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着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扳对,温热掌心贴着她的脸,李竺动弹了一下,和他眼神擦过,两个人又各自扭头。傅展松开手,但仍保持环抱姿势,他的体温环绕着她,像个暧昧的拥抱。手指跟到圈里,带着她下压。

李竺扣下扳机,后坐力击得她退了一步,栽在傅展怀里,100米外什么事也没发生,倒是往右20多米,一棵树发出噗地一声,摇晃了一下。她有点脸红,傅展也轻笑了下,“不专心啊?”

“是环境不好——”她给自己找借口,“真不怕被人听到啊?枪声这么响,附近应该就是个村庄啊。”

“现在已经过了收成的时候了,我看过,谷仓距离村里至少两公里,林子里更远——托斯卡纳一样有年轻人外逃问题,这里的居民也在逐年减少,大部分年轻人都喜欢去城市里做旅游业,比农业赚钱。”傅展说,“要不然就是进酒厂打工——再说,就算他们听到了,又辨别出这是枪声,你以为他们会做什么,报警?”

这当然是最正常的选择,李竺没说话,傅展哂笑,“报警了就会有人来吗?你觉得意大利警察的胆子有多大,只要你学得够快,等他们过来,我们早走了。”

“就开这部车?你不怕引来美国人?”

“美国人的胆子也不是铁打的啊,接连团灭两次,被我们逃走了四次,来一个就杀一个,死得还那么惨——死的人越多,事情就越大,你猜他们敢不敢单人来逮我们?”傅展不屑地一笑,“才来的一批又被杀光了吧,接下来该怎么安排人入境?意大利政府就是死的,也不会坐视美国人明目张胆在他们的地盘搞秘密活动。现在美国人根本就没人手了,我猜负责人的屁股都快被烤焦了,动静越来越大,各国都在注意,他们调动的范围稍大一点可能都会被掣肘,现在只能靠程序监控,再安排人手过去精准狙击。”

“所以现在要尽量避开监控?”李竺有点明白了。

“现在就是不能进入他们的优势地盘,让他们去猜我们到底在哪——就算被他们知道我们在这一带山林间也无所谓。没有政府的帮忙,他们不可能抓住我们,现有的人手对我们完全没优势。而如果意大利政府想介入的话——呵呵,你信不信,最急于阻止他们的正是美国人。”

不继续往罗马移动,这是个反直觉的决定,但傅展说得也有道理,李竺理智上赞同他,但感性上却仍渴望去罗马,在那里至少能接触到一方后援,也不至于对局面完全懵然无知。在紧张的逃亡中突然停下来优哉游哉地做射击训练,这种氛围上的差别也让人感到很难调整——但也许最让她不舒服的是傅展制定的策略,在山林间守株待兔,占据火力优势,如果美国人胆敢散布搜索的话,那就继续抓单,散布恐怖氛围。

他们昨天刚一手缔造了一场四死的车祸,在米兰刺杀了三名干员,按说她早该习惯这种杀人如麻、刀口喋血的生活,但傅展的口吻还是让她有点不舒服,李竺不知该怎么说,这不像是对他的冷酷有什么意见,更像是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傅展是个和柔情完全没关系的人,这种人可以做战友,也许是可靠的伙伴,但只有最傻的人才会去爱上他。

她默不作声,低头检查了一下枪身,又举起枪,瞄准着远处的木板,在100米外看,那几乎就是一个小点,和看100米外的一个人感觉差不多。傅展要帮她调整姿势,李竺把他甩开,自己找感觉。

“怕了?”傅展盘着手坐在翻起的粗木箱上,似笑非笑地问,看穿了她的不适,好像是在问她是否怕了他安排下,他们即将面对的局面,又像是在问别的什么。

“又嫌我怂?”但李竺也已经不是那个被他随便嫌弃的小跟班了,她眯起眼,边调整准星边问,回忆着傅展的姿势,调整贴腮角度,重量、姿势、后坐力,需要考量的元素很多,但的确,要找到的就是那种感觉。

