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bbs..---【你的用户名】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同生

作者:御井烹香

文案

她对他的看法:变态、冷酷、无人性

他对她的看法:软弱、堕落、两头不落地

彼此互相看不起,但意外事件,又让他们的生命紧紧相连

不想共死,就只能同生

*基本,每日12-15点更新。本文和《时尚大撕》有联系,但不必看前文也能无障碍看懂,可以算是平行世界的外传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展,女主不是乔韵┃配角:┃其它:

第1章伊斯坦布尔(1)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机场贵宾候机室伊斯坦布尔,城上之城,巴尔干半岛的明珠,拜占庭与奥斯曼的余晖至今照耀在索菲亚大教堂的尖顶上,蓝色清真寺和托普卡帕宫倒映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碎浪里,清真寺的礼拜声悠悠透过大喇叭传递,清晨五点钟起,在一座又一座宣礼塔中完成接力。这城市很贵,人均收入却不高,外来者常会疑惑本乡人该怎么在这样的物价中活下去,拥挤的电车顺着铁轨摇摇晃晃,穿过许多灰暗肮脏的街区,自60年代后就未经修缮的老楼,街角闲坐着三五闲坐,无所事事的老人——与年轻人。

年轻人无事可做,这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危险的征兆,可不论如何,电车中的乘客们却始终还固执地保持着国际大都市的最后一丝尊严——女学生们穿着西式校服,和男人自然地共处一个车厢内,穿着短袖的女游客也不会引来特殊的眼神。60年来,无数在此中转的旅客潮水般地涌入这座城市,令它的居民也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见多识广,这座城市和国际化的距离就这么近,一部电车的距离——顺着纷杂的快轨一路往欧洲区深处,半个多小时就能到阿塔图尔克机场——亚洲与欧洲最重要的中转场合,也是土耳其在这个年代最能拿得出手的奇观。

绝非过誉,这机场可真是数得上号,和永远停留在80年代的城区截然不同,它那老派的奢华在50年后都不过时,大得就像是一座迷宫,一座购物广场被搬进来填充进国际候机区里,要是走错了方向,半小时也不够你往回跑,它是这么的大,这么的热闹,旅客之多让行李小推车成为稀缺资源。尽管去问好了,在某个随随便便的周五晚上,你可以跑遍最近30个登机口(这可是一段不短的路,记得吗,这机场很大),也找不到一辆珍贵的小推车,每个幸运的推车客都能告诉你一个不亚于中彩票的传奇故事,详细地炫耀着他们是怎么无意间从某个即将登机的旅客手里接收了这宝贵的财富。那些怀里抱着孩子,手里拎着两到三个随身行李的旅客,要么是详尽地观察着最近一个登机口的战略形势,要么就只能无视豪华富丽的免税商店,怏怏地坐在拥挤的候机区生闷气。

当然,也许……还有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乘着VIP候机厅门口的地勤离开时,偷偷潜进盗出一辆VIP专用小推车,和大众版比,它做得更精致,也更小巧,还能为你带来些许另眼相看的特权。在门外一轮难求的行李车,这里排成一整行——对资源的极大浪费,是奢侈品的基本属性,这种体验,也包含在昂贵的两舱票价中。

Rimowa登机箱、Macbook、Surface、Airpods,这几乎是乘客的标配,这里穿着职业套装的人也比外头多,倒是不怎么安静——很多人争分夺秒在开视频会议,同乘一班飞机的同事也急于把握时机展开社交。还有许多人皱着眉头敲打键盘,当然更不乏商业伙伴间的巧遇。你飞欧洲,我去亚洲,一道海峡劈开了这座城市,把它分成欧亚两个区,这是它独有的动荡气质,这城市就像是它挂在裙角的恶魔眼,多少带了点邪性,不论来自哪里,天南海北,别奇怪,都能在这里重逢。

“——李小姐。”

这是个教科书般标准的两舱客,Rimowa登机箱拉在身后,三件套定制西装似乎来自伦敦萨维尔街,体型保持良好、有健身痕迹的体型,腕表、领带夹、袖扣,处处露出低的调小讲究,笑容含蓄,长得和衣着一样体面,他不无惊讶,“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傅先生!”

