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淳朴的一面是什么?李竺做个鬼脸,举起水瓶也喝一口,“也许他只是怕他需要掩盖的罪案越变越多。”

想到哈米德的老板,傅展唇边的微笑变深了。“希望侯赛尼已经找到回家的路,不论如何,他至少留了一命。”

是啊,不论如何,他们至少留了他一命,侯赛尼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被绑在旷野里的一棵树边,浑身赤裸,但,绳结不是很紧,他们还给他留了一瓶水。等他回到伊斯坦布尔,再把一切融会贯通,他们早已进了希腊境内,而哈米德也会拿到一笔足以让他发财的报酬,他可以回家,也可以去安卡拉,甚至就留在伊斯坦布尔,毕竟,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而侯赛尼报警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是啊,至少留了一命。”李竺也绽开一点笑意,这女人笑起来像茉莉花,小小的,一点一点,全然不似他人的明艳张狂,但留心看,也算是有点风姿。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瓶口。“我们有足够的钱给哈米德吗?”

“我们可以留一些现金给他当定金,让他给我们一个帐号,余下的部分,等我们回国再支付。”傅展胸有成竹地说,他看出李竺有些许不安,“拜托,如果我们坐走私艇走,就得靠哈米德给我们找船夫,不留笔尾款,你能放心登上那艘小船吗?”

“……你就不怕他觉得自己再也收不到尾款了,给我们找艘漏水的船?”

“他不会,他会相信我的。”傅展很有把握地说。

“为什么?”

“他怕我。恐惧比贪婪更有力量。”

怕?怕什么?如果哈米德和船夫说好,在大海上溺死他们,拿到的钱他们平分,那他面临的风险无非是这一艘船再没回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太可能赤手空拳地游回岸边,继续找他的麻烦。这计划对他的人身根本毫无威胁,李竺看不出他有任何理由害怕,她嗤了一声。

傅展不说话,就看着她,沉着脸,一直看到她额际冒出冷汗,眼神开始游移,才移开眼神呵呵笑,“你看,你明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还是怕我——这就是恐惧的力量。”

李竺很想吐槽,看得出来,但她在忍,这女人真的胆小,怂得平庸,不像是他服务的集团总裁乔韵,底牌一对烂三也敢赌博——她根本不在乎输,反而一直在赢。傅展有时也在想如果他是和乔韵一起被困伊斯坦布尔机场又会怎样?

也许根本就不会怎样,她一开始就不会藏在洗手间里,死都要死在贵宾休息室的虚荣。看似愚蠢的决定,从现在的结果来看,最后反而会化险为夷,而他周全的考虑反而成了惹祸上身的导火索。如果说李竺是怂,那他也只能用衰来形容,因为她的怂,他就更衰,要不是和她在一起,考虑到她的感受,他说不定也不会进那个女厕隔间。

傅展有少少迁怒李竺,她没用得理直气壮,U盘的事,不问就甩给他,回国后全由他处理,她也能少点麻烦。这些小心思都是人之常情,也因此更加庸俗,要像哈米德,一路怂到底也还好,她却总忍不住想问一问,还想反抗一下自己的怂,这反而让人更看不起,乖乖闭嘴就行了,多问什么?反正最后还不是要按他说得做。

“……我怕你,就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对我怎么样。”

“什么?”

“没什么。”

声音低低的,傅展一开始是真的没听清,她也怂得快,很快欲盖弥彰地大声否认,这很李竺。傅展回味一会才听明白,又不禁哑然失笑。

也不是全然如预料中那么怂,时不时还是能给点惊喜,意外的犀利:他会不会对她怎么样?原来她也不是没猜测,如果在机场,她要拆伙,如果在逃亡中她表现不好——他会对她怎么样?

这句话,说得几乎有点挑衅,即使用低低的音量来含糊,用低垂的肩膀来遮掩,这依然是挑衅,傅展也被激起兴趣,仔细地审视李竺:她哪儿藏着的胆子?