傅展没否认,只是微微笑,他一贯是嫌弃她的怂的,想要和大部队在一起,总想要有人安排、有人指导有人后援,不过李竺也有种感觉,傅展今天戳她,也并不只是单纯看不上她的反应,他像是也在犹豫什么、刺探什么,尴尬着什么。

她最开始学射击就是想要摆脱这种复杂黏糊的感觉,李竺闭上眼,深呼吸几下,把所有杂念全部排除,目标在视野中变得特别清楚,甚至仿佛反常地有些放大——

她扣下扳机,一声抽响,木板四分五裂。李竺放下枪轻呼一口气,回头给傅展一个眼神,“还嫌我怂?”

她向枪袋走去,想拿瓶水,傅展拦住她的去路,他没说话,李竺也就没叫他让开,只是静静注视着他——其实这一刻是他有点怂了,张开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是没想好还是不愿说,李竺等了十多秒,没耐心了,想拨开他,但手才伸出去,傅展的表情就是一变,他一把抓住她,强拉着她一起伏在地上。

“嘘。”他说,“有人来了。”

李竺顿时从所有杂乱的思绪中抽离,本能地抱紧了怀里的枪,怒抽傅展一记——叫他挡路,不然现在他们就在武器库边上了——随后和傅展一起,往枪袋蠕动而去。

脚步声又迟疑又轻,听起来和风吹过树梢的摩擦声很像,如果不是傅展耳力好,她根本听不出来。李竺抱紧枪杆,所有的紧张都化成肾上腺素流入血液,她的呼吸随风声起伏,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楚,她举起枪,在长草丛中瞄准了来人的方向——

片刻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林间,李竺微微一怔,原本缓缓下压的手指,又渐渐地松了开来。

第40章路上(8)

意大利托斯卡纳林地

常识是:整齐矮小的草甸通常只出现在高山,在平原地带,如果无人修剪,林间空地的草丛会疯长成半人高,混杂着灌木与小树苗,如果是眼下这样的情况就更复杂了:这里明显是某处废弃的林场集会所,废木箱遍地都是,斜搁着的还有几辆报废了的小汽车。

H在出冷汗,他心跳得很快,手指也比平时僵硬,归根结底,在海豹突击队的服役已是前尘往事,如今大部分时间他从事的都是低烈度的文书与交际工作,他身上只配了一把手枪,冲锋枪在背包里(端着冲锋枪搜索得冒着遇到当地人的风险),而有异常合理的理由怀疑傅展与李竺在米兰获得了大量火力支援,这对被追杀的逃亡拍档装备倒是越来越豪华,现在在局部地区已形成了火力压制。

“随时准备后撤。”K像是洞悉了他的恐惧,他的语气有些安抚的味道。“只要确认是他们就行了,保持安全距离。”

两声枪响,说明不了什么,意大利绝非人间净土,也许是黑手党在林区有行动,也许是更糟的局面——有人先于他们追上了这对辣手鸳鸯,H知道他们是在脱假体,不过那一幕还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也许他们睡过了,不,他们绝对是睡过了……

他在胡思乱想,掩盖自己的恐惧,H对此心知肚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更恐惧哪个:走进林子里,发现一小队俄罗斯人,还是发现傅展和李竺两个?

如果这还是老好时光就好了,他可以掉头就走,辩称自己没分辨出来枪声,可惜现在已经是科技时代,H觉得自己就像是摄像头的傀儡,是一种新型无人机。——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人,不过卫星连线另一端的组织恐怕不这么认为。

他藏在树后往空地窥视,但什么也没发觉,风过草丛,半人高的野草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就像是有人讲话,K说,“再接近一点,让程序获取分析要素,激活后向摄影机。”

外勤行动人员随身通常携带两到三个袖珍摄像头,通过随身携带的卫星电话将信息流回传至卫星,一般的说来,他们只开启前置摄像头是为了节省点电量,还有高额的流量费用。在美国本土,这技术还未曾广泛应用,只有进入最危险地带的特勤才会打开所有摄像头,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默认四面八方都会有受袭的可能。不过这也意味着卫星电话的电量会很快告罄,必须有单对单的后勤(后勤一人照顾多名探员的话,视野开太多也无法兼顾),如果他的生命没有就此终结的话。

