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这味儿太让人受不了,李竺宁可去街头做流浪汉也不想待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味道,也因为一路看到的景象——他们走过这么多地方,有很多地方比难民营更让人绝望,比如说,那晚上的巴黎,比起那条被血肉涂满的街道,难民营不过是一处贫民窟般的所在,甚至还充满了笑声,有些孩子在路中央玩耍,低矮的建筑里,一张张脸影影绰绰。和巴黎不同,难民营的绝望是骨子里的,它的可怖存在于法蒂玛的介绍中,就在她佝偻着身子,小心呵护着火苗的背影里。

这是个大学教授的女儿,她在叙利亚原本过着很好的生活,法蒂玛没提,但李竺能看出来,她不知道哪种事实更让人难过,是她如今的现状,还是法蒂玛本人的麻木。她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呆在特米尼火车站,那里的夜晚当然也不安全,但至少——充满了活跃,那里就连犯罪都是活跃的,不像是难民营,充斥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迷雾,这些人终于来到乐土,但不管拿到了多少物资,他们的生活其实也并没有变得好一些。

“至少这里比较暖和——”傅展开始还想为自己狡辩,但在李竺的怒目中半途而废,说了实话,“哎呀,你也知道,得找个好时机给安杰罗打电话——”

“来这里就能找到时机了?”李竺怎么听也是在胡言乱语,她戳得更用力,“嗯?就能找到时机了?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不行,你得补偿!”

“嘘——”傅展还没问她准备要什么补偿,门口就传来了法蒂玛长长的嘘声。随之传来的还有成群结队的脚步声,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在帐篷里就像是两团黑色的影子。法蒂玛也把面巾围上,站起来迎过那群拿着手电筒的队伍。他们开始交谈,说得又长又快,李竺的手伸进怀里去握枪:他们还没给法蒂玛钱,就是怕她收钱以后立刻告发,现在看来——

还好,并不是告发,说了几句,法蒂玛转身走回来。

“他们让我们一起去做晚课。”她音量又低又含混,还有点无奈,“很少见——晚课也不是这个点,不过,我们都得去,否则,就是不够虔诚。”

她颤抖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后果,傅展和李竺对视一眼,跟在法蒂玛身后钻出帐篷,有人不怀好意地拿手电筒在他们脸上乱晃,不过很快被喝止,他们融入队伍里,又一道往前去叫别的人,这个队伍很快把周边所有住户都席卷了进来。

——不用傅展的洞察力,也可以判断出是有事要发生了。李竺心里惊疑不定,傅展在她耳边哼地冷笑了一声,他倒不是很诧异,反而有种尽在料中的得意。

“这就是我们要来难民营的原因。”他凑在李竺耳边说,“你就等着看好了,不但联络安杰罗的时机,很快就会出现,这样一场秀,也可以说是千载难逢——”

第45章罗马(3)

意大利佛罗伦萨行动总部

“你应该想得更大。”视频里有人不屑地说,“一直以来你都是听命行事,K,听惯了国家主权那一套,总怕为自己招惹什么麻烦——基层人员就是如此,被吓唬惯了,思维总是那么僵化。你是被巴黎吓到,还是伦敦?”

“你应该明白一点,K,发生在法国的事为什么不能发生在意大利,叙利亚无法阻止我们,为什么你觉得意大利可以?我们的军舰开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地盘,现在你总算有所进步——继续保持下去,只要能把U盘回收,任何海外行动都是可以被解释的。——你知道我们的国民,只要发生在国外,没有谁会真正关心。没了关注度,国会山又能兴起什么风浪?”

“闹得大一些,频繁一些,只要好用就别怕反复使用,一次没成功并不代表之后也会失败。罗马可没有巴黎那么庞大的下水道,之后几天,系统在罗马的全部权限将对你开放。别让他们再流窜到别的城市了,就让一切结束在罗马。回收目标,你就是英雄,大人物欠你一笔,他会记住你的名字。但如果弄丢了它——”

每一次的临战训话都以意味深长的无言威胁作为结束,任务失败后会面临什么后果,K已经不愿去想,他有再吃一颗药的冲动,但他的服药间隔已经很不健康了,他只能就着冰水匆匆咽下一粒营养片,背着手走出办公室,希望自己的脸色不要太过难看。

“罗马的旅馆已经筛查过了吗?”

