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把死亡带到哪里。”傅展说,他有点不满,“我更喜欢天启四骑士,谢谢。”

一个人有没有聊天的兴致,别人肯定是有感觉,从阿斯旺一路开到这里,傅展都在不断把天聊死。李竺没吭声,她觉得他们眼下的状况和有时候的乔韵秦巍有点像——不是说有那么爱,只是情侣、拍档,不管什么都好,两人组在一起,总有莫名互相看不顺眼的时候。尤其是艺术家的恋爱,总是谈得一段一段的,有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别人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恨不得他们快滚,自己好把心头的问题理清。

她和傅展也许没有两个老板的才气,但却未必不如他们自私。他不想说话,她其实谈兴也不高,好像一离开意大利,连谈恋爱的浪漫气息都被沙漠吞噬——在现实生活里,没有什么顿悟以后踏入新天地的好事,现实无时无刻都会拷问你的选择。在货轮狭小又充满了金属锈味,呕吐酸味的颠簸船舱里,你会质疑自己的选择:为了骗到密码,出生入死十几分钟是一回事,但长期过这样的生活值得不值得?

在漫漫小麦田中,时速只有20公里的大巴充满了狐臭味和廉价香水味,无异于一场小型的恐怖袭击,在死人城刺鼻的垃圾味,双脚踏过肮脏到发粘的地面,看过被烧得发黑的政府大楼,越往南走越荒芜的土地,似乎就像个黑洞,把心中所有的热血吞噬。李竺没对任何人承认,但她会暗中质疑自己的选择,并不后悔,但很想逃离。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情,她想问得更多——为什么开罗大使馆不可信,他们要去苏丹,U盘里到底装着什么,亚当才会那么说。

现在想来,傅展的决定的确很突兀——开始上传可能是为了安抚电脑那边的盗火者组织,让他们以为一切都在亚当的掌握之中,之后即使知道他们带走U盘,双方也没有彻底撕破脸皮。但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以李竺对他的了解,他既然都会为了U盘千里迢迢地跑来埃及,就不会把其中的内容分享。主动拷一份在桌面,可能还说是为了安抚亚当设下的骗局,这也足以短暂地骗住亚当了。主动开启上传,确实,以他的性格是做得有点多了……

但,真的问下去的话,怕是就真的无法回头了。——并不是说局势,而是自己的心态,也许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而她并没有做好开着车往荒芜之地进发的准备,从欧洲到埃及,越来越荒凉,但处境却越来越宽松,在这样的不毛之地,不可能有几辆车忽然横在面前,开始惊心动魄的追车大戏。她甚至觉得美国人可能根本没猜到他们已经准备跨境去了苏丹,她的选择并不永远都是十几分钟酣畅淋漓,肾上腺素中毒的大冒险,还有很多很多、很久很久在荒芜的土地上往前开去,不知下一个庇护所在哪的旅程,这沉闷和长久的忍耐与不适,才是选择的一大部分。

这里的风干得带走所有水分,没有Lamer润唇膏,唇皮干得发痛,越抿越容易裂,但水得尽量省着喝,他们在阿斯旺租的牧马人后座放着汽油和水,量够他们跑上一千来公里,水可以喝三天,如果实在渴,也可以喝尼罗河水——不过尼罗河水有严重的血吸虫污染,这寄生虫从四千年前起肆虐至如今,李竺绝不想在下一个靠谱的医院不知在哪儿的情况下去喝尼罗河的水。

空调自然也是尽量不开为好,省油,而且其实开着也没什么用,烈日照旧从车窗玻璃穿过来,晒在腿上都发烫,黑袍只会更吸热,但至少能避免晒爆皮。她用面巾把脸围起来,带上墨镜,过一会就热得快窒息,阿斯旺这里已经很接近热带了,苏丹只会更热。从高速公路横开出去不过几公里,周围就是一片茫茫的戈壁,没有地雷,也没有任何人过来盘问和阻止,事实上,这里感觉已经有一百万年没人来了。

“你觉得我们能成功穿越边境线吗?”她昏昏沉沉地问,子弹没杀死她,但她也许会因为热射病而死。

“我觉得我们可能已经成功穿越边境线了。”傅展说,他展开地图看了一眼,又打开了随身的小手机,李竺凑过去看,上面是一张JPG地图——她忽然意识到傅展没开导航。

而他们正开在茫茫的,无路的戈壁里,这荒漠占了埃及70%以上的国土,也许苏丹还要更多,她可以100%的保证所有荒漠看起来都差不多。

李竺倒抽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傅展,傅展冲她耸耸肩,似乎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觉。

“不然我该怎么认路?”他反问,“GPS?你知不知道这是哪个国家出的导航系统?”