在他年少时分,H也曾有过激扬江山、视死如归的热血豪情,不过,随时间推移,他已经习惯了俯首看淡别人的生死,自己已经很少再拿生命冒险了。现在他心跳得厉害,口干舌燥,极为小心地踏出一步。

空地里依然什么都没有,杂物乱糟糟地堆放在各处,除了风声以外,四周一片寂然。

“也许不是这儿。”他悄声说,“可能在第二个方向。”

“程序分析最有可能的声源地就是在这。”K满怀同情,但仍不为所动。“检查一下。”

H走进空地,草草绕着圈子,随手拾起一根木棒在草丛中来回拨拉,心中充斥着扑空后的庆幸与对领导层没来由的怨气。K一样身不由己,他得这么驱使他,但他们有没有想过,打草惊蛇——惊出的蛇一个点射之后,组织除了得到一具无头尸,以及傅展、李竺潜藏此地的可能性骤升的结论以外,也许依然一无所获?

局里内部工会应该提起抗议,这样使用特工绝对会提高来年的招工成本……

木棒从草叶尖端扫过,带起了一串串水珠,有意无意的,他把棒顶举得很高,H决心尽量降低自己的风险,假使傅展和李竺之前在山间和别人发生枪战,那么去谷仓里找车相形之下就会更安全,对不对?“这附近有谷仓吗?他们的车总是该停在谷仓里的。”

“有一个。”K说,“比起找声源地也许这更实在,你可以出发了。”

“收到。”搜索工作就是这样,总是愚蠢又奔波,H转身走向来路,有一口气缓缓从肺部吐出来,他的肩膀开始松弛——走了几步,他忽然又绷紧了身体,转身警戒地扫视了一眼空地,直到确认一切如常,这才安下心:应该确实是不在这儿。

往深了想,甚至也可以说这枪响和他们无关,有什么值得傅展和李竺开枪?对付米兰的干员他们也只需要几把刀,在托斯卡纳有什么能威胁到他们?俄国人不太可能,情报没提醒他们大批俄国人入境,雇佣兵有些骚动,但大体来说还算是安分……

“H!”

耳机里的喊叫声一下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H迈出的脚步顿在半空,他先看到弹孔才听到声音,‘咻——啪’,一个弹孔在他面前的树干上冒着青烟——如果准头没那么好,刚才那颗子弹也许还会嵌进树里,但跟着一起嵌进去的就还会有他的脑组织。

H整个人冻住,反射性举起双手,耳机里传来连声大喊,“是他们吗?”

“看到枪口了,找寻方位,H转身,斜转30度,摄像头对准他们。”

整个后勤系统都像是打了强心针,喜气洋洋的氛围甚至通过耳机感染过来,终于——从巴黎到现在,终于第一次如此接近,即时即刻,和他们脸对脸,这是七条人命才换来的进展,这种在迷宫中徘徊受挫,不停自我怀疑的氛围终于告一段落,感到欣喜也是人之常情。

“傅展,就是他,居然站起来了——他不知道我们开了后位摄像头。”

“端着的是AK吧,他们至少有两把机枪,这一点记录下来。”

H的心却不断往下沉,他的腿开始颤抖,第一次,他有了点尿意,是傅展和李竺在他背后。他们也许会被捕,也许不会,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命运。

“H,已经标志了你们的地点,和他们尽量周旋,”就连K的语调也变得轻快起来,老上司的关心显得如此敷衍苍白,“后援两小时内会到,卫星已经对准这一带,挺过两小时,你会没事的。”

他当然绝不会故意推后救援时间,2小时已经是他们所剩无几的后备力量从佛罗伦萨赶到的最快时间——昨晚这批生力军漏夜从罗马赶到佛罗伦萨,再定位到如今的地点,2小时是人力极限。

但他该如何活过这两小时?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活过之后的五分钟。

H没法单脚站立太久,他开始摇晃,‘咻’,又一枚子弹落入他脚边。身后有人说,“你的卫星电话呢,拿出来。”

傅展的声音稳稳的,甚至还带了点笑意,但他的语气让H心底更寒,他不知道自己更该对谁感到愤怒,傅李,还是已经默认他的生死无关紧要的行动总部。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趟出了目标所在地,作为棋子已经物超所值,这就是总部现在对于他的全部态度,是不是?

