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钱,不够。”李竺和傅展交换着眼色,傅展没阻止她,她就继续说,“我们不要里拉。”

“他有美元。他有别的,他什么都有,你们要什么,刀、枪、毒品。”伙计为了活命已经什么都不顾了,“信用卡、护照——”

护照?

两个人的眉毛都抬了起来,眉眼官司打了一会,傅展脚稍稍抬起来,店东呻吟一声,挣动着砸吧嘴,好像有要醒的样子——垫着个人他仿佛还睡得很舒服,傅展补上一掌,他一声不吭,歪头又昏过去。

小伙计得到机会,慢慢从店东身下爬出来,高举双手,他喘息得厉害,一方面是吓得,一方面也实在是快被压死了,现在整个人都还泛着紫。人倒是机灵,嘴唇还在抖动,已试图挤出笑,“所,所以,你们想要护照?”

“你有吗?”李竺应他。

“我没有。”小伙计说,“但是我知道哪里有卖。”

他拿脚尖轻轻踢了老板一下,“他和一些收护照的贩子有联系,他们经常会过来进货,我知道他们在哪卖,我可以带你们去。”

进谁的货?老板凭什么提供新鲜热辣的真护照?李竺和傅展对视一眼,傅展把目光投向小伙计,“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报警?”

伙计的英语说得很不错,但听力差点,过一会才听懂,忙不迭地为自己分辨,“这不可能,即使我现在报警,也不会有人过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透露了一个极端不利于己方的信息,嗫嚅一会儿才怏怏地继续说,“我们的警察都去镇压政变了,内部也在分裂,现在同情政变派和反对政变派正在斗争,他们忙着内部肃清,没有时间理会报案。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一周了。”

“这么说,就算我杀了他,也不会有人来管了?”

傅展没故意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语气依旧平淡和善,伙计的双腿颤抖得更厉害了,膝盖内扣,很明显是在努力不被吓尿,声音打着弯像是小调。“Ye……e……Yes?现在……现在伊斯坦布尔,就、就是个没有法制的城市。”

傅展笑了,转头对李竺用中文说,“没有法制,就不能叫城市了,只能说是水泥丛林。就是杀了他,应该也不会带来什么不便。”

李竺对小伙计的恐惧心有戚戚焉,她说,“杀了他,你就不怕唇亡齿寒?人恐惧极了就不会衡量利弊了,还是留点念想好。”

“你说得也对,”傅展幸而不是杀人狂魔,很轻易地就承认了这个观点——李竺发现他并不嗜杀,就只是……就只是很不在意店老板的生死而已。他转头继续戏弄店伙计,“那你说,我们该拿他怎么办?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伙计的眼神在地面和傅展身上游移,双唇渐渐开始颤抖,像是明白了他的处境:现在,他要取得傅展的信任,否则就没法活,而取得信任的前提,也许正是亲口送自己的老板去死。

傅展在逆光里,被他惶恐又恳求地望着,依然面带从容不变的微笑。

数分钟后

“有人吗?”伴随着很轻的招呼声,卷帘门被人小心地往上抬了起来,一面小镜子在缝隙处晃了几下,随后一个金发男人猫着腰钻进了店里,他狐疑地瞥了眼没锁死的卷帘门,随手打开灯,仔细地打量着店铺,时不时拿起一个小玩意儿检查。

这是间很普通的礼品铺,幽蓝色的恶魔眼随处可见,捆扎成串,在灯光中幽幽地凝视着他:在短时间内关门,是个疑点,不过,现在局势不稳定,没有客源,老板临时决定关门去附近吃饭喝咖啡也不奇怪。

他从狭窄的过道中穿过,打量着上头陈列的商品:有些凌乱,但明显刚经过整理,这家店应该闭店好几天,刚刚开始重新整顿店铺,门口假模都还没穿上衣服……

他撩起帘子,发现后堂是个狭小的生活空间,还有一扇后门通向另一条小巷,V推开后门看了几眼,举起手腕,“K,调一下这条巷子的录像。”

