真的爱。

他想补偿她,他真地很想补偿她。是他把她弄丢了的,他得把她找回来。找回来,牵着她的手,一同走在槐花香里,让洁白的槐花和温柔的甜香抚平岁月留给她的所有伤痕。从前她总是为他留长发涂紫唇,将来他会替她挑选最好的化妆品,最丰富多彩的唇膏;从前她无数次在他的厂门口等她下班,今后他要每天接送她上下班,让她总能在她所希望的第一时间里看到他的身影;从前他昏睡的时候她曾为她读报、推他散步,可是他一直都不知道,今后他要陪着她去做所有她喜欢的事,散步、爬山、游泳、看电影,只要她高兴,他愿意为她做任何的事。

可是,在追求与爱慕之前,他必须先有这个资格。

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要求与约束,而是无所求的付出。真正的爱,在说出口之前,已经准备好要为对方牺牲。

吴舟在这一分钟里下了决心:同玲珑离婚,然后以自由身来追求天池!

如果上帝要惩罚,也请先惩罚他吧。人在一生中也许不止爱上一个人,可是却不能总是同时爱着两个人。而他的心里,的的确确,有两个女子:一个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恩和债。他已经挣扎得太久,犹豫得太久,痛苦得太久,也等待得太久,现在,是再一次做出抉择和改变的时候了。

虽然,即使他做足一切的功课,她也未必会重新接受他;但是,他已经决定了。既然前半生里,天池总是在沿着他走过的路一路追过来;那么以后的日子,就让他努力地迎着她往回跑吧。

也许,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他们,终会有一个交会的瞬间。

第28节:三次心动(1)

三次心动

重回“雪霓虹”,天池简直有种天上人间的震荡。

仍然是那个地方,仍然是那些人那些事,仍然是一套片子分红黄蓝黑四张,但是电脑换了,软件换了,不过两年而已,可是她坐到键盘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是僵硬的,她竟然忘了最基本的五笔打字和电分扫描。

琛儿安慰:“没关系,很快就会熟悉的,电脑这东西,就跟游泳和骑自行车一样,只要学会了就不会忘记的。”

许峰也说:“就是,当初你还是琛儿他们的师父呢,梁祝和小苏也都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还记得吗?”

但是天池自己殊不乐观,她很清楚自己这两年里丢掉的,不仅仅是基本的电脑操作和制版常识,更重要的,还有对市场的了解和掌握。两年了,重来“雪霓虹”不仅没有沟通两年前和两年后的自己,反而将她与现实的距离拉得更大了。

天池站在电分展板前,呆若木鸡。

梁祝和小苏也都沉默地看着自己从前的老板,又好奇又感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欢迎她归来。这本来就是她的公司,现在她又重新来做他们的老板了,可是,她还是从前那个精明能干的纪天池吗?

态度最自然的反而是新来的美工何好,他很帅气地向这个“死而复生”的传奇上司伸出手来:“我来自我介绍,何好,何年何月的何,好上加好的好,怀疑是我爸妈吵架和好有的我,所以取了这么个特别而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久仰纪小姐大名,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何好的贫嘴惹得大家一阵笑,将那阵微妙的尴尬遮掩了过去。许峰接了一个电话,提醒琛儿:“今天要去开发区,没什么事儿咱们现在就走吧。”

琛儿点点头,开始分配一天的工作:“梁祝,服装厂样本的事你盯一下,今天再去厂里跑跑,最好能越过宣传科直接和他们厂长接触;小苏,杂志的活儿完了吧?打电话请他们主编来看校样吧,别忘了让他们签字,争取今天出片;何好,车厂的广告设计图出来了没?这是新客户,能不能长期合作可就看你的了;大家有什么问题没有?我要出去一下,有什么事儿你们跟纪姐姐商量吧。”

第29节:三次心动(2)

天池看着这一切,觉得又新奇又熟悉。她看着琛儿,仿佛看到以前的自己。曾几何时,她就站在琛儿这个位置,说着差不多的对白,可是现在,她怎么好像听不懂琛儿在说什么呢?

