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中午能吃点别的吗?我不想再吃Kabab了,一顿还行,顿顿Kabab,我整个人都Kabab了。”

中文是常听到的,中国游客相对于别国更加大胆,土耳其也是这几年新兴的旅游目的地,在蓝色清真寺的礼拜堂里都能听到,这女生没说错,她吃了太多烤肉,这味道像是已经腌到了灵魂里,随着这句触发口令,不知哪里就飘来了隐约的孜然味儿,和空气中浓郁的脚臭味混合在一起,更加让人窒息。清真寺免费借用的头巾和长袍体贴地贡献第三击,陈年汗味香水味窜在一起,没点魔抗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倒下了。

——这倒不怪当地住户,味道的来源一大半是世界各地前来的游客,无数双暴走过一天的脚在空气里永远留下了自己的记号。空旷的大厅踩过无数屏息静气的路人,一个个装着鞋的塑料袋排队路过,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低低的赞叹,引来守卫的皱眉:这里是他们虔诚朝拜的圣地,但前来观赏的游客却全无敬意。教派禁止偶像崇拜,却依然无法阻挡对艺术的欣赏。

确实是美的,艺术家被压抑的灵感在几何花纹中报复性喷发,和阿布扎比大清真寺比,蓝色清真寺更多了几分历史的底蕴,分明大厅极空旷高挑,但依然有莲花一样华美的吊灯垂在低空,像是从隔邻的索菲亚大教堂借来的灵感,蓝色釉面瓷砖打造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光影盛宴,阳光从数百面小窗中汹涌而入,幻若梦中群星的狂舞,在这里仰视屋顶,你会轻易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这一切分明为人力所作,却带上神性光辉。

“纵观全球,你会发现最伟大的建筑都和宗教有关,”在清真寺角落,一个金发男人很随意地对旅伴说,他手里拿着一顶鸭舌帽转来转去——寺庙内出于礼节应该摘帽。“说到底,对死亡的恐惧和疑问就是人类的终极问题,这也许是所有生物奋发进化的动力——个体将凋亡,但基因永存,这是写在所有智人基因里的终极。我们总在想法设法地把自己留存下去,生物的,文化的,寺庙和坟墓就是往后传递的文明基因。你看,盛唐的宫殿园林都倒塌了,但莫高窟留了下来。”

他的旅伴把头发严严实实地拢在头巾里,她戴的是自己的头巾,一身传统中不乏时尚的黑袍,这在这段时间是保险的装束。他们对话的声音不大,只说英文,对外声称是ABJ,日裔美国人。

“是的,非常有道理,”宫口安娜心不在焉地说,眼睛始终盯着Kabab味女孩的随身背包,男朋友投来疑惑一瞥的时候又迅速装作没事,其实不是很成功,不过好在他们说英语,不像本地人,男游客几经斟酌还是没把警戒升级,只是威吓地提了提裤腰带。

“走吧。”青山亚当抓住胳膊把她领走了,走的远了点才说,“没机会了——那男人肯定把护照、银行卡和大额现金全都藏在裤裆里。”

刚才他们一直在这对游客身后转悠来着,宫口安娜发出作呕声,青山亚当倒很镇定,“你该庆幸不是踩在鞋底——搞不好之前就一直那么藏着,只是今天预算到进清真寺,需要脱鞋。其实,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种很有效的防盗手段,尤其适合现在的土耳其,至少他们刚就成功地防备了心怀不轨的小贼。”

经过一晚的缓冲,他比之前自如了一些,还有闲心开玩笑,李竺白他一眼:为了混淆摄像头,也为了更入戏点,傅展把头发染金了,其实他还要更黑点才像美国亚裔,现在还有些过分白净,不过,他天生就有一种才能,即使顶着一头突兀的金发,看着也还是很自然。这如鱼得水的才能让他眼也不眨地就适应了环境,就算是对这空气仿佛也甘之如饴。(去过印度教寺庙你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味儿了——青山亚当)

“现在出来的都是老鸟,”李竺不同,她现在迫切想走到开阔地带吹吹凉风,“估计没希望了——走吗?”