“没有摄像头。”在一阵沉默后,K说,“调阅了附近的录像,没见到目标。有辆车开过去,我看看……唔,两小时前开过来,开车的人长得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看来他们的确没从这过,V不再恋战,“第二个点在哪里?指引我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抓起一件脏兮兮的廉价人造丝长裤丢到一边,光洗衣服可没用,这些旅游店铺真该好好洗洗他们的模特了,“收紧包围圈,他们不太可能坐快轨——有些快轨车厢里有摄像头,排查一下步行距离可达的低档旅馆,也许这会是个突破口……”

#

“这很常见。”

蓝幽幽的恶魔眼闪在李竺指间,她一边摩挲一边听傅展说话,“泰国、土耳其,东欧的捷克、乌克兰……国籍越值钱的游客越容易在这些国家遇到这种骗术,你知道,‘看了就要买’只是第一步,一千美元当然是漫天要价,不过即使是讲价到100美元、200美元,也可能有很多旅游者没带这么多现金,这里当然是不能拉卡的,于是——”

“于是,你可以把护照押在这里,拿现金来赎。普吉岛大概也是一样,租沙漠摩托、水下相机都要小心,任何要押护照的场所都不能相信——痛快地玩了一天以后,归还时可能会因为一道老划痕不把护照还给你,你以为他们是想要钱,但其实——”李竺说,她笑了。

“其实更值钱的护照早就被送走去伪造了,最后还给你一本假的,再在争执中撕破或者失落。游客只能自认倒霉,再去当地大使馆申领一本,而当地的黑市,Boom,一本有含金量的真护照又流进了黑市。”傅展帮她说完,“英美护照含金量最高,可以卖到五千美元。”

他举起手里厚厚的现金,炫耀式的用拇指翻了翻,“中国护照就差点了,基本没人要,中国人都是黄种人,语言也不通,很少有人冒充——但我猜护照也不嫌多,不是吗?我们这是什么运气,随便走都能走进一间黑店,遇到这么个可爱的小犯罪者给我们当司机。”

前座上的小伙计一直通过后视镜小心地偷窥他们,并机灵地意识到他们正在谈他,隔空度过来一道讨好的眼神,他表现不错,很乖,一路上绝没有借机和谁说话,这也许是因为傅展一直把一只手放在驾驶座附近,时不时意味深长地抚摸着他脆弱的颈椎,也许是因为他们刚在他的指导下把他老板的店洗劫一空,小伙计应该没法回去打工了。

他们总是会走的,小伙计拿了钱该去哪里?也许现在,他就在后悔躺在后备箱,被层层捆扎的不是一具死尸。

李竺有些不安地摩挲着手心中蓝莹莹的石眼珠,没有回话,傅展看看她,她勉强笑一下,“以前来土耳其,买过这个吗?”

“没,”傅展从她掌心挑起这枚小圆石子,它被染成蓝色,电镀上一圈又一圈的白,仿佛眼睛的模样,这是很廉价的装饰品,在伊斯坦布尔随处可见的蓝眼睛,“这不吉利——这是邪眼信仰的传承,先民相信灾祸来源于他人不怀好意的注视,眼神可以传递邪祟,为了把这种注视挡回去,以毒攻毒,于是把邪眼佩上身,防范角落中防不胜防,宛若冷风的注视——这种饰品是恐惧的体现,一个真正强大的人并不需要把恐惧佩戴在身上。”

“说得好,一个真正自信的人不需要把恐惧佩戴在身上,”李竺说,“他们让别人恐惧,不是吗?”

傅展没搭话,只是笑笑,李竺扯开话题,“其实说实话,我一直有点生你的气,总觉得你要是没拿走U盘——或者你拿出来放在水池边上,也许我们就没这么多事了,但刚才,我不生气了。”

“哦?”

“我刚才在想,假使我们顺利地买到了护照,一切还好说,但,如果不那么顺利呢?如果还和刚才一样呢?该怎么办?”李竺幽幽地说,她又低下头去摩挲蓝眼睛,“对方是卖护照给我们的人,他们当然会知道那两本新护照的信息。”

如果放他们活下来的话,对方会不会发觉把他们介绍过来的‘朋友’其实躺在后备箱里,自己受到了戏弄?追杀他们的人会不会和黑市搭上线悬赏收集线索,他们会不会因为金钱把信息出卖?这些疑问也许不会每个都成真,但仅仅是这般可能就让人如鲠在喉,李竺抬起头和傅展对视,她现在真的明白傅展的做法了,他只是在尽力争取多一丝生机,拿不拿U盘,对方的决定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就像是现在的他们,也一样在想。“即使一切顺利,我们买到了护照,对方没动疑心,但……”

她指向小伙计,“他呢?他又该怎么办?”

