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接受了H不会活着回来的结果,但这种死法依然让人心生不忍,混合着再次被逃脱的挫败感,与那份说不清道不明,仿佛被人盯住后脖颈的森凉,K狠狠地把茶杯顿到了桌上。

“这是恐怖分子,”他低喃着说,告诉自己,别人看不穿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发怒,“这两个恐怖分子!——这是对我们的挑衅,他们一定是恐怖分子,受过专业培训!一般白领怎么可能办得到这些事?我要上报——必须上报——”

现在H也死了,他只剩下自己,他得快点从这滩浑水里解脱出来——

“这件事背后,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第42章路上(10)

意大利佛罗伦萨行动总部

有流言在行动总部静悄悄地流传开来。

人们私底下隐晦地谈论它,主要在中饭时分,在这行,瞬间就是永恒,流言传爆也只需要邮件中的一句玩笑话,冰箱前伴着无糖可乐的传递交换的一个眼神:这行动很丧气,就像是每个人都会说的那种墨菲定理任务,邪了门了,明明是追捕两个素人,但却不断失败,每一次失败都伴着人命。它的折损率甚至高过去阿富汗做拆弹部队。他们熟悉的,听说的名字都从世上永远地消失了,有些幸运的人能披着国旗回家,但有的人甚至不能享受到这么最起码的荣誉,死在特洛伊的Y,他的死因被解释为心脏病突发,葬礼在当地匆匆举行,家属只能得到一罐被邮寄回家的骨灰。

这是死于私活的标准待遇,局里急于掩饰一切痕迹,杜绝一切问题,但再严格的制度也杜绝不了消息的传递,人们谈论这行动,也偶尔谈论远方的消息,本土报纸上一张巴掌大的讣闻,这两年间有许多人都死于心脏病突发,有的人在睡梦中过世,有的人死于离奇的事故。在这行做久了,探员自己都会成为阴谋论的信徒。这次秘而不宣却又投入巨大的任务让总部氛围很诡秘,许多人都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历史,他们就像是那个在黑暗中调查办公室的人,只知道服从上头的命令做事,谁也没想到一通不经意的抱怨电话,最后能把总统扯下马。现在,他们就是那几个倒霉的探员,大人物似乎也在幕布后分别就坐,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游戏场,就只差阿甘的出场了。

水门事件里,那些奉命行事的小人物最终结局如何?连他们也记不起来了,有一种微带凉意的氛围在慢慢蔓延,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却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甚至还得祈祷它快点结束、尽早封存。不论发生了什么,大人物总能全身而退,受伤惨重的全是底层的炮灰。

“听说K想辞职了。”

“刚发了邮件,H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认为自己的能力无法掌控局势。”

人们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他们并不是很相信K的理由,就像是不相信H的死。爆炸是种暧昧的死法,放火也需要时间,要确保炸掉车辆,燃起不留痕迹的高温,可以说是重体力活,在这么紧张的追击局势中,傅和李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毁尸灭迹?H最后留下的视频资料里,傅让他脱掉外套。可以想象他们有几小时可以对话、谈判。H出卖了什么才足以放起这么大的火,这把火是他放的吗?他现在和傅与李在一起吗?

作为最早期就参与到行动里的探员,H都知道什么?K为什么这么急于从这任务里脱身出去?

这些问题不会有明确答案,但他们可以肯定的是K绝无可能这样被调走,也不会有更高层人士上前接手。这一个月发生的事,让这任务越来越成为烫手山芋,上层似乎也开始为未来做两手准备。傅与李是同行,只会让他们更加警觉,更要准备后路,K已经急昏头了,用这个理由辞职是绝对的下策昏招。

也许和邮件有关,两小时后,K被叫走进行闭门电话会议,这会议开得有点久,同事们彼此换着眼神,打量着紧闭的房门,通过电话和网络心不在焉地威胁、恳求、问讯:现在他们是否还在山林里?不好说,已经离开了林子,那就要重新审视间谍卫星在这个时间段拍下的照片,寻找是否能发现线索,同时收紧对周边几个村庄的监视。没有摄像头,只能靠人肉去趟,这也意味着外勤需要冒着被袭杀的风险,最好是结伴出行——但人手又不够。

这一切也许都是无用功,因为他们还没开始重查H排查过的区域,毕竟,对外他还是不幸逝世的可靠同事,有些流言,只适合在暗中传播,谁也不会第一个把它摆上台面。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拿不到合适的交通工具——H的车还在原地,被烧毁的那辆应该就是他们开到这儿来的Mini。他们把H和车子一起爆破,毁掉所有生物学证据,这样即使被捕,我们也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起诉他们谋杀,他们也许是这样想的。”

“他们有大量化妆工具,也许现在重新化妆后混入了附近的村庄,可以搭便车或长途大巴去火车站。”

“得注意胖子,也许可以用身高做参数来搜索。”

“这不合适,一个人能变高当然也可以变矮,胖瘦比较有道理。”

有一搭没一搭的工作对话,在K走出办公室时立刻收住,K的脸色很难看,看得出他的辞职必定很不顺利。“有进展吗?”

