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依言伸出手来。琛儿便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中,命天池握住,然后笑着,随便说了几句闲话,将手抽出。接着转向何好,仍然是叫他伸出手来,握了自己的手,仍然是说了两句闲话又抽出来。何好只笑嘻嘻地握着不放,琛儿用力抽出来,转向梁祝和小苏。如此和每个人握了一回手,便点点头神秘莫测地说:“我已经知道了。”

第32节:三次心动(5)

大家都不解,追着问答案:“到底是什么测试?把答案说出来嘛。”独何好要求:“再试一次好不好?”

琛儿只是笑着摇头,但禁不住大家不住央求,便又说:“测试结果就是:这个屋子里,有两个人是真心待我好。”

大家更加不解:“两个人?哪两个?”

琛儿说:“一个自然是纪姐姐。”

小苏便问:“那另一个呢?是不是我?”

琛儿笑而不答。小苏不干了,说:“至少要说出来到底测试内容是什么嘛?”

何好早拿了杂志在手上,看了,愣愣地出神。小苏抢过来,说:“念给大家听听嘛。”一边自己已经念出来:“如果那个人真正喜欢你,当你把你的手放到他的手上,他会温柔地握住,而在你抽出时,他会本能地挽留,有一种留恋从心底流露出来,使他依依不舍。”念完了,又追着琛儿问那另一个人是谁。

琛儿仍是不答。何好却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天池呆呆地出神,她想起刚才在咖啡馆里与卢越的见面,以及那不同寻常的一握——“是不是真正爱着一个人,在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就会知道了。”——当自己握住卢越的手时,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熟悉得回肠荡气,亲切得温暖缠绵。难道,那就是爱?

她和卢越,不只是认识那么简单。然而,为什么,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在刻意隐瞒。他们到底隐瞒了一些什么?如果自己问琛儿,她会说吗?

晚上,琛儿和天池两个睡在床上,天池便问:“那另一个握着你手的人,是不是何好?”

琛儿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说:“只是游戏吧。”

“如果真的只是游戏,你就不会这样紧张了。神不守舍的,分明是相信答案。何好喜欢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天池轻轻笑,断然答:“是。”

“是?”

“他对我评价过你,说你又华丽又苍凉。如果不是深爱一个女人,绝不会想到这么绝的比喻。华丽,苍凉,真亏他想得出来,这么矛盾得莫名其妙,可是又真贴切。”

琛儿也唏嘘,华丽,苍凉,何好竟用这么两个词来形容她。何好是懂得她的,体谅她的,理解她的。

天池进一步点醒她:“那何好技术精湛,创意一流,显见是这一行的佼佼者,不论应聘入哪一家大公司,都可独挡一面。怎么会安心在‘雪霓虹’耽搁太久?”

“何必长人家志气,灭自己威风?”琛儿辩解,“也许他觉得在‘雪霓虹’更有发挥空间,宁为鸡头,勿为牛后。”说完自己也不信,在“雪霓虹”做一名小小设计员,又称得上是什么“鸡头”了?

她盯着天花板,茫然地问:“纪姐姐,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天池反问,“你觉得这问题严重吗?”

“你觉得无所谓?”

“本来就是无所谓。你已经结婚了。何好是你的属下,小男生,和你根本不会有什么将来。他喜欢你是他的事,也是非常正常的事。只要你自己坦然,他很快就会摆正心态的。但是现在是你自己太在乎这件事,所以,问题不在何好,而在你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我喜欢他?”

天池笑了:“你喜不喜欢他,你自己不知道吗?倒问着我。”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呀。”琛儿无辜地说,移一移身体,更加贴近天池。仿佛又回到大学时代,两个小女生情窦初开,晚上挤在一张铺上谈心事。“并不是真想发生些什么故事,可是,只有在感觉到有别的男人爱上我的时候,我才会重新想起自己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还算年轻有魅力的女人。”

女人,而不是女生。黄粱已熟,红颜已老,她们已经有了婚姻,有了经历,有了沧桑。纵然华丽,毕竟苍凉。

琛儿微喟,耳语般轻轻地说:“中午玩游戏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不放,我发现自己是会心动的。当他要求再试一次的时候,我又心动了一次。后来他说他知道答案了,我又心跳了。”

“三次心跳,嗯?”天池取笑,“说得好像一篇小说的题目。”