李小姐一样很吃惊,她站起身和傅先生握手,“怎么这么巧,你是——”

“我从伦敦回国。”他乡遇故知,傅先生很好奇。“李小姐你是?”

“我转机去雷克雅未克。傅先生去伦敦是——”

傅先生是副总裁,他服务的服装企业,这几年发展良好,触角更向世界铺开,最新动向李小姐没理由不知道,她这是明知故问。

——傅先生的笑容依然温煦,“集团秋季秀会在伦敦开,过去谈些细节。李小姐去雷克雅未克也是谈生意?”

生产企业人多事多,总裁是挂名,一心忙设计,实务都是副总裁在抓,他飞哪里干什么,别人不了解很正常,可李小姐是明星经纪人,动向和明星息息相关,这时候她去雷克雅未克做什么,傅先生会不知道?

装什么装?李小姐笑得也很热情,“带秦巍拍戏,我们新戏要在冰岛取景,我先过去看看情况。”

“啊。”傅先生做感叹状,“确实,李小姐你们的艺人是越来越厉害了,现在进一步往好莱坞发展,全世界都有名气,以后,在国内的时间恐怕越来越少了吧?不得不佩服你调教艺人的功力。”

“哪里哪里,傅先生过奖了,你们的设计师还不是一样,现在已经是国际化品牌了。听说这半年是不是都打算住在伦敦?”李小姐捂嘴娇笑,装得和真的一样,“佩服的是我才对。”

虚情假意,握着手寒暄到现在,虚伪就像是架在火上的锅,煮得都冒泡泡了。两个人就是在比谁更能装,傅先生是场面人,李小姐的决心却不输给他,她可不是设计师、大明星,艺术家性格敏感,不耐烦装,经纪人就得靠绷着,看谁绷得住——她要绷不住,傅先生觉得有意思,会更装下去,她要一直和他装着,他摸出虚实了也自然会适可而止。

她猜得没错,两人对视一会,傅先生笑一笑,先让一步,道出了真正的原因。“伦敦距离雷克雅未克更近。”

这话没头没脑,李小姐却和傅先生相视一笑:两个人说熟,不是朋友,说不熟却又实在是矫情了。一个经纪人,一个副总裁,都是服务性岗位,他们是说不上交情,但谁让李小姐照料的大明星秦巍,和傅先生跟随的设计师乔韵,正是国内知名度颇高的一对情侣。两个大人物谈恋爱,高管说是王不见王,但工作上自然也逃不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发展是越来越好了,”李小姐也说几句真心话,“傅先生穿这么规矩,是从办公楼直接赶来机场的吧?”

【韵】集团灵魂人物乔韵是本色设计师,挂了个总裁的衔,但满脑子都是她的设计,傅先生说是副总裁,干得是总裁的活。公司发展得越好,实权人物也就越忙,这是逃不掉的。

“李小姐不也是一样?昨晚才在颁奖礼上看到你——多谢照应我们家生意。”

“都是自己人,应该的。”李小姐是秦巍的经纪人也是合伙人,至少是合伙人之一。秦巍是大明星,也是名校高材生,演戏创业两不误,有一定名气以后,从原公司跳出来,拉李小姐一起自立门户,和海归老同学合伙搞经纪公司,现在俨然也有模有样,旗下签了十几个B咖艺人。公私两便,这些艺人出席什么典礼首映礼,也少不得向【韵】商借时新礼服。“也要感谢傅先生肯照顾,次次都借我们心机款。”

“都是自己人,”傅先生也是这句话,“你们的秦先生就是乔小姐的心头肉,他的人,当然要穿最好的。”

这话听着亲热,再品有点酸,李小姐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有点同情,“艺术家不好伺候吧,傅先生?说句心里话,能和乔小姐合作这么多年——真佩服您的修养。”

什么修养,不就是说他受气?傅先生对乔韵的野心,不能说是司马昭之心,可该明白的人心里都清楚得很。眼看着乔韵这么多年来,和秦巍分也好合也好,都把他当心头肉疼着,傅先生就是墙边的野草,宠全是秦巍受,罪是傅先生捱,这样的情况,有点心气劲的人都忍不了,李小姐的佩服半真半假——也真亏了傅先生。

“怎么说得上是修养,”傅先生笑得有点自嘲,好像什么也没听出来,“也就是和她熬着呗——说实话,一般人也真没法和乔韵合作,容易怂,除了我她也找不到别人了,这才能一直混下来。”

一般人容易怂,谁是一般人?李小姐和秦巍合作之初,对这个长相家世才华性格无一不引人垂涎的美男子有没有过野心?是什么让她只安于现在的合伙人角色?她是不是怂了?