没有,过去的三小时完全浪费在八卦里,小组成员消极怠工、士气低落,这一切都落在K眼中,他抿了一下唇,面如寒霜。“汇报进度。”

大家纷纷汇报现有人手的工作情况,K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眉间有一道严厉的线条,几小时内就皱得很深,也许他私下又吃过药了。“现在开始重新部署范围,从H查过的片区开始。”

这无疑是侧面印证了大家的怀疑:K也认为H叛变了,至少是极有可能叛变,所以之前他完成的工作也都变得不再可信。

“但H之前的调查都有视频录像,内勤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有人乍着胆子说,顿时为他赢来一番怒视,他不做声了。

“我记得H之前曾去过一个谷仓,那里藏了不少机油。”没料到,K居然还解释了几句,“去看看机油有没有动过,问问村民,让我们的意大利语翻译装成警察过去,也许有些线索H发现了,但没告诉我们,而村民还记得。”

会有吗?有什么线索是人力能发现,而系统会错过的?人们有些不以为然,但仍驯顺地行动起来,归根到底,这不在于行动本身的意义,而在于领导的权威。在如今的态势下,所有人都只想简单的听命行事,绝不愿意发表什么看法,以免自己和行动的关系越扯越深。

“机油被动过了。”大概一小时后,事态居然真取得进展,组员汇报时尽量不去看K的脸色:这也意味着H叛变的可能更高了。

“再问问村民,找点线索,你们才刚从90年代离开没多久,想想当时我们是怎么办案的。”

因为机油方面的突破,士气有所提高,又等了焦灼的半小时,有村民提供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回忆:村子西北角空关着的房子,对,就是文奇奥一家,老文奇奥去世以后,房子和土地都留给了小儿子,但他在那不勒斯经营着很大的生意,田地租给了邻居种葡萄,房子一年开两次,他会带孩子回来度假。回来的时候他们有时会开老文奇奥留下的古董车,对,那辆车平时好像就藏在谷仓里,保养得还不错,也可能是被开回那不勒斯了,记不清——那个谷仓平时很少有人去,邻居有自己的库房,再说,里面藏了不少文奇奥家族的小东西,也没人会随便开进去。

人们立刻提取出文奇奥谷仓的视频进行分析:这谷仓光线阴暗,灰尘处处,很明显在几个月内未曾有人踏足,H扫一眼就走了,内勤未提出异议。但这一次,在画面右上角,一晃而过的镜头里,好像出现了一个被布盖着的轮状物。

人们立刻组织了一次对文奇奥谷仓的突袭:这一次,谷仓完全换了个画风,里面处处狼藉,车衣被扯下随便丢在地上,没看到什么指纹,他们应该是带着手套干的,所有的汽油和机油也都不见了。

“Shit!”外勤骂了一声,“谁也没说过有这么一辆车!”

人们立刻忙乱了起来,通过卫星图像查找过去几小时内这一带开过的车辆,但因为那场纵火案,来往车辆猛然增多,现有人手完全不敷使用,就算是万能的系统,在这样的乡间也只能沦为助手。外勤奔向附近的小镇,指望从车管所调出车牌号——当然每个人都知道文奇奥的那辆车,但说真的,谁会记得邻居家尘封多年,只是偶然一见的车牌号?

“外形,从外形入手。”有人叫,“在高速路找相似外形的车,古董车不会很多的——”

但这想法立刻遭到驳斥,首先程序对外形识别有限,车牌号就不同了,高速公路口的摄像头一定都会把车牌号拍得很清楚。其次,你怎么知道要找哪部车?

“我们现在只知道一辆车被炸毁,到底是Mini还是这辆古董车?”

从残留的车架根本就说不出来,这团扭曲的金属大概只告诉大家烧毁的是一辆小型车,但这没什么用,古董车是蓝旗亚,这两种车都不大。

Mini的车牌号早在系统内被标了红色警戒,蓝旗亚的车牌号还在打听,车管所的寻找一无所获(这不奇怪,这种小镇的公共职能部门一般形同虚设),最后,经过重重问讯、伪装和威胁利诱,他们终于把电话打到了那不勒斯,得到了一个含含糊糊的数字,“不知道,从没去留意,我们只在回家的时候开它,在我们的小村子,没有交通法规这一说,也许是这个。”

这辆车甚至很久没年检了,只能勉强从谷仓开到附近的湖边,小文奇奥对它的失窃不以为然,“它能卖出多少价格?报废它需要的钱还比卖掉它拿得多。”