真看不出来,就像是看不出她会武术,身手居然还可以。李竺看着就是人们俗称的白莲花绿茶婊的样子,细眉细眼,瘦瘦小小,长相清秀,说不上多惊艳却很有气质,细看不能说不美丽——她很会装模作样,本质的庸俗被掩饰得很好,光看外表,还是有点卖相。

楼下有人在走动,是哈米德,老板拿着橡胶水管从外头走回来,隔着窗户同他聊天。这是间典型的土耳其民间建筑,土黄色的二层小楼,花砖窗,墙体很厚,隔热保温,屋里悬着挂毯,村里的宣礼塔在放睡前礼拜的唱经声,不过哈米德和老板都没什么反应。旅馆老板和城里人往往不那么虔诚。

土耳其的夜空真的很美,这一整条路都没有光污染,夜车开在路上,除了车灯以外能看见的是满天的星光,还有路两旁烟草地摇曳的影子。在悠悠的唱经声里,听着哈米德和老板大声的谈笑,闻着廊下飘来的水烟味儿,月光混杂着星光不由分说地闷头砸下,这场景能醉死文青,任何一个人的美貌都会在这浪漫的氛围里得到加成,傅展的审视味道渐渐淡了,他斜着眼看李竺,李竺也看着他,两人心里都动了一下,但又不约而同地露出哂笑:算了吧,和他/她?

“……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气氛有点松动,李竺就又有胆子说话了,照旧是低低的,不敢看他。

“谁?”

“哈米德。”

当然他们并不能立刻兑现诺言,这是个问题,但傅展感觉李竺说得并不只是这些,她对哈米德的现状抱有歉疚,对他充满热情地投入到这场冒险中的绝望,以及他蕴含着巨大风险的未来。——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热情的向导,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融入到团体中,全心全意地为他们考虑,这段旅途没他会少很多便利,而庸俗的人的确很容易被这种虚假的温情打动。

“斯德哥尔摩患者指望的就是这种怜悯。”他说,没有和李竺争吵的意思,“你对他的现状感到愧疚,为什么?你希望看到什么,像是哈米德这样的青年未来摆着无限的可能性,他可以做服务员,进工厂,上夜校,做水电工,社会上永远有无数个职位招贤似渴,没学历也不要紧,只要他肯出苦力又足够聪明,赚得不会比小白领少?你觉得社会就应该这样子,所有的年轻人都该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他没有拥有这样的好条件,所以作为精英,你有些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愧疚,像是你没尽到你的义务,他的世界才会这样灰暗?”

傅展从不宽容,只有对傻逼的怜悯,他知道这不讨喜(尤其对傻子们来说),平时也隐藏得很小心,但李竺不同于乔韵,他在她面前要更放松些,也许是土耳其的星月,也许是他们身后步步紧逼的明天,他比平时说得更多了点。“你知不知道土耳其民众为什么这么讨厌中国?因为大突厥思想,破灭了的帝国梦?他们对奥斯曼帝国从未实际统治过的领土有情怀?”

“你知不知道土耳其主要的经济支柱是什么?他们在国际上主要在卖什么?土耳其的经济支柱,纺织业、旅游业,你猜纺织业的主要竞争者是谁?你猜他们想不想做制造业?你猜,他们为什么做不起来?”

李竺被问得无话可说,其实是很简单的问题,她只是——大多数人都一样——从未这么想过。

傅展点燃一支劣质香烟,放在桌边,取代逐渐熄灭的香料来驱蚊子,“从1882年到现在,世界对华人的看法从没变过,就是黄祸。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挺精准的。”

这群黄祸浩浩荡荡,从每个角落蜂拥而至,他们干最多的活,满足于最少的报酬,让当地人无活可干。充分竞争的市场就是如此,丑化华人的漫画不是从1949年以后开始画,现在文明了,没了排华法案,但歧视仍继续,反感仍在。“现在我们有14亿人,年轻一代中几乎没有文盲,就是这14亿人让哈米德无路可走,关闭了他在这社会的上升通道。除了旅游业,找不到别的经济增长点,土耳其人也做彩电,你听说过吗?中国人瞄准什么行业,就是这行业的灭顶之灾,除了高精尖工业,我们有什么做不出来?什么产品内部消化不掉?山寨,在国内市场上发育成熟,然后冲出去打垮整个稳定的价格体系,这就是全世界的工业体系正在发生的事——你猜这些被冲击的人会不会喜欢中国?”