梁祝小苏都开始忙着准备今天的业务资料,天池无聊地坐在何好旁边看他操作,随口问:“公司的生意好吗?琛儿每天都这么忙?”

何好笑,他用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赞美着:“再忙卢小姐也摆得平。要说卢小姐,可真是个完美女人,又聪明又漂亮,又能干又善良,又华丽又苍凉,人家说有些女人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卢小姐就是了吧。”说着,他看天池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纪小姐也是。”

天池自嘲:“死而复活的植物人是吗?那可真是五百年都遇不到一个的。”

“谁说的?多得很。”何好一本正经地说,看到梁祝小苏的眼光都被吸引过来了,才煞有介事地解释,“电视里嘛,每二十集电视剧里至少总有一个醒过来的植物人。”

大家暴笑起来。天池也笑着,可是笑得牵强。她看看何好面前的设计简图,因为广告语用金属字标出,因自言自语:“Y100M50C30K10。”她说的是假金色的原色组合值。居然可以如此清晰地记得假金色,让她有点鼓舞。然而何好随口说:“现在已经不用这么麻烦了,金属字只要一个命令就可以完成。”

天池一愣,嗒然若失。曾经苦苦记忆的知识,如今已经微不足道。“只要一个命令就可以完成。”而她,不了解新的命令是什么。多么希望自己的脑子里也有一道命令可以执行,轻轻一按,便追上这两年的沧海桑田。

出人意料地,天池本能地站起来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她替每个人倒了一杯水放在面前。

何好无所谓地说了句“谢谢”,小苏却显得尴尬:“怎么好叫经理亲自倒水?”

天池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曾经是他们的经理。经理?多么无能而无助的经理!她苦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渺小,渺小得如同微芥;又似乎这样蠢大,蠢大得令人讨厌。在这个忙碌的空间里,她的悠闲显得如此刺目,而近乎可耻。她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占据了不属于自己的空间,她的存在,纯粹是一种多余。她已经在两年前离开了,今天又何必回来?

天池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阳光很好,暮春,早开的花落了一地,树上的叶子已经由嫩绿转为翠暗,行人匆匆,都很忙碌的样子。偶尔有散步的老人或是嬉戏的孩子,看向天池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好像在问:这个年轻的小姐怎么这么闲?大白天地出来散步?

多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天池感到不可承受的自卑与无助。从前睡着了一概不知倒也罢了,如今已经清醒白醒,却还是这般地无用,岂不愧疚?

不知不觉,她发现自己走在一堵山墙下。很长很长的街墙啊,是巨块的山石垒在一起,用水泥弥缝筑成,绿色的爬藤植物铺满了墙面,她抬起头辨认站牌,是“葵英路”。好像有点印象,以前和琛儿跑业务时曾经从这里经过的,她还恍惚记得,琛儿曾取笑说:“这一带路名最怪,葵英路,青云街,桃源街,小龙街,全部超凡脱俗,不知道住在这一带是否比较容易修炼成仙?”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个世纪?

当时她指着这面墙对琛儿说:“看到它,就想起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那道墙,总觉得,每一堵墙下都会有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倒不知道,这墙的后面,是什么?”

琛儿却说:“以色列有一座哭墙,可以泪洗所有的冤屈与怨恨,如果有一天我们难过了,或者也可以向它哭泣。”

那么如今,她俯向的这座墙,是能够清洗尘世沧桑,还是可以成就倾城之恋?

她将双手按住冰冷的石墙,仿佛在倾听墙那端的声音。

石墙里,锁住了多少迷茫的灵魂?他们在哭泣,在呻吟,在求助,在啼歌,而天池在墙的这一端,因为逃脱而困惑,得到自由却孤独。

第30节:三次心动(3)

“天池。”她对着石墙轻轻喊。总有一种感觉,仿佛有另一个自己被锁在这石墙里面,逃出来的,只是纪天池的半个灵魂。“天池,你好吗?要不要出来?”

