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响亮的咳嗽,或者说,一声清脆的抽击——就像是一条鞭子从虚无中蹿了出来,用尽全力抽打着孱弱的空气。

James笑声突兀地停住,门外前所未有的寂静。

李竺无声地呛了一下,饼干碎屑卡到了喉咙里。

傅展递来警告的一瞥,眼神从没有这么严肃森冷过。

——James死了,可红脖子没走,他手里还有一把冒着烟的枪,从声响判断,正从最里面一格开始,展开对厕格的搜寻。

第3章伊斯坦布尔(3)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机场洗手间

该怎么去辨识枪声?这其实是一门学问,生活在芝加哥贫民窟的住户来到中国喜宴现场,第一反应是找个掩体,而刚从婚宴现场穿越到芝加哥街头的中国居民,则可能闲庭信步,若无其事地和一个街口以外的冲突擦肩而过。单纯的声音不代表什么,得结合环境去理解,就像是现在,李竺和傅展飞快地就学会了一个全新的冷知识:狭小空间内的枪声听起来和鞭打声真的很像。

但这技巧学会了就不会忘,生活真是最好的老师,太多丰富的细节一起烙进回忆里:血是第一条线索,傅展刚开始的布置此时反而增添了惊悚感,血浆顺着积水迅速地漫开,从地面的窄缝看出去还能发觉细碎的红色血肉,还有白生生的骨头渣子。鲜明的铁锈味儿盖过了厕所内常见的消毒水味道,叫人忍不住想抽抽鼻子,把它记得更深一点。红脖子在厕格翻找的声音很琐碎,又过分的响亮,和这些细节汇合成一股洪流冲击着理智,现实生活在这样超现实的五感冲击中片片碎裂,即使不理智,这依然让人发自内心地想喊想尖叫——人脑接受太多超出处理能力的信息,下意识地采取了对抗性策略。

但,设备间里的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发出声音,甚至都还保持着原本悠闲的盘腿坐姿没变,仿佛泥塑木雕,傅展面如寒冰,知觉明显张扬到极限,侦测着外头的动静,双眼却死死地盯着垂头不动的李竺,他的手缓缓上移,像是要落到李竺身上——都抬起了一半,犹豫了一下,注视着李竺通红的脸庞,盈满泪水的双眼,几度反复,却终究还是慢慢地放了回去……

李竺呢,她不如傅展,她是怕的,这还是她第一次和谋杀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如果没有那粒调皮的饼干碎,也许现在她反而早忍不住,用惊叫宣泄着惊恐,让她和傅展成为厕板后的人肉靶子——从这个角度来说,那枚饼干碎倒是她的福星了。现在,她什么也顾不上想,更没恐惧的余地,一心一意,只惦念着一件事:不能呛出声。

绝不能呛咳出来,呛出来就死了。这认知和喉头的瘙痒剧烈的撕扯着身体,让她瞬间臻入了心外无物的超凡境界,红脖子逐渐接近,沉重的脚步声好像就响在脖颈后头……他把每间厕格都检查得很仔细,也应该不会放过设备间,他手里有枪,而她和傅展手无寸铁,只能沦为射击道具……这些沉重的现实就和脚步一起逐渐逼近,但李竺完全没在想的,她甚至没系统地设想过自己的死亡,现在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喉咙口一颤一颤的瘙痒,靠,好想咳嗽,但不能咳,死也不能咳,咳出来就输了……

那碎屑还没落入气管,黏在悬雍垂底部,随着呼吸的动作搔动着气管,死亡算什么,血腥味有什么要紧,杀手就在一米之外又何妨,那奇痒才是对理智最有力的挑战,她捂着嘴,视线渐渐模糊,所有意识全集中到一个点,时间感也随之蒸发,门有模糊的响动,哦,红脖子来敲门了。随便吧,WhoCare,他打不开的。这种门都有特制的锁,要用三角钥匙才能打开。傅展也是在门后找到了和执勤登记表一起挂着的钥匙才能开门,钥匙已经被他拿进来了,要开门的话得靠砸的才行……

