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事官

作者:李李翔

半夜追杀

荒山野岭,半夜三更。言悠悠瑟缩着肩膀站在一颗树下望风,时不时蹦两下取暖。虽已是夏初,夜里的山风还是相当寒凉。百无聊赖间,忽听得咚咚咚一阵剧烈马蹄声,由远及近,借着天上几点稀疏的星光,她将远处情形模模糊糊看了个大概。官道上一群人正在围攻一个骑在马上的黑衣人,金属相击声、惨叫声、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以及风中传来的浓重血腥味吓得她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那黑衣人手持长刀,以一敌四,身手不凡,很快放倒两人。对方不知是不是急了,其中一人溜开趁他不备偷袭他□□坐骑,只听得一声马儿惨烈的嘶鸣,黑衣人从马上滚了下来。另一人趁机往他身上砍去,他就地一滚,躲过一劫;那人举刀朝他头上砍去,他横刀格挡,堪堪抵住。对方改单手为双手,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他力气不支,渐渐抵不住,眼看刀往下,偷袭的那人又从另一边攻了过来。

言悠悠见他腹背受敌,性命危急,几要惊呼出声,反应过来,忙又捂住嘴。眼看那刀就要落到身上,裴元左手从腿上悄无声息抽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对方胸膛。他一击得手,然另一人从背后砍来的那刀却是避无可避,硬生生挨了一下,顿时闷哼一声,血流如注。

那人见他受伤,知道他乃强弩之末,松了口气,抹了抹脸上溅上的血,提刀正欲一鼓作气杀了他,不防眼睛一阵刺痛,以为中了暗算,忙连退数步。裴元撒出一把沙子,见他后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的刀扔了出去。那刀挟着劲风,直有吞吐风雷之势,对方不防下正中要害。那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而裴元也因失血过多晕死过去。

言悠悠在一边旁观得心惊胆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跌跌撞撞往山上跑去,没跑多远,迎面撞上一人,全身上下包裹在一袭紧身衣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乍看像暗夜里的一抹幽灵。言悠悠一脸焦急地拉着他,指了指山下的方向。胡不二点了点头,他也是听见马蹄声,才扔下挖了一半的墓道,匆忙折回。

言悠悠领着他来到打斗现场。纵然胡不二以盗墓为业,成日跟尸体打交道,看到眼前血肉模糊尸横遍野的场景,仍然呆住了。他怔了半晌才俯下身,探一个人鼻息摇一下头,直到来到裴元跟前,他探了探鼻息,似乎不确定,又趴在胸口听了听,最后点了点头,说了句“冒丝”。言悠悠不知道他说的是“没事”还是“没死”,一脸茫然地摊手,问他怎么办。

来到这里三天,她依然稀里糊涂的,因为听不懂当地方言,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她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不然怎么解释灵魂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么离奇的事?大概是她穿越小说看多了,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荒诞的一切实际上不过是黄粱一梦,醒来就好了,言悠悠如是安慰惊慌失措的自己。

可是饥饿是那么的真实,寒冷是那么的难捱,疼痛是那么的清晰,就算是梦里,她也得想尽办法好好活下去。

胡不二觉得自己最近倒霉透顶,三天前捡了个连火都不会生的哑巴,今天又让他碰上这档子事。救吧,怕惹祸上身,这明显不是一般的打架械斗;不救吧,又良心不安,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去死。明天他一定要去庙里烧香拜佛,去去晦气。

言悠悠打量着裴元身上的衣物,一看就不普通的黑色锦缎,领口下摆绣着精美繁复的花纹,又拿起他腰间挂的玉佩,颜色白润,质地细腻,雕工精美。她认得是羊脂白玉,这样的好东西,就算在古代,想必也是个稀罕物。她示意胡不二看那玉佩。胡不二眼睛倏地亮了,在其他人身上摸索一通,搜刮出数瓶伤药和四个钱袋,从中拣出一瓶金疮药,又撕下一截衣服下摆,替裴元做了简单包扎。