“多重目标筛选已经进展到图拉真广场了。”有人说,“今晚的骚乱预计能把监控摄像头不够多的区域全都封锁——但我们还没找到那辆车。”

那辆车肯定是藏到了监控所不及的地方,也许H和那两个人也是如此,即使能把旅馆和特米尼火车站翻个底朝天,下层社会也有太多藏污纳垢之处,远离摄像头所及,今晚的行动或许毫无收获,但话又说回来,上头根本不在乎浪费,一如他们所说,这里又不是美国。哪怕是为了取悦顶头上司,动静也是越大越好。

K的双拳悄悄收紧,这一瞬间,他想到的居然是老战友H,他的背叛并没让他愤怒,此时此刻,甚至让他情不自禁地有些羡慕……

想到电脑里留存下的视频录屏,他的心跳安稳了些,安全感无由地滋生了出来,K清了清嗓子,“盯住难民营附近的摄像头——应该差不多也快开始了吧?”

他忽然又想起了普罗米修斯,据说和他们的信息战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K其实暗自希望自己也能负责这方面的行动,这样,也许他就能从对方口中知道这个U盘里到底装了什么文件,它又能卖出什么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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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罗马难民营

“&*%¥#@——(*&#¥!”

身处于狂热的群众之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看过演唱会,去机场接过明星的人大概都有所体验,李竺陪旗下艺人多次走过红毯,听惯了尖叫,见多了凶猛的粉丝,本以为自己已能对这种场面免疫。但现在她依然有种怪异的感觉,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就听不懂主讲人的话,也许也是因为他们的处境从未这么危险——一旦被分辨出异教徒的身份,谁知道激动的人群会对他们做出什么?就是当场打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在说什么?”李竺不禁轻声问法蒂玛——大体来说,他们还是安全的,女人在这场活动中只是添头,她们全站在阴影里,身穿罩头黑袍,蒙着脸聆听训话,只要时不时跟着做些手势,含糊不清地应和几声,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义务。

法蒂玛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她,她出神地凝视着人群中央的男人——这明显不是晚课,人群也许籍着这个由头聚集在这里,但站在中间说话的人并非阿訇,而是个激动的中年男子,他不断地挥着手,抑扬顿挫、又急又快地说着什么,周围的人群逐渐开始呼应,情绪也跟着高昂起来,随着他不断的设问与反问,人群开始高呼着回答,‘囊姆’、‘囊姆!’、‘讷’、‘讷!’。

人群周围,有些白人面孔开始游走,像是想要维护秩序,却又犹疑地不知这是否只是晚课的一部分,中年人指着他们喊着什么,人群更激动了起来,有人拥着往警卫那面过去——没有枪声,也没有什么争执,几张脸一冲就没了,人群因此更加亢奋,开始振臂高呼,随着中年人大喊着口号,许多人藏在阴影里,含糊地答应,他们的头低垂着,不和别人对视。

人脸消失的刹那,李竺不禁抓住傅展的胳膊,她紧张得浑身僵直,除了腰间手枪的坚硬触感与傅展的胳膊,没什么东西能给她安全感。就像是身处漩涡中,虽然没人揭破她的伪装,但她依然心虚地感到巨大的吸力,这瞬间本能只想逃脱。

“他在问,我们做错了什么。”

法蒂玛终于开腔了,她依旧凝视着人群中央,双唇机械性地颤动着,时不时喃喃念诵着口号,“我们想要的只是好好生活,我们本来只是好好生活。”

“他们在报纸上抹黑我们,这群难民,我们的到来带来了犯罪,好像我们天生就是那么恶,叙利亚人天生就是那么恶吗?也许,也许来到这里的叙利亚人都不无辜,因为好人全死了,是他们发动了战争,叫我们中最恶的人才能活下来,才能到达这里——”

她的英语就像是耳边吹过的轻风,老妇人又黑又皱的脸颊几乎没动,“然后他们说,我们是坏的,我们不该来。——我们也不想来,谁想背井离乡?是谁夺走了我们的一切,现在还要冷眼相待?”