“再呆一会儿,”傅展却不那么着急,“总是能找到办法的。”

“比如?”

“你像是忘记了这里刚经过一场政变。”傅展瞟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换句话说,这是个暂时没有法治的国度。”

她忘记的何止于此?李竺意识到她还在按旧身份来思考:体面、安全而且循规蹈矩的旧身份——也许有时候不那么循规蹈矩,但这些时机主要集中在公司税务和艺人行为方面,并未牵扯到暴力袭击并抢劫一对无辜游客的领域。

她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但也意识到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事实是,逃离机场并不意味着一切的结束,现在一定有人在寻找他们,而偌大的城市如伊斯坦布尔,给他们的空间其实也远比想象得要小。

语言是最大的问题,这个国际化的都市其实对非母语人士并非那么友好,英语只出现在机场快线的车厢里,一些内城线路甚至完全找不到英语指示,一旦离开老城区,英语人才就难觅踪影——在亚洲区倒是还零星有能接待外宾的酒店,但那都是需要登记护照的高档酒店,而这正是他们紧缺的资源。

停留在老城区也并非高枕无忧,行政的力量总是强大的,外国人在伊斯坦布尔就像是水里的油,总是浮在最上层,看似人数繁多,但筛选起来会发现,其实比想象容易很多。李竺以前从没从这方面去考虑过问题,昨晚在散发着霉味的小房间,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满有犯罪天赋的,对法外逃亡者的许多烦恼都是无师自通——但还不如傅展那么从容。

“你想留在这是迷恋这股味儿吗?”若是在平时,这里必定人声鼎沸,没个落脚地,但非常时期,游客毕竟少,傅展在角落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李竺也走到他身边坐下。

“我留在这是因为这里是外国游客密度最高的区域之一,我们比较不容易被人注意。”傅展说,“而且,我没在这里发现安保摄像头。”

“你觉得我们的敌人神通广大到能直接从监控系统找人?”李竺不禁追问。

傅展看看她,笑了下,好像在笑她到这一步还怀有希望,“你表现得比我预期得好——到现在还没崩溃,不如自己想?”

她经常听到网络战争、信息战什么的,但从没认真想过,总觉得这些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被傅展嘲讽也算是咎由自取,李竺自己想想那帮神秘人在机场的表现,也不由自失的一笑,她屈起双膝,低声问,“你打开那个东西看过没有?”

那个小器械,应该是U盘,他们脱身以后她就没再看到,傅展昨晚去洗澡的时候她想搜一下他的衣服,后来又放弃了——那东西显然是防水的,他很可能一起带进浴室。而且李竺总疑心自己距离被除掉只有一步之遥——如果她在机场选择了拆伙,也许,现在就已经……

“没有。”傅展说,他兴致不高的样子,“有些U盘自带定位程序,接上电脑就会激活,目前还没弄到不联网的电脑——我想它没经过加密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有道理,他永远都这么务实,李竺有点沮丧,禁不住问,“你觉得大使馆是真的去不了了?”

他们的第一个想法当然是去大使馆求助,在那里至少能得到庇护——现在已经不是20世纪90年代了,土耳其的政变已经接近平息,自始至终没有空战,所以应该也不会天降导弹,但这想法只是看起来很美,她和傅展去使馆区外围晃过一圈,那里的摄像头太多了,疑心病之下,每个双手插袋闲晃的白人,看起来都像是守株待兔的眼线。

也许就是也不一定,回头细想,她也不由认可傅展的观点——她没有相关经验,但不知怎么,分辨特工和普通人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也许是因为这并非很难,在如今的局势下,难以想象还有什么普通游客会在使馆区闲晃悠,双手插在口袋里,自以为隐蔽地打量着行人,还时不时地掏出手机,仿佛在对照照片印证着什么。说是在找他们,可能是疑心病过重,但的确不能否认这样的可能。