也许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红脖子的脚步短暂离开,应该是去门后找执勤表和钥匙了,但很快再度接近,他很有耐心的这敲敲那敲敲,像是要判断门后是否掩藏着James的小秘密,从水面的倒影可以看到他模糊的身影,他趴下来看门内的虚实。但这也没关系,傅展之前已经看过了,所以他把地毯放在门边,要求她把脚抬起来,地毯浸了水看起来都差不多,也许就像是清洁工收藏着的礼拜毯——

James走进厕所的时间不会太久,厕格上空顶着天花板,不把钥匙随身收藏,无法从外头锁门,红脖子没在他身上发现三角钥匙,俯首检查,确认他没把钥匙藏在门下后,显然打消最后一丝怀疑,随着几声无线电的躁响,他含糊地嘟囔了几句,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洗手间内,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李竺松口气,忍耐许久的咳嗽声就要冲出喉咙,却被一只手掌捂住——她涨红了脸,无声地呜咽着,抓狂地用眼神无神地央求着,但傅展硬是又压着她忍耐了一分钟,他没很用劲,但她却根本无法挣脱。

“咳吧,小点声。”最终,在她泪流满面地活活窒息前,手总算松开了,天籁般的许可飘下。

咳咳咳咳咳,李竺大喘一口气,简直涌上幸福感,捂着嘴拼命地咳,不咳出血都感觉不够本。把那片该死的饼干碎咳出来,又泄愤地灌半瓶水,大口大口地喘半分钟气,李竺这才有活过来的感觉。她长舒一口气,由衷地说:“活着真好!如果刚才被发现,我也要求他让我咳嗽完再死。”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设备间的门打开了,两个光鲜的金领小心地踩着血水跳着走出来,其中一个人手里还拿着Rimowa闪闪发亮的箱子,牛津鞋跳过破碎的肢体,李竺回望满室狼藉,有点想呕,尽量把视线转开,又看看傅展,他没走,而是在水槽边不知端详着什么。“你干嘛?”

傅展从镜子里看她,从刚才起,他的脸色就一直沉得可怕。这男人从来没给人看到过自己烦躁的一面,但现在却仿佛有些控制不了自己,不再那么游刃有余。他的眼神,阴郁又凌厉,就像是翻滚的雨云,李竺忽然在想,如果一开始他就是以这一面和乔韵接触,她的艺人还能不能继续把恋爱谈到现在?

“你知道什么叫做倒霉吗?”傅展说,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倒霉就是你坐个飞机遇政变,躲到藏身处见证谋杀,倒霉就是——”

他把手从水池里抽出来,攒了半天的水打着旋儿地涌进下水道,轻微的嗝声就像一个人刚喝了个饱。傅展拿着水槽塞对她一扬手:这是公共场所很常见的那种水池塞,活动栓可以受龙头后方的活塞控制,在水池盖和活动栓之间,一个银色小盒子正散发着幽幽的金属光泽,它正好卡在了两个单位之间。

李竺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我艹——”

你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取出来,太多问题一拥而上:这东西是什么他们还不知道,但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红脖子想从James手上得到的东西,一个人已经因此死去(轻易的),一旦被发现,李竺想不到红脖子他们不开第二枪的理由是什么。

“我艹,”质问堵在唇边,太多话想说反而一时组织不出来: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网断了,电都断了一小会,现在出去,谁也不会知道他们进来过。航空管制一恢复,立刻拍拍屁股飞走,外头的麻烦不管多烂都和他们无关。只要傅展——草,只要他别手贱——话说回来他又是怎么猜到James把东西放在这的,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艹——”

“别忙着艹了,你没那工具。”她的结巴倒取悦了他,他扬扬唇角,把银色装置收入西装口袋,提起箱子干巴巴地说。“走吧。”

门开了,又掩上,两个人就像是两滴水,迅速地融入了门外惊慌奔走的旅客洪流里。

#

玻璃碎了,停机坪上的坦克附近不断有人走动,电力断了,网没了,手机相继没电,和外界沟通的渠道越来越少,但,说真的,人真是很容易适应环境的生物,反而在这时候,群体情绪有所缓和,人们开始自发地按国籍抱团分队,俄罗斯人、华人、美国人,人们都想和同胞呆在一起,有些神通广大的领事已经出现在机场内安抚国民情绪,开始分发矿泉水和压缩饼干。土耳其人依然像是打量动物一样打量着异国人,但这一次已有很多人敢于自信甚至是怒气冲冲的挑衅回视,人找到了组织就什么都有了。俄罗斯人占据了二楼的两个登机口,日本人在一楼来回乱窜,不断有离群的孤鸟从某处钻出来,想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