“……那,我们不是也有……”

“北斗?抱歉,北斗目前刚能覆盖亚太,想要全球导航,那是2020年的事。”傅展把手机和地图一起丢到一边,他的车开得很随意,反正这一路也不会有什么行人。“目前来说,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美国人,也不是盗火者——而是这鬼斧神工的神奇大自然。”

……李竺把地图捡起来看了下,“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瓦迪哈勒法?”

“对,那是距离埃及最近的渡口,不到50公里,但我们不能顺着纳赛尔湖或尼罗河开,那里的人太多了。一定会有关卡。最好是从周围绕过去。”

傅展扭动方向盘,用随意的语气说,“所以,你可以认为我大致上还能算是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开。”

真的?李竺回头看了一眼——这里的戈壁地质松软,被风一吹车辙就没了,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甚至找不到来处的方向。

她又扭头看了看傅展,他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像是在问她,有没有胆揭穿他的唬弄——这个鬼地方你怎么去辨认方向?

李竺瞪了他几秒,跳起来摇上车窗,打开空调。忽然间,她不再去想那些沉闷的问题了。

“早点死就早点死吧——如果要迷路死,那也至少让我凉快着死。”

她咬牙切齿地说,傅展放声大笑——他倒像是很喜欢这一望无际的戈壁,兴致要比之前高昂。“放心吧,废不了多少油的,太阳一斜下去这里就会凉起来了。”

他说得是真的,没过几个小时李竺就把空调关上了,到了晚上,根本不需要开空调,他们甚至还得披着毯子御寒,沙漠的星空非常美丽,这片荒漠倒是宿营的好地方。

——50公里的直线距离,开了七八个小时,但瓦迪哈勒法依然毫无征兆,这也意味着,他们是真的迷路了。

第57章撒哈拉沙漠(1)

地球撒哈拉沙漠

这是全球最大的沙漠,面积几乎快赶上一整个中国,这片沙漠几乎没有生态系统,这里时常数年不下一滴雨,植被和动物一样珍贵。在这里,能存活下来的生命少之又少,撒哈拉沙漠大概是全球面积最大的孤寂国土,除了横穿过它的尼罗河谷,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广袤领土上从来都少有人烟。如果你在撒哈拉沙漠的中心还找不到安宁,那恐怕全世界也就没有一片安静的国土了。不论是人声又或是虫鸣,这里都没有,只有永恒的风声,呼呼地吹过沙丘。还有又圆又大的月亮,因为纬度的关系,又或者是这片天地的元素过于稀薄,夜空的存在感很高。天地间只有两个颜色,夜色,还有被笼罩着的朦胧的灰沙。

今天,在这灰沙中燃起了一点点火光,如果你在用谷歌地球的话,把镜头拉近,拉近,再放大,放大,也许还能发现一个小小的宿营地,一辆灰扑扑的牧马人,还有坐在火堆边烤火的两个人。

“其实我们现在完全是融入当地,完全的浸入式旅游。”坐在小马扎上的男人说,他穿着很典型的沙漠游牧民族装束,缠头布一丝不苟,这在这儿是很实用的,不但从远处看着可以迷惑边境守卫,也因为这儿的天气,缠头布可以拉下来挡住头脸,免得沙吹进眼睛。

“真的假的?”女人坐在他身边的地上,她的语气说不上太好,充满了‘歌剧院景法式大餐’的味道。

“当然是真的,中东这边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喜欢这么搞,随机找片沙漠,建个营地,一群人拉过来对着篝火喝茶,拉琴、唱歌、跳舞,他们的婚礼一般都是这么办的。这地方这么贫瘠,你让他们去哪里找风景?”傅展把一节枯枝丢进火堆里,“从平时居住的沙地到另一片就算是度假了。”

“所以,这就是你特意迷路的理由吗?”李竺问他,“让我们体会一下当地的民情?阿拉伯风情沙漠夜宿?”