限于环境,他们不可能乍然间画上鬼斧神工的伪装,李竺也理解傅展为什么选择在这里休息——土耳其是世俗化国家,至少在伊斯坦布尔,女性普遍不佩戴头巾,这一风向也许会因这次失败的政变,在数年内扭转,但至少是目前,他们能藏在头巾下,不用担心被监控扫到,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的,也就只能是在这里了。

“大使馆应该是已经被包围了。”她自己又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护照,就上不了飞机——就没法离开伊斯坦布尔。”

上飞机其实是奢求,如果有人会来拦截他们,也一定是在机场,那里无处不在的监控也会让暴露的机会大增,但问题是现在他们连离开伊斯坦布尔都做不到,因为政变,本就不发达的火车已停运,前往各地最普遍的交通方式是长途大巴,但现在购票也需要登记护照号。他们现在只拥有两本敏感的护照,可以用,但难以保证会不会立刻就被追查到。

“或者我们可以多买几张票。”她说,“安卡拉、棉花堡……凡是热门目的地都买,这样也许能混淆他们的追查?”

“哪来的钱?”傅展总算有反应了,“抢吗?”

银行卡当然还在身上,但也不能去取,如果不是傅展还有带点现金的习惯,他们连住店的钱都不会有。李竺呃了声,有点迟疑,“我学过点自由搏击……”

傅展看看她,笑了一下,对她的自由搏击似乎不是太感冒。“钱不是什么问题,不过,你可能还不够了解现代科技的力量。只要是电脑出票,有登记护照号,他们找人的速度就会是你难以想象的快……棱镜系统的细节,了解过吗?”

李竺承认她只知道斯诺登长得很帅,还有美国大概一直在监视全世界这模糊的概念。

“这个系统涵盖了全球范围内的通信终端检测,你是做电视剧的,POI看过没有?那里面有个机器,可以连上全球所有的摄像头,获得全球的电子邮件内容,并分析其中的关键字。棱镜系统大概就是它的现实版,然后还要再加上24小时绕轨飞行,精度可以照清脸的卫星。”傅展说,“只要你用手机打电话,它就可以定位到你是用左手还是右手握持。”

“……”

“当然,你没打电话,没在一片黑海中露头,就不会被发现,但如果你用了你的银行卡、护照号,甚至只是在网络上访问了中国网址,这一块就会变成热区。程序会积极监视分析热点附近几公里的摄像头,佐以行政手段,逐一排查热区内的酒店,你跑不了的。”

情况这么绝望,一切来临得如此突然,傅展却还说得很镇定,他一直在打量李竺,好像想看看这消息对她的打击有多大。——两个普通人,一夕之间忽然成为这样一种神秘力量追杀的目标,以他们的能力自然是处处碰壁,身后却是紧逼不舍,查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的追兵……

李竺心里当然很复杂,关键这事要说倒霉的话,归根到底还是倒霉在傅展的决定上,对她来说是真的池鱼之灾,一个人好端端的过着人生赢家般的生活,忽然间就要面对死亡——

“你看起来好像挺镇定的,这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傅展说,他斜靠到柱子边沿,很感兴趣的瞄她,“没想到你居然能一直保持冷静。”

“慌了有什么用?我不让自己多想。”她心慌意乱,随口敷衍:其实傅展越说敌人的强大,她就越是一直在想,或者就把U盘给他们算了,一直逃最终也会被追上,倒不如主动示好,可能还有一点点微弱的生机。

但这个念头她没说,傅展肯定不会赞同,否则他就不会去拿U盘,所以,如果她想这么做,就必须……

但傅展是个男人,即使她练过,也未必能轻易取胜,更何况从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他身手轻捷矫健,很大可能也练过,力量上肯定不是她能抗衡得了的,警惕性也不会比她低,她的胜算很低,而且,这种事她做得出吗?

那天如果她说拆伙的话,傅展会怎么做?