——终于,他们拼凑出了全部真相,车还是原来的车,只是换了牌——他们要找的是一辆全新车牌号的Mini。

新的搜索条件设定进去以后,10分钟内就识别到了结果:确实,有一辆挂着这个牌照的Minitryman通过高速路口。他们终于又抓到了傅与李的小尾巴。

——蹩脚的障眼法,如果是任务一开始,只能让人嗤出一口冷气,这种小手腕,就像是在蛛网中挣扎的小虫,个人力量想和组织对抗,是有多天真?被识破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在,这口冷气嗤不出来了,恰恰相反,它留在心底,来回鼓荡,留出了透凉的余味,让人不禁有了那么几分怅惘。

的确,这种障眼法,被识破也只是时间问题,但,傅和李需要的也仅仅只是时间而已。

这已经是爆炸发生后的第七个小时了,这段录像被拍摄于两小时前,来自罗马高速公路下口。

他们已经到罗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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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罗马某处街口

“就在这就行了,放我下车吧,劳驾,哎,多谢了,收好号码,咱们保持联系。”

一辆破破烂烂,遍身泥渍的Mini在街角刹住了车,一个背包客跳下车,对主人道了声谢,他脸上好像还挂着淡淡的苦笑。“多保重了,希望还能有重逢的一天。”

他把背包甩到肩上,挽上过大的、皱巴巴的袖口,不经意地压压帽檐,左右看了看,吹着口哨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看着一点都不像是赶时间的样子。Mini一时没动,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发动起来,慢慢地驶过街口。女人的手虽然放在方向盘上,但却显得有些走神,刹车踩得也没那么及时,这为她赢得了好几个怒视。

“杀的时候狠不下心,放了以后又放不下心?”男人用戏谑的语气问道,“说你怂你别不承认,放都放了,想那么多干嘛?”

李竺不否认,自从H消失在视线后的那一分钟开始,她就在担心他拿起电话通知总部,再度出卖他们,反水回去。这种非理性的恐惧,并非是理性的分析能够克服的,她吐出一口气,勉强自己露出笑脸,但下一瞬间又禁不住问,“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做了个正确的选择?”

“是‘你’是不是做了个正确的选择。”傅展纠正她,在你字上用了重音,他沉吟了片刻,故意吊她的胃口,等李竺的不安累积到了高点,才窃笑着说,“无所谓,这种事,从没有什么绝对正确的选择,每个选择都要付出代价,也会带来机会。放走H,也许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在长远来看,还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确实如此,没有H,他们很难移动到罗马,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们程序对车身识别的精度还不够高。白色车辆涂上泥点以后,很有可能被识别为‘波点纹’,放过他也许承担了风险,但好处却实打实就在眼前,只是它要求着与他们正在走的道路完全不同的东西——对人性的信心。李竺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扯成了两半,做决定以前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决心,决定以后却又总忍不住自我怀疑,似乎有一种变化正在体内深处发生,而她却无法用言语形容,她也从前比已经不那么一样,但……

放走了H,她也终于可以勉强地说,这变化,不至于让她羞惭。

“现在去哪?”她的心重新安定下来,从后视镜看了傅展一眼,用征询的语气问。——还有些琐事要办,他们的保险套已经快断货了,之前在土耳其的那次,是靠傅展的随身储备,在东方快车号上,李竺出于不可告人的心思补充了少量存货,他们也得去药店买些绷带之类的补给品。不过,她问得并非是具体去哪个地点,而是接下来的行止:电话丢了,但号码仍在,接下来这通电话,是打给安杰罗,还是干脆直接打给傅展的哥哥?

人世间,从来没什么事无法回头,不知不觉间,好像他们又一次站在了选择的关口:佛罗伦萨公路上的惊魂,就像是之前那选择最直接的反馈,经过这次惊吓,他们是否还会坚持自己的选择?

在H这件事上,傅展依了她,到底因为什么她并不清楚,他看她像是比她看自己还更明白点,就像是现在,李竺并不清楚自己问这句话的心意,他却似乎一眼就已了然,随之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一开口,又岔到了天边。

“你去过梵蒂冈吗?”他问,“圣彼得大教堂?”

第43章罗马(1)

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梵蒂冈,地上的神国,神与人模糊的交界线,这是地球上最小,知名度又最高的国家之一,它曾一度扩张到将罗马也吞并在内,成为与佛罗伦萨、米兰分庭抗礼的一大势力。那也是美第奇、博吉诺这些名字响彻云霄的老好年代,在那年代,赎罪券大行其道,平民活过50岁是稀奇事,街道上满是污浊,清水是稀缺资源,人们普遍饮酒,因为酒不那么容易变质,也能压下水中的销魂味道。在那年代,神权至高无上,是盘旋在欧洲大陆所有君主心头的阴影。人们争论着种种荒谬的问题,圣母是否生来无罪,还是在始孕的那瞬间得了上帝的赦免。——与此同时,教皇的私生子堂而皇之地横行宫廷,继承圣位,什一税让老百姓不堪重负,因为普遍的猎捕女巫行动,这片大陆没了猫,鼠疫多次爆发流行,就连教皇宗座也难逃瘟疫侵袭——