他把其他东西通通扫进带来的包袱里,移到胸前背着,半蹲下身子。言悠悠忙协助他将黑衣人背好,深一脚浅一脚在后面跟着。胡不二身材矮小,力气却很大,背着比他高出一大截的裴元丝毫不见吃力,动作敏捷如猿猴,见言悠悠跟不上,还不时停下等她。山路崎岖难行,在跨过一座桥翻过两座山并摔了三个跟头之后,言悠悠总算看见了胡家庄的影子。

胡家庄矗立在大山深处,全村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多数靠种田打猎为生,房舍依山而建呈梯形状,而胡不二的家则在梯形的最外边,靠近半山腰,离村里直有一里路,平日里少有人至。穿过一丛茂密的灌木林和一块长满野草的菜地,来到一座围了篱笆的院子前。刚开院门,一只大黄狗窜出来,直往胡不二身上扑,又冲他背上的人低低吼了两声。胡不二喝了一声,那狗立即不叫了,摇着尾巴围着他打转。

言悠悠住了几天跟它熟了,摸了摸它脑袋,从厨房拿出火折子,照着前两次的经验,拔掉盖子,对着轻轻一吹,火苗倏地冒出来。她小心翼翼把油灯点上,开始生火烧热水。生火也是有技巧的,柴火不容易点着,得先用茅草引燃。等木柴燃着,她举着灯来到堂前,胡不二正在把搜刮来的钱袋里的银子倒出来,数了数竟有二十两之多,顿时心花怒放。他若不是逼不得已,去不会去干挖坟掘墓断绝子孙的事儿,正为银钱犯愁就天降横财,果然是老天有眼好人有好报。

言悠悠虽不清楚这些银子的购买力,见胡不二高兴成那样也知道是很大一笔。胡不二见她直愣愣盯着桌子上堆着的银子,想起今晚盗墓她也有一份,既担了风险,少不得分些好处,随手捡了块银子,摸约有三两,扔给她说:“泥个。”

言悠悠估摸着他应是见者有份的意思,想起自己身无分文,毫不客气揣在怀里。胡不二又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疑惑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站起来,往灶房走去,不一会儿端了盆热水出来,一脸不快看着她,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着什么。言悠悠这才想起灶下还烧着火,忙跑进去一看,锅里的水早滚了,烧了一半的木柴已经被取出来弄灭了,灶里只余一点微弱的火苗。

言悠悠觉得很沮丧,三天了,她连烧水都做不好,也难怪胡不二对她不耐烦。

胡不二用热水给裴元清洗后心的伤口。那伤口透骨而入,足有两指宽,血肉外翻,又深又长,看着极恐怖,虽上了药,仍是血流不止。幸好那一刀刺偏了,若是再往左点,早就一命呜呼见阎王去了。胡不二对处理刀伤显然很有经验,找出一截干净的粗纱布,动作熟练地清洗、上药、包扎,又摸了下他额头,滚烫似火。

他搬出一坛酒,倒了半碗出来,招手示意言悠悠过来,用棉布蘸酒,在裴元胸、颈、腋下、手心、脚心等部位依次擦拭,演示过一遍,把棉布扔给她,示意她继续擦。自己则跑到灶房,捣鼓好半天弄出一碗浓黑的药汁来,喂裴元喝下后,外面天色已经微亮。忙了一晚,胡不二困得不行,回房倒头就睡。他已经尽人事,至于能不能救活,唯有听天命了。

裴元重伤之下高烧不退,言悠悠唯恐他死在自己手里,强忍着疲惫,用酒不停地给他擦着身子,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直到胡不二一觉醒来,那烧总算降下去一点儿。她见胡不二起来,忙把棉布扔给他,红肿着一双眼摇摇晃晃睡觉去了。

胡不二见他烧退了,料想着应无大碍,他新得了一笔横财,在家哪呆得住,跑去镇上喝酒赌钱,乐不思蜀,一连好几天没回来。

言悠悠不辞辛劳照顾了裴元三天,依然不见他清醒,心里正着急,想着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这天下午胡不二总算回来了,胡子拉碴,浑身汗臭味,像是几天没洗漱一样,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冲言悠悠嚷了一句,见她没反应,火大地拍了拍肚子。言悠悠方知他饿了,怕他迁怒自己,忙躲去灶下整治饭菜。