“我们该怎么办?”她随便问,其实想问得还很多: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反侦察都懂,你不就是个死生意人吗,还是搞时尚的,怎么一点都不Gay里Gay气,还整得和半个特工似的博学,连棱镜计划的细节都知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像是个巨大的谜团,她跌入其中,身边没一个朋友,就连暂时的战友都是个谜。

……出乎意料的,一直以来都沉着冷静,仿佛对下一步胸有成竹的傅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丝苦笑,“该怎么办……只能是往没监控的地区逃了。”

“可是——”没监控,不就是落后的内陆地区?可是在伊斯坦布尔,英语都讲得不是很通了,到内陆地区该怎么生活?难道不会被发现,会不会惹来什么不可预料的麻烦,会不会更显眼?

一个接一个疑问冒出来,在傅展的苦笑中又都没问出口——这些事,他会没想到吗?逃到内陆,存活的机会其实更加渺茫,但……能怎么办呢?局面就是这么个局面,留给他们的路,也只有这一条了。

先逃过去,之后……再随机应变吧。两人在笑容中似乎达成了默契,傅展拢了一下头巾,把目光投向大厅顶部如梦似幻的那片蓝光,数万片蓝色瓷砖烧造出了这样的效果,这里曾是人类文明顶峰的标志之一,现在也仍传递着透过时光的魅力。

“以前来过这里吗?”他没兴致谈现实问题,倒是一竿子叉得风马牛不相及。

“没,你来过?”李竺也跟着他一起看上去,阳光把玫瑰花窗照得明亮,她叹口气,有些不情愿地放松下来。“其实,挺美的。”

“来过,那时候只想着能不能吸纳些元素安排进秀场和橱窗。”傅展低声说,“这些花纹和拼贴,可以借鉴它的美感。我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看到它。”

没想到死亡追着屁股跑的时候,忽然开始懂得珍惜路遇的美丽,总是在生命开始倒计时以后才能品味到其中的珍贵。李竺和他一起抬头仰视,唇角微扬,“如果所有人都一直用我们现在的心态生活,世界说不定会更美好。”

傅展也笑了,他的笑惯带着些冷嘲,“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对这寺庙来说,还不都在飞快地向死亡奔跑。”

他说得对,李竺只是没想到他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傅展一向是……世俗的,可靠的,有些可怕的,他像是这社会中最务实那一部分的浓缩,忽然间穿透浮华,仿佛大彻大悟,倒叫人无法回答。这一刻,嗅觉仿佛已蒸发,李竺和他一起,仰望着刺破苍穹的尖顶,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欣赏到这壮观瑰丽的美,超越了气味,超越了游客们、信仰者纷纷扰扰的思绪,这建筑活在时光洪流中,用不同的纬度计量着时间,个体的兴亡在这之中,确实已似乎无关紧要。“该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傅展在肘部的轻触把她拉回神,他声音很轻,眼神飘向人群中徐徐行走,左顾右盼的金发男人,这男人也经过伪装,但长相依然很面熟。

李竺一下回到现实: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该怎么办?她和傅展对视,对方有支援,也许还有遍布世界的棱镜,他们有什么?

无言的答案浮上,两人同时苦笑起来:只能随机应变了。

皮肤传来些微刺痒,有人在看她,李竺反射性望过去,正好和金发男人对上了眼神,这对视不自然地持续了几秒,就像时间在这一刻停驻。

——被发现了。

第6章伊斯坦布尔(6)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老城区蓝色清真寺

他发现有人盯着他看,猜到是谁了没有?她捂了头巾,脸上架着眼镜,不施脂粉,他能认出来吗?