小伙计似乎意识到了他们在谈什么,他缩了缩脖子,不安地从后视镜看过来,三个人的眼神在镜中交汇,李竺的眼神复杂,傅展的眼神温和又平静,只有他的眼神,闪闪烁烁,又带了点懵懂。

“那什么。”他忽然说,第一次主动打破了寂静,缩头缩脑,带点讨好,可怜兮兮地,“我叫哈米德,如果你们谈到我,可以这样称呼我——只是为了方便,哈米德。”

他重复了一遍,像是要把这名字和自己捆绑起来,其实谁都明白他的用意——动物,总是在起了名字以后就舍不得杀了。

李竺好气又好笑,又感到熟悉的哽塞感拥在喉头,她不搭理哈米德,重新征询地看向傅展,不管怎么不服气,怎么哀怨,这一刻她总是离不开他的决断,她还不能独立下这个判断。

傅展沉思片刻,微微摇摇头。

“看看市场那边的情况再说吧。”他说,态度模棱两可,不透露一点倾向。

第8章伊斯坦布尔(8)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黑市

逃亡有助于体验生活。这是李竺的新发现,逃亡一段时间,你会成熟很多,对社会的了解更深,也会更快融入当地文化。就像从前,她就从来不知道其实黑市往往就存在人们身边——一般来说,它应该是个酒吧,不过现在毕竟是白天,所以他们就坐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海峡边,吹着欧洲区吹来的风,面对大海一边舒舒服服地喝着甜如蜜的酽茶,一边欣赏着来来往往的游客——这家茶馆其实就开在游船码头边上不远,就在黄金地段的正中央呢。

世界的花苞像是在她面前又绽放了一层,现在李竺看着游客就有点优越感了,像是比他们更看破了一层生命的奥秘。她瞄了哈米德一眼——这也是个新变化,走过那么多国家,除了酸文假醋的浅尝辄止,从没怎么真正关注过当地人的生活,但现在却在琢磨哈米德的心理——你总得把他琢磨透了,才能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这是个机灵的小伙子,胆子也不小,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他的老板现在就在汽车后备箱里被捆得结结实实——距离这很可能涉黑有枪的‘黑市’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他还能眯着眼很惬意地和她坐在一起喝茶,丝毫也不担心傅展在茶馆后厨发生什么意外,这个洗手间一去不回,然后他就得和李竺一起被抓起来酷刑拷打了。

当然,哈米德也可能和茶馆老板说了些什么,此时不过在上演缓兵之计,给老板更多的时间从容收拾傅展,不过李竺没怎么往这方面想,她能感觉得出来,哈米德还是很卖力的,他已经完全投向了这两个凶残的游客,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可能真的被傅展吓住了)之外,也不乏对未来的憧憬:哈米德对他们的来历显然是浮想联翩,说不准已经描绘出了新世纪‘邦妮与克莱德’的美好画卷,看准了他们初到宝地,需要帮忙,便开始向往着自己能成为跟在后头吃肉的那个小弟。

会为了这么飘渺的希望放弃原本的生活,可见哈米德的收入应该不高,当然,他这样旅游业的外围人士,小帮工小混混,在哪个国家都属于边缘人,收入低微是应该的——可如果一个能说流利英语的年轻人这么迫不及待地投入犯罪业(他遐想出的)的怀抱,这对社会来说其实是个危险的征兆。这证明年轻人已经对社会产生绝望感,李竺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哈米德——他看上去就像是土耳其街头巷尾常见的那种年轻人,微黑的皮肤,卷发,狡黠的双眼,廉价的夹克、紧身长裤和沾满灰尘的皮鞋,这里的年轻人都不戴帽。

“这种事需要一点时间。”哈米德主动对她解释,“得挑护照,得找长得像的——白人会更容易点,但亚裔美国人——”