她的眼角有泪珠沁出,“是不是叙利亚人就活该去死?他们支持内战的时候为什么没想过这点,我们站在这里,不是靠你们的恩赐,这是我们应得的,应得的……我们在难民船上,每一天都有亲人死去……”

她说不下去了,夜风轻抚着她的面纱,法蒂玛掩面呜呜地哭起来,声音就像是黑夜里乌鸦的鸣叫,这乌鸦一定栖息在坟墓里。

她的哭声让周围的女人都低下头,傅展和李竺自然也不能免俗,傅展低声说,“能走到意大利的人,如果不是非常幸运,就是足够有钱,足够邪恶,每一张前往欧洲的船票都只有中产阶级买得起——那些穷人的船开不到一半就会散架。”

即使如此,他们也急于逃离,宁可在大海中孤立无援寂寞地死去,而那些中产阶级中也只有最恶的人能到达这里,食物、清水都是稀缺资源,每一艘船都严重超载,补给永远带不够。如果欧洲人不让他们靠岸,这漂泊就得无止尽地继续下去,蛇头赚得盆满钵满,但难民船每天都有人死去,活下来的人越少,资源就能支持得越长。所有的难民都爱闹事,他们对收容他们的国家毫无感恩之心,做起恶让善良的本地居民瞠目结舌,不明白怎么有人能如此玷污善心。但一切有果必有因,在叙利亚与大海上发生的一切,使得踏上欧洲大陆的难民就是最孔武有力、最恶的那一波,真正的老实人都在黎巴嫩待着——自叙利亚战争开始以来,这国家已经收容了最多的战争难民。

但国际社会怎么会知道?法国、英国、比利时与德国叫苦连天,他们才是国际社会,黎巴嫩也配做国际社会的一员么?

“是谁发动了这场战争?谁让我们流血?谁让我们和家园分离,谁让我们变成这样?美国人!欧洲人!他们凭什么在这里安然无恙、坐享其成?”男人依旧在大喊,“我们要争取我们的权利,要让死去的亲人知道我们没有忘记他们!”

就连男人也哭了起来,有人走出来散发武器,时间越来越紧迫了,防暴警察一定在赶来的路上,男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已经有人往四面八方散开,李竺在人流中隐约看到中心有人拿出了很大的袋子,里头反着金属的幽光,就像是刀锋和枪口的那种光,但她没看得太清楚:法蒂玛哭够了,她擦着眼泪,拉着他们往后退去——女人是被无视的,没人来搭理她们,戏已经演完了。

手电筒和火把照着人流各自远去,远远的似乎传来了人群的尖叫,今晚罗马注定不会安静,有许多居民都要遭到一生中最可怕的袭击,但。难民营这一角是安静的,法蒂玛重新燃起了小火堆,背对着他们坐在一边,她闭上眼像是在祈祷,也像是黑夜中呆板的石雕。

“我的女儿,死在难民船上。”十几分钟后,他们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能隐约看到天边的火光,在暴风眼中一切反而很平静。

法蒂玛说,她死鱼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没带丝毫感情,这一刻她似乎对他们的真实身份丝毫不感兴趣,仅仅想对局外人诉说,她的命运在难民营内部太平凡,丝毫引不起一丝感情的涟漪。“这是他们告诉我的,她死前受到了非人的待遇,他玩够了就把她丢到海里,‘别浪费粮食’。”

她的表情毫无波动,只有嘴唇又开始轻轻地颤抖,“那艘船比我呆的好,实在塞不下人了,我让她上那艘,她父亲在那里,还有他的同事和好友——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

她顿住了,过了半天才说,“就是他杀了她。”

至于她的丈夫,上船第三天就被晒死了,难民船里疾病横行,这不稀奇,法蒂玛的家人全死了,唯有她活了下来,这艘原以为必沉的船奇迹般地漂到了岸边,她活了下来,还很健康,这可诅咒的健康。她的仇人每天都在难民营中心走来走去,享用最好的食物,最宽敞的住处,而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一直一直地看着。

“那你支持他吗?”李竺脱口而出,这问题没有意义,但她就是想问。

“什么?”法蒂玛还没反应过来。

“今晚的行动——你支持吗?”