但,时间终会度过,把一切苦难淘走,留下这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还有博物馆中盛满了的文艺复兴珍品,人们铭记着西斯廷圣堂的《创世纪》,为拉斐尔、贝尼尼心醉神迷,每年都有数百万游客来到圣彼得大教堂,登上罗马城的最顶端,俯瞰这座由狼喂养的两兄弟建立起来的城市,心中却充满了虚无。罗马充斥在欧洲的每个传说里,这座圣城曾是欧洲的中心,但时至如今,那一片片黄色屋顶连绵起伏组成的天际线却缺乏惊喜,圣彼得大教堂壮观的柱廊与延伸而出的大道,抹消不了它上头的狗屎,这教堂就像是城市最后绝望的努力,它仍停留在旧日的荣光里,但周遭的一切却已凋敝。人们在钟塔上方徘徊,于大殿流连,心中什么情绪都有,唯独未见虔诚。

“你知道纽约与罗马的对应吗?美国一向自诩为新罗马共和国,认定自己继承了罗马共和国的精神遗产,是两千年前那个伟大文明的传承者。他们在城市气质上的联系也足够紧密。”

圣彼得大殿里,《圣母哀痛像》跟前围满了游客,相反青铜华盖与教宗宝座前拥挤的人倒不多,傅展对李竺说,“《碟形世界》里的安科·莫波克也在隐喻罗马,高贵的安科,也许就是说的梵蒂冈与华盛顿,莫波克自然是肮脏的罗马市区与纽约。所以也许你来到此地的时候会感到似曾相识,虽然难以在美国找到对应的景点,但某些时候,它传递给你的感觉是相似的,都是一种……”

“一种让人颤栗的感觉?”李竺和他一样站在角落,抬起头和他一起眺望远处的教宗圣座,这是全球最尊贵的椅子之一,周遭的装饰物有大量的放射线,边缘尖锐,贴金的装饰中,圆形穹窗透出黄橙橙的光芒,仿佛像是一轮圆日,其下的宝座象征意义更浓,无论用任何办法都不可能攀登上去,它被青铜衬座托举在虚空中,尺寸大得超乎常人。这宝座华丽得让人颤栗,让人心生疏远,设计之处也许就是为了让人畏惧这无上的权力,但今时今日只能更让人发笑,“一种虚伪、恶俗的感觉?这座教堂用尽全力,好让自己显得伟大又威严,但不知怎么失败得很滑稽,它越是华丽就越强调出这些矫饰之下的肮脏。”

“确实是用力过猛,牛皮吹得过大,自己又做不到,这种信仰的精粹就只剩下滑稽了。就是最虔诚的教徒也可能不会欣赏这圣座,他们指望的是宽悯,这座教堂想要的却只有威严,就像是那座穹顶——也许比圣母百花大教堂更大,但却绝不会比它更美。”

圣彼得大教堂在各个纬度而言都堪称巨大,也的确极尽华丽,也因此丝毫不能触动人心,贝尼尼的青铜华盖矗立于教堂中央,传说中圣彼得就安葬于此——这传说,和圣母无罪始孕、耶稣复活一样,最有教养的态度是闭口不谈私人感情,转而赞赏那精湛的技艺。

“崩坏的信仰大概就是这样,圣彼得大殿是他们穷尽所有力量,打造出力证信仰永恒的圣地,但本身就是信仰崩坏的最佳证明。美国人也差不多,技术越来越好,系统越来越精湛,但操作系统的人不行了,美国梦唱了这么多年,现在逐渐失落,找不到信仰,人就会变得危险,斯诺登、雷顿——现在已经没有美国梦了,雷顿接触到的都是他这样的人,用尽一切努力却还是恐慌地发现自己的阶级在逐渐下沉,你要让他为什么牺牲?”

他们在圣彼得大殿闲逛,点评着那些精致的雕塑,从艺术品收藏的角度来说,梵蒂冈的确是文艺复兴最大的宝库,“贝尼尼还有许多作品留在罗马,四河喷泉与破船喷泉都比这两件大作更美更动人,但我更喜欢他的《大卫》,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固然无可挑剔,但贝尼尼的《大卫》却更激烈——更能打动观众。”

偶尔也谈谈雷顿,就像是闲话家常一样随便,傅展说完H又去说贝尼尼,这话却比长篇大论更宽慰,李竺渐渐不想那么多了,也习惯了风险在外的感觉,“我也更喜欢四河喷泉,它的象征和隐喻都很迷人——更重要的是它在罗马,梵蒂冈的一切好像的确都过分正经。不过,米开朗基罗还是更胜过贝尼尼——米开朗基罗是不屈的,贝尼尼就不一样了,这些其实从作品里都能看得出来。”

傅展笑了一下,“是啊,不屈的米开朗基罗——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喜欢什么样的艺术家,这其实都没法瞒过人的,是不是?”