客套话说尽,两人无以为继,对面一笑,不约而同掏出手机,各自低头。

【靠,你绝对想不到我在伊斯坦布尔遇到谁。】【傅展!妈了个鸡,这个死变态,感觉对乔乔还是贼心不死——我要是你我就提防着点,话里话外他还想把我绕进去似的,感觉在试探。】李小姐一边打字一边抬头,眼神和傅展撞了个正着,对他甜甜一笑。【能不能行啊你们,这么几年了还没把他从集团里排挤出去,你可得小心了,可别让他温水煮青蛙,把乔乔拐走了。】【有意思,竺姐,】大明星就是大明星,秦巍对身边的潜在小三似乎不太在意,回的信息里有笑意。【怎么感觉,你比我还讨厌他?】李竺偷眼打量傅展,两人眼神又撞上,她龇牙咧嘴,露出个假笑:秦巍是艺术家,专注自我世界,‘他强由他强,清风抚松岗’,人事倾轧很少放在心上。但她不同,生意场里厮杀这么多年,唯独在傅展手里栽过大跟头,被他当傻子耍过。【我记仇,不行吗?】秦巍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星途一直顺,唯独前几年有过一次裸照风波,沸沸扬扬闹得很大,直接导致他和乔韵决绝分手,之后历经种种,才艰难复合。【别忘了,我们一直没证据。】就是因为一直抓不到证据,李竺才对傅展更戒备,她承认,自己的厌恶里夹杂着些惧怕——她知道自己不太斗得过,所以比起报复,只能选择敬而远之。

【就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这男人,看着光鲜,其实思维扭曲、没底线、没人性。】两人的眼神三度遇上,她第三次甜笑,手里盲打输入,【伊斯坦布尔机场能遇到这么多人,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遇到了他!】【挺好玩的。】

在这么随机的一个角落,随机地遇上了这么个熟人,傅展也觉得很有意思,值得和朋友分享一番,【居然在机场遇到熟人了。】【谁?】

【重点在巧合,是谁倒不值一提。】

【废物?】

傅展抬起头看看李竺,和她的眼神撞在一块,李竺冲他盈盈浅笑,他也回以温煦的微笑,【差不多吧,有点天分,但心性不行,格局太小。】【你看谁的心性行过?】对面问得很挑衅。

傅展不以为忤,【心性也不是越复杂越好,陈靛的心思很单纯,心性就不错。】陈靛是【韵】集团第三号人物,论心眼子,一万个他也不能和傅展拼,但胜在心性简单坚定,从集团设立至今,一门心思就跟住了乔韵,从未想过叛变到傅展这里来,几年来不是没给傅展带来麻烦,但倒也让他欣赏。像李竺这样,开始对秦巍有点心思,私下搞小动作,玩到一半又收手,够胆玩,没胆付账的人,在傅展看来,也就值得一个字——怂。

心性如此,她一辈子只能给别人打下手,最多做到公司高管,要跳出来自立门户,难。

其实对方是什么人都无所谓,在傅展,一样是看得清清楚楚,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傅展看陈靛,无奈中带着尊重,看李竺却多少带了点不屑,所以笑得也特别有优越感:李竺笑里藏的厌恶和忌惮,他不是没看出来,只是不以为忤——吃过一次大亏,她算是记住了,想要再利用她,不会如上次那样容易……

但,那又怎么样,下回真要用她,他也多得是办法。

两人的眼神在手机上空三度相遇,傅展笑得春风拂面,好像对面坐的是他多年的至交,他好意提醒。“李小姐,你是不是该去登机口了?”

李竺愣一下,眼神落到膝上:护照里夹着登机牌,斜搁在那里,隐约露出登机时间,只是从傅展的角度却不怎么好看清。落座后聊了不少,但她并没提自己的航班和登机时间,这变态……傅展的观察力,是真的很强。

意识到敌人的出众之处,心情总不会太好,李竺也乐得少和他呆在一块,她看看表:“是该过去了,只是广播怎么还没通知呢?”