他把手伸到腰部,抽出卫星电话,往后丢到草地上,有人走过去捡起,随后是一声枪响。耳机传来轻微的吱吱声,通讯断了,视网膜系统也随之下线。

这也许会让总部有片刻惊慌失措,H心中竟冒出些报复的快感,他用手表反光观察身后——只能勉强分辨出有个枪口始终对准他没移动,所以至少是两把机枪,他在人数和武力上都被完全压制,所以表现得非常老实。心中甚至隐隐有希望冒上来:没有第一时间处决,这就意味着还有机会。

电话丢了,枪扔在地上,衣服脱了,隐形眼镜摘出来丢弃,H心中暗起疑云:他们实在是太在行了,第一时间就处理掉卫星电话,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知识。也许是普罗米修斯告诉他们的,也许盗火者正为他们做督导,也许……

“你可以转过来了。”终于,当H已经和初生婴儿一样赤裸(甚至更赤裸)的时候,傅展用满意的语气说。“终于,雷顿先生,咱们可以放心聊聊了,是吗?”

H带着满腔希望转过身,他当然并不想死,在宽衣解带的过程中,他的心理建设比第一次下海的妓女还快: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他就准备出卖一切活下去。

#

她看得不错,这男人已经完全吓破胆了。

再次看到雷顿的正脸时,李竺也比之前更加肯定:刚踏入空地的时候,她的判断没错,雷顿脸上写满的全是恐惧。这就说明他不但是一个人来,而且短时间内没法获取后援,更是已经对和他们正面对抗完全失去了信心。

这就像是商场谈判一样,这种对手最好对付,丧了胆,失魂落魄,这样的人当然是可利用的,只要给他们一点生的希望,他们就会成为最殷勤最操切的狗腿子。那一瞬间李竺就怕傅展直接开枪,还好,他们又想到了一块,傅展甚而还伸手来压她的枪口,在对视中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一笑,笑重不无欣赏:再怎么互相嫌弃,最基本的智商也依然还是有,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追捕方的落单干员。听过普罗米修斯对这件事的说法,不听听美国人的怎么行?

“后援三小时内会到,人数应该在五名左右,表面上,这是一次调查行动,我们只能尽量调来有特警经历的探员,无法直接调动军队。”

“视网膜辅助系统的装置在手表里,一样通过卫星电话上网。身上一般安装两枚摄像头,通常情况下,只开前置。能和这种辅助系统协作的探员不多,必须经过专门培训,否则很难和内勤配合无间。”

“摄像头安在衬衫纽扣里,或者类似高度的装饰物中。后向摄像头,安在后领口。”

“我的代号是H,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你们在特洛伊杀死的是Y……负责人是K。”

“我们是……东欧中亚分部的负责人,但现在被派遣到意大利调查米兰事件。”

“这是官方说法。”

他们边走边说,在林地里穿梭前行,H跌跌撞撞,身上满是枝叶划伤。“我们没找到你们的车,我是临近地区唯一一个能执行搜索任务的干员,其余人都在车祸里死了。”

“我在搜索谷仓途中听到了枪响,系统判断出了最可能的声源所在地。”

他说的都是实话,这很容易判断出来,因为有一些事实明显对他本人非常不利。不过李竺戒心未退,H受过专业训练,他撒的谎他们也许分辨不出。“死了这么多人,系统内部不存在压力吗?”