这问题一下就划分出了立场,法蒂玛像是一下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了眼前这两个人虽然穿着一样的黑袍,但却和她绝不是同类——他们也许就正是那男人说的那种人,对他们的苦难毫无怜悯,一心只想着自己小生活的那种人。

“我不在乎。”她说,苦痛褪去了,她又露出了麻木不仁的微笑。“一伙人拿着武器闯进你家里,把你的财富掠走,家人杀害。机枪在街头扫射,炸弹爆炸,这对你们来说是恐袭——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是生活。”

为什么要在乎生活?没人能改变,最终人们总要学着接受。李竺觉得喉头发堵,她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傅展把她拉到一边。

“别说了,这群人无知又可悲,没什么好说的。”他让她望风,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还是专心在我们自己的事情上吧。”

他从黑袍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智能手机——一看就知道是刚从别人身上偷的。“午时已到,乘着美国佬在外头四处找我们的当口,抓紧时间,给盗火者打个电话吧。”

第46章罗马(4)

意大利罗马难民营

“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打电话来了——你们现在在哪?安全吗?U盘和你们在一起吗?——为什么把电话丢弃?”

“在飚车的时候甩出去了。”

“……”

“我们现在情况不太好,终于搞到电话——但他们已经发觉了我们就在罗马。”

“对,这正是我们想说的,别住旅馆,他们正在查,今晚难民营发生骚乱,有恐怖分子在其中浑水摸鱼,你经历过巴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噢,你们没在旅馆,你们在……”

“对,我们现在正在难民营里。”

“很……明智的选择,你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掏了点钱,但这不是重点,哥们,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不担心官方,他们几乎没法进入难民营——但是如果今晚毫无发现,美国人再傻也该想到清扫一遍这里,这儿不能呆太久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开罗?”

“这得等几天,一如你所说,美国人把罗马进出港的所有交通都看得很紧,我们正在设法为你们布置足迹,如果能把他们的注意力从罗马引开,你们会更好走得多。”

“等几天?恐怕等不了那么久,这不是米兰——相信我,这绝对不是米兰,米兰的奇迹只能发生一次,这回他们知道我们在罗马,他们是有备而来,准备了极大的阵势,那些外地前来补充前线的干员是否都在罗马?”

“……是,但你别惊慌,傅,你有点不像是平时的你。”

“那是因为你刚才没在难民营里,没看到我看到的景象——这也不是巴黎,整个规模绝对不是巴黎能比拟的。我们就在现场,相信我,如果新闻报道轻描淡写,那是被压下来了,意大利人都是蠢猪,居然没把难民散开分配,这个难民营全是叙利亚人,他们齐心协力没人内斗——这不是胆怯,是客观判断,我们没法和这么多人斗,你明白吗?”

听起来,傅展像是真被吓着了,他的语气透着隐隐的崩溃,声音又低又快,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的情绪:尽管在佛罗伦萨,他答应了把货送到开罗,但现在罗马严峻的局势,以及美国人的疯狂背后所透露出的势在必得,确实已经把他吓着,他有些想反悔了。

“傅……”

“听着,我不想背约,如果有选择,我也不会半路放弃,这样回国对我们来说毫无好处——你也知道,事情没结束,美国人永远会追着我们不放,我们的生活也等于被毁了,但这一切都是在我们能成功存活并逃脱的前提下来谈的,明白吗?如果我们被抓,U盘被回收,你们也什么都得不到,这就真的是输得一塌糊涂了。”傅展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我们国家的大使馆就在眼前,如果走投无路我们就得进去了,我已经想好了办法,也能保证进去以后不会被赶出来——不过,这也就意味着……你明白吗?”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我们会为你们找到方法的,只要接下来我们能继续保持联系——我们会设法给你们一个安全手机——”

一阵沉默,傅展似乎在考虑什么,安杰罗的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又漫不经心:“对了,美国人失去了一个特工,他们怀疑他是被你们俘虏以后叛变了……”

“你是说雷顿吧,他确实告诉了我们很多。”

“比如说?”

“比如说现在我们的通话并不安全,你们的目的也绝没有说得那么单纯,比如说也许我们也只是你们的棋子——安杰罗,你在怀疑什么?我们通过雷顿和美国人搭上了线,他们在已经拿到U盘的情况下,还发动了这场难民营的暴动,在全城寻找我们?”