贵宾休息室里当然有航班信息牌,傅展很绅士,李竺身上东西多,他主动过去查看。“李小姐你的航班是——咦?”

话没说完,他的脸色就是一沉,李竺认识傅展五六年间,从来没见他因为任何事情失去镇定,她警惕起来,抱着杂物跟过去,“怎么了?”

信息牌上并无不妥,上百个航班显示着起降时间,延迟、候机、登机、离港……但傅展的眼神却并未停留在电子屏幕上,而是落到了贵宾休息室外的商业区里:隔着商业区,是一间颇负盛名的土耳其冰淇淋店,旅客们不分昼夜在此大排长龙,但现在场面却有些混乱。卷帘门拉下了一半,队伍前列的旅客生气地维护着自己的权益,但店主却充耳不闻,他正匆匆清空着自己的收银机,一边警惕地张望着四周,眼神和傅展碰了一下,两人无意间对视了一会,他像是被傅展的眼神惊吓着了,眼神更沉,抓过一把硬币塞进塑料袋里,哗啦一声,猛地拉下了卷帘门。

“这……”

排了数十分钟,眼看胜利在望,店铺却毫无预警的关门,这感觉当然不好,排在前列的生气,排在中部的遗憾,排在队尾的迷茫中又不乏庆幸——还好损失的时间不多,议论纷纷中,他们逐渐向四周散去,李竺有点迷惑,“傅先生——?”

她的问号藏在语调里,傅展瞥了她一眼——店主刚才的表现有解释了,他的眼神锐利得就像是一根钉子,脸庞仿佛结了一层冰,李竺一直知道他是个厉害角色,但她没想到没有保护色的傅展会这么……骇人。就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亮出了獠牙,只凭脊背戒备的一低,就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她倒退了一步,有些怕,但没失去理智。眼神扫视中,许多细节一一浮现:长廊里次第关门的店铺,步履匆匆,数目显著增多的本地人,困惑的外国人,登机口前窃窃私语,不断张望窗户,显然是登机时间已到,但却仍然没看见自己飞机的乘客……

“要出事了。”

几乎是和她心底浮现的警兆同一时间,傅展在她耳边低语,他的语气异常肯定,“可能有不好的事会发生。”

他牵住李竺的胳膊,“和我来。”

李竺同时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

两人对了个眼色,彼此都有些愕然,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如此镇定,但又很快恢复过来:很可能要出事了,不管出什么事,贵宾休息厅里的乘客都会是最显眼的目标,现在当然不能呆在这里。

危机来临,别的事无暇去想,李竺匆匆把随身行李收拾一下,和傅展前后脚快步低着头走出静谧的休息室,几个旅客从自己的电脑前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们,丝毫没意识到不对。李竺垂下眼避免一切对视,经过LCD的时候,她瞥了一眼屏幕:上面所有的航班,不知何时都已经翻成了Delay。

要出事了。

她的心猛然一沉,扯扯傅展衣角示意他看,和他交换一个眼神:恐怖袭击?政变?叛变暴动?

接下来该怎么办?联系谁?现在是不是该从机场出去?

休息室里,有人升了个懒腰,沙发区不知谁说了俏皮话,低低的、体面的笑声浪潮蔓延开来,休息室外,旅客们说说笑笑,妈妈追赶着淘气的小孩,远处,有人像是无意推翻了行李箱,炒豆子一样清脆的撞击声响了起来。这声响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却让李竺和傅展同时一怔。

傅展一把抓住李竺的手,强硬地把她扯上前和他并行,他的手劲很大,但李竺丝毫没有抱怨,而是顺从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本能地紧紧扣住了傅展的手指。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这是刚才起就一直在心里回响的感觉,而已经出事了,却是理智的判断。

——是的,尽管大多数人还没意识到,但,恐怕阿塔图尔克机场,乃至整个土耳其,都已经出大事了。

第2章伊斯坦布尔(2)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机场机场长廊该怎么形容混乱的扩散?该怎么去形容一滴水是如何变成大海?一场暴风雨,总从水汽氤氲开始,它一定酝酿了很久,处处展现出暧昧的蛛丝马迹,可若从听到雷声算起,听风就是雨,那可就真是一瞬间的事。