在沙漠宿营确实是极浪漫的,真正是星垂平野阔,古中国诗词在此时自然而然涌上心头,天是一块深蓝色的幕布,星是钉在上头的铆钉,密密麻麻,把夜都照得微亮。这穹庐一样的天,真如一个大碗,笼盖下来,四野间除了这小小的火光以外,什么也没有,这绝对的孤寂和都市形成鲜明对比,在欧洲待久了,知道几百年前文明能繁盛成什么样,很容易会以为人真的无所不能,需要到这旷野中重新体会天地的阔大。中东人民喜欢到这样的地方开派对是有道理的,在这样孤寂的所在,烦恼会被风吹散,所有拘谨也都随人烟一起消失,留下的只有生命中最浓烈的那部分情感,欢笑、纵歌,如果还有点酒,那自然就更好。

酒是没有的,固体燃料也欠奉,在埃及,很多东西有钱你也买不到。为了收集枯枝,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李竺的手也被划破了两个口子,他们的晚饭是在火上随便加热过的大饼,搭配傅展买的维生素,几包肉干今晚暂且不动——在地图上看,阿布辛贝和瓦迪哈勒法真的很近,大约也就是一小时车程,不过并没有直通那里的高速公路,当地人似乎都通过船渡过去,虽然要绕远路,但他们都没想过居然真的迷路到这程度,昨天刚吃过肉,宝贵的蛋白质还是省着点吃。

“不在这里住一晚怎么能算是来过埃及,”傅展大言不惭地说,“让你体会一下当时修建神庙的人是什么感觉——四千年前,阿布辛贝一样是一片荒地,据说人们在沙漠中开凿出这个神庙,是为了震慑前来进贡的努比亚人。让他们乘船通过尼罗河时,能够远望到这座奇迹般的宏伟建筑,明白埃及的国力——努比亚就是现在的苏丹。”

四千年的时光,在撒哈拉也不过就像是一瞬间,完全有理由相信这片土地四千年来都没有过什么变化,他们很可能是数百年以来第一次踏足的人类。他们收集来的枯枝也许就是四千年前旱死的树木遗存。在这片土地上,你会同时意识到时间的伟大与渺小。就像是阿布辛贝神庙,四千年了,人们照旧乘船去努比亚,四千年前的雕塑今天也依然大体完好,人类的生命是何其短暂,但他们的作品却永远留了下来。在这片沙漠里,隔了漫长的时光,却新鲜得像是来自昨天,透过一层薄而透明的轻纱,和四千年前的人类面对面。

那时的宇宙,对他们来说一定很神秘吧,李竺想,她想知道,“四千年前,他们也在烦恼一样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傅展拿起一根长树枝,拨了一下,火苗旺盛了些,但他们还是越来越冷,到了午夜,沙漠温度可能降低到零度左右,他们穿得是有些太少了。也就因此不自觉地越靠越近,借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我不知道,生或死吧,还有信仰。”李竺说,她的思绪像是漫游进了头顶的星海,“该相信什么,怎么样才能相信。”

亚当的那番话,依然在她心底搅动,他像是看透了她的未来,为她下了她都未能肯定的定论。其实她哪有他说得那么好,只是靠本能行事,她只是个——普通的,自私的,说是心机深沉也未尝不可的——庸常的人,她渴望回到庸常的生活,去怀抱那些庸常的憧憬,钱与权势,华服与美饰——

这种人是无需去考量相信不相信的,这问题只有像是亚当——和傅展一样的人才需要去思考。就像是亚当所说的,他们过分聪明,看透了人性,在狂风中挂在悬崖边上,相信就是他们手里握着的那枚尖石,把手心刺得血肉模糊。是什么样的力量促使他们继续坚持,让他们继续相信?

“你想相信什么,你觉得自己相信什么?”傅展问她,他跟她一起望着夜空,那些铆钉一闪一闪,他的语气也温和下来。

“我不知道。”李竺说,“目前主宰我的只有想活下去的念头……说好的,要一起活着回去,记得吗?”

“当然记得。”傅展笑了,他又拨拨火,跳动不定的火苗把他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仿佛连注视着李竺的眼神也因此染上一丝温柔,“你就不想问我什么?”

问他什么?U盘?他的决定?他们到底有没有希望走出这片沙漠?太多问题掠过心头,可李竺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信了亚当的邪,开口时她还是问得很形而上学,“你呢,你相信什么?”