“——你应该去一楼C12,”有人好心地告诉这个小姑娘:黄种人总是很难分辨年纪,两条麻花辫,鸭舌帽反戴,宽大的T恤和黑色紧身裤,看起来像是偷穿男朋友衣服,年纪应该不大。“中国人都在那里,你去那里能得到保护。现在这里太混乱了。”

“好的,好的。”小姑娘连声说,她看起来还有点懵,“请问您一下,现在有飞机起飞吗——”

她胡乱打听了一阵,但路人知道得不多,好心也有限度,最终知道得不多:飞机肯定没有,现在还在乱,但风波已有所缓和,据说政变失败了,听某个理事说,乐观估计,十二小时后应该可以恢复少量通航……

这个白生生的清秀小姑娘连声感谢过路人,但并没马上跑向C12,而是徘徊着绕了个大圈,在岔路口徘徊许久,似是举棋不定,最后才下定决心,贴着墙根走了一段,又从一间商店拉起一半的卷帘门底下钻了进去。

“怎么样?”灰暗的商店下了百叶窗,光线穿过叶片,带出一道道飞舞的灰尘,气氛陡增诡秘,但傅展却依然气定神闲,仿佛这里是安缦隐逸的大堂,他已经套上牛仔裤,正在解衬衫,白皙的胸膛越露越多,“恢复通航了吗?”

“没有,”李竺把信息复述一遍,眼前一黑,傅展把一件‘我爱伊斯坦布尔’的文化衫扔到她头上,她脱掉T恤,不在意地把上半身暴露在傅展目光中,不是豪放,只是对这程度的刺激已麻木。“现在去C12?”

“去C12。”傅展蹲在Rimowa跟前挑拣着行李,把护照和钱包塞在后腰,整个行李箱推到货架底下,他也套上相同花式的文化衫,“扎个马尾,这里走。”

商店正门没锁,只是用衣架卡着,移开衣架,一对中国小情侣自然地出现在候机厅里,周边旅客许多投来眼神,都随意滑开:躲够了,感觉乱象平息了就出来,这很正常。他们一走到C12就迅速化在了黄皮肤黑眼睛的海洋里,很快被分配到两瓶水。

“中国人?”

人太多,椅子全被占了,很多人靠着柱子坐,小情侣刚坐下就有人问,还热心地递来饼干,不过女孩子嘴角抽搐一下,拒绝了。“本来是去哪里?”

“回国。”男孩子说,他很呵护女朋友,主动牵住她的手,把她搂进怀里,女孩子也不说话,就这么靠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出来玩,在这转机……结果这一闹,吓死我们了,钱包和登机牌都丢了,就剩护照。”

他的话激起一片同情的叹息,零零星星有人搭话:中国大使馆已经有人到现场,联系食水去了,说是已经调了飞机在邻国机场候着,伊斯坦布尔一开放通航就来接人。

“就拿护照过去登记,就给你算人头。”中国旅客的情绪大致都稳定下来,搭话的中年人腰间一条LV皮带,很唏嘘的样子,话里透着深深的疑虑,先指点迷津,又伸长脖子看一眼人流最密集的地方——领事应该就在那里,说了真心话。“说是不要钱,但我看不可能,中国政府什么时候这么好过?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票价估计便宜不了,可能得一万。”有人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一万就一万,也得认啊,不然咋办,在这待到什么时候去?”中年男人怨气冲天地说,“反正我都和那边说好了,一有航班我就买票,马上飞走,去哪里都行,反正不在这呆了。国内——再不好也不可能这么着!”