首先是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长出来冒出来的人,所有的航班信息变成Delay之后不过五分钟,空旷的候机厅里一下就塞满了旅客,他们聚在一起焦虑地探听着,在大屏幕上查找着谈论着,在宽阔的候机楼里巡梭着、侦查着,像是被困在玻璃杯里的苍蝇,绝望地寻找着出路——看,最让人讨厌的一点是,国际机场本身就包含了隔绝内外的设计目的,而那些无所不在的标识里,可没有哪一条能告诉你,在迷宫一样的停机坪里,有哪条路能通往机场外头。

“Mama——”

小孩儿哭了起来,这哭声当然此起彼伏,人们开始慌张了,但理智依然还在,一个显著的证据就是洗手间内并没有太多人进来躲藏:是有点可悲,这诚然是十分蹩脚的藏身处,但,面对现实,这可是在机场,除了洗手间以外,没有更好的藏身地了。

“应该是政变。”

傅展回身张望了一下,转身把故障检修牌摆好,小心地避开地面上淌着的水洼,走到设备间前查看了一下情况:李竺已经把矿泉水和饼干在行李箱上码好了,现在正收拾着设备间内的杂物,拾掇出足以容纳两个人的空间。“难以想象任何恐怖袭击的节奏会有这么缓慢——恐袭的话,在航班改消息前早就该爆炸了,枪声也不至于只响几下。当然更难以想象的是,这么多本地人都能在恐怖袭击发动以前收到消息,而情报人员却一无所知,从种种迹象判断,这应该是一次由下而上,酝酿许久,富有土耳其特色的传统军事政变。”

他的语气很温和,似乎意在安慰她,李竺有点想笑,这番话好像更适合在大学课堂上讲。但她也不得不佩服傅展的镇定——在一开始短暂的凝重和惊愕后,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有条不紊的带着她采购干粮,寻找栖身地。娴熟得好像这机场就是自家地盘——他当然不可能在这里逗留多久,那就只能归功于出众的观察力了。

门外的脚步声忙乱纷杂,各国语言和行李滚轮一起隆隆地碾过洗手间门口,混乱无疑在扩大,但中文媒体却还是风平浪静,BBC也还没发布消息,两个人各自低头摆弄了一会手机,过一会傅展率先走进设备间里,示意她也进来,把设备间的隔间门虚扣上。“事态已经进一步扩大了。”

他判断的凭据应该很简单——李竺同时也发现机场WIFI断网了。

“现在还能用数据流量上网。”她说,扶着矿泉水瓶坐下来,半开玩笑地说,“等信号都没了,就把隔间门锁上?”

“差不多。”两个人都还算镇静,李竺主要是因为傅展的镇定——这么说人真的有点可笑,即使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只要有个人能脚踏实地的带着另一个人做事,不管这事多小,居然都能让人找到锚点,在这大规模布朗运动中保持清晰的方向。“是政变至少比恐袭好。土耳其政变经验丰富——都是有规矩的,不会乱,就是我们的行程得耽搁几天了。”

他把袖子挽起来,坐在杂物桶上,“政变嘛,都要控制机场,不过不管什么势力上台,一般都不会为难旅客。等一等,靠机场储备撑几天,差不多就都能走了——就是睡觉是个大问题,地方一般不够。但再怎么样吃喝都能保证,卫生间也还行,除了受点惊吓,出不了大事。土耳其更是政变的老手了,一切顺利的话,我们要不了几小时就能走。”

土耳其的确政变频仍,这个国家的军队以守护世俗化为己任,一旦认定政府执政方针偏离世俗化,就会发动政变迫使首相下台,直到下一任政府当选后才抽身离去。这些政治常识李竺是清楚的,她懂得远远比很多人的刻板印象更多,只是大多时候维持一个较白痴的形象,对职场社交更有利——尤其是和男人打交道的时候,伪装无知几乎是基本礼仪。也因为这些知识,还有傅展定海神针般的冷静,她还不至于陷入恐慌,但也比平时更怕安静,止不住想要说话——或者是多听傅展说话。

“那两条基里姆织毯就是为防万一买的?”