“存在,我们承受极大的压力。”

“从何而来,谁对你们施加压力?”李竺问,她来问傅展来观察是最好,毕竟,他们想知道的答案其实也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这件事背后是谁在操盘——你们想要的U盘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她有意问得高深莫测,好像已经从普罗米修斯那里听到了一个版本的答案,现在只想要两相印证,测试H的配合度。

H左右看了一下。

自从被捕以来,他一直面带无奈的苦笑,像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又像是对捕获者的微妙示好,这笑容无疑相当虚假,但现在,它化假为真,他停住脚,吃吃地笑出声。

“你们真想知道?”

李竺和傅展交换个眼色,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当然。”

“好,那我就告诉你们——”

第41章路上(9)

意大利托斯卡纳山间

“我也不知道。”

“你们曾为老大哥工作过吗?”

“我为老大哥工作了15年,也许你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事实——关于我们在从事的任务,它的具体内容和真实目的,我们往往是从敌人口中得知。到巴黎去揭发一个包裹,去莫斯科送货,我们就是那个快递员,你会让快递员知道这个包裹对世界和平的重大意义吗?不,你不会的,这不仅毫无意义,在我们这一行,还会增加机密被泄漏的风险。所以U盘里装着什么,我不知道,K也不知道,我们也从不议论这些事,你并不知道身边是否潜伏着上层的眼线,在这样的秘密部门工作,每个人都很神秘,我们从来不交心,他们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在匡提科,每个人都是一座星球。”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一开始这是私活,局面的确在发生改变,2000年以前,我们无法分辨任务的来源,很多特工在高级间谍的授意下,实际在为外国办事,但现在我们也有了OA。OA系统未登录的是私活,显示无权限查询才是绝密,这他妈是有史以来最敏感、牵扯最多的私活,如果发生在国内那一定是又一次水门——他们调动了那么多资源,但却把主管的级别限制在K的层次,坚决不肯上调负责人级别。天知道,他一开始只是中亚分部的一个小头目,现在却管着几十个人。”

“你以为K一定为自己的擢升得意吧,不,实际上他焦虑得成把成把的吃药,我们都在担心事成后被灭口,但事不成等着我们的命运也不会比灭口更好。你以为有人天生喜欢追捕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即使成功也可能会死?我们这么做只是因为我们别无选择。2000年以后,外勤越来越像是工具,我们在什么时候做什么,由耳机后头的内勤决定,而内勤该做什么由上司指定,我们的工作环境环绕重重摄像头,一言一行都会留档存做记录。这一行和所有大公司一样,伴随着科技发展,越来越泯灭人性,不要以为你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是现实,所有的特别部门里都坐满了眼神闪亮的年轻人,人老心不老的硬汉,浑身武装着高科技,时刻准备为拯救世界献身。”

雷顿——或者说H,低声笑了起来,看得出来,说出这些话他觉得很痛快,“但事实是,官僚部门管理混乱,这里挤满了尸位素餐之徒,热衷于以权谋私,用棱镜追查自己一夜情对象的隐私,每年要在药瘾和心理问题上花费大量金钱,大部分人从事这行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你能混到退休的话,局里的退休金的确很大方。”

“我就是这样选了这一行——没多少选择,是不是,从小是个壮汉,但橄榄球打得不够好,社会没给我们这些普通人什么机会。不想当蓝领——没有蓝领,就只能去上大学,但上大学需要贷款,这是个死循环。你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也只能支付利息和一点点本金,没日没夜的干,落到手里的没多少,我想要提前还完贷款,所以选择去当兵。你无法想象我们在阿富汗都经历了什么——可退伍后,除了给明星当保镖以外,你能选的无非是进入哪个部门,CIA、FBI还是郡警。”