“就是。”

“早走早好……”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

零零星星有人符合,男孩子也嗯了一声,眼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C12附近现在都是黄种人,偶然有白人过来上厕所倒很引人注目,他的眼神似是无意地落到一个白人男性身上,揽着女朋友的手微微收紧。

女朋友稍微动了一下,含混地嗯了一声,男朋友怜爱地低下头,在她耳边喁喁细语,想来是在安抚着受尽惊吓的心上人,这份温情似有神奇力量,抚平了这一小角的疲惫与惊慌,人们看了,纷纷露出会心微笑,默契地移开眼神,给他们留一点隐私:飞机始终是会飞的,这场风波,终究是快过去了,余下的只有尚未完全安全难免的一点点焦虑。

“James的同伙也完了。”

谁也猜不到这对情侣间轻声细语说的居然是这样的内容,傅展的声音很小,嘴唇压在李竺耳廓上,声波困在唇耳之间,潮热又冰凉,“他们正在找我们……这一次,我们麻烦真大了。”

“如果第一班飞机飞往纽约,而且不限美国公民,我就打算丢掉护照,立刻动身逃走……”没做任何解释,他忽然抛出了又一个重大选择,“到时候,你是和我一起,还是留下来?”

从政变开始到现在,他一直独断专行,几乎从不解释,也没给她任何发言的余地,现在忽然把选择权双手奉上,李竺却并不欣喜,反而遍体生寒,就是红脖子在摆弄厕格门的时候,都没这么害怕。

第4章伊斯坦布尔(4)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机场候机厅

“确认是两个中国人。FuZhan,LiZhu,他们分别预定了从上海前往斯德哥尔摩,以及从伦敦飞往北京的航班,护照号是……”

每一次有人通过特制耳机对他说话,Y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暂时离开现实空间,这个金发男人站在角落里,低着头摆弄着手机,时不时地抬起眼扫扫周围,不引人注目地轻声嘟囔着几句。“同行?”

“不像,更像是普通旅客。我们调取了最近的监控摄像头记录,这两名旅客到得比James要早,很明智的选择,是不是,如果不是James走进这个洗手间,他们已经成功地避开了这次政变中大部分的危险,不会被……慌乱的乘客踩踏,愤怒的政变者抢劫,和亲人失散——”

随着他漫不经心的盘点,金发男人的眼神从机场的逐个角落滑过,注视着那些伤痕累累的沮丧旅客,“但抽中了大鬼,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

他思忖地敲敲额头,“上头决定怎么办?”

“干掉他们。”声音简单地说,“可惜的决定,几率不大,但——”

但,干掉他们仍是合理的决定,两具尸体都已经回收,目标物依然了无踪迹,不论多不可能,这两个普通人仍也许在无意间携带取得目标物,即使几率很小,但在足够巨大的利益跟前,对个体生命的怜悯无足轻重,金发男人点点头,“Forgreatergood。”

这甚至不是自我说服,只是句口头禅,他换个姿势,隐蔽地打量周围地形:这里太不理想了,人太多,摄像头也太多。“该怎么动手?找到人了吗?”

“正在跑程序,比我预想得慢,你知道这些该死的亚洲人,几乎全长得一个样。”声音有些惋惜,“IST机场可用的摄像头也不够多——你真该听听他们是怎么抱怨的,这机场的安保就像是所有阿拉伯人办的事一样不靠谱。”

“呃,那不是阿拉伯人,你知道,土耳其住的是……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土耳其人。”

“谁在乎?”

耳机两头都轻笑起来,这让他们更融入环境,耳机里传来敲击声,片刻后声音说,“机场别的摄像头都没发现,所以我建议你去中国人聚集的地方碰碰运气,我来布置鱼饵。”

“在飞机上动手?”

“至少能增强几率。”声音不置可否,“太可惜他们是中国人,我们只能用飞往别国的非救援航班来诱惑他们。如果是Japs,你能想象事情会有多简单吗?安排一趟飞回东京的航班,这趟活计就算是完事了。”

诚然如此,但事实永远不会如此美妙,所以他依然只能无止尽地继续出差下去,金发男子叹一口气:作为行内人,他当然知道北京在禁猎区中醒目的红色。东京的警察颟顸庸碌,对命案只能束手无策,但北京不同,那里对他这样的金发凶手可一点都不友好。

“去哪?他们的目的地不同,而我怀疑他们现在还想去中国以外的地方。”他充满希望的提议,“也许我们能安排一辆飞往北京的班机,然后——”

“然后什么?Y,你想看看北京对于中国国航的飞机被击落的反应吗?或者是在其中发生的命案?”声音变得冷酷起来,“还是你认为我们能把飞往北京的班次安排在中国自己的飞机之前?你知道那要动用多少关系,那会让我们变得多么显眼?”