“不,我只是忽然想多带两条地毯回去当手信。”傅展瞟她一眼,“是,当然是为了万一要过夜买的。”

Wifi虽然断网了,但氛围还不错,至少很久没听到枪声了,洗手间里水声潺潺,被刻意堵上的洗手池已经装满,水不断往外溢出,配合着门口的黄色三角牌,效果拔群,不断有人推开门往里看,但随即却步。傅展侧耳聆听了一会,过去拧小龙头,但仍留下一线细水,维持着滴落声。李竺跑到门口看了几眼,“我们要一直待到什么时候?机场广播恢复?”

“差不多,什么时候开始有大喇叭喊‘中国旅客请往某某登机口集合’就可以出去了。”傅展看看她,有点解释意味的说,“政变最危险的就是刚开始冲击场地的时候,浑水摸鱼的人很多,秩序没有恢复,可能会有极端分子想闹事——这时候和人群呆在一起最危险,目标大,容易陷入群体性恐慌。这就和恐怖分子挟持人质是一回事,一般活到最后的都是躲在角落里的人,被恐怖分子纠结到大厅里的一般都挺惨——一遇到危险就想和大部队呆在一起,是人的本能,打祖上传下来的,那时候我们还是被掠食动物,就和牛马一样,集群最有利,按概率算,死亡风险会低很多。不过文明社会,相信本能一般没好结果。”

他是看透了她心里的小骚动,其实理智上知道他说得都对,但这种时候本能就想和人群呆在一起——一般的外国人还不行,最想和说一样语言的同类呆在一起。李竺还是有点不安,但看一眼傅展,不敢作——他还是笑眉笑眼的,看不出什么不耐烦,但仔细想想,现在是他顾着她,她又不是乔韵,两个人没什么交情,要说恩怨还有点。傅展狠狠坑过她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撒手把她丢下一次?

情况还不是很危险,他还保持风度,但如果恶化下去呢?傅展虽不理想,但人真的从众,尤其是熟人,再怎么样也想呆在一起,这会儿她得表现得有用,李竺坐回设备间里,伸手拢拢卷起来的织毯,没话找话,“其实想想,这里挺理想的,有水,有厕所,除了得坐着睡没什么缺点了。”

“一个好厕所必须是坏了的厕所,”傅展说,“不然等人多了你再看看。”

李竺忍不住笑出来,“别说了行吗,你这话太味儿了。”

两人相视一笑,但氛围没轻松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了成片的惊呼声,远远的像是又有人在炒豆子,嘎嘣嘎嘣的声音透着脆劲。

“Tank!”有个美国口音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喊,“上帝啊,Jim,他们带来了坦克!”

似乎有几千人忽然开始热情的奔跑,轰隆隆的脚步声响成一片,连楼板都开始共振,间着玻璃清脆的碎裂声,李竺和傅展对视一眼,默默地把设备间的门合拢,划上了锁舌。

“别说话。”傅展低声说,“脚抬起来。”

在昏暗的灯光里,这个豺狼一样冷酷,眼镜蛇一样恶毒的男人轻声保证,“我们会没事的。”

李竺抬起手机看了一眼:无信号。对外联系的最后窗口也没了。

#

身处于政变中的机场里,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慌乱当然是最主流的情绪,在机场这样凝聚着文明结晶的场所体验政变,多少带了点解离式黑色幽默的感觉,动物本能与文明公约的鲜明冲突,让人总在人性的弱点和伟大中左右为难。恐惧是自然的,即使旅客的人数倍于示威者,只要他们不能彼此沟通组织,就一样被这些手无寸铁,只是拿着口号和旗帜的年轻人吓得四处奔逃。文明的重要性再次不言而喻,而因各国语言无法交流的旅客,则是巴别塔寓言充满了细节的再现。旅客和示威者隔着落地玻璃互相窥视,但这层屏障很快被破坏,玻璃被敲碎,外头有人冲了进来,也有旅客拉着行李箱茫然地走上停机坪,更多人死命地推着洗手间的门,阻拦着示威者,不让他们入内查看。整个二楼在枪声后已空无一人,人们全冲向一楼,仿佛更接近大地就更安全,这反倒把示威者更吸引去了一楼,远远的传来爆炸声,每一声都促使人群的活动更无规律,蜂群一样在大厅里穿梭,所有能藏身的处所都挤满了人。柜台下,长椅下,尖叫声、口号声和口哨声、枪声混杂在一起,没有人死,但这里倒比真正的战场热闹了几倍。