他做了个手势,对她急切又讨好地笑起来,这点殷勤落在别人眼里让人会心一笑:又一个想要来场艳遇的小导游。

李竺也很喜欢他的态度,这份殷勤让柜台深处两个看场子的壮汉店员显著地放松了警惕——没准他们真能蒙混过去,两个‘游客’,有这方面的需求,和老板搭上线,老板派伙计带他们过来,电话因为政变受监控,就发个短信打招呼。生意就是生意,虽然有些疑点,但谁会追究太多,钱先拿到手再说。

“哈米德,你上过大学吗?”李竺问,她又呷一口茶,眯起眼推了推墨镜,在烟雾缭绕中分辨着哈米德的表情。

阿拉伯世界都爱喝茶,土耳其也不例外,这里的人爱喝川宁,泡得极浓,再加大量的糖和香料,能坐在室外就绝不坐在室内,阿拉伯水烟壶放在中间,人手一个枪嘴儿吞云吐雾,现在人还不够多,再过几天,跟风的游客会填满茶馆,大部分都是欧洲人,亚洲人受不了那份甜。但哈米德却很享受,他美滋滋地喝一大口茶,又长长地吸一口烟,只是很小心地不把烟圈喷向李竺面部,在这里,抽烟时坐在下风口是基本礼仪。

“没有。”他瞪大双眼,好像对李竺这个问题很惊异,‘我怎么可能上大学?’,“如果我上了大学,就不会在那里打工了,我干得很多,但拿得很少,就像是驴子一样被老板鞭打。”

他扮了个鬼脸,看得出对大学有向往,“上了大学的人都不在这里工作,他们在安卡拉——在这里的港务区,还有那些大房子,你们在旅游区看到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女士。凄惨、落魄,从早工作到晚,但只拿一点点钱。”

他们的住处当然也不好,有人说不论你什么工作,伊斯坦布尔都有相应收入的房子等着你,这不假,不过和他们相应的房子是什么样李竺大概也可以想象。

“但你的英语说得很好。”

“我自学的。”哈米德很骄傲,“我想做个导游,这样就能进公司工作了。”

进公司工作对哈米德来说似乎很值得向往,这仿佛许诺了、暗藏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不过,希望的火花一闪即逝——他又有点黯淡,“但会说英语的导游太多了,现在他们想要会说中文和日文的导游。”

“所以你才在这样的店里帮工?你不觉得这对你来说有些太委屈了吗?为什么不找别的工作?”

任何一个伙计对店东都有怨言,哈米德也不例外,他刚发泄过一长串,但这不妨碍他现在的惊讶,他淡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还能找到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工作呢,女士?”

“……”李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试探性地说,“翻译?”

事实上土耳其不需要翻译,也不需要太多文员,更不需要工人,“我们没有那么多工厂。”

哈米德摇着头说,他这会儿是真起了谈兴,“在我的老家,所有人都在种田——这本来也是我的命运,但我——”

“但你不想种田。”

“是的,但我不想种田,所以我就从家乡出来,一开始我在另外一个省,”他说了个李竺全无印象的地名,“在那里我给我堂叔帮忙,我们做——劣质服务业。”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吐出一个高深的英文词组,这让李竺愣了一下,他们交流使用的单词一直都很简单和口语化。“这是个大学生告诉我的,我们国家管这个叫做劣质服务业,它就是在社区里,为这个区域的人提供小商品。这个的收入比种田好一些,但对经济有害,这也是他告诉我的。”

他脸上掠过一丝迷茫,似乎没能真的理解这背后的道理,但很快又高兴起来,兴兴头头地和李竺分享他的奋斗史,“在那里我开始自学英语,我说得还可以,后来我就来了伊斯坦布尔,想做个导游——”

当然,他没成功,但也因为自己出众的英语打入了旅游街内部,最后在这家店安下身,报酬不高,老板一个月打发他1500里拉,房租就要700,他和三个人合住在两室一厅的小公寓里,房租本来可以更便宜,但他得住得离旅游区近点,“每天早上9点到晚上10点都开店,所以,基本上没什么时间在公寓,还过得去。”

这份收入让哈米德成为家族之星,他每个月寄200里拉回去,足以贴补不少家用——土耳其农民也不是那么惨,哈米德家一个月平均收入也有1500里拉——不过,他家有七口人。

而且他的职业上升空间更广阔,“如果能干下去,我想去别的店做经理,那样的话,也许能拿到2500,旅游旺季会有奖金,那样我一个月就能拿3000里拉了。”