眼前仿佛有金沙飞扬,霰雪飘舞,然后她便约略看到了,那些前尘碎片,仿佛剪接不当的老电影,片段的,残缺的,不连贯的,还有许多划伤和跳格,那里有她亲生的爸爸、妈妈、继母、养父,还有弟弟……弟弟!她曾经有过一个弟弟的!

曾经她有一个完整的家,父亲、母亲和弟弟,她是那么喜爱自己的弟弟,那个有大眼睛小嘴巴的小小男子汉,总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软软地喊她“姐,姐”。“姐姐”两个字分开喊,喊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似。每当她听到弟弟这样喊他,心里便也软软地,无论他央求什么她都会答应他。他们姐弟的感情是这样的好,然而他们姐弟的情份是这样的浅,她六岁,弟弟四岁时,父母离婚了,父亲带走了她,而弟弟留给了母亲,她在那些沙屑雪片里清楚地看见弟弟压扁在玻璃窗后面的小脸,他张望着自己,眼里是流不尽的泪,小手一下下地拍着窗户,大张了小嘴,口型分明是在喊着“姐,姐”……

是父亲提出的离婚。他娶了另一个女人,叫她喊那女人“妈妈”,她不肯,父亲就打她,下手很重。她忍着,一声不吭,也不肯流眼泪,她以她的沉默和隐忍来祈祷,炙热地祈祷——早日长大,早日独立,与母亲和弟弟团圆!然而这梦破碎得这样早,仅仅两个月后,弟弟因为患伤寒而致命,母亲伤心不过,竟然抱着弟弟的尸体投了河,誓与儿子同归!

天池哭昏了过去,从此便不大懂得流泪,也愈发沉默。继母嫌她,说她“克”,也是为了贪图财产,便将她过继给自己富有而单身的老叔父做养女,也不管是不是因此错了辈分,与她由母女变成表姐妹。

也许真的是她“克”吧,十三岁那年,养父又死了。天池从此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吴家提出要收养她,但是天池拒绝了,她说: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

她再也不要自己的命运被人一再转手!她希望可以自己掌控自己!

然而,她爱上吴舟。这样深这样痴这样忘我地爱一个人,便注定了要将命运交到他手中,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沉浮起落——她仍然没能掌握她自己。

天池的眼泪流下来,不及落地便被风吹干了。在风中,她看不到后来,看不清完整的自己。记忆仍然破碎,残缺不全。前世的纪天池躲在墙的那一端,终是不肯完整地走出来。

半个纪天池在世上,还不如整个纪天池在梦里,她与这世界,是这样地隔膜而遥远啊,中间隔着的,可远远不止是一堵石墙。

她伏在那墙上哭泣,轻轻地一声声地呼唤着前世的自己:天池,天池,你在墙的那一端吗?为什么不肯答我?

“天池。”

天池蓦地一惊,她真的听到了回应。

哦不,只是有人在喊她。

天池回转身来,却只有更加吃惊,面前站着的,竟是那个在自己楼下立成一座雕塑的陌生人。

“我是卢越。”卢越这样自我介绍,“琛儿的哥哥。”

“卢越?”天池迟疑地重复,羞涩地笑,“你好。”

卢越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这是天池么?这个羞怯的,柔弱的,无助的女子,是当年精明能干的天池么?他曾经一直抱怨天池的又冷又硬,然而现在他才明白,当天池不再是天池,将是怎样的悲剧!

他望着她,几乎望眼欲穿。整整两年,他站在她的楼下,望着咫尺天涯的那扇窗,今天,他终于越窗而入,与她面对面了。

“可以,请你喝杯茶吗?”卢越请求,接着又重复一遍,“我是琛儿的哥哥。”

真无奈,琛儿的哥哥,这层身份是他唯一的砝码与保护色,以此证明他的无害。然而心深处,他多么希望可以说一句,“我是你的丈夫。”他敢吗?