胡不二想着自己欠下的五十两银子的赌债,顿时愁眉苦脸,这么一大笔钱,就算卖了他也还不起啊!他望着躺在墙角破草席上昏睡不醒的裴元,眼睛渐渐转移到他腰间挂着的玉佩上。他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伸手去扯玉佩,不防那玉佩挂的甚是结实,一时竟没扯下来。他索性将他腰带松开,解玉佩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他大腿内侧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撩起外袍才发现他左腿上绑着一个巴掌大的油布包。藏的这般隐秘,定是极为重要的东西。胡不二想到大把的银票,顿时兴奋不已,拿来剪刀,将缠的密密实实的布带剪断。打开布包一看,大失所望,原来是本类似书样的小册子。他大字不识一个,随手将册子扔在一边,正要起身,一股大力从背后撞来,紧接着呼吸一窒。

心狠手辣

裴元双手紧紧掐着他脖子,一脸凶狠状如恶鬼。胡不二常年挖坟掘洞,力气奇大,推拒着他奋力挣扎,摸到他背上的伤口,使劲一按。裴元吃痛下手上力气不由得一松,胡不二趁机挣脱他的钳制,并伸腿在他胸口一踢。不等他爬起来,忽觉背后一凉,裴元右手握着剪刀朝他用力捅去。他惨叫一声,发疯般朝裴元扑去,又撕又咬。

言悠悠听见叫声,跑过来时正好看见裴元拿着剪刀往胡不二心口扎去,冷酷无情满脸是血的样子犹如地狱修罗。她惊叫一声,想上前救胡不二,裴元一个眼神扫过来,其中的凶残煞气吓得她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此时闻到血腥味的大黄狗从外面窜进来,见到倒在地上的胡不二哀鸣一声,龇着凶牙朝裴元咬去。裴元自幼习武,虎狼尚且不怕,何况是一只土狗,闪身避开,一剪刀下去,哧啦一声,黄狗腹部顿时拉开长长一道口子,倒在血泊中咻咻喘着粗气,呼吸一点点变弱,最后脑袋一歪闭上眼睛。

裴元拿着滴血的剪刀,不顾背上伤口正在流血,一步一步朝言悠悠走去。言悠悠看着他杀人不眨眼的样子,魂都快吓没了,连滚带爬往门口跑去,忽然脑后一阵疾风,只见一把剪刀贴着她脸颊扫过,落在正前方。

言悠悠立时僵住不敢再跑,伸手一摸全是血,再也受不了放声大哭,绝望地喊:“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将自己被胡不二所救一事说了,又谎称自己失忆,什么都不记得。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缺吃少穿不说,又是盗墓又是杀人,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她想象,现在甚至连小命都不保!

裴元其实早就醒了,因不知是什么情况,才一直装昏迷。他居高临下仿如看猎物般看着言悠悠,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感情:“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言悠悠来不及欣喜总算有人说的话能听懂了,脑筋飞转,咽了咽口水说:“你身受重伤,行动不便,我可以,可以照顾你。”

“哦,是吗?”裴元不置可否,似乎对这个提议不怎么感兴趣。

言悠悠见他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忙说:“当然,你昏迷这几天都是我在照顾你,喂你喝水吃药,替你擦身降温,我救了你,你,你不能恩将仇报啊!

裴元脸色一变,冷哼道:“恩将仇报?如果我一定要呢?”

言悠悠双目圆睁,一脸惊骇地看着他。这人真是比魔鬼还可怕,丝毫不将人命当回事。

裴元慢慢欺近她,一字一句恶狠狠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救我,你们看我奇货可居,想挟恩图报,放长线钓大鱼是不是?可笑不自量力,好处没得到反丢了小命。恩将仇报?那是你们咎由自取!”他像欣赏什么似的看着言悠悠脸上加深的惊惧,弯下腰轻声问:“怎么,后悔救了我?”