伊斯坦布尔的房价不贵——如果你把一小时半地铁的通勤距离,亚洲区里垃圾遍地的老旧公寓也算进去的话,哈米德给李竺看了自己的DreamHouse照片,那里和中国人通常谈论的老破小有本质区别,实际上中国大部分城市里都不可能有什么小区储藏如此巨量的垃圾。哈米德干上十年应该能凑足首付,主要的忧虑来自于银行贷款,以及房价上涨的预期——伊斯坦布尔当然比不上北京,但这阻拦不了海湾国家土豪的购房热情。

至于旅游区的一间店面,这远超他的想象力,这里的租金比他的工资高出几倍,哈米德摇了好几次头,“我们不能贪心,我们已经很好了。”

他的确已经完成了一个社会阶级的攀爬神话,也许在家乡他也是传说,话是这么说,但他眼睛里能看到渴望,也许这就是他格外积极的原因——这样干下去,他一辈子也不能拥有一家自己的店,他得这样一直干到死,没有退休金,他该怎么生孩子?他有冒险的基因,一无所有的人当然总想拼一把,再往上走一层。

“你会有自己的店的。”李竺说,她现在明白哈米德想要什么了,安全感会比之前更高,“只要你表现够好,只要我们能成功,你会有的。”

这就是她想要问的,也是哈米德想要听的(否则他何须如此积极地诉说自己),他的双眼放出亮光,因为她的话由于漫不经心而格外真实——这对李竺来说的确不难,对傅展也无非举手之劳,而这亮光只一瞬又有些黯淡。

“我真羡慕你们。”他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带有无知人对外界想象的夸大。“美国人一定都很有钱——一定都是大学生。”

哈米德很幸运,他家族素来注重教育,他本人小学毕业,在家乡属于知识分子。

但他很快又乐观起来,“但我有的已经足够好了,我现在的机会已经足够好了。”

已经足够了吗?李竺望着他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土耳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哈米德们已经算是社会中坚,甚至可以说是带有精英色彩,也许这个国家的未来依旧风雨飘摇,所以把一切都赌上,游走在法律边缘,只为了一句空口许诺的机会的确算是足够好。至少,除了它以外,哈米德该去哪里再给自己弄到一间旅游区的店面?

“美国人也不都是大学生。”她最后只是说,“上大学对美国人来说也很昂贵。”

这是真的,这事实更鼓舞了哈米德,他脸上燃起对未来的期望,看看表,为李竺看一眼店面深处,“他应该快出来了。”

傅展的确已经去了很久,不过李竺知道,她表现得越镇定他们就越安全,她喝口茶,拿出他们新买的手机看了眼,“再等等。”

海峡的风吹过来,暖洋洋的让人几乎快化在风里,游客们左顾右盼地登上码头,脸上显然还带着对政变的忧虑,商贩们极力想要打消的正是这点,马路喧闹得恰到好处,海面在阳光下泛着深蓝的亮光。李竺望着海面,又看看这个年轻的男孩,她一直避免问他的年纪,但很容易看出来,他应该刚20岁。这就是琢磨一个人的副作用,了解他了以后就很难再把他当棋子看待。

“哈米德,你喜欢你的国家吗?”她问,这一问没有目的。

“当然。”哈米德却像受了冒犯,挺起胸有些愤慨地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他在‘亚裔美国人’的眼神中很快有些心虚,但又不无倔强,看得出是真心这么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否则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非法移民?你也许想不到他们都是怎么谈论土耳其的,对很多人来说,即使是拿美国绿卡都不想换——世界上再也没有土耳其这样一个国家,靠近他们的故乡,说着我们自己的语言,还如此的安全——”

他卡了壳,安全这个词在当下毕竟有点讽刺味道,这让他之后的形容词也跟着被堵在了喉咙口,哈米德挣扎了一会,像是也感觉出任务的艰巨——让一个美国人明白土耳其的好,他悻悻然地说,“你不了解我们,女士,土耳其是整个海湾地区最接近天堂的国家。”

这份自信的确刻在他的脸上,也刻在每个国民心里。李竺有些吃惊,这事实细想之下有些说服力,但又不易让人接受,她以前从没这样想过,世界上大部分国家的人民生活都在怎么过。