“卢越,你每天在那里等什么?是等我吗?”

“天池,你为什么回来?是为了我吗?”

第31节:三次心动(4)

有些问题不必回答,有些故事没有结局。咖啡屋里,纪天池和卢越对桌而坐,四目交投,在他们沉默的眼神里,已经交谈了太多的过去。

然而事实上,一杯茶已经见底,他们却还没有开始交谈。在天池是不懂得交际,在卢越却是担心,怕说多错多。他不知道天池对他到底记得多少,更不知道他的言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瞬时间程之方那张古板严肃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怒视。他在意念里对他喊:“老程,滚开。我跟我老婆说话,你管得着吗?”然而事实上,他坐在天池对面,却竟然有种偷情的心虚,畏手畏脚。

终究还是天池先开口:“卢越,我有种感觉,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在此之前,我们见过面吗?我是说,以前,你对我而言,仅仅是琛儿的哥哥?”

卢越的心一阵揪紧,她要想起来了,她就要想起来了!他忽然觉得很紧张,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并不希望天池记起过去,他宁可她永远不要想起,而从此成为一个新人,让他和她重新开始,今天就是他们的新开始,他们从今天认识,然后,他将约会她,追求她,与她相爱,直至永远。

卢越微笑,笑得苦涩而伤感,如果能够得到天池再次的爱情,他愿意不再做卢越,而变成另一个人。事实上,他痛恨以前的卢越,那个辜负天池误会天池错过天池的卢越。如今的卢越,愿意付出一切去争取天池的爱,不计代价,不问牺牲。

“我和你,以前就是认识的。”卢越开口了,艰难地,小心翼翼地,却也是十分真诚的,“你是我妹妹的朋友,但是我对你,却不仅仅是同学的哥哥。我从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已经很喜欢你了。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和你做朋友,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等你醒来,等了两年。天池,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做你的朋友,好吗?”

他看着天池,是那么紧张,虔诚,他等待她的回答,仿佛在守候自己的命。他是真诚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他这一半的真实。

天池的心里一阵清醒一阵迷茫,而在这清醒与迷茫之间,是深深的感动。这是她沉睡两年醒来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男人。那天,他站在她家的楼下,灯柱一样笔直地伫立,身影修长、萧索,已经是春天了,可是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秋风的意味。她从楼上的窗户里看见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前世,心上有撞击般的疼痛和牵动,却只是陌生。她一直有想过要主动去招呼他的,现在他终于面对面地坐在她面前了,不再是楼上楼下那么遥远,不再是前世今生那么恍惚,他真实地、亲切地坐在她的对面,请求她答应做他的朋友。如此清晰。

她重重地点头:“当然。我渴望朋友。除了琛儿和程之方,我几乎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卢越,希望我配得上做你的朋友。”

“天池……”卢越几乎要跪下来对她顶礼膜拜了。她知道这句承诺对自己的重要性吗?她简直是在宣布他的赦免令。因为她的宽容,他将从此获得新生。

“天池,我们是朋友了。”他伸出手,与她重重相握。

就在那相握的瞬间,天池忽然有种触电般的感觉,仿佛有一根针在刹那刺进她的心里,使她整个人被施了定身法,不能动弹。在那一刻,她断定了:她与卢越,不只是认识那么简单。

天池再一次迷失了。

回到公司的时候,琛儿已经回来了,正在看杂志,见到天池,很关心地问:“去哪里了?”

“随便走走。”天池有些心虚地回答,接着反问,“小峰呢?”

“接到印刷厂的电话,去看打样了。”琛儿放下杂志,拍拍手,“这个心理测试挺好玩的,我们也来试试。”

大家正觉得无聊,都巴不得一声,立即围过来说:“什么游戏?怎么试?”

琛儿便看着天池说:“纪姐姐,你先来,伸出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