一间坏掉的洗手间当然也未能幸免,虽然满地的积水让它成为最后的选择,但当恐慌发生时,没人会挑挑拣拣。随着局势的变化,几小时内它挤进过许多旅客,有人在他们旁边的厕格里抽烟——这很正常,上厕所——这有些尴尬,确实如傅展所说,相当的味儿,很多人用不同的语言在水池边大声交流,俄罗斯人最镇定,德语和法语听起来像是在吵架,还有外头时不时响彻的土耳其国歌。最挤的时候这里反而没人说话,充满了齐心协力,使劲发出的吆喝声——旅客努力顶着门板,不让暴徒进来,但随后宣告失败,人们被呼喝着赶到楼下去,当地人嚷着嘈杂的土耳其语,把洗手间巡视了一圈,确保每个厕格都没人逗留。这期间还发生了不少小规模的勒索案件,还有俄罗斯人瓮声瓮气的质问,与肢体碰撞声。

人是赶不光的,这一波刚离去不久,一对情侣再度造访,在两个厕格之外低声呻吟,他们说的不是英语,只有名字能依稀听清,不过情绪颇富感染力。女人叫起来带着颤,和外面的枪声节奏居然很像,蹦蹦蹦蹦蹦,啊啊啊啊啊——

李竺就和傅展这样默默地坐在设备间里,不说话,腿盘得和东北大炕似的,眼睛间或一轮,对视一下又撇开:土耳其人来了又走,把厕格都查遍了,居然谁也没对设备间起什么猜疑。

傅展说得对,陷在外面的人群里,就会被情绪裹挟着慌乱,即使明知无益也会跟着乱扑,跳出来藏在设备间里,反而越来越淡定,心就像是和身体分开,全抽离出来,枪声最近的时候仿佛就在十米开外,但从尖叫声来判断,并没有人见血:这确实应该只是政变,中间手机信号曾短暂恢复,他们抓住宝贵的窗口期查过了新闻。

门关着,保险起见他们谁也没说话,手机电量需要节省,李竺无聊得想打哈欠,门外的动静不再让她心跳,她偷眼打量傅展:很奇怪,这男人有一种气质,让他总和周围的环境显得很协调,不像是秦巍那么出众——他完全是秦巍的反面,就这么说,秦巍穿着背心裤衩坐在胡同口的下马石,一样能吸引所有路人的注意,而傅展即使是西装革履坐在秦巍身边,也一样会让人觉得很自然。

就像现在,他穿着定制西服,卷起袖子坐在杂物桶上,居然仿佛也没什么不对,半眯着眼,头一点一点的,好像在打盹,墙外的世界怎么万花筒一样的乱转,他也都一点也不受影响,还是这么平平淡淡——傅展其实不帅,他的长相和气质一样,只能说是非常自然,但某些时刻,你也不能不承认,他确实很有魅力。

李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赶紧埋到坑里填点土,她想问问傅展,等枪声不再响,手机信号再度恢复以后,是不是应该加入大部队——别的不说,隔壁厕格绝对是个老毛子,他用过以后实在有点味儿……

一声熟悉的闷响,洗手间大门又被打开了,她无声地叹口气,把目光移到脚尖——得,啥也别说了,等着吧,估计这又是一波了。

从脚步声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单身旅客,进了门以后他没说话,而是来回不断的踱步,激起阵阵水花——有意思的是,前后进来的数百人里,有很多都过来推摇设备间的门锁,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去关那个完好无损的水龙头,现在洗手间已堪称水乡泽国,这也让所有人都待不了太久,所有人的动静都无所遁形——李竺想,这是不是也是傅展一开始弄堵那个洗手池的用意?