“这并不是——别相信他对你说的话,那都是纯粹的抹黑,你知道他们的手段——”安杰罗有些动情绪了,他着急地想分辨着什么,但电话这头却只是传来轻浅的呼吸声,似乎连这呼吸都带着嗤笑的沉默。

安杰罗激动的分辨被堵在了嗓子里,他叹了口气,“他们都告诉了你们什么?我们可以解释的。”

“够了,你不必再说了。”

“傅……”

“既然已经无法相互信任,干脆就在罗马把一切结束好了,我们不会移动去开罗,那儿太不安全,能掀起的动荡也更大——枪也更多。”

又有什么时候,他们真正互相信任过?但在这一刻,双方似乎都感到分手的痛,即使本来有得也并不多,但那份相互理解,对彼此保持的善意,仍让傅展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可惜。

“但——”安杰罗不失时机地抓住了他瞬间的动摇,“开罗的摄像头也更少——”

“不用再说了。”傅展再次断然否决,他的音调下沉,像是在暗示自己的决心,“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在罗马寻找个安全屋,把密码发送给我们,我们走进安全屋,解密、上传,一切结束。第二,寻找新的信使来罗马提货,在这儿现场交割。这两个选择都得包含之前承诺过的抹消服务——在资料成功上传后,你们还是得把我们俩的资料从美国佬的系统里抹掉。”

“……”

想要掌控谈话节奏,有个简单的要点是连续不断地说话,不要中断表演,把对方的问题压制得出不了口:雷顿现在到底是生是死,他们是不是故意丢弃手机,别让他们有反应的时间。这个技巧李竺是懂得的,她托着腮默不作声地看傅展表演,点点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雷顿说过,在有大行动的时候,系统会选择焦点区域进行重点监控,这时其余区域的短时通话会被放过,毕竟瞬间爆发的通话数量过多,一一筛选,服务器会不堪重负,带来大规模的通讯冗余和延时,但是,通话时间过长的话,有时录音会被保存下来,供程序随机抓取复盘。

傅展对她比个手势,示意收到,他眼里忽然闪过一丝调皮的笑,像是有个恶作剧正在策划,但声音却忽然凝重起来,甚至可说是有些哽咽。

“安杰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让我告诉你——我真的受不了了。”

“……”

傅展‘呵’地笑了一声,有些自嘲的味道,“我知道,这很不勇敢,但真的——我不是接受不了被追杀的惊险,不是如此,甚至也不是受不了被迫杀人的感觉——那是李的梦魇,我受不了的是这种感觉,你身处在难民营里,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命运是谁造成的,他们恨美国人,却去不了美国,只能把气洒在欧洲人身上——自以为这是对命运的反抗与报复,却不知道领头的人拿的还是美国的钱,这一切不过是美国人计划的一部分。”

“我接受不了这种让人窒息的感觉,你明白吗,安杰罗,在这一路上走来得越多,我就越——”他一边说一边看李竺,就像是说给她听的深情告白,又像是个精通读心术的魔术师,把她心底最深的隐秘挣扎轻轻巧巧朗读而出,“……我受不了这种感觉,我想我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商人,我想回去过我的小日子——我知道,能过这样的生活不过是因为我的幸运,我还有个大使馆可以给我提供庇护,我已经不再生活在1999年了……”

“傅……”安杰罗似乎是叹了口气,他的语气也软和下来。

“让我说完,我知道这很不勇敢,但至少那样我也可以别再继续……面对现实——我更宁可我还活在那个文明世界里,即使它是虚假的,你……明白吗,安杰罗?我恐怕再看下去,我就——”

她没法出声,这是商量好的,但李竺仍是气得无声地笑起来——这玩笑开得有点过界了,就像是黑客闯入电脑,获取了用户的隐私,还反过来在她面前公然炫耀。傅展的做法——简直就是恶劣,也是拿准了她现在没法发火,才公然这样当面取笑。

再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傅展没往下说,一场通话,同一时间,就像有三场错综复杂的对话正在进行,你不能说傅展说谎——某程度而言,他说的也是真实,只是并非他自己的真实,而是代李竺和安杰罗倾诉她心底的积郁,也许有些夸张,但大体差不离,就连停顿也恰到好处地拿住了她内心复杂的空白。

隔着电话,安杰罗如果有眼睛就不会被欺骗,但他没有,他终究并不了解傅展,任何熟知他的人都会有所感觉,傅展绝不会对这种现实皱一皱眉头,恰恰相反,对这弱肉强食的定理,他只会欣然接受。他的语气软下来,“傅……”