他的语气惯常是有些嘲讽的,李竺瞟瞟他:又在嘲笑她下不了手杀H。其实如果他执意要杀,她还能怎么样?他一直在嘲笑她的坚持,至少是对此不以为然,可她也想提醒他,他也喜欢米开朗基罗——什么样的人就喜欢什么样的艺术家,这是他自己说的。

但她终究没说出口,只是暗自一笑,不知怎么忽然又高兴起来,抓住傅展的胳膊抱在怀里,把头靠上去蹭蹭。

“你疯了?”傅展问她,但也没把手抽走。“怕不是这几天大喜大悲的,精神已经有点不正常了哟?”

“爱说什么就随你——我因为不用伪装高兴,行不行啊?”

放过H还有一点好,他知道系统在罗马,尤其是梵蒂冈的能力并不强。梵蒂冈当然也用电脑,也有监控,但摄像头并不多,而且,美国是个多民族为掩饰的清教徒国家——至少上层是这样的,基于宗教信仰的原因(很荒谬,是的,H也这么觉得),棱镜没有大肆入侵梵蒂冈的电脑,搜查教皇国的隐私。所以,傅展和李竺得以不穿假体,只是稍微化化妆掩盖肤色,就能在城国里到处晃悠。按H的说法,这里游人如织,凡是人流量过大的点,棱镜的表现都不会太好。

这对小情侣在圣彼得大殿里闲晃了一会儿,又排队买票进梵蒂冈博物馆,这里的人就更多,地图廊、美术馆、签名室全都挤满了游客,人们长时间在这里停留,喃喃低语,交换着对艺术品的感想,还有些美术生在角落里架起了素描架,他们很小心地不妨碍到别人,但过多的游人和狭小的空间也让这些学生没有卢浮宫与奥赛博物馆里那么舒适。

“抱歉。”在大名鼎鼎的签名室——拉斐尔画了四面墙外加天花板的那个房间,傅展差点撞翻了一个学生的画架,他连忙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帮他捡东西,李竺也跟着蹲下身,不过他们凑得很近,她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飞快流泻,几乎就像是幻觉。

“美国……CIA……欧洲……佛罗伦萨……家里……”

铅笔滚了一地,学生窘迫地连声道歉,路人友好地为他捡起橡皮,这场小小的混乱很快平息,李竺瞥到傅展的手伸进裤袋里又抽出来,他和学生交换个友好的微笑,又继续和李竺一起往前走。“我真想知道梵蒂冈有没有没壁画的房间,四面加天花板都画,地板画不画,中世纪欧洲人是不是有填色强迫症……”

接下来的游览风平浪静,他们在西斯廷教堂待了很久,李竺想多看看《创世纪》,她以前当然也来过这里,但这一次却对壁画中的苦痛有了更多的感悟,米开朗基罗一心把自己当成雕刻家,但却被迫画下这幅旷世名作,西斯廷圣堂汲取了他的健康与年华,在《上帝创造亚当》的下方,《最后的审判》散发着不朽的光华,不亲身走进这间小堂,就难以体会到裙裾间那仿佛金属般光泽的伟大,米开朗基罗的用色、笔触与画作中蕴含的苦痛甚至是悲愤,艺术家不得自主的苦闷,对世事洞悉的冷眼,于艺术献身的热情,一支画笔所能具有的庞大力量——

“到最后,还是艺术家让建筑不朽。”她对傅展说,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她特别为《创世纪》着迷。米开朗基罗对魔鬼的描绘甚至比对耶稣还更用心,是不是他本人对世间的体会都凝聚其中?这世界魑魅魍魉横行,他本人也只是一张满是痛苦的扭曲人皮。

——但到最后,他依然是不朽的,所有的苦痛过后,他留下了传世的遗产,这熠熠生辉的作品替代着他在这世界活了下去,时间让梵蒂冈变得尴尬,像个财团更多于像个圣地,宗教信仰更多地像是一门生意,是它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继续来到这里,它比圣彼得的宝座更具有神性。一个人凭借自身才华与牺牲,在这世间留下的遗产,它的影响力——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在西斯廷圣堂里,她仰望着这巨幅鲜艳的壁画,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同时却又热泪盈眶。仿佛对所有改变的不安都随之消弭,仿佛对前程所有的际遇与苦痛都能接受得平静,李竺久久地抬着头,拥在熙攘人群中,嗅着被香水薰过的多种体臭——但这仍是值得的,这幅画让梵蒂冈脏乱的大街也可以原谅,它是值得的。

她用的时间比平时久了很多,回过神来的时候难免有点尴尬,不过,傅展并没嘲笑她,他也久久地凝视着巨幅画,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察觉到李竺的凝视才回到现实,和她相视一笑。

他们可以对贝尼尼长篇大论,对拉斐尔品头论足,从教宗宝座谈到美国,但在《最后的审判》之前,能交换的似乎只有这个笑,李竺也笑了,她很自然地牵住他的手,这一次,傅展没有嘲笑,而是轻轻回握。