第33节:三次心动(6)

“穷心未尽,色心又起。”琛儿自嘲,接着叹息一声,“可是我真的好想谈恋爱。”

“我也想。”不料天池竟这样接口。

琛儿大大惊讶:“你想恋爱?那还不容易?程之方现成摆在那儿。”

“不是程之方。”天池摇头,“我想象中的恋爱不是那样的。而是,像发高烧一般,不是这么平静。”

“也是,”琛儿笑,“程之方是一颗退烧药。再高的温度到他那儿也平静如水。不过,也许这样的人才会是完美丈夫。这世上的幸福婚姻有两种:一就是遇上一个你真心想对他好的人,而他愿意接受;一就是遇上一个铁了心要对你好的人,而你也愿意承当。可惜的是,这两者永远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琛儿,你好像成熟了很多。”

琛儿苦笑:“帮帮忙,我已经二十六了,还不该成熟点吗?”

天池惊讶:“你二十六了?那我多少岁?”

“你?你只有十八岁,是刚刚发春梦醒来的花季少女。”琛儿望向天池的眼光几乎是慈爱的。

这回轮到天池啼笑皆非,握着脸说:“我的确没有理由再天真了,是不是到了这个年龄,总该结一两次婚?”

琛儿看着她,怜惜地想,可怜的天池,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结过婚嫁过人而又离了婚呢。将来这一切终将大白,到那时又该如何呢?

停一下,天池又试探地问:“琛儿,我以前恋爱过吗?不算吴舟,那只是暗恋。我有没有真真正正同人谈过恋爱,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那种?”

琛儿迟疑起来。她几乎要脱口对她讲起哥哥的事情,但是话到嘴边到底又忍住了,怎么对天池说清楚呢?她与哥哥恋爱,结婚,又闪电离婚。如果天池问她为什么,她怎么回答呢?

好在天池并没有往下追问,她放弃地叹息一声,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幽幽念起一句诗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琛儿忍不住扑哧一笑:“还不思量自难忘呢。你呀,是苦思量,记不清。”

天池也笑。她有些失望,但是终究也没有勇气开口说出卢越的名字。“卢越”这两个字于她就仿佛一只装饰精美的定时炸弹,她很想靠近去欣赏,又害怕为此受伤。她渴望琛儿可以主动对她说些什么,却不敢由自己发问,只得自动转了话题:“那你还爱不爱许峰呢?”

“许峰?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琛儿无奈,“我不是不爱他,只是在面对他的时候,我失去了爱的能力。”

天池一愣,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不是不爱,只是面对他时失去了爱的能力。这句话听上去不通,细想,却像是从自己心窝里掏出来的,有着千钧重量。自己对程之方,可不也正是这样的情感么?不是不爱他,也说不上他哪里不好,老程这个人,稳重正直,对自己又一心一意,不以身相许简直说不过去。可是自己和他在一起,却总是没有感觉,或者说,不懂得心动,仿佛失去了爱的能力,变得麻木而彷徨。

琛儿叹了一声又一声,絮絮地说着些琐碎却真切的生活往事:“……有一天是他生日,恰好我身体不舒服,歇在家里没有去上班。他也在家陪我,他的朋友打电话给他,要替他庆生。他兴冲冲地穿了西装要走,我有些闷,就说了句‘丢下生病的老婆,倒寻欢作乐去?’他便说不去了,气冲冲地坐下来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我就说你要是想去就去吧,我在家也没什么事,不用你陪的。他只说不去了,可是脸上阴沉沉的,整个下午都窝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长吁短叹。我心里可真是堵得慌,至于嘛,一顿生日宴而已,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倒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事儿解不开似的。我就劝他还是去算了,别在这里不高兴。他说他没有不高兴,又说不管他怎么做总之讨不了我欢心。我忍着气说你不用讨我欢心,你自己高兴就行了,想去就出去玩吧。他还是说不去,可还是叹气,苦着脸说怎么办呢,去也不对不去也不对,做人真是难。我烦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儿,竟扯到做人难上来了,就说你还是走吧,别呆在家里让我看着心堵。他说反正怎么做你都是不高兴的,我反正不对,我在家陪你还不行吗?我不用他陪,他陪着我,我只会觉得有压力。但是他偏不,既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那么窝在那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唉呀,真比大吵一架还让我怄,怄得吐血。”