“农民当然淳朴,他们只关心眼前的事,再说,中国人是棉花和羊毛的买主——安卡拉羊毛的确好,【韵】也在用。他们对中国人当然友好,你猜城市里的人,那些有一点点智慧的人会怎么看我们?这世上注定总要有人没活干的,你更情愿是我们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把希望让给哈米德吗?”

李竺没说话,她侧着伏在椅子上,几度欲言又止,最终露出不服气的样子——还不算太笨,傅展唇边也漾出了一点笑意,他点点烟灰,“聪明人都在鼓吹产业升级,生产转移,可转移也转移不到土耳其。我们会转移去非洲,那里是我们逐鹿的地盘。对我们来说,亚欧大陆容下三个大国已经很挤,没人会真正喜欢土耳其。哈米德已经算幸运,至少赶上了旅游业最后的繁华时段。你信不信,在这当口遇到我们,是他的幸运?”

“?”李竺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土耳其旅游业快完了。”傅展说,他发现李竺其实不笨,至少比他想得更聪明一些,他说的她居然都能懂,可以被纳入闲聊的人选。“之后不会太平的。游客最怕的就是动荡的环境,一次政变还行,但恐怖袭击会带来很大的影响,如果二者结合的话……”

说到这里,他有点忧虑:他还没打开U盘看过,到目前为止都没找到机会,所以也就不知道它会引来怎样的追兵……如果只身一人的话,会更便利,但他身边还有李竺。需要照顾,处处懵懵懂懂,娇气,而且——最致命的是,对他的事知道得太多。他不能简简单单抛下她,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落单后极易被追上捕获,也因为她落入敌手后会吐露的内容不可控制。他们从政变起就呆在一起,他做了什么,知道什么,倾向于选择什么,这一切都落入她眼中,如果——不,是必然,被她出卖后,他回国的希望会更小——

叩叩叩,门口的敲门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哈米德出现在房门口,“所以——我们还没吃晚餐,是吗?老板说,他可以烤一只鸡——”

“啊,永远的Kebab。”李竺呻吟起来,有点故意模仿那个北方女孩的口音,傅展不禁露出微笑。他们从伊斯坦布尔一路开来的速度并没有很快,因为现在土耳其执行严格的管制,每经过一个路口都要检查护照(幸运的是,只登记在小本子上,不上电脑),登记车牌号。有时他们还打电话向上一站核查,开得太快的旅行者很容易遭到怀疑,所以他们很投入地扮演游客的角色,中途还因为道路限行绕去棉花堡,哈米德是包车司机兼导游,遇到景点他们都停下来拍照,而中饭当然就是路边小店的Kebab。李竺很快也和上一个旅游者一样,发出了‘Kebab哀嚎’,这多少已成为一个内部笑话。

哈米德也Get到了点,一样被逗乐了,“不不不。”

他有些献宝地说,“我和他说了,你们吃太多Kebab了——虽然老板说,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吃太多Kebab,不过——他还是愿意为我们做一只西式烤鸡。”

“真的?!”

真的,烤鸡的香味儿已经传了过来,李竺抽抽鼻子,惊喜地看了傅展一眼,就连傅展的胃都在抽动:他们最近的确吃太多烤肉了。哈米德脸上的笑容更扩大,他大胆地抓起李竺的手,把他们拉下去。

烤鸡是货真价实的,热腾腾的刚出炉,刷了黄油,肚子里塞着苹果和土豆。老板用手势告诉他们(配合哈米德的解说),他母亲有一半希腊血统,这是她常吃的家常菜。老板只会说土耳其语,肤色黝黑、皱纹满面,看起来就是道地的当地人,他母亲60年代回希腊去了,但手艺和味觉留了下来。