“我不想做保安——见不得这些,在阿富汗失去了那么多战友,他们是为了保家卫国来的吗?不,大多数人是为了学费贷款,那笔巨债对于J.J.Jefferson这样的巨星来说,不过是一顿饭的价钱。我有个老伙计胡迪,他就去做了她的贴身保镖,‘很甜的女孩’,他说,‘就只是她办一次晚宴要花太多钱了’。在明星身边待久了你会更意识到这世界有多畸形。在这儿,你拿到得很少,甚至不足以在曼哈顿维持体面的生活,但在伊斯坦布尔,够了,你已经是人上人了——我在阿富汗为国家留下了两个弹孔,就在这儿,但回到国内我他妈的依然一无所有,没有家庭,PTSD毁了你进入一段稳定关系的能力,没有房子,没有工作,你在阿富汗出生入死,只是让政客们可以继续在华盛顿杯觥交错,而我只想拿到我应得的待遇,我应得的,不是吗?”

“所以,就在局里混混日子,做个半外勤半文书的工作,收入不错——等你退休以后还会有乡下的一栋老房子等着你,佛罗里达的艳阳,买不起太新的,得做很多修补活儿,但终究有个奔头,是吗?”

这是很吊诡的一幕,两个手中持枪的亚裔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着,居中的白种大汉浑身赤裸,看起来像是俘虏,但就数他谈兴最浓,“你们在米兰杀了三个,几十公里外杀了四个,特洛伊杀了一个,我可以告诉你们,其中大部分都是我这样的人,有些小伙子还有些热血,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过来的。在这儿你什么都不是,局里什么都不打算让你知道,他们只需要有人按时去把活儿办完。”

“所以,我能告诉你们什么呢,是退休金和加薪谈判,还是同事间的桃色新闻?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U盘里不管装的是什么,它一定非常见不得人,我做过那么多私活,有时候毫无报酬——好处全被上司拿走了,你能得到的就是一句假惺惺的夸奖,和他为你批准的几次权限内疗养假期,全是你本来就应得的东西,有时候收入丰厚——为我自己的人脉帮点无伤大雅的小忙,打开系统,查询些你本不应该感兴趣的东西。没人会举报什么,大家都这么做,只要不过分,好处你就自己生受着。但私活有个特点,它们有个清晰的界限,那就是最好别在系统里留痕,很少见到私活还能转正。”

“我们做过很多华盛顿的生意,有些说客,他们有需求,也许背后是利益集团,也许背后是政客,谁说得清那些皮条客?无论如何他对我们这些职能部门都有需求,他们愿意给钱让我们查一些信息,不是那么敏感,你也可以通过别的手段查到,我们都怕出事,所以各自做得很小心。什么活从死人开始都得小心点,内务组总会找点存在感,计划外损员算是个重大事件。Y死的时候,我以为K完了,但盖子被捂住了,K反而事实上被提升,到现在,人越死越多,似乎没个了局,但却没人过问这一切的开始——内务组装聋作哑,像是从未注意,他们直接对局长负责——”

“所以在你的推测中,这关系是直接找上了局长。”

“——但却不是官方行动。”H露出苍白的微笑,“到现在还披了一层皮,谁说得清?也许主要办事的是个高层负责人,局长只是拿到了足够的好处,在某一段时间内保持沉默。不过,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小恩小惠肯定打动不了他们,那些利益集团,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销路在国会大撒金元,推动一场战争,大费周章地让我们反过来为他们做事,把大量探员派进刀光剑影里。但他们不可能直接靠贿赂打动局长,是不是?我们这种职能部门的政治动物自有游戏规则,局长拿到的好处不可能来自利益集团,只能来自另一个高官政客。”

“你猜这里面装了什么?”他兴致勃勃地说,居然还主动抛出问题,又很快自问自答。“这份U盘里的资料一定能改变世界——能改变美国的政局,就是改变世界。”

虽然他一丝不挂,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双手还被捆缚,但这一刻H依然散发出理所当然的优越感,他知道自己说得是实话:美国就是世界的中心,甚至可以说是这个世界。能改变美国政局的资料,其意义当然可以说是极为重大。

同时,他还在不断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反审讯——他也在刺探着他们到底知道多少,这大概算是间谍的本能。