琛儿一口气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脸朝着天,好像是跟天池说,又好像自言自语:“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容易,可是过一天也是难的。和他在一起,我不会不开心,可是也难有开心的日子。我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天池没有回答。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她只是反反复复地想着琛儿那句话:面对他的时候,失去了爱的能力。倘若自己嫁给之方,便会是这样。两个人在一起,一年就好像一辈子,一辈子又好像一天,真是有如鸡肋,弃之可惜而食之无味的。

这一个晚上,天池和琛儿两个再没有说过话,却都是各怀心事,辗转反侧,一夜不曾安睡。

第34节:约会(1)

约会

这日上午,琛儿在印厂签了打样回公司,进门时,正好听见小苏在对天池颐指气使:“把这个送到楼下复印一份,顺便帮我买罐可乐上来。”

琛儿只觉血气上涌,几乎立即就想冲进门去将小苏大骂一通,忽然省起这样必然使得天池为难,急忙一转身跑上一层楼,藏身在楼梯后面,看着天池从门里出来,一路下楼去了。

天池的身影那么孤独,柔弱,仿佛一声苍凉的叹息,欲语还休。琛儿忽然有想哭的冲动,那是纪姐姐纪天池啊,骄傲、率性、出类拔萃、卓而不凡的纪天池。当年与天池同学,开学典礼上已经为她那种飘逸出尘的风度所折服。大一女生还都只是小女孩,然而天池的眼中却有一种难言的沧桑和清冷。是的,沧桑,却不世故;冷清,却不冷漠。

她们彼此欣赏,却因为性格大相径庭的缘故,并不接近。直到那次神农架旅游,琛儿贪看风景掉了队,失足落下山坡。同学们沿原路分头寻找,是天池先找到她,一边让另一个同学去报讯,一边背起她便走。天池是那么瘦的一个女生,却毫不犹豫地背起与自己体重相差无几的她,那一个背影,有多么坚定!

后来到了医院,小镇上设备不齐,又是天池为她输的血。天池的血流进了琛儿的身体里,从此她当她是自己亲生的妹妹,把失去弟弟的那份无法投递的亲情与怜爱尽情投放在她身上。从此她们成为血肉相连割头换颈的好朋友,大学四年里,好得成了一个人。

即便是这样,琛儿依然无法进入天池的世界,分享天池的悲伤。但她坚信天池是卓越的,出色的,不可摧毁的。所以当天池邀她进“雪霓虹”时,她痛快地答应了,与她合作、共事、创业,当作人生至乐。

本来可以一生都这样青春无敌,然而她对好友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就是介绍她与哥哥认识,促成了他们那一段悲剧的婚姻。她冒失地单纯地以为自己至爱的两个人能够彼此相爱,是一件世间最好的事情。然而她错了,她害了天池,令她失婚、绝望、自沉、失忆,即使醒来亦不能恢复元气与神采。

堂堂“雪霓虹”的创始人纪天池,她的名字曾经响彻整个大连制版界,而今,竟沦落为给昔日的下属端茶倒水!

琛儿几乎是有些失魂落魄地下楼,看着“雪霓虹”的金字招牌,竟然不晓得推门。对话声从门里隐约地传出来,是梁祝在责备小苏:“你怎么指使纪经理去给你买可乐?太过分了。”

小苏不在意地说:“那又怎么样?她现在废人一个,除了端茶倒水跑跑腿儿还能干点什么?”

琛儿再也忍不住,猛地推门进去,浑身发抖,指住小苏劈面就是一句:“你现在立刻给我走人!”

小苏一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想再辩,梁祝早已将她一把拖到里间去,低声教训:“卢经理在气头儿上,你这会儿什么话也别说。走也好不走也好,补工资也好扣工资也好,都等改天心平气和了再回头来谈。现在吵起来,说什么她都是老板你都是打工,占不到好处去。”

这边何好早已察言观色地端把椅子来请琛儿坐下,替她倒一杯茶,又将刚彩喷出来的校样郑重呈上,若无其事地笑着说:“这是车厂的设计初样,您看看能不能打动客户?”