言悠悠拼命摇头,知道碰到个心狠手辣心理变态的,再怎么求饶也不过是增加对方猫戏老鼠般的快感,索性把眼一闭,梗着脖子说:“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请你给我个痛快。”心想死了也好,死了说不定就从这可怕的梦中解脱了。然而等了许久都没等到预想中的痛苦,睁开一条眼缝偷瞧时,裴元已经折身回去,从胡不二身上搜出玉佩。

言悠悠见了那玉佩,“啊”的一声,跑进房里拿出一个钱袋,讨好般小心翼翼放在他跟前,这是她给裴元擦身时从他外衣暗袋里翻到的,里面有几块碎银和两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她虽然心动,却从没想过偷偷昧下,只想着分一点给她当报酬就够了,不过现在就是给她她也不敢要。

裴元没有看那钱袋,而是捡起地上的册子郑重其事包好。言悠悠见他不说话,正想溜走,却见他褪下衣裳,露出光裸结实的肩背,上面肌肉紧实,充满男性阳刚的力与美,背上裹着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他瞟了眼当场呆怔的言悠悠,轻飘飘问:“看够没有?”言悠悠啊的一声,忙捂住眼睛转过身去,耳边却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看够了还不去把剪刀拿来!”她忙不迭跑去外面将剪刀捡回来,不等他发话,主动将染血的纱布剪开,又打来热水,拿出伤药和干净纱布,学着胡不二的样子替他上药包扎。

收拾妥当,言悠悠见他一张阎王脸似乎好了些,不像刚才那样凶的可怕,稍微松了口气。裴元上下打量她,最终停留在她脸上,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挥挥手示意她下去。言悠悠端着一大盆血水倒掉,愤愤不平骂道:“什么眼神儿,跟看蟑螂似的,你才蟑螂呢,你全家都蟑螂,伤的那么重都死不掉!”待她洗完脸,看见盆里浑浊的泥沙和血水,终于明白裴元为什么用那样嫌恶的眼神看她了,完了,她不会破相了吧?对裴元更鄙视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竟然无耻到毁一个女孩子的容貌,真是太可恶了!

其实她脸上只有轻微一道擦痕,真正伤到的地方是耳朵到脖子那一块,一条半指长的血痕,虽然流了不少血,却不是什么重伤,上点药将养几天便能好。

言悠悠看着堂上一人一狗的尸体,眼看天就要黑了,哪敢进去,战战兢兢问裴元怎么办。裴元坐在院子里吹风,看着她没什么表情说:“毁尸灭迹也得等吃饱饭再说。”言悠悠立即从厨房端出一碗糙米粥,半碗腌萝卜。

裴元瞄了一眼,挑眉问:“你觉得我是和尚吗?还是兔子?专门吃萝卜!”越说语气越差,只差翻脸了。

言悠悠欲哭无泪,她也想吃肉啊,可是谁让胡不二家只有糙米和酱萝卜,连油都没有,她都快吃吐了好不好!

裴元看着这个四面漏风的破院子也知道拿不出什么好吃食,翻了个白眼,从屋里拖出黄狗扔在她面前。言悠悠可怜兮兮地摇头,表示自己连鸡都没杀过,不知道要怎么办。裴元脸色一沉,走到她身边,抬起她下巴,语气阴柔地说:“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还真是叫人为难呢。”言悠悠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紧张的浑身都僵硬了。裴元突然伸手将她推在地上,冷冰冰抛下一句“你活着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死”,提着狗去溪边处理了。

言悠悠气得满脸通红,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腹诽,你怎么不去死!老天怎么没有降下一道雷劈死你!恨归恨,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形势比人强,等裴元拎着处理好的血淋淋的狗肉回来时,她识相地接过来。裴元一边舀水洗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狗肉怎么做吧?”言悠悠看着他阴沉沉的眼神,毫不怀疑自己要是点头的话,他下一秒就会拿起菜刀砍死她,连忙摇头。裴元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厨房。