“Hmm……”她说,想道歉,但又觉得这好像不是宫口安娜会做的事,青山亚当如果发现,一定会暗中嘲笑,也许会因此看轻她。

茶馆深处传来一阵响动,打破她短暂的尴尬,男人洪亮的笑声传出,接着傅展走了出来,和老板一再握手拥抱,看来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土耳其人做生意也爱套交情,他们顶中意一边叫兄弟一边模糊细节,不过,无论如何,看起来这笔交易做得挺愉快,老板没动什么疑心。

李竺坐着等傅展过来,冲他飞了个眼色,傅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微微掀起夹克,给她看看腰间插着的宝贵财产。

“准备一下吧,”看起来,他的心情也很不错,李竺更是开心得快飞上天了,这几天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离开这国家的时机来了。”

她当然还是不怎么喜欢这男人,太多谜团,太多困惑没解答,但这不妨碍李竺在这一刻很想亲他一口。她跟在傅展身后,“A计划?”

“嗯。”傅展说回中文,“他怎么样?”

“可以控制,只是想要钱,和他老板没有亲戚关系。”她把他留下的功课完成得不错。

“好。”傅展说,他回头露出夸张的微笑,一把揽住哈米德,“我听说你和安娜聊得很不错,哈米德,小伙子,很好,很好——”

哈米德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露出忠心耿耿的微笑,“是的,亚当,好朋友,我们都是好朋友。”

终于拿到护照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终于自由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动荡的国度了,东京、伦敦、巴黎,北京,他们要去哪国都行,而哈米德也终于可以拿到钱了,一笔以‘安娜’的许诺足以买下店面的巨款,或者,更实际一点,他们刚才在哈米德的指点下打劫到的赃款中的一部分,又肥又可口的一部分——

他们欢声笑语地坐进车里,气氛和来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几乎没人记得后车厢里的人体,哈米德眼巴巴地,几乎是急不可耐地问出终极问题,“我们要去哪里?机场?”

而傅展露出神秘的微笑。

用开大奖的语气,将谜底揭晓。“——爱琴海。”

第9章路上(1)

土耳其通往恰纳卡莱的路上

“以前公路旅行过吗?”

傅展从浴室里钻出来,身上还冒着热气,穿过纱门坐到李竺身边,先抬眼打量了一下夜空,“工业不发达也有好处,这里的夜空比较好看。”

让人诧异,土耳其是公路上的国家,这个国家没法移走城市里堆积如山的垃圾,但却有发达的公路网,路况很适合自驾旅行。从伊斯坦布尔到安卡拉、卡帕多西亚、棉花堡都一路畅通,理所当然,沿着公路也就洒落着合适的投宿所,过夜大巴不会光顾那里,从一个目的地到另一个目的地,他们往往是夕发朝至,但自驾游的乘客有时会冒险开下乡村路网投宿。有些人在棉花堡被吓得不轻,那里集中了土耳其旅游业80%以上的骗术,不过大部分时候,公路酒店的体验还不错,也许没有星级酒店那么完善,但李竺也很喜欢捧一杯热茶,在秋夜里坐在小小的阳台上看星星。

“没有。”她承认,“会开车以后,从没那么多时间。你呢?”

傅展看起来对公路旅行经验丰富——这男人对什么事经验似乎都很丰富,他给自己倒杯茶,“以前在欧洲读书,假期会和同学开车到处跑——那时候还没人做代购,都是到处去旅游。不过工作以后,也很多年没这么空闲过了。”

工作以后他都做了什么,她当然很清楚,这话题不太合适,让她不禁想起被抛诸脑后的从前,一周时间,100多个小时,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现在被傅展提起来,那些过往才从心底泛起来,带着陌生的泡泡,像是她已经重新出生了一遍,再回头看,那些事都已经有了一辈子的隔阂。

“你说……”她忍不住开口,但又不愿说完,只是悄悄收紧双拳。你说亲朋好友有没有找他们?秦巍和乔韵,公司如何应对他们的离去?父母未必能接受他们的失踪,但这些话没有讨论的意义,越是想念就越不能联系,面对的敌人太强大,从安全角度来讲,也许别人以为他们俩死了会更好。