城门失火,难保不会殃及池鱼。天下打工的,都是息事宁人为上策,最要不得就是坐山观虎斗,惟恐天下不乱。梁祝与何好都是圆滑之人,这种四两拨千金的功夫玩得地道纯熟,当下兵分两路,里应外合地,将一场纷争在三言两语间遮掩过去。

第35节:约会(2)

片时天池回来,屋子里各就各位,全然看不到方才剑拔弩张的硝烟气。她把复印件交给何好,又举着可乐找小苏,奇怪地问:“小苏呢?”

“辞职了。”琛儿很平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非常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正是因为她这过分平静的口吻,反而让天池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因而猜测小苏的突然失踪并非辞职,而只能是辞退。那么,琛儿为什么会如此仓促地辞退小苏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自己,为了不让熟知过去的老臣子在自己背后指手划脚说东道西。这就像以前人家不得宠的姨太太喜欢换丫头一样,琛儿请了自己这个精神不健全的半个老板,明知不能压众,就只得靠辞退老员工来维持所谓的尊严。

天池觉得深深的悲哀,自己是这样一个要别人处处迁就的弱者,一个惟恐打碎的瓶子吗?只是三言两语的闲话,已经让琛儿辞了共事多年的老臣子;天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不可逆料的意外,要琛儿牺牲多少既得利益来成全自己?

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程之方的话,她已经离开人群太久,强行要挤回到人群中去,逼得社会来适应自己,这不仅对自己是一个艰巨的考验,更对别人是一种难堪的负担。即使琛儿情愿担起这份责任,可是自己忍心让她锱重前行寸步千钧吗?

天池整个下午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了晚上吃饭,却突然活泼起来,并且不住声地喊累,做出一副无赖的口吻对琛儿说:“上了两天班才知道,朝九晚五还真是需要几分功夫,我可不是那块料。明天拜托不要叫醒我,我习惯睡懒觉,再不想起早了。”

“什么?”琛儿一愣,“你明天不去上班了?”

“再也不去了。明天,后天,大后天,我永远都不想上班了,呆在家里多好呀,晒晒太阳看看电视就是一天,哪像上班,八小时对着电脑,红黄蓝黑的我根本弄不懂,真是自讨苦吃。”

程之方笑:“这才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呢,前些天吵着要工作的是你,现在满口喊累的也是你。吃到苦头了吧?”

琛儿却不以为然,知道天池决不会单单是怕吃苦这么简单。虽然现在的天池和以前那个坚强沉稳的形象颇有距离,可是一个人骨子里的心性是不会变的,天池决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她越来越怀疑程之方的专业水准了,还心理医生呢,连作秀和真心话都分不清。

然而她也不想勉强天池,康复是一件慢慢来的事,何必操之过急。况且工作吃紧,她也实在顾不得猜测天池细密如针又复杂如网的心思。

过了几天,一日琛儿偶然发现天池在翻报纸的应聘栏,越发认定了自己的想法:天池并不是不想工作,只是不想同自己一起工作,不想让自己为了照顾她而为难。这使琛儿觉得感慨也觉得欣慰,天池,毕竟还是以前的天池,那个善解人意忍辱负重的纪天池。

她没有再去惊动她替她作主,却悄悄留意天池选了哪间公司应聘,暗地里打了电话通知对方手下留情。

这天,天池很兴奋地回来,向大家宣布:我找到新工作了,是杂志社美编助理。

堂堂电脑公司老板去做美工助理,亏她还这么兴奋。琛儿觉得心酸,天池是真的把她那些辉煌往事忘光了。她可还记得当年她是怎样在千百家设计公司与印刷厂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以一己之力取得大连服装节设计代理权的吗?那时的天池,何等潇洒出众,英姿勃勃!

走错了时光隧道的天池,也许真是走不回来了。

天池的工作,是卢越帮忙介绍的。

自从在葵英路山墙下相遇,他们就开始交往起来。天池心中,隐隐只觉得对不起程之方,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同他说,便索性将所有人都瞒住。琛儿、许峰、程之方、甚至核桃,一个也不告诉,找尽了借口溜出门去见卢越,见到了,便稚气地笑,散步,逛街,看电影,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喝一杯咖啡便分手,话也没有多说几句。

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才会那样盲目地约会。

然而天池和卢越,又分明不是在谈恋爱。他们并没有任何暧昧的举止或是亲昵的话语,他们甚至很少说话,仿佛怕打破了某种约定。不可说,一说就破。茫茫中两个人分明都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不可靠,不久长的,却不由自主地要见面,多见一次,再多一次。想把快乐无限期地延长下去,又怕快乐落在了实处,打碎了。

第36节:约会(3)

有一次他送她回家,经过广场时看到许多人在那里开露天舞会,两个人并没有商量,只是彼此对视一眼,便默契地加入了人群中,他拥着她舞在月光下,旋律中,她埋头在他的胸前,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心跳,那么铿锵有力。她忽然记得了——

“我们以前跳过舞?”