Y沉默下来,耳机里温柔的背景噪声变得明显,声音离开片刻,随后转回来,“定位到他们了。”

“他们在你身后15米的人群里,背对着你互相依偎,男人带了一顶鸭舌帽,他们换了衣服,唔,虽然不会改变结果,但这的确让他们的身份更可疑了一点。”

“拜托,K,他们刚隔着一扇门听到一场杀人案,正常人都会想换件衣服的。”

“随你怎么说,盯紧他们,找到机会就动手,能把事件在机场解决,就不要带去别处。”K不再拉家常,声音冷酷,充满了杀气,“我会在五小时内安排一架班机,如果他们不上机。”

他顿了不祥的一瞬,“你会等到第二波骚乱作为掩护,别怕把事情闹大。”

“是。”Y说,他舔舔后牙床——这是一个高难度动作,也许会影响耳机的寿命,但他总是忍不住,每次安放这种耳机,他都有点隐隐的牙疼。“我会盯牢他们——不管想不想,他们总是要去洗手间的。”

#

“我们已经被盯上了。”傅展说,“不管你有多尿急,不能离开人群——往左看,站在柱子边的那个男人,看到他的动作了吗?”

“看到了。”李竺穿过他张望着跑道上的坦克,希望自己做得够自然。“他在舔牙齿,牙疼?”

“不是舔牙齿,他在舔后牙床上的耳机。”傅展有点无奈,“现在的隐蔽耳机已经很少带在耳道里了,那太容易被发现,大多都是黏在后牙床上,这样即使被检出也可以直接吞进去,就是他在舔的那个位置。从我注意到他开始,他已经舔了十多次,所以,如果不是恰好在同位置起了一个大燎泡,那他就是带了个共振式耳机。”

“共振式耳机可以带进机场吗?”

“枪可以带进机场吗?”傅展反问,“共振式耳机背后的后勤支援呢?电池呢?你知不知道电池不是手机充电口,不能即插即用,而且对这种装置的管控甚至比枪械更严格?”

李竺其实已经想过这些问题,得出的答案沉重到她不愿相信,她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也感到很荒谬,前一刻她生活中最大的问题还是如何在星韵影视里坐上第二把交椅,而现在她却忽然间开始想‘国家特工’、‘机密情报’之类的事情。

但,不然该怎么想?拒绝接受事实耽误的只有自己,命运就是这么无常,几小时以前,刚有人在她身侧被崩掉半边身子。凶手拿着被严格管制的枪具和电池,走进安保极为严格的机场,就像是走进自家后院,戴着这种高科技耳机——有耳机,就一定有一个在耳机背后指导他行动的人,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可以看到机场内的监控影像,以及在整个机场电力都Down掉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联系,这里蕴含的高科技手段她猜不出来,但本能感到忌惮。

甚至有理由相信机场发生的骚动都可能只是对这次行动的掩饰,即使不这么夸张,也基本可以肯定这人要么是传说中的国际杀手组织精英,要么就是特工,要说土耳其当地黑帮有这样的规模,李竺自己都不信,不仅仅因为红脖子说的是英语,她也觉得土耳其黑帮相对来说格调实在太Low了,这民族好像办不出组织这么严密的事情。

慌吗?也并不是,现在她真没什么情绪,好像事态越过临界点之后,她想要的反而是按部就班地把它处理好。

“哪国的。”李竺转而问,“你觉得,美国?”

“就看接下来那班飞机飞去哪里了。”傅展没直接回答,他看不出什么表情,好像也和她一样又麻木又快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就事论事的分析。“飞往别的城市,未必不是美国,但飞往纽约的话……”

一定就是美国。李竺明白了,“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们已经换了衣服,又一直没有正面对准监控摄像头——”

这是她和傅展一直亲密贴靠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互相遮挡。傅展说,“智能人脸捕捉与分析。所以我猜是美国——你觉得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换了衣服,什么都换了,却还是被找到,倒推回去的话,一定是看了监控录像,用人脸识别技术在数据库里对上了人,再通过同样的捕捉技术找到了他们。李竺一直把脸藏在傅展怀里,她知道傅展也很小心,顶多露半个侧脸给镜头——这样都能找到。

虽然依旧在人群中,但她有种自己被剥光了,孤立无援的感觉,对方掌握了这么多高科技手段,他们连猜都猜不清楚,该怎么办?