她瞥了傅展一眼,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双眼,留心着门外的动静:这个来回踱步的焦虑男人竟比枪声更吸引他的注意。而他一专注,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不知不觉间收窄了呼吸。

‘有什么问题?’她用手机打字问他。

‘他在等人’,傅展简单地回。

怎么猜到的?他没解释,李竺想想,应该是从步伐——躲藏进来的旅客不会踱步,只会在门边徘徊观望,从水花判断,这男人在水池边来回走动,动作也很大……他甚至还逐个检查了厕格,还疑心地推了推设备间的门。很有自信,并不怎么惊慌,踱步并不是犹豫的表示,而是不耐,他的确应该是在等人。

他们的判断是对的,外面的男人并不是旅客,又有人哼着国歌走过,过来查看了一番,他用娴熟的土耳其语轻松地打发走了对方,也许他手里也摇着小旗,过不多久,第二个人走进洗手间,合上了门。他们开始长时间低声又急促的交谈,李竺侧耳聆听,参杂着泊泊的水声,她真辨别不出这是什么语言,法语,德语?二者混杂?无论如何,那不是土耳其语。

这也许是两个间谍在交流情报,也许是不幸被卷入的旅客在等待自己的同伴,不论如何,两个人对下一步的行动都有严重的分歧,交谈很快变成高声争吵,李竺从未有这一刻想要快速学会另一门语言——说她八卦,她承认,但这就像是一处精彩的戏剧正在面前上演,但却因为听不懂而错过大部分精华。

他们在吵什么?她瞟傅展一眼,傅展沉着地摇摇头,对她比个噤声的手势,他一手撑在门板上,肩膀处有肌肉隆起来,像是随时准备发力应对突发情况,这让他在闲适外又多了几丝蓄势待发的优雅,也令人不自觉更警惕:争吵的结果是什么?

还好,争吵并未升级为斗殴,它结束得就像是开始一样突然,一个人转过身打开门,哗啦啦地走了出去,另一个人依然逗留未走,从踱步的频率判断,他是最开始进门的那个——他依然在来回踱步,步伐比开始更大,也更吵嚷。

他不离开,设备间里的两人都只能保持寂静,李竺感到很渴,也有点饿,她渴望地瞟了行李箱一眼,请示性地看看傅展,傅展微微点点头,无奈地吐口气,手压一压,李竺心领神会,捻起一片饼干,小心地用口水润湿着它,含在嘴里抿着吃。

她有些过分小心,其实水声把呼吸声和杂音掩盖得很好,很快洗手间的门也被再次打开,哗啦啦的水声和两双黑皮鞋出现在隔间门下沿那条窄小的视野里。

“James,原来你在这,”这一次来人说的是英语,有点儿美国南方口音,ei音拖得老长。“伙计,你可让我们废了好一番功夫。”

他的傲慢和洗手间内晦暗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这让李竺多少有点尴尬,含着饼干不知该吃还是该听,‘James’也说起了英语,“噢,是吗?真让人同情,你这混蛋红脖子——但你们想找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它已经不在了。”

红脖子没再说话,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水声,衣物摩擦声和拳头触肉的声音,两个男人都在闷哼,厕格不断传来轻微的颤动,应该是有人压在门板上被打。红脖子和James不知谁占了优势,猜测应该是红脖子,James发出痛呼的次数较多。很快,有个人倒在地上,红脖子把他扶了起来,一阵零碎的声音以后,一件破破烂烂的西装外套被丢到水里,从边缘看得出来,刚才的布帛撕裂声就是红脖子在耐心地划开它的内衬。

“它在哪?”红脖子问。James费劲的咳嗽着,笑声中透着喘息,他没说话。

三记重拳,沉闷的噗噗声在天花板上激起回音,红脖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傲慢又轻快,“它在哪?老伙计?”

老伙计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他有点被打怕了,“它被拿走了,它已经不在了。你现在走快些还能追上。”

红脖子似乎拒绝采信,撕拉一声,一条裤子被扯了下来,如果不是这场面已经十分暴力,它其实应该能登上B站的哲♂学投稿区,红脖子可以争取当上新一代比利王什么的,他看起来对脱掉同性的衣服有不寻常的爱好。

搜索很仔细,衬衫和内裤紧随其后,鞋袜也被扔到设备间隔门前,挡住了一大部分视线。红脖子对布料的搜检绝非敷衍了事,但最终他似乎也只能接受现实,“它去哪了?”

“Jakes拿到了它。”James一直在咳嗽,他喉咙里要么有痰,要么有血。喘息得很费劲,“我没骗你,它、它已经不在了。”

他又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些狡黠,水里的阴影发生变化,红脖子从他面前站了起来。“它已经不在了,它始终会自由的。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