“很久以前。”

“那是什么时候?”她抬起头,与他隔开一点距离:“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

“那就不要想。”他觉得害怕。怕那一点点距离,转眼就成天堑。他将她拉回到胸前,拥得更紧,“让我们从头开始。”

然而她已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从头开始?我们,从前是怎样的?”

他竟然不敢回答。而她也没有再追问。他们仍然相拥着,但是距离却忽然远了。他觉得无力,他拉不回她,他和她之间,的确有个天堑,不,是恨海,他不是精卫,他填不平它。

只有真相才会让她消除隔阂,然而真相会使他们彻底疏离。除了听天由命,他毫无办法。

天池说要找工作,卢越立即介绍相熟杂志社给她,虽然只是美编助理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然而天池已经很感激,特地请他吃饭道谢。

席间,卢越终于难得地提到过去:“以前你离开制版公司要开‘雪霓虹’,也是我帮你转工。”

“是吗?”天池苦苦回想,“我依稀记得在一家中美合的制版公司做过一段时间业务经理,后来辞职出来,开了‘雪霓虹’,但是具体情形却不记得了。”

“这个建议还是我给你的呢。当时我帮市政府做一本关于大连形象宣传的画册,我拍的片子,你替我做的设计,连文字都是你写的。琛儿找人借的扫描仪、电脑、彩喷机,出完彩喷样交给市领导签字,就这么搭通了天地线。后来一想,既然咱们这么好的技术,何必替人打工,不如自己干算了。这么着,才想起要开‘雪霓虹’,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天池闭上眼睛,脑海中叠映着许多片段和定格。白手创业?还真是有一点印象。那时候她单枪匹马地出来组建公司,联系客户、接订单、设计制作、找印厂出片,统统一脚踢,临了赚那么三文五文,客户签字时还总是摆出一副恩赐的嘴脸,话里话外,流露出“你看我有多照顾你,放着那么多大公司不去,光顾你这个体户”的意思,迫得她满口称谢,满额滴汗,那几分辛苦钱赚来是比小保姆核桃更不易的。

然而卢越?怎么单单不记得这里面有卢越什么事?依稀记得,他好像是个颇有名气的摄影师,拍过许多优秀的作品,还出过两本摄影册,她甚至可以看见他半跪在海滩上拍照的形象——但仅止于这些,记忆的图像里再没有其他,没有他和她在一起的情形。

“你一定很会游泳。”天池忽然这样说。

卢越立刻紧张起来:“啊?”

“我记得的,都是你在海里的样子,再往深里想就觉得乱了。”

卢越整张脸胀红起来,关于大海,他有太多的快乐与痛苦。多少个清晓黄昏,他伴她在海滩走过,看浪奔浪流,听海鸥吟唱。然而后来,他们开始争吵,有一次,在海边走着走着吵起来,他把她独自丢在沙滩上,不顾而去。晚上回到家看不见她,急起来,到沙滩上找,她居然还在那里,维持着原封不动的姿态,仿佛迷了路的小女孩找不到家,抱着膝默默垂泪。

不,他并不希望天池想起以前,想起那些背叛与辜负。他宁可珍惜眼下的片刻温柔。至少,现在他们在一起。

“想不起来的事,就不要再想,只当我们刚刚认识。”他说,“再过几天,就又可以去游泳了。”

“他们说我是在游泳的时候淹了水才变成这样子的,只怕不会让我去。”

“他们”是谁?琛儿?许峰?程之方?卢越心中微微泛酸,只怕程之方占的比重更大吧?这个管头管脚的心理医生,恨不得签一份二十一条让天池就范。然而他偏偏没有资格咒骂程之方,不管怎么说,是他卢越害了天池,而程之方救了天池。

第37节:约会(4)

星期天一早,程之方来接天池去划船,说是新鲜空气对恢复记忆有帮助。天池颇有些厌倦程之方的自说自话,他一厢情愿地替她安排日程,从不预约,好像她天生是呆在那里等着他来随传随到似的。然而她仍然温顺地换了衣裳随他出来,走到门外方说:“我今天已经约了人。十点钟,在水无忧见面。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恐怕不够划船吧?”