“怎么亚当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傅展说,“他说我信,我就信了?”

李竺又踢踢他,借势靠得更近,火不大,还在渐渐变小,这里贫瘠到连燃料都很难找,他们已经尽力了。“不然你干嘛把资料上传?”

“……”这是问中了他的软肋,傅展有点吃痛的表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竺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这才凝视着火堆,悠悠地说,“可能是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东西吧。”

“这世界是局游戏,本质我们都看得很清楚,可能亚当和我的确很像——我们都能看清楚,都知道正义、公平、文明背后的骗局,但,即使如此……”

也还是会不甘心,还是会怀有希望,还是会忍不住想要相信。看透了还能去爱,这是极伟大的情感,傅展还未达到这境界,但总还时不时有所挣扎,时不时有些蠢动。要骗到U盘密码,是他的牵挂,他出身自那样的家庭,也有自己想证明的东西,也有一些他也许不在意,但亲属极为看重的东西,他明白,所以他要带回密码。但把资料上传,却是他偶尔的蠢动与挣扎。

不会有用的,他这样嘲笑着盗火者,你们无非也是强者手中的工具。——但事到临头,他却还是忍不住把资料传了上去,因为,即使会失败也好,他也总忍不住是要试试看,总忍不住想要去信一次。

但他的相信,却绝不会是一往无前的孤勇。而是充满了傅展特色的狡猾,资料当然是要带回去的,这份资料里有些内容也许极有情报价值,而剩余的一些扩散开来,能在新闻界造成撼天动地的影响。李竺大概能猜到他的动机——资料带回去以后会被怎么用,他们无法左右,也许会就此埋没,也许在背后追杀他们的主使人反而安然无恙,给盗火者一份拷贝,让他们去闹,更加两全其美。这个选择,左右逢源,看似是毫无底线,只出自利益考量——但李竺知道傅展的动机,知道他从没打算给盗火者留下什么,翻脸就翻脸,他根本疯得无所畏惧,这是在他看过内容后的突然决定,这是,他的一点相信。

这点软弱的、动摇的迷茫的信仰,对坚定的信徒来说也许一文不值,但却让她的心一下柔软起来,这么一点点人性的表现,却让她感到由衷的温暖,李竺握住傅展的手,看着他清晰坚定地说,“这已经很好了——你已经很好了。”

傅展像是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他回望她的眼神软弱动摇,甚至充满了心虚,李竺对此心知肚明:他还防着她,他对她就像是对那份相信一样,偶尔有所蠢动,但却绝说不上是着迷,永远是如此举棋不定,充满犹疑。尽管也说不上是个多情的人,但在他们之间,她投入的感情也许是要比他多。

这样的人是不能谈恋爱的,他们也许能学着去接受,但可能一世都学不会回爱。

李竺知道得很清楚,她也不是为爱付出的那种人,事实上她很清楚,爱情对她和傅展来说没那么重要,它并非是他们的主要问题,也决定不了他们的选择。他们各有各的烦恼,爱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他们还是在这条生死路上相伴的旅人。

——但,她也逐渐学会凭直觉行事,更何况,现在,他们又有什么将来?

“没关系的,”她说,收紧了掌握,像是要给他一点数不清道不明的信心。“没有关系的,傅展,已经很好了。”

什么没关系,什么很好?说出口的话说得不明不白,没说出口的都在眼睛里,傅展的眼神变来变去,他不敢和她对视太久,但也不愿回避太久,李竺要收回手,又被他极快地按住。温暖的指尖压在微凉的手背上,像是拨开棉花,滴下进心里的一滴蜜糖。

他们的眼神锁住了对方,眼底倒映着万古以来最孤寂的星海,风都止住了,全世界安静,在这片孤寂的国度里,只有他们的心跳声,被黯淡的火光拉得很长。

这凝视,久到地老天荒,星斗横移,他们才各自别过头,收回手,静静地并肩坐着。

又过了一会儿,傅展轻声问。“想做吗?”