她没问也不想问,为了销路推动一场战争,最罪恶的点是否只在于让探员出生入死,别国死伤无数的平民是否根本不被计算在账本中。李竺能猜得出H的回答——他也许会矫饰,但内心深处,他就是觉得他国人的性命自然不足以和美国人比较,美国人生而高贵,这被写在他的底层代码里,已经成了基本认知。即使他也并不能算是个成功者,对系统也有大把牢骚与意见,但他的可憎就和可怜一样鲜明。

“那你知道得就太少了。”她说,把步枪上了膛,发出清脆地磕碰声。

H笑了一声,看起来并不太慌张,“我以为我暗示得已经足够明显了。”

他确实可以说是暗示得相当强烈了,结合眼下的时间点,想象的翅膀可以飞出很远。安杰罗说过的话此时纷纷得到印证,谁也没有明说,但走到那个猜测上并不太难。李竺吞咽了一下,表面依然维持镇定,“一直在和我们玩文字游戏,看来你是还抱定了能回去的主意。”

她举枪瞄准,不让自己的思绪流露分毫:在林间没有第一时间开枪,并非是因为认出了雷顿脸上的恐惧,那都是之后的事。她不会对傅展承认,但,在生死关头夺走别人的生命,那是一回事,在对方无还手之力的时候,处决式的杀死一个和她交谈过,甚至还能说得上有几分熟悉的人——她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

“我没说过我只有这些筹码。”H刚取得的一点主动转瞬间付诸东流,他有些慌张地说,“我还有更多能告诉你们的——我的OA账户与密码,他们的追捕计划,卫星图像的拍摄窗口,系统到底是识别车牌号还是车身——”

“说出这些我就真的回不去了——作为工具,背叛的同时我已经失去价值,所有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们,我们在罗马的部署,附近有什么机动车没被他们排查出来,系统的运作规律……”他顿了一下,迟疑地说道,“但,我只有一个极为微小的请求。”

所有人都猜得到他在求什么。

傅展开始微笑。

“这不是不能考虑。”他狡猾地说,就像是已经有所意动,但为了威慑H,还伪装着犹豫,“如果你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为什么不呢?的确,如果你说得足够多,那就真回不去了。”

比起U盘的内容物,这才是他们更想知道,H也更有可能籍此交换自由的筹码。之前他说的那些感慨更像是在建立自己的人格,傅展对她解释过,这也是哈米德的策略,人格越丰满就越不容易下手。H的求生比哈米德更有策略,可以看出其中分明的节奏:倾吐心声,树立人格,抛出真正有诱惑力的筹码,强调自己在吐露情报后无法回归的事实,降低生还的风险。这些细节李竺都看得出来,她也深知傅展的策略——不管说了多少,H都没可能活着走出这片树林,他现在所有的犹豫都是做出来骗人的。

他们隔着H交换了一个眼神,她闷声不吭:对H这样的老手来说,当面争执可以提供的信息太多了。如果他还想着回归本阵营,眼下的一切也许就是不动声色的反审讯,所以她什么也不能说。不过,她理解傅展就像是傅展理解她——其实,介绍些局里的基本情况,出卖点具体人员的姓名,对H来说无关痛痒,不过,如果把系统的秘密卖了,那H可就真该死了,对于一些情报机构来说,只要能让他们看一眼软件的基本界面,能获取的信息也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多。说完全部秘密以后,H的死活对他们来说的确无关紧要,即使他回归了本阵营,能带回去的信息也很少,可泄密的疑问却很多,他在系统的见证下被人缴械带走,回归后是否要面临重重审查?如果他们被捕以后告发了H,即使任务成功,H是否也要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场?更别提这个任务实在是危险得可怕,对追捕方和遁逃方而言都是如此,H借势脱身的可能性比回归原岗位的可能性大得多。——而且,即使他回去了,又能碍着什么事?

H的死活,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无关紧要,但傅展还是不会放过他的,可杀可不杀的时候,傅展会选择杀,这就是他的性格。

但她呢?