“真同情那些不得不把画作添加到这里的画家,公开处刑啊。”他们往外走的时候,傅展说。李竺不得不同意,“简直就是尴尬。”

他们在纪念品店随意挑选着纪念品,意大利的旅游纪念品质量都很低劣,这一点不如法国,梵蒂冈的冰箱贴毫无疑问来自义乌,不过李竺还是挑了两个钥匙扣,“来都来了。”

傅展自然是要笑话她的,从博物馆出来,他们去拿存包,傅展给了柜员两张条子,李竺默不作声:来的时候,他们就存了一个空荡荡的背包。

两个包很快被拿出来了,工作人员忙碌不堪,根本没想到核对护照,其中一个鼓鼓囊囊,颇有些份量,傅展轻松地把它甩到背上,和她一起踱出博物馆,天色已经微微有些暗了。远处圣彼得大教堂门口,黄牛还在纠缠排队的游客,告诉他们自己能带他们插队,‘只要十欧元’。

“情况还好。”傅展说,他们在马路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梵蒂冈是不会为游人设置长椅的,圣彼得大教堂周围也没有可以小坐的地方,他打开背包开始检查内容物。

“哦?”

“我们在巴黎约定过,如果没人盯梢,就在大殿里见面。有人的话,在美术馆,监视规格高的话,雅典学院——如果盯梢非常严的话,西斯廷礼拜堂。现在,既然他本人没来,而是派了个小家伙,又在雅典学院前,那情况就和我们猜得差不多,他肯定是被盯住了,不过,情况还不至于不可收拾。”包里装着钱,护照(李竺瞥见以后心底顿时一阵放松),还有些化妆油彩和工具,傅展拿给她检查,又掏出一把钥匙上下抛了抛,“现在还不适合直接转移去领馆,得等他们讨论过再说,不过,我哥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一间安全屋——和H说得一样,罗马的旅馆已经不是很安全了,他们能查到,而且,听说有什么新的风波也在酝酿中,他让我们住过去等几天,以后的事他会安排,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这是他们现在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了,李竺想不到任何不答应的理由:他们本来就打算把U盘交给傅展哥哥,就此接受安排,避开风浪,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否则,“不去那里我们还能去哪里?”

但傅展的语气听起来却蛮不是那么回事,李竺不禁脱口问,“不去那里,你还有什么打算?”

旅馆不能住,安全屋不去,总要有地方栖身吧?她看出了他的打算,傅展倒不怎么诧异,对这个问题,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显然早有准备。“别忘了,U盘还需要密码——而安杰罗可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在领事馆工作的哥哥。”

他们本来就准备设法在罗马拿到密码,这确实也算是个有力的理由。不过,问题也依然很现实,CIA还在无孔不入甚至更加疯狂地追击着他们,听起来似乎也正酝酿着和巴黎类似的大型活动,届时,罗马的每个角落都遍布着危险,他们又该在哪里躲避无孔不入的棱镜?

——傅展微微笑了起来,如果李竺记性不差,她就会发觉,这一笑和他请她吃法式大餐那一次,很像。

第44章罗马(2)

意大利罗马万神殿

一出了梵蒂冈,罗马就多少显得有些尴尬起来了——这城市毕竟是意大利的首都,现代化在所难免,可为了保证圣彼得大教堂是城内最高的建筑,整个罗马都不见高楼大厦,几层高的小楼和古罗马斗兽场尴尴尬尬地挤在一起,彼此都不丑,只是很不配搭。意大利的所有城市似乎都停留在六十年代,建筑物也算风韵十足,找准角度的话照片会很好看。遗憾的是角度经常找不准,这主要是因为镜头里的游客永远都是那么多。

现在,又多了难民,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罗马市政府把难民营建在了景点边上。就在万神殿附近,纳沃纳广场不远,距离四河喷泉与莫罗喷泉步行不过十分钟,铁丝网和大片大片的塑料搭板围出了另一个世界,普通市民绝不会涉足此地,家就在附近的人们自认倒霉,被迫承受陡然上升的犯罪率,这里的房价应声而落,警察也很少走进来维持秩序。就在2000年的文化瑰宝边上,这里是另一个少有人关注的世界,他们说的是另一种语言,吃的是另一种食物,管着他们的并不是意大利政府,而是背景暧昧的基金会,整个意大利难民营的流动速度很快,人们来了又走——有时候还会再回来,他们来自叙利亚、也门,大体来说,全是中东那场战争的受害者,或者至少在官员们盘问时是如此。

难民营里的味道一定不会太好,传说德国人给难民提供成套公寓,不过至少在这儿,厕所和浴室都需要公用,还老坏。人们住得也很随便,新来的难民只能睡在帐篷里,那些用三合板随便搭出来的小房子,专属于年轻力壮的男子,或是整个家族偷渡过来的大团伙——这儿的秩序大概就和所有蒙昧时期的社会差不多,力大称王,人们凭着口音和部族各自抱团互相倾轧,各自的团伙内也存在鲜明的等级制度。唯独好的一点是这儿不会出现流血冲突:真正有这个胆量的人都出去了,他们晚上就睡在特米尼火车站外头,那里是原来是一群群黑人的地盘,还有意大利本地的Homeless,一年以前,一个流浪汉还能占据一格,用纸箱给自己搭建个容身处,现在那一带已经拥挤得像是大通铺,一到晚上就有成排人整齐地躺在一起,活像个男子宿舍。