“大使馆不是已经有人来现场了吗?”她本能地想到官方力量,“也许我们可以——”

“到场的也就是一个事务人员,忙着协调航班和清点人数,和机场交涉给本国人要补给。”傅展显然已仔细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小伙子的土耳其语说得很好,但我肯定他不是对外武官。”

李竺知道,一般大使馆的武官都是半公开的情报人员。——但对他们来说,一个大使馆的内部人员至少比没有好,她说,“至少,如果对方能看到我们和大使馆的人交谈,并且给他们一点东西……”

她很小心地不流露出指责:如果就把东西(目前还没研究过,她猜是U盘)留在那里的话,或者更进一步,如果主动把东西给那些人的话……也许指望对方因为这善意的表现放过他们不太现实,但傅展直接拿走U盘,却是直接把双方的立场推动到了无可挽回的敌对,也把他们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

傅展看穿了她的心思,唇角浮上一丝嘲笑,他也比以往浮躁,严厉直接透到语气里。“那又怎么样,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们吗?我们和James在洗手间独处了那么久,你觉得他们不会多想吗?”

李竺悻悻然,傅展看她一眼,捺下不耐,和缓地再次提议,“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行动,那……”

她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找大使馆工作人员求助。他没继续说,但意思很明显,隐隐似乎也比之前更希望她这么选。但李竺却听得悚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忘形了,居然在傅展面前说了真心话。

他说是让她走,可那个U盘,却根本没拿出来的意思,一直稳稳地藏在他怀里呢。

“我只是有点不理解。”她摇摇头,“我们当然要一起走——你比我懂得多,我听你的。”

这是实话,从政变开始,傅展表现出的应变素质和对敌能力,甚至是对一些军事政治常识的了解,都比她强得多,她听他领导是最理智的选择,某部分的李竺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说得很自然,并没去想傅展问她要不要拆伙的动机。

“好。”傅展深深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既然要一起走,那就得先听我的——”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首先,你绝对不能去找那个大使馆干事,其次,你也绝对不能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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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t,已经五小时了,他们还没离开人群,你觉得他们是不是对洗手间产生阴影了?如果是我也不怪他们,我是说,在刚才发生的事之后——K,你的航班呢?再不从机库里挪出来就晚了,我已经看到中国南航的飞机出现在停机坪上了——网络已经恢复,不管你在准备什么,都最好快点行动,否则他们就真的要飞走了。——他们有没有在网络上乱讲话?”

“一个好消息,他们的手机似乎没电了,也没抢占到充电插头。刚才在厕格里没少玩手机,不是吗?”K有些懒洋洋地说,“其次,你可以他妈的好好放下这颗心,他们跑不了——这里可是土耳其,不是他妈的马其顿,中国人的话没那么好使,他们的飞机一定是最后一批起飞的。”

这两个好消息让Y的心情好了不少,但长时间盯梢依然让他有些不耐——如果不是两个目标已经相拥着睡着了,他都怀疑自己会因为过长时间未轮换而露馅,“Yeah,yeah,随你怎么自夸,我们的机会呢?不管是什么,都给我点什么,我已经快生锈了。”

“想睡了就去吃点药。”K不当回事,但耳机里仍传来敲击声,他汇报道,“我已经选定了一个飞往斯德哥尔摩的航班,就是Fu本来要乘坐的那班,上头还有几个空位,这很好,Fu要走了,他一定会想办法把他的女伴也带上飞机。”

“很好。”Y划拉着手机,查看着两人的资料,忍不住说道,“但我得说,真没想到他们会是情侣关系——什么都和他们的老板看齐,不是吗?”