那一眼看的言悠悠浑身发凉,仿佛在说等下她要是做的不好就以死谢罪。别说做了,她连狗肉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啊!只好硬着头皮学着红烧排骨的做法,把切好的狗肉扔进锅里翻炒,然后把她能找到的所有调料放进去包括酒,最后加水,盖上锅盖小火焖。直焖了大半个时辰,汤汁都快烧干了才盛出来,惴惴不安端到裴元面前。

裴元尝了块,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就着胡不二留下的酒,将一大盆狗肉吃了个精光。吃完月亮都爬到头顶了,他将剩下的酒倒在胡不二身上,又从厨房拿了油灯泼上去,火势一下子蔓延开来。

言悠悠呆呆看着火光冲天而起,见他朝自己走来,背后红色的火焰衬得他犹如恶魔临世,脑中突然冒出“杀人灭口”这句话,猛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大喊:“不要杀我!”言悠悠见他无动于衷,更坚定了他要杀自己的想法,一脸惶急地说:“只要你不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裴元弯腰抬起她的脸,面无表情问:“真的什么都行?”

言悠悠忙不迭点头。

裴元扔下她径直往前走,快出院子时看了她一眼。言悠悠忙不迭跟了上去。

两人连夜离开胡家庄。

丫头难为

裴元和言悠悠在山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搭着一辆赶集的牛车来到一个叫何西镇的地方,以养伤为由借住在车夫介绍的亲戚王寡妇家里。王寡妇有一儿一女,儿子在镇上书院读书,所费不赀,因此将一半院子赁出去以贴补家用。那半座院子有一明两暗三间外带一个厨房,中间砌了一堵墙隔断,自成独立的院落,十分清净。房间打扫的干净整洁,加上一应家具俱全,裴元甚是满意,扔了一块银子给言悠悠让她租下来。

言悠悠不会说当地话,跟王寡妇两人鸡同鸭讲大眼瞪小眼,直到她儿子出来解围,今儿他正好休假在家,操着不熟练的官话边说边比划:“一个月,吃饭,两个人,一千两百文,不吃饭,八百文。”言悠悠一听还能包饭食,忙不迭给了一千两百文。

等到中午裴元听说此事,冷飕飕说:“连饭都不做,要你有何用?”言悠悠只觉眼前一阵阴风飘过,这会儿集市上早没菜卖了,只得去王家借米借菜,做了个蒸腊肠和炒青菜,做完都饿过头了。吃饭时她自然而然往桌前一坐,却见裴元拿眼瞪她,瞪的她莫名其妙,伸出去的筷子缩了回来,只听得一句阴森森地讽刺:“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也配坐这里?”

言悠悠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登时怒了,敢情自己是个丫头,不配跟他坐一起,瞪了他半晌,最后抱着碗和筷子一言不发走了。谁稀罕跟他一起坐,对着谁都欠他钱似的那张阎王脸,吃下的饭都要吐出来!裴元也怒了,太阳都快下山了才吃中饭,还敢甩脸子给他看!真是山野村妇,半点规矩都没有!

言悠悠端着白米饭到王家问有没有剩菜,王寡妇忙将她引到饭桌前,一脸抱歉说只有半盘炒苦瓜。言悠悠忙说自己爱吃苦瓜。王小妹好奇地看着她,用官话磕磕绊绊地问:“你怎么恰白饭?”言悠悠哼道:“好酒好菜自然是主子吃的,哪有我们奴才的份儿啊!”王寡妇在一旁感叹,做奴才命苦啊,别说没菜吃,要打要卖还不是全凭主子心情。可怜她过得惨,临走时不但将多缴的四百文退给她,还送了她一个甜瓜吃。

下午王小妹陪她一起上街买东西,顺带兼翻译,问她多大,把她问愣住了。言悠悠反问她多大,王小妹说今年十四,还有五个月及笄。言悠悠瞅着自己这个身体不比她大多少,胡乱说了个十六岁。忽然觉得自己此时处境也不算坏,至少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哪怕是梦里呢,也是一件值得所有人羡慕嫉妒恨的事。所谓青春,人人都曾有过,处在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只有等你失去它的时候,才会明白那是何等地珍贵。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总是让人又惆怅又留恋又怀念。