他们白天在干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没人大声抱怨,这属于政治不正确,在知识分子较多的大学,会让你受到同学的鄙视。

男子宿舍,这词也适用于难民营,这里的男女比例高达9:1,大部分妇女儿童都受不了漫长又艰苦的海上逃亡,能活下来的更多是年轻力壮的男性,这也让娈童行为(即使孩子也一样少)与同性间的性欺凌异常普遍。当然,更直观的结果是,难民营外,流莺的数目显著增加,难民总是有些手段搞钱的,除了食物,他们也能领到些生活补贴,自己那一份当然不够——但可以去抢别人的。

难民营内仅有的女性往往有家人庇护,若没有,生活得就要异常小心,她们住在帐篷区一角,缴纳大量保护费,除了领食物以外,基本闭门不出,长相通常也很平常。“我们靠运气来到这里,用光了一辈子的运气,现在得格外小心。”

在充满异味的帐篷里,法蒂玛对两个新来的女伙伴说,她的英语不怎么好,脸上也显得忧愁,据她自我介绍,她是大学教授的女儿,曾被带往国外度假,因此会说英语。不过,现在她孤身一人在此,她的家人都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说。

“这里没人会来,住在这里的人都太老了,又丑,而且很臭,他们昨天刚来要过钱,今天不会来了。”法蒂玛总是有些焦虑,不断在张望外头的动静,“但也说不准,有时住在西北角的胡尼兄弟会来这里,我们没有钱了,就被打一顿出气。”

她掀开衣服给他们看了伤口,青紫一片,这是十天前被打的,法蒂玛白天会和同伴一起去罗马斗兽场要钱,有时候也要点吃的,难民营的食物发放得断断续续,也会被抢走,在意大利她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吃总还是能吃饱。在叙利亚,她逃出来以前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好好吃饭了,在她原本住的那个名字复杂的村庄,有钱也买不到食物,还不如千金一掷,买个逃往天堂的机会。

她没问傅展和李竺是哪国人,为什么会进难民营藏身,又是怎么把自己涂成中东人蜜色的皮肤,甚至还领到两份补给粮的。收了他们的十欧元,法蒂玛就慷慨地租出了邻居的两个帐篷。昨天那儿原本的住户去德国了,帐篷还空着,难民营的管理也相当混乱,法蒂玛告诉工作人员有人从巴黎被送回这里,工作人员深信不疑——“他们不是很能认人,外国人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

意大利人能办出这样的事,傅展和李竺一点都不怀疑,他们去领饭的时候就有所感觉。虽然经过化妆,但本民族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不对,不过工作人员根本没看出不妥,随便瞥了一眼就把一份晚餐递了过来。

味道还不错,是帕尼尼三明治,甚至还散发着热气,意餐总的来说味道比法餐更靠近国人口味,夹料里居然还有一片风味十足的萨拉米香肠,只是在逼人的臭气下显得有些减色。不过李竺的鼻子这段时间已经饱经历练,她面无表情地把帕尼尼吞完,伸展了一下身子,想要离开那块味道极其丰富的床垫,“我们能不能去外头坐——至少那里的臭味……层次能简单点。”

“这可能是原住户的一种策略。”傅展看着好像还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李竺知道他其实有点洁癖,他掀开帐篷一角,让风吹进来,这能好一点。“挺明智的,能败坏强奸犯的胃口,否则这块垫子上可能会发生一些比味道更恶心的事情。”

他们的声音稍大了点,立刻引来法蒂玛的嘘声,老妇人坐在帐篷外,从一个铁桶里烧出火来烤手,意大利这个季节已经有些冷了,帐篷里阴寒刺骨,到了晚上,难民营里处处都是火光。

“小声点。”她说英语音量也很轻,“即使是意大利语都会引来注意。”

在难民营里,任何叙利亚阿拉伯语以外的语言都会惹来层次不齐的歧视,别国的阿拉伯方言意味着不是自己人,意大利语说明此人已经多少融入了当地社会,需要被狠狠打击才不会忘本,至于英语,那更危险,在叙利亚还太平的时候,英语也许是某程度的特权语言,但现在它只能带来仇恨——还好,大部分人甚至无法分辨中文,只要说得轻点儿,就连法蒂玛也是一脸木然,并不会制止他们私下交谈。

“你打算什么时候给盗火者打电话?”李竺在很艰苦的地方待过,但难民营还是让她浑身不舒服。米开朗基罗的画作似乎有部分已在罗马实现,难民营和《最后的审判》里魔鬼世界的景象有共同之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地狱空空如也,恶魔都在此处。是否都在此处她不知道,不过《最后的审判》里,描绘天堂的部分总是没有描绘地狱的可信。“真能在罗马把密码骗到吗?”