不打电话很难,但还能忍得住,更难忍耐的是上网搜寻的冲动,李竺想知道从前没网络的年代,背井离乡的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现在才明白,如今的独立都不是真正的独立,就比如她,从前出那么多次差,但其实却从没真正离开过家,总有一部分的她留在家里,留在网络上那些转发和热评中,留在被她嗤笑的黑话和流行梗里,处于期中的时候不觉得,离开的现在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这么恋家的人。

“你说——”

她不想思乡太久,但下一个话题依然不方便谈论: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你出现在那洗手间里是故意还是巧合,那个U盘你藏在哪里?刚开始不敢问,现在不想问,恰纳卡莱近在咫尺,到了特洛伊他们就能取道水路从港口进入希腊——一旦进入欧盟区,那还不是天高任鸟飞?家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不想节外生枝,有些事知道太多并没有好处,傅展打算拿U盘做什么,那帮人究竟是谁,李竺其实并不是真的感兴趣。

“你说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恰纳卡莱?你以前去过那里吗?”她生硬地扭转话题,其实没问的话,落在傅展眼里也等于是问了,她的小心思根本昭然若揭。

昭然若揭,但不能说是完全看透,这女人看似浅薄,但关键时刻也总能让他有点吃惊。傅展倒觉得她比从前要更有趣——虽然仍怂,但好歹多了点可琢磨的地方。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土耳其腹地。”他说,“但我去过卡利姆诺斯岛——它距离特洛伊其实就几小时航程,你会因为那距离而吃惊的。那里以前属于奥斯曼帝国,但在巴尔干战争中被希腊夺回。看看希腊的海岸线,你就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国家关系如此紧绷。”

卡里姆诺斯、圣托里尼,这一连串散落在爱琴海上的明珠是避暑圣地,也是奥斯曼帝国千年来的领土。被统治的那些年里,希腊人在伊斯坦布尔留下自己深深的印记,迄今依然可以在不少街区找到希腊风味,60年代,政府宣布驱逐所有希腊公民,他们被允许带走的只有一个箱子,所有的记忆和财富都留在身后,但海峡不会因国家间的龃龉变宽,两个国家依然隔海相望。岛屿间定期通航,每年夏季,希腊都会颁发为土耳其人准备的特别签证,供他们登上爱琴海中的岛屿度夏。现在,夏天早已结束,政变后航线何时重新开放也还是未知数,但这无关紧要,Yoko和Park(他们现在的护照叫这个了)等得起,如果必要,一条橡皮艇也足够他们进入希腊国土——也许就是因此,希腊政府才会颁发特别签证,土耳其人要进入希腊实在太多办法,堵怎么堵得住?

“你去卡里姆诺斯干嘛?”李竺问,她的语气一直有点吃惊,像是准备好被大开眼界,这一招能满足很多人的虚荣心,算是她讨好人的小招数。傅展看得透但还是被奉承到一点,“希腊的岛屿我只知道圣托里尼。”

“那里游客太多了,卡里姆诺斯更安静——我去那里是为了攀岩。”她想调节气氛,他由着她,他们间积蓄了许多疑问没解释,他看得出她在胡思乱想什么,私下觉得很好笑,也认为这有助于保持权威。逃亡路上,一人做主,一人配合,这模式较有效率。

“我不知道你喜欢攀岩。”

“我也不知道你练过武术。”

李竺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还不够深。”

何止是不够深,原本也就比陌路人好点,傅展想逗逗她,“那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你把那个U盘放在哪……同样的问题走马灯一样在她额头上走字幕,又被她纠结地压下去,李竺演一出精彩的内心戏给他看完了,一开口问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喜欢土耳其吗?”

“目前来看,不赖。”傅展差点没笑出来,举起茶杯呷一口。这里的水有点苦,他们还在用当地直接打出的深井水。整个土耳其的水质都不好,碱性太高,烧开了也不能喝,在这片土地上,淡水也是宝贵的资源,明早应该在村里多买点。

“人民是挺淳朴的,也许因为他们以为我们是美国人——土耳其人不喜欢中国人。”

“工人和城市居民,也许,农民不会,农民基本不关心政治。”他取过剩下的那瓶矿泉水,喝一口,递给李竺。“当然,也得感谢哈米德,他确实是个很卖力的向导,成功地让我们接触到乡村的淳朴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