李竺心跳如鼓,这一瞬间反而好像臻入至境,思绪活跃又清楚,她和金发男人对视一会儿,挪开眼神又去盯着别人,只用眼角余光注意动向,就像是随便一个出于无聊,到处瞄人的旅客。过了一会,从嘴角嘶声说,“你先走。”

傅展二话不说,好像不认识她一样,随意地伸个懒腰,走向清真寺深处,男人的眼神被他吸引过去一瞬,又瞄回来,李竺掏出手机,按亮了开始操作,装作很有兴致自拍的样子,这让他略微踌躇了一下,肩膀渐渐放松,像是打消了少许怀疑。

不怪他警惕性太差,亚洲人的脸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差不多,李竺也不是唯一一个凝视他的东方女人——一个金发男人在这里来回转悠总是很惹人注目的,其实做特工的最好是别太显眼,像傅展这样就很合适,仔细注意的话,你会发现他长相不错,但这人就有一种特别融入环境的气质,稍不注意就能像流水一样地把他放过去。即使是已经看过档案照片,但他换个打扮感觉又和不认识了一样。

至于李竺,她虽然很怕,但也有把握这男人短时间内认不出来,她又等了几分钟,这才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往前走,好像要去洗手间的样子,走到回廊尽头,偶然一回头,确认金发男人没追上来,这才加快脚步,匆匆转过弯角。

“你怎么有把握他不会直接追过来?”

傅展在清真寺东北角等她,他们之前就约定在这里会合。一见面他就丢给她一条新头巾,花花绿绿的,李竺一边摘头巾一边说,“我今天没化妆——”

“然后呢?”

“然后他在档案里一定找不到我没化妆的照片,我所有的证件照都化过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化完妆长得和现在绝对不是一个样子,这世上并不止你的设计总监会变脸术。”

提到设计师和她曾经公然运作双重身份还未露馅的往事,两个人都有一瞬的沉默:那时的恩怨,那时候所认为的大事,在现在的生死危机之前似乎都显得幼稚,但这些前尘往事此时此刻却也令人伤感不堪,当时的他们就算有那么多不如意,又是多么的幸福?

“活动照呢?”傅展先从无益的情绪中拔出。

还用说?李竺瞥他一眼,脱掉夹克架上墨镜,一条丝巾在颔下打个结,挽住傅展的胳膊,趾高气昂地往外走,她出自本能地换了个步态,扭来扭去,好像踏一双无形的高跟鞋,很有点小贵妇范儿。

时间控制得刚刚好,他们正好走出清真寺外茂密的绿化苗圃,傅展把装着旧衣的背包扔进去,他也换了顶鸭舌帽。其实这里作为逃亡场所来说要比索菲亚大教堂好,宗教建筑不对外售票,所以对出入管制得不严格,只在寺庙本体处做了引导,走进园林区后就四通八达,可以任意选择出入口,他们很轻松就走出清真寺,跨过街道上的铁轨,往清真寺对面那片商业区走去,那里的小巷四通八达,监控头也不是很多。

“他跟上来了。”傅展不经意地回回头,步速没有变快,“不要回头看,一直朝前走。”

“——可,他怎么认出来——”李竺拒绝相信自己的化妆术会被勘破,这是对她莫大的侮辱。

“他对亚洲人好像是有点脸盲——也没认出我。”傅展没怪她,反倒似乎对她有些改观,“这里走——不过,AI不会出错,他可能戴着智能眼镜。”

Googleglass她也有过,但没怎么玩就搁置一边,李竺现在想起来不禁暗自咬牙:就是这些科技进步让科幻大片、特工追逐片越来越难拍,电影的梗本应超前时代,让人们感觉到酷,但现在却几乎落后于现实发展。该死的互联网科技爆炸逼死的不仅仅是编剧的毛囊,还有他们的逃亡路。

“他们究竟是不是美国人?”他们拐入小巷,傅展扯一下她的袖子,加快了脚步,但不是奔跑,一边走一边观察头顶,时不时带她在街道两边穿行,他发现摄像头真有一套。“——我当然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但如果是美国政府的话,我们的酒店是不是早该暴露了?”