“骗不到就只能去开罗了。”这问题傅展也不可能给出绝对的答案,他们的行动现在只能拟定模糊的方案,具体该怎么实行主要看美国人打算怎么对付他们。“没有密码,这U盘毫无作用,就这样交上去,更大可能是束之高阁——这也就意味着美国佬达成自己的目的,不付出任何政治代价就把U盘消声了,你愿意吗?”

李竺微微一怔:她本以为傅展会在梵蒂冈先转移走U盘,那瞬间伸进口袋的手,不但携带了另一份寄存条,而且也送走了U盘。这样他们在开罗骗到密码后,傅展可以直接把密码回传给后勤人员,这比他们把U盘带去开罗要更保险。

傅展不说,她也没想到U盘交上去后怎么处置就由不得他们自己了,更没想到,除了单纯的爱国心(她简直羞于承认这是她想把U盘传递给自己人的理由)以外,傅展还如此积极地想要报复美国人。她虽然饱经追杀,但却也从未想过自己能报复到主使者——她的心气真没傅展这么高。

“那你的意思是,次选是按盗火者的计划行事,如果实在拿不到密码,就把U盘里的资料传上开罗的安全屋?”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拿到密码以后,再脱身把U盘送回大使馆。”傅展的语气好像在说他不接受第二种可能,这就是事情将要进展的方向。李竺抿了一下嘴,想要提出异议,又吞了下去:的确,不管是为了什么,不拿到密码,U盘就失去了意义。不管是爱国也好,想要报复也好,他们现在的短期目标至少都很一致。

但她确实没想到,傅展选择骗到密码,把U盘送往大使馆的理由,竟和她想得不一样,在佛罗伦萨,有那么一小会儿她觉得——

她和傅展的关系总是在迅速地变化,就像是两个在弹珠机里弹来弹去的圆球,轨迹时而交错,时而又天南海北,有时候李竺总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傅展的本质,但下一秒她又感到自己很难理解这个莫测的男人。他宁可和盗火者决裂也要把U盘拿回来,真的只是为了把报复美国佬的主动权握在手心?在佛罗伦萨或者在这,总有一刻是没说实话吧。

“你哥哥现在是不是很生气?”她换了个话题,不再多问了,电话何时打,傅展自有分寸。“白准备了一套房子——这间房子一定是很安全的了,和巴黎的没法比。”

“他犯不着,我是不会去住,但也给他带了个更有价值的住客。”傅展笑了一下。李竺过了几秒恍然大悟。“你是说,H?——那这可真是份大礼。”

他们是知道H准备在哪里做他的整容手术的,因为后者很热情地邀约他们一道进行,并为医生的技术打包票。H犯不着在这点上说谎,他们俩都放了他,自然也不会回去捉拿,更无从告密。不过对有其余目的的组织来说那就不一样了,H现在正缺个栖身地,如果他也情愿的话,这是一拍即合的好买卖,如果他不愿意……那也有得是办法让他愿意,不论如何,他都没机会把‘傅展李竺可能并不是简单游客’的猜想传回去,李竺也不用担心他会反水回原来的阵营。这的确是上算多赢的买卖,忽然间李竺又不确定,傅展特意跑到难民营藏身,把安全屋空出来,是不是就是为了给他哥哥送上这份礼物,抓住这个刚背叛了组织,正不知何去何从,又掌握了许多核心机密的特工。

这男人的魅力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他的神秘,她也许在格斗上能胜过,但布局上却仍差了很多——也许主要就差在这份心气儿,李竺乱七八糟地想,嘴里随便说,“不能这样说的,你是他弟弟,他肯定希望你能尽早安全……”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因为李竺对傅哥哥毫不了解,她说着自己也没意思,声音渐弱,傅展倒笑了,“你这是想安慰我?——怎么,你心里编排了多少我们家里的狗血剧,嗯?”

他们的音量本来就低,为了听见也凑得很近,傅展半压着眼睛瞟着她,声尾再上挑一下,简直让人受不了,李竺心跳有点快起来,可能因为到了罗马,安全屋和大使馆都很近的缘故,她的心就像是漂浮在团团棉花里,左碰一下右碰一下,都是巨大的情绪,一时想到H激烈的自白,一会儿想到《最后的审判》中那张痛苦的人皮,一会儿又想到哈米德,现在,傅展的声音又像是个钩子,明确地把她勾到了一团新的棉花里:补给已经买好,但场合是最不合适的,他这完全就是瞎撩——

“我安慰你?我没找你安慰已经够意思了好吧,”那些混乱的情绪不用去想了,她又回到现实里,气得猛戳傅展胸口,有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撒娇味道,“又带我来这里,这里是什么?万神殿景观野外风味Villa?怎么不带我吃斗兽场意式大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