餐后,他们喝苹果肉桂茶,在一楼的大地毯上斜靠着聊天,政变和这个小村庄似乎没有任何关系,客厅一角放了一台大电视,这和陈旧的家具不怎么搭调,家人们逐渐从旅馆各处聚拢过来,投入地看球赛,旅馆老板的女儿提供茶水,苍蝇绕着灯泡一圈又一圈地飞,院子里,月亮高高地挂在天边,又大又圆,因为纬度的关系,这里的月亮好像的确比中国要圆。哈米德一直在和李竺聊天,李竺打起笑容应付着,他猜她应该已经下定决心要给他一笔钱,即使听了那么多分析,她也还是难以控制感性的泛滥——女人。

傅展看了半小时电视,示意她一起回房休息。他们不是太累,不过晚上要轮岗放哨,为了让每个人都得到足够的睡眠,总的时间要比一般人需求得更多。但旁人不知内情,对过早的休息时间难免想入非非,口哨声和对傅展的鼓励手势伴着他们一路上楼。

“他们对你比划什么?”李竺没懂。

“没什么,睡吧。”傅展说,“到点我叫醒你。”他需要的睡眠时间比李竺少。

李竺不笨,甚至也许可以说是很聪明,她想了一会就自己明白过来,“噢。”

她没继续说话,站在当地,眼神有点飘移,傅展盯着她,楼下传来阵阵欢笑——有人进球了。晚饭时喝的一杯啤酒和满满的烤鸡在胃里温暖的蠕动着,散发着热量,两个人都察觉到一丝什么——可以用很多话去形容和解释,但归根到底,那就是很简单的,什么。

怎么可能?

几乎是相同的想法蹿过脑际,这点什么,被共同的哂笑压了下去:怎么可能会对她/他有点什么?

只是旅途的错。只是局势的错。只是晚饭吃太多的错。

李竺的笑比平时夸张点,“那我去睡了。”

“去吧。”傅展清清喉咙,退到一边,让出的空间也比平时更多。

她擦身而过,带来的风也比平时更有压力。傅展瞪着李竺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后,走到自己那半边床躺好。

为了惩罚自己的愚念,他决定今晚多看几章《圣经》。

第10章恰纳卡莱(1)

土耳其恰纳卡莱传说之城特洛伊

一阵海风吹来。

“这就是恰纳卡莱,”哈米德容光焕发,麦色的脸颊涨红了,激动地挥着手臂,他们一共花了两个晚上到达这里。“马尔马拉海和爱琴海的大门,亚欧大陆的分界线,传奇与神话之地——无数战争从这里发源,这是土耳其最后一个海峡,也是最重要的海峡,跨过它你就真正到了欧洲。”

他遥望前方成片的蓝海,忽然有了一点羡慕和向往,暂时从导游的角色中退了出来,“海对面就是希腊——这里是整个土耳其最好的城市了。”

去过棉花堡,在路边停下来拍照,在篝火旁共饮酽茶,哈米德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发生在伊斯坦布尔的故事——也许是因为两个会说英文的游客在他的照应下一路前行的情境,让他进入了自己未完的导游梦。他越来越快活,沉醉地向他们讲述着海峡两岸沉睡的历史。

“沉睡的火药桶——一战的时候这里死了五十万人。”他环顾四周郁郁葱葱的林木,轻快地说,“不论是征服希腊,还是从欧洲打过来,战火都从这里燃起,所以,特洛伊的故事就诞生在这里。”

他说了一连串又长又复杂的英文,显著超越能力,停下来以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这都是以前在导游培训课程上背的——我本人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恰纳卡莱是度假城市,不仅土耳其人,希腊人也喜欢到这里消磨暑假,这里的物价几乎和伊斯坦布尔相当,但风景也足够美丽,也许是和希腊靠近的关系,这里比伊斯坦布尔干净很多,半岛弯成温柔的港湾,长长的海滩后边是高高低低的小楼,政变的阴影丝毫没有笼罩到这里,战争也离得很远,这里是土耳其距离叙利亚最远的一个角落,难民一时半会还走不到这里来。游客零星在海边步道漫步,带着机票无法改期的怨气,但依然不掩对这座静谧小城的喜爱。