“……嗯。”

#

他们之前做过,两次,三次,全都充斥了荷尔蒙,那张力浓得可以点燃一把大火,什么都很快,只怕慢了就来不及。傅展和她都是老手,浪起来叫对方都吃惊,棋逢对手,总想着叫对方甘拜下风,一边抵死缠绵一边激烈争斗,如果性力能评分,恐怕这分数能超过全世界99%的人。尤其是傅展,他太霸道,充满了掌控欲,连一丝一毫的反应都了然于心,把你往崩溃的边缘逼,游走于折磨和极乐之间,他的驱动力几乎完美。

但这一次,他们都显得青涩而紧张,退缩着不敢亲吻,手指游离在纽扣边缘,迟迟不敢往里伸,就像是——就像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一样,就像这和他们有过所有的性都不同一样,就像他们是第一次品尝个中滋味一样,自信不翼而飞,充满了不安全感,从前即使赤身裸体,他们却也都拥有满满的自信,现在,这纠缠中缠满了衣物,他们却都感觉脆弱而又赤裸,就像是禁地被探入,就像是被碰触到的部位从来没人能触及,所以娇嫩得随意一个动作,都能造成重伤。

但这感觉依然是好的,甚至是无与伦比的,正因为从未有人触及,只需要轻轻一点,就能让人魂飞魄散,那感觉像是连着心,让人无缘无故,边做边哭,这泪水像是能治愈人世间一切顽疾,它流过被荆棘划破的指尖,带来微疼,但也促进了它结痂痊愈。她闭上眼,却依旧能透过车顶望见那片星海,像是飘了起来,飞到星星上去——

结束以后很久,他们依然维持相拥的姿势,在后座上蜷成一团,裹着毛毯,尽情地在零度低温中享用着这份奢侈的温暖,李竺的心就像是被水洗过一遍,安静又透明,她把脸埋进傅展坚挺的胸膛里,嘴唇压着他的心跳: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相拥而眠,这身体她已熟悉,但感觉依然新鲜。“明天能去到瓦迪哈勒法吗?至少能找到个村庄吧。”

“村庄有点困难——整个北部省就不到100万人,占地却相当于一整个云南省,等于一个县的人散开住在省里,你自己计算一下这个人口密度。”傅展的声音也带着慵懒,似乎透着笑意,但思路却还是很清晰。“不过明天走到瓦迪哈勒法应该没问题——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只是没有及时拐弯,你捡柴火的时候,我用六分仪App算了一下经纬度,这里距离城市已经很近了,明天拐个弯,再开两三小时应该就行了。”

……所以他拖到晚上是为了用星星算经纬度吗?什么时候下的app,看来是早有计划?李竺气得用手肘一击他腹部:MB又卖关子,这种事有任何保密的意义吗?

傅展吃痛轻呼,又忍不住笑,李竺要踩他,被他两脚夹住无法动弹。车外,火早熄了,星光暗了,车内一片朦胧的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他发亮的双眼,像是野兽的幽瞳,逐渐往她靠近。

她闭上眼,微微抬起下巴,迎接料想中的吻,但温暖才刚接近又退了开去,傅展坐了起来。“看。”

李竺睁开眼眨巴了两下,她也吃惊地吸了一口气——

后照镜里又划过了一道亮光。

白色的,摇动的,黯淡的,扩散的,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平线那里散射过来的光——手电筒的光。

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在黑暗中捞起衣服开始穿。过了一会儿,那道光越来越近,人声也隐约传来,不是很清晰,不过,模模糊糊地,还是能听出点味道。“Da——vid——David——”

David?是来找他们的?

李竺不禁脱口而出,“你们是约在瓦迪哈勒法接头吗?”

“……是。”

“所以,看我们没到,他们就发动群众过来找?”李竺有点不可思议,“——我靠,不愧是中国人的地盘啊,但——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在异国他乡混久了,几乎都忘记祖国的力量有多温暖,李竺几乎热泪盈眶,她爬到前座,想要开启车灯,告知对面自己的方位,但却被傅展一把按住。

“等等。”他说,没有解释理由,只是沉着声音,固执地重复道,“——先等等,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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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罗马行动总部

“预付款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当地部落已经全体轰动,消息正在传开——500万美金,足够他们在迪拜买上一栋豪宅了。”

“当地,很多酋长的热情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现在,就有许多部落已经出去搜索了,不论是瓦迪哈勒法,还是喀士穆,只要这两个中国人现身,就决计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这应该是苏丹北部省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赏金令,如果他们是往苏丹出发的话,一定跑不了。”

“利比亚也有相关的布置,但我们把宝压在了苏丹,K,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已经花了一亿美元,如果行动失败,U盘最终还是没能收回……”