也许傅展是说中了,她确实有些怂,心不够狠,她并不那么想杀H,明知是套路也被套路着了,但她也明知道放走他也许他就会回去,这些也许都只是他的表演,他可能带不回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也可能就带回了对整个任务至关重要的细节。理智上处决他是最合理的选择,但她的感性叫嚷得前所未有的大声——她不愿在山林间迫使一个无反抗能力的人跪下来,顶着他的额头开枪。她已杀过许多人,但这似乎会让她完全成为另外一个人。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而她必须不动声色,不杀H,她要和傅展冲突,这一切也许徒劳无功,但是——

但是她有强烈的冲动想要这么做,她有一种感觉,这对李竺而言异常重要。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这句话重新浮现,如影随形。

不知不觉间,他们停住了脚步,山林间一片寂静,只有H的声音,他还在仔细地诉说对逃亡有益的细节,“算法会优先识别车牌号,因为颜色和车型需要的元素过多,反而车牌号仅仅需要简单识图……”

李竺和傅展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撇开头,她的手不自觉地在枪柄上紧了紧。

#

意大利米兰行动中心

“卫星有没有发现?”

“没有,也许他们还在林子里移动——一个人一小时最多在林间移动6公里,他们走不了多远的。”

“能修复和终端机的联系吗?”

“勉强能定位到地点,”

事实是,卫星拍照窗口有限,信息永远传递得不够快。后续支援到现场也需要时间,对K来说,搜索行动还远未结束,充其量只能说是取得了极为可喜的进展:现在整个托斯卡纳地区对他来说就像是一本打开的书,这周遭的地形、每一辆可开的车、每一处可以住人的旅馆,在其中活跃着的少量游客,在H的走访与系统的配合下已渐渐丰满,傅展和李竺也许能在山林间再藏一段时间,但他们躲不了多久,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他们被找到的时候,也许H还能活着。

可怜的老伙计,他容许自己短暂地缅怀一下这条忠诚的老黄狗,如此任劳任怨,一个人很难对同事有更高要求。他对H的命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必死无疑,傅展和李竺是对丧心病狂的杀手,也许正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像是《末日狂花》中的那对悍匪,总是迫不及待地拉更多人给自己陪葬。也许H就倒毙在最后回报的地点,身带枪伤,就算是最好的遗容化妆师也难以为他粉饰出体面的遗容,他的儿女不得不在灵堂上瞻仰一个蜡质头像——

他没有放纵自己的想象力,一切顺利的话,两个半小时内,他们就会得到答案,和傅展、李竺以及那个该死的U盘一起——他现在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些。

即使是在系统的帮助下,人们对时间点的估计也依然含糊不清,三个小时过去了,K还是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人们在那片树林里发现了H的衣物与一些弹孔,但没有血迹,他们正顺着痕迹往前追踪,小组申请痕迹专家支援,但这暂时办不到。K在行动中心团团乱转,焦灼地等待着新线索——

“头儿,截听到了当地警方的无线电,好像在附近的谷仓里发生了一起爆炸,现在那栋建筑物着火了,他们正在出动消防队灭火。”

新线索终于来了,但却并不是那么可喜,K心中一紧:难以想象傅展和李竺会忽然自尽,那么,这爆炸也就说明……

到底说明什么谁也不清楚,火烧得很旺,村民全在外围帮忙,陌生人在此时相当显眼,小组成员只能冒充游客,帮着挖防火沟慢慢套近乎,火烧了4个小时才停,消防队没起到什么好作用,他们从城里开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只是积极地指挥村民挖沟,让谷仓自己烧尽。对如此低下的效率,美国人也只能干着急。等到火停的时候,火场内的一切几乎都化为灰烬,只留下了一些没烧完的零件,可以依稀辨别出曾有一辆车停在这里。

“谷仓周围有血迹,是H的。”当天稍晚时候,采样结果出来了,有两个敏锐的组员在田地东南角发现了人走过的痕迹,野草边还带了血珠,还有人混入火场,在零件上发现了碳化物。“不会有错的,这是人体被烧后留下的反应物,H应该就是在这里被烧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