政变依然是有影响,哈米德带他们去港口问渡船的消息——停开了,机场的国际航班也没恢复,今天才开始陆续有国内航班降落,土耳其在严格管控离境人员,这很合理,也让大批希腊游客只能守在这儿等开船。看来橡皮艇计划势在必行。

“我可以去打听一下,”哈米德说,他有些犹豫,小心地打量着他们的脸色,“我有几个同学,他们提过,很多土耳其人都搭船去希腊——至少几年前是这样的。”

现在,希腊的失业率也许比土耳其还高,偷渡过去实在没什么好的,再说,土耳其人拿申根签证也不是那么难。这一行当然会因此萎缩,傅展沉吟着和李竺交换个眼色,好像在征询她的意见——其实也只是表面功夫,他哪会顾及她的意见?

虽说如此,还要配合着演,李竺看他想答应,也跟着点点头。傅展笑着说,“那我们可以去古城看看,正好在那里等你。”

特洛伊正在达达尼尔海峡旁边,距离码头不远,现在禁止出航,码头周围泊满小船,很多希腊人会租一艘海钓——其实这些船也完全具备把他们送回希腊的能力,哈米德了解地点头,渴望地踮起脚尖看了远处一眼。

“那有个很有名的木马,我还没看过那个木马。”

他和李竺更谈得来,相应更怕傅展,乘傅展去买票时留恋地再三叮嘱李竺,环顾四周,“这里是我从小就听说的地方,但我一直没有钱来。”

农民的儿子不忌讳谈论自己的贫穷,哈米德也很为自己现在的经济状况满足,看得出来,终于能来到这里,令他有美梦成真的自豪,他把手指插在裤带里,喜爱地环顾四周,“我想过到这里工作——但他们更需要希腊语导游。也许等你们出海以后我可以自己来这里,好好的看那个木马——你知道吗,它有四个人那么高呢!”

李竺啼笑皆非,有那么一小会,她想叫哈米德干脆和他们一起去算了,或者反一反,他去看木马,他们去找船——反正他们去景点唯一的理由,也只是在路边傻等太惹人注意,也容易被摄像头拍到。

“去吧,”最终她只是说,“等这事儿完了以后,你想在这里住一年都可以。”

#

“你觉得他能搞到船吗?”

事实上,特洛伊城对一般游客而言,可说是索然寡味。这里更像是旅行团骗人用的景点——名声响亮,处处绿树如茵,但非专业人士可看之处相当少,没有成形的建筑,没有铭牌和城志,甚至连残垣断壁都没有,有的仅仅只是一个个考古方以及想象中的复原图,一些挖掘出的生活用具在陈列馆中亮相,却毫无特洛伊应有的传奇气息。游客半小时就足以逛完,然后杀向附近的购物点,让导游和特别适合旅行团游的那些团员笑逐颜开。

至于特洛伊木马,这个人造景点对有过些许阅历的游客而言,实在过分无聊,只能让人对特洛伊人的智商充满怀疑,李竺和傅展在它附近徜徉,“应该可以吧,实在搞不到船的话,他也完全可以租一条摩托艇。听说过那个笑话吗,打开Google地图,选择美国作为目的地——”

“它会叫你乘车走到东海滨,然后开摩托艇过去。”傅展会心一笑,“的确,这不失为一个保底选择。但还是能搞到一条小船最理想——如果船东不放心的话,他可以和我们一起过去,再独自把船开回来。”

这些细节他和哈米德仔细交代过,李竺知道反复确认细节是傅展商业上的习惯,没想到这份习惯在逃亡路上也能给她带来安全感。“我们留多少钱给他?——或者说,我们留多少钱给自己。”