“……我知道了,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K的声音浸透了苦涩,往下滴着汁水,他扫了北部省那平整的国境线一眼,像是想从地图上找到傅李两人的藏身处。

似乎是要说服自己,他喃喃自语,“——我们会成功的。”

第58章撒哈拉沙漠(2)

苏丹北部省撒哈拉沙漠

科技要普及到苏丹总是有些困难的,很多人不愿意相信,更多人漠不关心,不过,在现在的苏丹,干净的饮用水依然是一种奢侈的享受。这国家大概还停留在欧洲中世纪的水平,人们有时候喝发酵饮料只是因为那更不容易生病——偏偏苏丹还不允许饮酒,于是每年因肠道感染去世的人不在少数,这国家还和明代的中国一样,生活在对瘟疫的恐惧中,大多数南部部落的住民和200年前的祖先比,生活质量上最大的改进,恐怕是不会再被捕为奴隶——但被杀的危险则依然一直没有离去。

电视对他们来说是奢侈的,因为当地稳定的电源很难得,自然也谈不上电视网络,火车存在于书本里,首都喀士穆是苏丹最繁华的城市,居住了这国家六分之一的人口,其发展程度大概与中国偏远地区县级市相当,甚至还要再差一点,想把其余地区的老百姓的鼻子在现代生活里浸一浸,似乎都很困难——不过,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些科技产品星火燎原,迅速地流传了开来。

手机是最受欢迎的,不过只有喀士穆周边的住户能享用,在北部省,最流行的是无线电台和对讲机,除此以外,电筒和干电池也非常畅销,撒哈拉沙漠太过贫瘠,这是问题所在,这里连木材都很难得,人们是绝对舍不得把绿洲的防护林砍伐来照明的。

汽油倒很便宜,车和骆驼都有,地头也是熟的,瓦迪哈勒法附近的戈壁他们跑了个遍——这里是走私的重要渠道,从阿布辛贝到瓦迪哈勒法,合法的货物从尼罗河过,非法的就在这里接头。下午他们就发觉了陌生人的踪迹,也引起重视:那时候他们还以为是一伙不懂事的走私贩子,竟敢不交过路费就从这里经过,一整天他们都在等着这伙人来绿洲补充水袋,但等来的却是更激动人心的消息——而且还伴随着现金,绿油油的美元,让人心动的美元。第一笔就给了5000,如果抓到人的话,那就是500万。

500万,足够发动很多场战争了,长老随便分了100美元出去,已经让村落里的小伙子们激动不已,他们大多都会讲很简单的英语,苏丹的官方语言是阿拉伯语,不过当地人至少都会说点英语单词。‘David’和‘Vivian’这两个英语单词迅速传诵开来,他们四散而出,就像是最仔细的狼狗,嗅闻着新鲜的车痕,一路往沙漠深处追踪过去:这片沙漠还算安全,没有流沙坑,如果不赶得快些,他们可能会继续往前走,跑到扎格哈瓦人的地盘上去。

“David。”他们亲切地喊着,还派出会说中文的小年轻,指望他们能把那对倒霉的目标骗一下。对讲机有了动静:“这儿的植被被动了——十年前被废弃的那个小绿洲,他们把剩下的枯枝都捡走了。”

这就说明宿营地一定就在附近,人们兴奋了起来,在星空下踢着骆驼,催着油门,往绿洲汇聚过去,很快就聚拢成一个车队,骑骆驼的穷人被无情地抛下,数着钞票怏怏地返回,有些人还不死心,在附近继续游荡,指望着能捡个漏。不过,谁都知道希望很小,这里的阿拉伯人都很穷,以游牧为生——受绿洲的限制,他们永远不可能扩大牧群,在苏丹,自然资源是需要去争抢的,每个阿拉伯人都是骆驼背上长大的好手,对这片沙漠了然于胸,他们绝不可能把到手的赏金就这么放过。

车队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宿营地,这里有火堆燃起的痕迹,从灰堆的温度来看,他们刚走没有多久,人们激动地向前方开过去,四散着,车灯照亮了空旷的灰野。不是所有沙漠都是黄沙漫天,这里的沙漠是灰黄色的,在夜色里特别深浓。

“他们一定是开走了。”有人说,这是废话。“车灯呢,能看到他们的车灯吗?”