她没相应的情报来源,但天幸看过许多电影,傅展提到的《POI》让她一下就具象化了美军的战斗力——现在想想,如果是政府找人的话,其实真的会很快。首先筛选掉所有登记护照的体面酒店,然后派些半公开化接活的掮客,甚至直接买通腐化警察,假公济私,以政变后维护社会治安为名义,逐个排查老城区的小旅馆中住的外国人,只把目标瞄准亚裔的话,工作量不会太大的。李竺不懂的就是他们怎么能在旅店里毫发无伤地住上好几天,丝毫没收到被查的风声(她推测会有风声),而与此同时对方又拥有如此高科技的后援手段。

“不知道。”傅展说,“也许是不便使用官方力量——公然逮捕两个中国人,这后果大使馆承受不起,你该感谢我们不是非洲冈比亚人。我想美国大使馆是不会犹豫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在土耳其逮捕两个冈比亚人的,这里走。”

他的语速和步速一起越来越快,现在才是下午,政变刚过,小巷两侧的餐馆没几家开门,否则他势必不能移动得如此迅速。李竺追在他身后,还是有点不解,“你猜这是巧遇,还是他们的程序定位到了我们?”

“应该没定位,否则不会那样找,但也不是纯粹的巧遇——只能说是双方思维同步的结果。我们猜到这里没摄像头,游客多,是获取护照的好地方,他们也一样。”傅展带着她转过街角,在千钧一发的扭头中他们看到金发男人转入小巷,他是追人的一方,比他们限制要少,步速也很快,但好在他们目前还没暴露在摄像头里,所以他还没开始跑,依然在不断询问和寻找。“这样看,他们的权限很高,可以动用棱镜,但小组人数应该不多,不够对老城区内星罗棋布的低档旅馆做有效搜查,所以只能以逸待劳,希望我们蠢到直接送上门。”

“我们确实蠢到直接送上门。”

“是啊。”傅展短促地一笑,“但冒险永远都不是没价值的,不接触,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人数不多,顾忌不少,不是吗?这里!”

他一把拦住她跨出的脚步,领着她折回去,“Shit,前面没有摄像盲区,从店里穿过去。”

他们很快就失去了聊天的闲情:游目望去,随处可见的摄像头像是一张疏落的网,拖慢了他们的脚步,也让他们行进的路线变得畸形,而金发男人追踪的脚步则全无顾忌,逐渐接近。好几次他已经在拐角处捕捉到了他们的背影,傅展不得不带她走了不少回头路。他们的步速越来越快,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凝重:这张网在逐渐收紧,躲不下去了该怎么办?

“该死,前面没路了。”

又一次千钧一发的追踪,他们拐进一条长巷,傅展脸色一变。

“这里。”

李竺拉了傅展一把,把他扯进路口一间纪念品店,她一下从埋头疾行变成闲庭信步,在店内悠然地浏览一番,这才指着店口的假模,摘下墨镜,露出热情的笑容,“Hi,Canwetrythis——yes——It'spretty——”

中年店主刚拉开卷帘门没多久,还在整理货物,闻言光头更是油光发亮,“我的朋友,好眼光,好眼光——”

她的英语很简单,因为店主英语水平也不好,三人只能用直觉和肢体语言勉强沟通,但好在此时游客稀少,他的招待还足够热情,断断续续地告诉李竺,是的,这绝对是土耳其传统服饰,听说过一千零一夜吗?那个讲故事的女奴穿的就是这样的服装,当然,她可以试一试,试衣间在这里,这边走,这边走,就穿模特身上这套——

说实话,李竺很怀疑这件廉价的,散发着尘味儿的人造丝长裤和水钻抹胸在老板心里除了招徕顾客,增添店铺气氛以外还有什么作用,奥斯曼土耳其的后宫女奴也绝不是如此穿着,不过这时候她几乎是心怀感恩地抱着衣服缩进了店后阴暗狭小,和做饭用的煤气灶安排在一起,明显是被老板灵光一闪指定的‘试衣间’里,傅展也抱着为她拉帘子的神圣使命跟了进来。