在伊斯坦布尔倒卖护照一定比想象更赚,他们搜刮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财,各国货币都有。当然,这数字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只要一回到国内,李竺和傅展都能轻易动用哈米德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不过,现在的情况当然是另一回事,李竺在这问题上游移不定:给哈米德留太多,他们就得在希腊想法子搞钱,但首付给他留太少,恐怕双方的分手不会太愉快。——而她一点也不想去猜傅展会怎么收拾哈米德。

傅展像是把她的小心思尽收眼底,他面露揶揄的微笑,开口说,“我听说你一直以来都喜欢——”

李竺交过几个男朋友,都是成熟稳重的商务人士,以傅展消息灵通的程度,当然对此了然于胸,她刚听个开头就知道他要打趣什么,反驳之词已在酝酿,但就在这时,傅展脸上忽然露出惊骇之色,李竺还没反应过来,手肘处传来巨力,她被拉着一起侧跌下去。

敏感时期,特洛伊城游客不多,但有人忽然跌倒,依然引起众人注意,还好一名棕发男人及时拉住这名亚洲男子,友善地问候。“你们没事吧?”

他体贴地握住亚裔男士的肩膀,把他抓扶起来,“低血糖了吗?要不要到一旁去休息?”

有人处理,游客们的注意力逐渐散去,只有亚裔男子的女友跟着他们走入木马边的小径,视网膜里的这一幕被自动打上‘好人好事’标签,不会有人注意到扶持的姿势是否有些不自然,当然,更没人闲得没事,去偷听他们的对话了。

#

“杀了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U盘藏在哪。”

棕发男人一定顶了一下他的后腰,傅展被顶得向前迈了一小步,他的姿势不自然——是被枪顶着后腰的不自然,以后她就会识别了。

“U盘在哪里。”有人在和她说话,风吹过树梢,哈米德现在找到船没有?

“U盘在哪里?”那个人的膝盖顶了傅展一下,后者痛呼出声。“不要装傻,我知道你会说英文。”

“她不是装傻,她是吓蒙了。”

连续的对话传进耳内,却像是被间断性屏蔽,李竺猛地摇晃一下,忽然从极度恐慌中暂时回神:她可以勉强镇定地在巷道中绝命逃亡,和傅展一起开车奔逃出上千公里,但却还没学会处理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有把枪指着傅展,就在她身边,比上一次更近。只要他扣下扳机,傅展就会——和那个人一样,半边身子被炸得粉碎,只剩下红红白白的肉块——

也许因为这一次面对死亡威胁的人是她的同伴,甚至可以说就是她自己,带来的恐惧感比上次要更大。自政变以来,第一次她完全慌了,这一刻她脚软着只想反身逃走,人在面对近在咫尺的巨大威胁时,怂真是第一也是唯一的反应,她的思维限于停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

“她没撒谎,”傅展的声音居然还很镇定,“她真的不知道。”

棕发男子一定有辨别真伪的窍门,他相信了她,但这不是什么好事——她不知道,知道的就是傅展,所以枪被挪开了,他一手仍反扣傅展的双手,枪口指向李竺,发问的对象也换了人。“U盘在哪里?”

“你拿她威胁我也没用。”傅展脸色不变,语气淡淡的,但谁都能听出这话的真实。

“那她就没有用了。”原本只是虚指的枪口稳定下来,瞄准了她的身体,具体是哪个部位从她的视角不可能分辨,李竺双腿开始发软,她非常想上厕所,思维一片慌乱,甚至来不及怨恨傅展,她就要死了?就这样简单地、荒谬地无知地死在一个陌生国家的陌生角落里?