“约了谁?”程之方问,话出口,自己也觉过分,放缓语气说,“我方不方便陪你一起去?”

天池想一想,勉强点头:“也好。”

“水无忧”。旧地重游,天池的心里又有了那种忽明忽暗的恍惚,这里,曾经印下她无数影像,记录着她的爱情与伤痛。如今那些记忆犹如雨后春笋般从思想深处冒出来,参差而脆弱。她看着四壁依稀记得的装修,看着柜台后似曾相识的茶馆主人,那个叫做无忧的清丽女子,那女子的脸上,分明地写着死亡与伤痛。

天池轻轻告诉老程:“她以前是个报社记者,曾经有过一个暗恋着她的便衣警察为她而死,从那以后,她便对自己封闭了心扉,辞去记者的工作,开了这家茶馆。就因为那个警察在死后留下一本日记,里面说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到他经手的案子水落石出后,可以不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而要与她相守,开一间茶馆,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无忧’,而把这家茶馆叫做‘水无忧’,就是为了完成那个警察的心愿。”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程之方惊讶地问,但立刻就想明白,“是那些记忆?你又想起了不属于你自己的事?”

“是的。”天池茫然地皱着眉,“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就突然记起了这些事。也许就像你说的,我的记忆频道搜集了许多与我自己经历类似的故事,那个便衣警察的日记,就好像我自己写过的《点绛唇》……”

程之方忽然紧张起来:“天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这些事。”

“什么事?”

“你有特殊记忆的事。”

“你怕人家把我抓去做研究?”天池笑,“你是心理专家,如果你来研究我,会怎么做?剖开我的脑子?用激光扫描?”

“不要笑。我的警告是郑重的。”程之方紧拧着眉说,“如果你的记忆是可以自己控制的,也许还会对你有些好处,也对别人有好处,比如帮助公安部门破个案什么的。有了谋杀案子,只要你到旁边站一站,就可以和灵魂接触,让死者说出真凶来……可是你的记忆根本是支离破碎而虚无缥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生,又不知道究竟可以接收哪些记忆。这样子,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真是百无一是。”天池苦笑,“要么就什么都想不起来,要么就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都弄不清哪些和我有关,哪些和我无关……”

“天池,有件事我也许应该告诉你。”程之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地说,“吴舟已经从英国回来了。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与他见面。”

既然天池已经想起来了,那么与其让她在不属于自己的回忆中徘徊,不如让她顺着自己的故事成长。好在天池如今已经日渐康复,应该不会再受刺激。

“吴舟哥哥回来了?”天池大喜,既而却迟疑起来,“我见到他,应该说些什么呢?”

“你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还怕没话可说吗?”程之方不无酸涩地说,“就是忆当年也好呀,至少可以帮你恢复记忆。”

早一点还原完整的纪天池,总好过看着她一天天精神分裂。

这时候有个年轻女子走近来:“纪经理,你好。”又偏一偏脸,“程医生好。”

程之方没想到天池约会的是一个女孩子,他认得她是卢琛儿的手下,“雪霓虹”的小苏,忙含笑站起,拉椅子请她坐下,又招服务员来点单。

反而是天池还在为了“吴舟哥哥回来了”的消息患得患失,神情有些迟滞,反应只是平淡:“你来了?”

小苏有点摸不着底儿,不知道这个昔日的经理召自己前来究竟所为何事,更不知道她的约见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奉琛儿的使命,是要跟自己清算前账还是结算工资。离开“雪霓虹”非她所愿,毕竟自己从出道起就跟着天池在干,和“雪霓虹”一起成长,直到今天。那日琛儿一怒之下炒自己鱿鱼,她的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满,更有无数的话想回骂:“你炒我?你进雪霓虹的日子还没我长呢?人家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你自个儿还泥菩萨过河,顶着磨盘转不动呢,倒想着拆桥杀驴了……”

第38节:约会(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