一开始他们谁都没说话,而是紧张地透过珠帘看着街上的动静,直到金发男子急匆匆地从店门口经过,走过几步又掉头回来,疑虑地打量了店铺一眼,在老板热情的招呼声中摆摆手快速离开,这才松一口气,不禁交换个放松的眼神。

“意思意思,你还是穿一下裤子?”傅展征询地问,语气里带点笑意,显然对她的急智很欣赏。李竺自己都有点得意,但仍道,“算了,这不是我的size,我发现土耳其的假模尺码都特别加大过。”

“普遍的肥胖问题。”傅展随口说,“卖到这个区域的衣服我们不配送S码。”

他掀开帘子走出去,把衣服还给老板,“不好意思,Size不对……”

暂时甩开追兵,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放松,他们很自然地就想走,却被老板拦住了去路。

“这就要,离开了吗?”他的语气没那么好听了,脸上的微笑也没那么殷勤了,断断续续的英语本地口音更浓重了,“试过了,不买吗?”

“What——”

“我艹……”

傅展和李竺几乎是同时顿住了脚步,也是同时感到一阵巨大的荒谬:说真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说真的?

“给他钱。”

“Wedon'thavemoney。”

几乎是同时地,两人说,随后对视了一眼,又都换了说辞,“你还有多少钱?”

“Howmuchdoyouwant——howmuch……我艹,听不懂,连howmuch都听不懂你特么给我讨钱?”

店主的英语看来真的不行,一个一脸机灵样的小店员从虚无中猛然现身,在背后给他出主意,两人低声用本地语言商讨几句,临阵换人,小店员换上来,一脸勇敢地说,“1000dollar——”还没说完,后肋骨被老板重重一捅,赶紧加个修饰,“USDollar!”

一千美元他们俩以前还真不当回事,第五大道上随便走进一家精品店,请人吃顿饭,酒店住一晚——但现在还真没有,他们现在唯一的财产就是傅展身上带的五百镑,李竺那一两百欧元早就花光了。

金发男人绝对还没走远,他能一直缀在他们后面,应该是靠耳机里后勤的指示,后勤绝对在运算什么算法推算他们的轨迹,很大可能是结合本地的监控摄像头分布网来推敲路线,也就是说,他随时都有可能被指示着再回来扫荡一遍。

“1000USDollar!”小伙计双手抱胸,抬高了声音重复,店东也挺胸凸肚,尽量强调自己的战斗力——傅展实在不算太高,这可能也是这场闹剧的导火索,他的战斗力看起来的确比不上这个中年男人,至少对方还多了几斤肥肉。“你试了,就要买,Lady,1000Dollar。”

傅展和李竺再度对视一眼,李竺忽然有点想笑:走遍全世界,当然早听人提醒过这个陷阱。不过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亲身经历,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傅展对她摆摆头,目的明确,李竺颔首,挤过两个男人走向卷帘门,他们都没阻止她,注意力全被傅展掏裤兜的动作吸引。

李竺走到门口,左右看看,确认这条巷子除了这家不怕死的店以外,每间店铺的门都关着。——现在想想,一切其实早有预兆,如果是老实人,根本不会在这种秩序真空期还想着挣钱。这时候开门的店铺,多多少少,也许都想乘警察无暇顾忌旅游者时多发点小财。

“好,”这倒是减轻了不少愧疚感,“我来关门。”

一边喃喃地说着,她一边捞起铁叉,在两个土耳其人的呼喝声中,迅速地拉下了卷帘门。

第7章伊斯坦布尔(7)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老城区.蓝色清真寺商业区作为一个金领,李竺算是练过,有一阵高级管理人中很流行狼性文化,为了全方位地证明自己的强悍,众多高管纷纷系上道袍,钻进练习场。李竺也不例外,她小时候为了强身练过一段时间武术,有基础,工作后又借职业之便认识不少国内外武术行家,陪秦巍去好莱坞拍戏的时候更是蹭着向冠军武指学了几手自由搏击,这也是未雨绸缪,免得自己因美国片场丰富的饮食发胖。很多人都说她有点天分,不过这都只是客气,她自己知道不过是花拳绣腿——腿踢得再高,没真打过几次,对练也都是在比划套路,她其实还是约等于不会打架,至少就根本估量不出这两个男人的战斗力。

不过,对傅展的身手她倒很有信心,没见他出过手,但他捂着她嘴的时候是用了真力气,李竺根本就挣脱不开,她觉得傅展的力量快赶上她的自由搏击教练了,而且……他该懂不该懂都懂得那么多,搏击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吧?