“我知道雷顿的话不能信,我知道,想要改变这样的现实就要冒风险,我知道你们也想要改变这种难堪又扭曲、又窒息的现实,但……”

“我真的支持不下去了,这样的事如果在开罗再来一遍会怎样?我们在谈论的是埃及——土耳其是政变,巴黎是恐袭,罗马是暴动,开罗呢?开罗也许就是革命,又有多少人会死?”傅展的声音逼真地营造出这样的意象:一个男人在崩溃地砸墙,尽管声音很小,但破碎却一点不少。他已经没在模仿李竺了,如果李竺真的有这么崩溃,她也会不惜一切想要现在就走进中国大使馆。“就让我们结束在罗马,趁我还能为你们做点事,我还没完全动摇的时候——”

他指了一下李竺,后者会意地压低了声音,好像匆匆跑来警告,“David,快到临界时间了!”

“得挂了,再说下去会有被抽查到的风险。”傅展擤了一下鼻子,继续不给安杰罗劝说他们的机会,“一会再回拨过来,告诉我你们的决定。”

他挂上了电话,伸了个懒腰,探头看看法蒂玛的动向,老妇人已经倚着凳子睡着了,看起来对罗马正在发生的打砸抢毫无兴趣,一如她所说,这不过是叙利亚在过去两年间的生活。“进展不错,接下来就等他们的决定了。”

通信受限,时间紧迫,局势紧张,而且此地是一切现代化网络设施都欠奉的临时营地,即使普罗米修斯想要谈判,也没这个条件,在这个敏感时刻打电话,对方回旋的余地就非常有限了。关键是在电话里要掌握住节奏,令对方觉得两人的要求情有可原——这一点看似无法影响利弊,但却也非常重要,当人们在数个选择中游移不定的时候,节奏和心态往往是最终能左右结果的元素。而傅展就是玩弄人心与节奏的大师,别说安杰罗了,就连李竺,刚被他奚落了一番,现在却也没能气太久。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她不禁问。

“得看。”傅展没直接回答,“你从刚才的对话里分析出什么?”

“呃……”注意一切细节,这可以说是傅展致胜的一大关键,李竺的确在有意识地模仿和学习,但她没想到傅展连这都看透,尴尬了一秒才试探性地说,“嗯……他们大概需要2分钟左右就能定位到我们的地点?是通过三角定位做到的吧?这信息……应该其实挺有用的?”

知道盗火者需要多久来定位手机,这在之后的行动里可能会很有用,至少能帮着算时间,李竺私心觉得这信息很宝贵,不过没什么信心。她打量了傅展一眼,傅展笑了起来,“真没想到,你真这么聪明——没错,这是很重要的信息,做我们现在这行的,最重要就是抓准时间点,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有这个概念,你就永远不会不知所措。”

他换了个姿势,盯着手机点亮的屏幕,“另外还有什么,他们在美国佬里的内线应该不少,嗯,他们没反驳开罗可能会遇到的局面,可见如果我们真去了开罗,那也一样是危机四伏。安杰罗也没反驳罗马有安全屋的说法,可见罗马不是没有安全的上传地,只是他们更希望我们送货去开罗——开罗的那个安全屋一定是他们的地盘,在罗马他们必须给我们密码,也没人能回收上传后的U盘,但在开罗,一切都不是问题。所以,他们更希望我们送货去开罗。”

“但比起在罗马丢失整个目标来说,在罗马上传资料似乎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吧。”李竺还没有完全领会到傅展的布局,也猜不到他想引导安杰罗做哪个选择。

“这得看他们是怎么选的了——比起在罗马上传资料,也许提前把目标转移给他们背后的支持势力,是不是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傅展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一样是让渡主动权,为什么不让渡给原定的合作对象?除非……”

“除非他们的合作本来也只是各取所需,甚至是……各怀鬼胎?”李竺渐渐有点眉目了。

“谈判中的反向审讯。”傅展笑了笑,手在怀里一晃,U盘被他夹着,在黑暗中反着幽光,一闪就不见了。“除了多出很多很多血和死人以外,你会渐渐发现这一行和经纪人或是总裁也没什么不同。”