如果她够镇定,就该想到特洛伊城是个公众景点,枪声终究会引来太多注意,这也许是恫吓逼供的手段。但生死关头,不是人人都能保持冷静,局势的变化也快得让她根本无从反应——傅展根本没回答棕发人的话,枪口才一稳定,他就扭身跺脚,猛踩棕发人的脚尖,双肘一别,仰过上身滑、扭、头槌,转身游臂握上他持枪的那只手一拗——

棕发人也是技击高手,他没这样简单的就范,而是迅捷地和傅展缠斗在一起,这打斗不像是电影里那么好看,肢体纠缠,竞技空间太小,不够发力出拳,就都想要掌握关节技的主动,靠自重来让对方失去战力,一时间混乱不堪,但傅展刚开始取得短暂的优势——他卸掉了棕发人的枪。

这块沉重的金属掉在石路上,不知被谁踢飞出去,李竺站在当地,眼神在枪和两个男人间来回游移,彻底傻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应该上前帮忙,她也会点武术,她可以帮傅展一起制服他,傅展没占优势,对方太强壮了。

但是——但是——

她依然很想上厕所,腿像是没了骨头,软绵绵的甚至连站立都勉强,傅展在缠斗中没看她,不过他像是也没指望什么,喊声中一点着急都没有,“跑!去找U盘!”

U盘在哪?

他会死吗?

他们是怎么追上来的?

这些问题像是由另一个人再思考,李竺自己,听到那个跑字像是忽然间接收到了命令,肢体根本不听她使唤,歪歪扭扭地向某个方向奔去,跑着跑着滑了一跤,她伸手扶住地面,恰好摸到一个重重的东西,顺手就把枪拿在手里继续往前跑。

跑,跑到停车场,哈米德就把车停在那里,去找哈米德,带上他一起跑,U盘在哪里,傅展为什么要那么说,他会死吗?他会被抓吗?他会被酷刑拷打吗?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她好想回家,她没了钱,哈米德会带着她吗?她能相信他吗?

她尽力在跑,不知怎么就辨别出了往停车场的方向,傅展和身后的那个人在她思维中所占的篇幅渐渐越来越小,纯粹的、对死亡的恐惧,反应迟钝地到现在才泉涌而上。李竺完全失常了,她什么也来不及考虑,甚至很难意识到身后的动静——是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棕发人正在追她,跑几步傅展就过来纠缠,傅展被打得很惨,鼻子歪了——

但这画面里蕴含的信息她无法解读,李竺现在想到的唯有跑,她拐过一个弯角,这是一条小路,停车场应该近在咫尺——

着眼前方,没顾上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她被绊得往前滑跌出去,但没感觉痛,本能地扭身卸力,一落地就弹起来,连滚带爬地抓住飞出去的枪——就像是一条狗,但现在谁还在乎姿态怂不怂?抓住枪她才回头去看是什么绊了她。

阳光透过树叶,一阵海风吹来。

在细碎摇曳的光影里,时间像是一瞬间被拉得很长,追兵迟迟没有转过弯角,而在这无垠的一秒里,她维持着怂而惊慌的姿态,怔怔地盯着树边的尸体,像是根本无法处理这么复杂的信息。

太多细节了,哈米德脸上未褪的血色,他伸长的脚,就是它绊了她,脖子不自然弯折的角度,他那品味奇差的黄色衬衫和紧身西裤,老化的PU皮带,沾了黄土的皮鞋面,甚至连他身上的廉价香精味都还对她的嗅觉系统悍然发动袭击,哈米德们用不起除臭剂,只能用大量的本地香水来调节体味,这种又香又臭极具个人特色的味道,闻过一次就永远忘不了。

她暗自担心过傅展也许会想处理掉他,担心过哈米德因为拿不到全款和傅展发生冲突,其实也多少想过如果他们没法成功回国的话,答应过他的尾款该怎么办。这男人——这男孩在这笔小钱上寄托了这么多的梦想和期待,他的恶纯真到让人只能无奈微笑,但现在,这一切全都不成问题了。

他死了。

有人用他自己的领带勒死了他,就在特洛伊城的小树林里,凶手是不是用枪顶着他的背让他带路?让他辨认出他的两个主顾?然后,不像上一次,巧舌没能挽救他的生命,凶手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他勒死在小树林里,距离特洛伊木马最近的地方。

他看到了那个向往已久的,无聊的人造景点了吗?

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吗?