她没猜错,卷帘门一往下落,两个男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争抢着往她这里奔来,这就给傅展制造了极好的出手机会,他的动作也干净利落,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一脚踹上背心,胖老板和店伙跌成一团,才勉强爬起,他侧身提肘,一肘击中肚子,对方惨哼一声又跌下去,随后竖掌直切颈边,胖老板哼都没哼一声就被敲晕在伙计身上。

傅展还有闲心一把抓住台布,避免一桌小玩意被扯落的动静,小伙计被压得张牙舞爪,刚爬出来一点,他一脚踩上去,对方立刻收缩野心,一心求存,张大嘴挣红了脸就只为了喘气。李竺看得目瞪口呆,被傅展看了一眼才猛地醒悟,赶紧上前接过台布,小心放好。小小的店铺拥挤不堪,地面上有人在呜呜叫,傅展脚用了点力,又没声音了。

“你……”李竺不知道说什么好,艹,这打得太利落了,你确定你不是什么国家安全龙组的金牌杀手吗?这身手明显有军队受训的痕迹,一拳一脚都是力求高效、狠辣低调,丝毫没有竞技武术多少带着的表演味道。那股杀气跨越语言的藩篱,真是先声夺人,一下就震慑住了老板和伙计,这才让他们的反抗都成了笑话。

这是真的受过严格的相关训练才会有的气场啊,这种练家子,普通壮汉三五个真的都是白给,李竺脑海里乱糟糟的,下意识想问:你到底什么背景,我去,你出现在那个洗手间真是巧合?那个U盘,你为什么去拿?

这疑问影影绰绰,前几天就有浮现,只是拿得不怎么准,现在真是喷薄欲出,就差一层膜就要捅破,混杂的还有别的疑问,杀手也许很快就回来了,他可能会察觉到不对,刚才还营业的店铺怎么现在就关门了?他们必须得尽快走。该拿这两个人怎么办?只是打晕?他们醒来以后会不会报警,店里有没有摄像头,有没有留下他们的影像。杀手会不会从这两个人口中问出什么针对他们的情报?

“你去换一下衣服。”傅展在和她说话,她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啊?”现在还有什么衣服可换?

傅展就这样维持着脚踏二兽的姿势,稳稳地和她对视,眼神传递着强烈的暗示,他又说一遍,“你要不要去刚才那里换个衣服。”

她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就像是忽然蹦到了嗓子眼,跳得没有更快,但堵得慌,李竺咽了几下,几乎是求助地看傅展一眼,又低头看看叠着的两个人,她想说话,但和得了失语症似的,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根本就不是她能想出的选项,后续如果被发现——即使没被发现,这也是一生都要背负的枷锁——

但,不同意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思绪千回百转,最终幽幽叹息一声,举步要跨过障碍,脚腕却被一把握住,店伙的表现充分证明人类的交流其实并非一定要靠语言,他当然听不懂中文,但却敏锐地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

“别杀我。”他语无伦次的说,英文反而更流利,“请,请别杀我——我可以给你们钱。”

钱的确是他们现在缺乏的,李竺脚步一顿,和傅展交换个眼色。

“太少了。”她说,有意把嗓音放得凶狠些,听到自己的声音才知道是多虑,她的声音冷涩低沉,带点失魂落魄,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这反而更吓人。听的人根本不能肯定,说话的人会不会下一刻就情绪崩溃到把对方直接崩掉。

“他有很多钱,我知道藏在哪里。”店伙迅速地出卖了老板,“求求你们,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别,别,别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