“今天以后,两家公司都得寻找新的高层管理了。”K淡淡地说,“准备好,机场要放广播了,注意动向,3、2、1——”

【预定乘坐JK402飞往斯德哥尔摩的旅客请注意……】略带沙哑的女声从人们头顶传了出来,顿时激起一片普遍的骚动,许多人都从睡梦中惊醒,怔然又充满希望和焦急地听着广播:已经有飞机可以飞了?是否说明局势正在好转?即使不是这班航空的旅客,也因这些消息而振奋,才平息的焦急也因此再度扬起——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们?

【您预定乘坐的航班正在做起飞准备,请前往C98登机口准备登机,请前往C98登机口配合我们再次登记,另外,本次航班还有少量空座——】这句话立刻带起了一波人潮,原定前往斯德哥尔摩的旅客固然急于去确保自己的一个座位,那些想要尽快离开土耳其的旅行者更是从各个角落狂奔向C98,傅展和李竺也不例外,傅展从沉睡中惊醒,听到一半就开始推李竺,当广播结束时,他们已经跑完了一半路程。

“很好。”Y咧嘴笑了,K也满意地发出一声叹息——很显然,傅展和李竺并未意识到航班后的玄机,就像是所有饱受惊吓的有钱人一样,他们决定不惜代价地离开此地。“这就好办多了——跟上他们,你会在C98拿到你的登机牌。”

“枪?”

“带着它。情况紧急,航班组不会想到再做一次安检。”K敲打着键盘,“哦,傅的动作很快,他已经再次Checkin进了,很好,李的护照信息也被录入——”

为了取信于两个目标,他们动用了公开广播,这么做效果显著,但也带来了少许副作用,汹涌的人潮向C98汇聚过去,几乎酿出第二波骚乱,Y在人群中也不免被挤得磕磕绊绊,一转眼就和两个目标隔开,但他们并不太着急,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接下来只需等待时机,被吓得不敢在机场上厕所也无所谓,飞机航行时间很长,他们总有机会。Y不会在飞机上动用枪械,他有专门的小玩意儿来针对这样的情况——

“人呢?”好容易摆脱混乱,来到C98附近,他在周围密度甚高的面孔中搜寻一圈,本能地问,不是怀疑什么,只是人性总想偷懒。

“总是这么依赖程序。”K不满地说,但仍开始敲击鼠标,“人流量太大了,识别速度会很慢——”

他沉默了一会儿,Y耐心地等着,已经在想任务结束后的休假了,他有23小时没睡,也许上机后应该先睡个两小时——

“等等。”K的语气忽然间已经完全失去了幽默,变得异常冷峻。Y立刻意识到出了状况,他瞪大眼,在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游目四顾,宛若被人潮洪水冲击的中流砥柱,猝不及防地孤独,耳旁来回响着K冰冷的声音,就像是潮水拍打岸边遥远的回响。

“程序找不到他们了,用你的肉眼再确认一遍——他们,是不是真的不见了?”

“来。”

同一时间,傅展对李竺说,又一次把一件新衣服丢到她头上,“穿上,跟我走。”

一晚上时间,那些暴动的士兵像是全消失在水泥地里,和人声汹涌,少了通风系统开始逐渐发臭的候机厅比,屋外的空气清新得叫人禁不住发抖,李竺仍有些害怕,但脚步并未踟躇。

“走吧,我们进城去。”

脚步声带起回响,他们包着空荡荡的黑袍和头巾,吹着清凉潮湿,带着海水味儿的强劲晨风,顶着它走向空旷的停机坪,走进寂静的朝阳,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边缘融化在一起。

第5章伊斯坦布尔(5)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老城区蓝色清真寺

一座城市从动荡中恢复过来需要多久?几小时?几天?也许在安卡拉,事态仍未平息,但在伊斯坦布尔,不管何方势力都有共识: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了生意。

什么是生意?旅客就是生意,这种生物就像是盲老鼠,嗅觉敏锐又大胆到有些疯狂,政变来临时他们全缩进地洞里,地面上空荡荡的了无痕迹,等到风头才一过去,不满48小时,当地人还战战兢兢,亚洲区还没闹完呢,他们就像是雨后的春笋一样,带着游客特有的犹豫和没心没肺出现在地下水宫门口,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交错的街头,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游船还没开——但应该也快了,只要有需求,就一定会存在供给,伊斯坦布尔有一半以上的人总在琢磨着赚游客的钱,非法的都不放过,更遑论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