但车灯一直都没有看到,车辙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前方一定有一辆车,这是可以肯定的,但这狡猾的野兽一直就潜藏在黑夜里,风把引擎声吹得四处乱飘。他把什么灯都关了,长老疑心它就离他们不远,但却始终没有暴露在视野中,就像是行走在阴影里的一只狐狸,这种动物有点邪性,会释放幻觉,甚至疑神疑鬼,疑心自己一直在追着自己的影子跑。

有人往远处放了几梭子,但很快被喝止——在北部省,家家有枪,但子弹也是很值钱的,万不能如此浪费。没有一个部族有这样的底气,会住在北部省的人有谁活得宽裕?

事实上,就连便宜的汽油也不能轻易浪费,他们把影子里的狐狸往沙漠深处越撵越远,远到天色渐渐放亮,这才隐隐看到了牧马人的尾巴——一整个晚上,它真的没走远,现在也就是把他们拉下不到一公里,在旷野上看来,这真的不是一段很远的距离。

人群顿时振奋起来,有人试图架上AK再来几梭子,但被喝止了,这么远根本怎么都射不中的。长老已经熬了一夜,此时揉着眼睛发号施令,指挥他们他们分散开来,组成包围圈,由车速最快的两辆车踩了地板油,直线距离追上去:乘客虽然被颠得七荤八素,但都很虔诚地握着枪杆子,默念着经文,想着长老许诺的赏金到手了该怎么花。

牧马人当然也发觉了他们的动向,他们也开始加速,而且——很不幸的是,他们的车比部落当然要好,更新,检修得更频繁,而且配置也更高。部落这些车很多进口来就快报废,经过一夜的点拨,发动机气喘如牛,肉得压根就没法和牧马人比加速。

速度超不过,他们被甩下了,但依然不死心地缀在后头:牧马人不可能一直开下去,它会迷路的。

这里已经远到无线电台都没法用了,这些游牧人也在冒险,大体来说,北部省还算和平,这主要是因为它实在穷得没人对它感兴趣。北部省的一块地,迄今都无人认领,不论是苏丹还是埃及都对这些不毛之地嗤之以鼻。但他们现在已经快接近扎格哈瓦人的地盘了——这个地区有另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

达尔富尔。

这场静谧的追逃持续了一个早上,部落时而失去牧马人的踪迹,但仗着对地形的熟悉,总能坠到他们的尾巴。他们一直往前追,到最后终于不敢再往前走了:距离老家太远,在这里发生冲突,他们只有被扎格哈瓦人砍头的份。曾有那么几年,达尔富尔地区各部落互相通婚,并不分阿拉伯人与原住民,但这样的好日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里已经多少有些绿色的影子了——达尔富尔地区战乱频仍,就是因为这里多少还有些可以一抢的东西,至少,它有水源地。车队在戈壁上徘徊良久,才不舍地离去,他们没有走远,而是派人回去报信,同时在远处盘旋着,等待着渺茫的机会——达尔富尔地区很可能也收到了这份赏金令,也许,过不了多久,牧马人又会被追得返身逃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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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追了一晚上还没摸到狐狸的屁股,当然会感到沮丧,但狐狸心里就又是另一种滋味了。当他们确认对方似乎的确已经放弃,不再追来的时候,李竺先松了一口气:摸黑开车,真是贼他妈刺激,但他们接连开了近十个小时的车,任何人都无法一直坚持,她和傅展已经换了两次班了。最明智的点还有,乘着天还没亮,他们停了一会,把油箱给加满了。否则,车肯定早没油了,那帮苏丹人抓住他们以后会干嘛,猜也猜得出来。

“我们现在在哪儿?他们为什么不追了?”她把脚从油门上移开——几乎都已经僵住了。

“可能是没有油了吧,他们也没想到会追逃这么久。”傅展冷静地说,他看了一眼油箱,语气平稳,但李竺听得出里头的忧虑。“我们也没有油了。”

如果以瓦迪哈勒法为目标的话,他们是带了近十倍的油,但架不住一晚上的追逐,现在大概只够跑20公里了。李竺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绝望:傅展通常总能想出破局的办法,以前他们被困在城市里,更多的是要克制自己正常生活的欲望,物资充裕,但你不能走进摄像头的范围里。——可这一次,物资一点也不充裕,他们是真的快没办法了。

“这里的人也会喊David吗?”