但这很多很多血和死人正是区别,李竺是这样想的,她没说出来,但傅展看了她一眼,这一切就都在他的眼里了。

他居然没嘲笑她,而是把眼神望向了帐篷外狭小的夜空。气氛安静下来,李竺也跟着看了一会黯淡的星星,罗马的空气比低纬度要清澈,但近在咫尺的光源让夜空模糊不清,笼罩在白炽灯的光晕里。

法蒂玛已经睡熟了,她均匀地发出细小的呼噜声,蜷在火边,揪着大衣胡乱盖在身上,露出一节满是污垢的脚踝。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在那段皮肤上:发黑的皮肤不仅因为污垢,也因为法蒂玛的糖尿病病程应该也到晚期了。

即使是用戏谑的方式,那段心声依然不会因此变得荒谬,李竺想要告诉他,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用玩笑含糊过去的,但她觉得傅展应该能懂,这一次她怂得理直气壮——这本来就是正常人应有的反应,不是谁都和他一样铁石心肠,可以轻松地发放‘无知又可悲’的评价。

“你要知道。”傅展打破了寂静,他的语气居然丝毫不含攻击性,而是反常的安静,“其实这确实很重要——刚才我说的那些事。”

“哦?”

“一个人确实需要有……东西,不能简单地说是信念或是什么,但得有些东西去支撑,才能面对我们经历过,也将要去经历的那些事。”

傅展挑选的用词很审慎,这时候态度反而保守起来,“那些事是超出一般人承受能力的,它们有一种吞噬的力量,如果你的内核不够充实,它会从里面啃出来,把你吃掉。”

“我见过很多这种人,他们就像是……H,Y,素未谋面的K,看似见多识广,身居高位,但其实只是行尸走肉,是这种……人间真实的傀儡与伥鬼。从这个角度而言,安杰罗的梦想虽然幼稚,但却还是要比他们更好。”

他的脸藏在黑暗里,只有眼睛是亮的,深深地看着李竺,“虽然你和他们不是同行,但再往下走,你会见到得更多,如果你不想被吞噬……那,最好找个什么东西抓一把。”

抓什么?有什么是值得她抓的?

李竺不否认傅展说到了她的痛处,她也时常在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走到这一步,还要继续往前走。当然她也有蒙昧的爱国心理,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也确实不想再看下去,让她最受不了的反而不是巴黎街头的尖叫,而是难民营里这群无知难民可悲的狂欢。它带来一道盘旋的阴影,蛰伏在灵魂边缘,这让她分裂成两半,一面想要尖叫着快点逃离,逃回安全的大使馆内——就如同傅展表演时那样的逼真,而另一面,她却又前所未有地想要拿到U盘密码,即使必须去到开罗也在所不惜。

“那你呢?”

这问题也跟着冒了出来,她幽幽地问,“你抓住了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傅展的眼睛移开了,他的声音轻得就像是叹息。“我什么也抓不住。”

那他和被吞噬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也许,就区别在那口气而已——和被完全吞噬的人比,他仍有一息尚存,李竺可以感觉得到,让他和那些人有所区别的东西还未完全消失,在伊斯坦布尔他没有掐死她以绝后患,在各种关头,最后他都选了对她伸出一只不那么牢靠的手。

但也只余那么一口气了,他只差一点点就要放弃她,傅展对她所有的特别都是她自己努力挣回来的,他不喜欢她的本质,只喜欢她的能力。

“爱上像你这样的人一定很倒霉。”她喃喃自语,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忽然间又跳开了话题。

“……真的?”

傅展坐得近了点,他有一半暴露在灯光底下,他们的眼神互相纠缠,就像是两把分不开的剑,太多未尽的话语经此交换,李竺注视着他慢慢点了点头,轻声说,“因为,你并不具备回爱的能力。”

这是一句客观陈述,但缺乏更多的态度,人类会因为不能爱而不去爱吗?人会改变吗?她说的意思就像是有人爱上他一样,有人爱上吗?更多的问题接踵而至,就像是胶水,使气氛更粘稠,傅展的眼神渐渐凝实,他慢慢地倾身过来,似乎是想要侧耳低语,问一个问题——

智能手机忽然亮了起来,开始振动,他们的眼神都汇聚过去,傅展毫不停留地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