像是有人在她的脑海中弹了一根弦,伴随着‘嗡’地一声长响,她的呼吸忽然间平稳下来,所有无关的想法被摒除出脑海,李竺站起身,手指拂过枪身,确认弹夹保险,双手托住枪托,高举枪口与双眼平齐,深吸一口气,徐徐吐气、稳步向前,手指持续压下扳机——

棕发男和傅展先后出现在拐角,对这一幕均感惊骇,傅展反应很快,立刻回身扑向地面,棕发男也做出最理智的避让反应,但李竺没观察这些,这一瞬间她的视野里只有急剧扩大的目标,就像是有人在她的脑子里安了一个自动放大的瞄准器。她上前两步,压低枪口为后坐力留出余地,手指果断一扣,扬手就是一枪——

第11章恰纳卡莱(2)

土耳其.恰纳卡莱.特洛伊城

男人是个麻烦,这多少在Y意料之内。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识,傅展可能会是他欣赏的那种企业领导人,很狼性的那种——虽然他的履历很平凡,但从他的表现来看,傅展私下应该一直在锻炼身体,有基本的搏击素养,而且是个头脑清醒的聪明人。他们从机场溜走的手法并不新奇,但这份意识难能可贵。

这种人能在战争里活下去,如果没有成为他们的目标的话,但无论如何,业余选手怎么也不能和专业人士竞技,他们确实挺滑溜,差一点就跑掉了,但抓住尾巴只是时间问题。

“辨认到目标了。”K的声音冷静地说,“已经为你锁定了他们的轮廓。”

是这样,遍布在全球的间谍卫星并非无所不能——是的,在某个特定时段,它可以拍摄到高精度照片,识别出地面行驶的车牌号码,但你不可能随时随地在全球范围内都这样做,不是吗?那需要的卫星就太多了。要在某个局部区域达到这样的精度,需要大量的文书工作,获取权限,调动卫星,而这无可避免地会在系统内留下痕迹。再说,这需求的权限也有些过高了。马尔马拉海一带局势和缓,短期内没有战争危机,情报中心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叙利亚,所以后勤能提供的帮助就显得有些寒酸了,但K仍可以把两个目标的轮廓锁定,标记在Y的视网膜辅助系统上,以免他们再次趁乱逃之夭夭:如果不是傅、李两人的履历无懈可击,他们几乎怀疑这两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情报人员——起码他们换装的速度是一流水平。

“收到。”他确认一遍,把顶着司机的枪移开,土耳其人松了口气,试图说些什么,但Y没给他机会,他伸手握住他的领带,向两边用力收紧,动作又快又熟练,是千百次练习的结果。——通常来讲,直接扭断脖子会更好,但那得在目标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实现,一旦目标提高警觉,有意识地绷紧肌肉准备打架,那再强健的壮汉也没法一击得手,这种情况下,扼杀是更有效的处决手段,快速、安静,目标一般都没机会胡言乱语,也就不会给任务带来什么变数。

这次也一样,当然,徒劳的挣扎总是难免,但Y经验丰富、力大无穷,甚至还没完全成年的瘦小目标只是有气无力地抓挠了几下脖子就蹬了腿,他把他拖到树边放好,免得提前被发现,低下头戴好帽子,悠闲地逛到木马边。

终究是业余,特工永远不会在标志性景点边碰头,人们就像是吸铁石一样被吸引到雕塑边上,来往过于频繁,再老道的特工也会失去警觉。一切如Y所想的一样,在枪口触及傅展腰际的那一侧,他的反应很迅速,本能地一歪,几乎滑出去,但这全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一把抓住他,拉着那女孩一起来到了小径里侧。

这条路是通往停车场的捷径,政变未过,景点挺冷清,人并不多。但也不是个理想的逼供场所,但一对二不是好主意,这不是特工电影,一个人很难一次控制住两个人,他必须快速减员一个俘虏。

Y没有开枪,他得找到U盘,它应该还没被打开,但他们也不确定傅展和李竺在过去几天有没有把它交给谁,潜在的买家很多,James所属的组织应该也在发疯地找寻它的下落。

“U盘在哪里?”他从女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