“不知道——但我们也不能在车里不走。”这是很显然的,有了绿色,可能人烟就在不远处了。他们往前走希望会大一些,留在这里的话,天知道追兵停下来是否只为了把余下的汽油加到一部车里,稍后又会追来。傅展指出,“大部分补给都得抛弃。我们最好把带不走的枪埋起来。”

他们现在的武器只剩两把匕首,两把手枪,自动步枪是亚当的馈赠。但他们还得带水,两把步枪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走的——要在沙漠里跋涉的话,比起枪更应该带水和食物,当然,还有御寒的衣服。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没有车子挡风,今晚该怎么过还是未知数,这么大的温差,要是生病那就真完了。

“到晚上应该就知道我们在哪了。”他们被追赶得不辨方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所以地图也得带上,还有手机。最后整理出的行囊有六七十斤,水占了一大部分。李竺和傅展分着背起来,她差点栽个跟头——昨晚吃得太少了,这段时间他们都有轻度的营养不良,这是很重的负担。

余下的枪被他们在沙地里挖个坑,埋了起来。子弹尽量都带走了,他们的步履非常沉重,随便挑了个方向往前走,现在的目标是尽量远离牧马人,免得被追兵逮个正着。

但沙漠里真是一览无遗,没什么地方藏身,虽然天气干燥,但日晒强烈,李竺走了半小时就感到异乎寻常的干渴,离开空调的笼罩,她知道自己开始脱水了。

没有办法,边喝边走,脚步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走了半小时,牧马人看起来还是很近,而她已有些头晕眼花,想卸下沉重的包裹休息一会儿。

“挺住——会有转机的,现在一定也有人在想尽办法帮我们,各种途径。”

傅展居然给她打气——这男人会嘲笑她、调侃她、夸奖她,沮丧的时候,他会说点笑话调节气氛,但这么直接地鼓励过她。李竺意识到他们这会儿是真的很艰难了:从进入沙漠开始,他们一直都在迷路,再也没见过城市。现在更是随便乱走,还失去了交通工具,他们一小时最多走三公里。如果最近的城市在60公里以外,也得不眠不休地走20小时。更可怕的可能是,他们再也见不到城市,就这样在迷路中死去,永远不为人知地沉睡在沙漠里。

“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是这种死法。”她说,舔了舔唇,她的嘴唇真的开始出血了。“呵呵,说真的,想过太多种——真没想到自己不会死在敌人手里,不是车祸死,不是被自己人杀死——而是这样冤枉地白白迷路死在沙漠里。”

“我们不会迷路的。”傅展的嘴角严厉地抿起来。

“谁说不会?当地人自己都会。”李竺喘息着反驳,“——不是你和我说的,很多苏丹人实在活不下去了,想去利比亚打工,他们都从这片沙漠里横穿过去,很多人都迷路了,又饿又渴,就这样死在沙漠里。”

利比亚虽然混乱,但却有石油,北部省是真的穷到什么都没有了,李竺想想也有些想笑:她是怎么从全球最富饶的地区之一跑到这样的地方来送死的,这一路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知识。”傅展冷冷地说,“就像是牲畜一样,活不下去了,只能这样送死——这比自杀要好一点,送死的时候还有一点念想在前面,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有知识。”

“是吗。”不一样在哪里,李竺喘着笑起来,如果我们生在苏丹,我们还有什么选择?“这样想我心理平衡多了。”

“怎么说。”

“挺幸运啊,还能生在中国,就算和他们一样都是死在沙漠里,我死前至少还经历了很多。”李竺说,她忽然有点呜咽,但眼角干得已经没有液体分泌出来了。“我现在真的好想喝口冷萃茶哦!”

还想吃三虾面,要苏州朱鸿兴面馆私房做的,虾仁脆生生,虾子红艳艳,虾脑鲜得来鲜死个人,一边吃一边喝冰凉的茉莉花茶,听评弹,满餐馆都是说笑的人,吃完了三虾面又有清炖鸭汤、文思豆腐、大煮干丝,吃完了坐上高铁,一小时不到就回上海,他们的公司办事处就设在上海——

但很快,这点幻想带来的唾液也被吞没了,渐渐的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垂着头安静地往前走,离牧马人远一些,如果能走进绿洲就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