她买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米面柴碳等物,跟王小妹学会了用当地话问“这个怎么卖”“那个多少钱”一些简单日常用语。将东西着人送回去后,两人来到镇上最大的布庄,里面棉、罗、丝、绢、绸缎等料子应有尽有,还有做好的成衣。言悠悠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红底撒绿花锦缎外衣,心想原主大概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不知因何原因沦落至此,如今身份既然是丫鬟,那就得穿的像个丫鬟,不然不伦不类徒惹人笑话。指着一件雨过天晴色细棉布长衣用当地话问多少钱。

伙计说了个数字,见她没听懂,伸出一只手掌,言悠悠点头,明白是五百文。正要掏钱时,王小妹拉住她,说:“贵,买布,自己做,便宜。”说着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言悠悠苦笑,指着自己连连摆手,她连扣子掉了都懒得缝,哪会做衣服!不但给自己买,还给裴元买了一件墨绿色绸缎外衣,虽比不上他身上那件,却也足足花了一两八钱银子,直花的王小妹连连咋舌。

言悠悠一点都不心疼,反正花的又不是她的银子,搂着王小妹的肩膀说:“这你就不懂了,主子要不添衣,咱们做奴才的哪好意思给自己买呢!”老板吃肉,属下总得跟着蹭口汤喝吧。

回到家,裴元见了她给自己买的衣服果然没说什么,只说:“外衫外面买也就罢了,要紧的是中衣,什么时候能有?”他还等着穿呢。

言悠悠愣了,听他这意思,自己不但要当煮饭婆,还要给他做衣裳?她摊了摊手,用才学的当地话说没钱了。裴元拿出钱袋,将剩下的碎银都递给她。她挑眉,连连摆手,“不会做衣裳。”又说:“你有钱,可以买啊。”因她这一番对话用的都是方言,裴元听的冷笑一声:“泉州话倒是学的挺溜的,想必针线也学的很快,限你两天之内做一套中衣出来,必须是你亲手做的,否则,哼哼——”威胁的表情又凶又狠。

言悠悠又气又怕,本想他不愿穿外面买的,那花钱请王大婶做总行了吧,没想到他这么奸诈,非要折腾她,顿时恨不得咬他两口解气。

晚上吃饭时裴元对着端上桌的菜挑三拣四:“怎么又是腊肉?”言悠悠头疼,觉得伺候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酒有肉有菜还想怎么样?没好气说:“今天刚安顿下来,没来得及买菜,吃的腊肠腊肉还是问王大婶借的。”裴元用筷子在空中虚点了她两下,“下不为例。你要是连这些都做不好,我不介意换一个人。”

言悠悠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充什么大爷,真拿她当丫头使唤了,她要不是对这里一无所知走投无路,早一拍两散,才不受他这个闲气呢。

为了买到好食材,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跑去买菜,从一农妇手里买了只母鸡,来到猪肉摊想要排骨时,发现这里的肉和骨头是分开卖的,那骨头剔的干干净净,上面一丝肉沫儿都没有。她指着刚搬出来的半爿猪肉,连比带划表示她要胸口的骨头,但是要带肉。老板很不耐烦,看在她价钱给的高的份上,还是剔了几根带肉的骨头给她,并按她的要求剁成块。

中午她炖了鸡汤、炒了两个时令小菜和最拿手的红烧排骨。裴元盯着色泽金红浓香四溢的排骨看了半晌,问是什么。言悠悠说排骨啊,心想哪来的土包子,连排骨都不认识。裴元察觉到她的鄙视,把刚要问的“什么肉”咽下,夹了一块,口感酥烂,咸香入味,默默将一大盘排骨全吃了仍意犹未尽。等他知道这是贱民才吃的猪肉时大吃一惊,没想到猪肉也可以做的这么美味,丝毫不比昂贵的牛羊肉差。

好不容易解决了裴元的挑食,而面对柔软滑凉的绸缎料子时,言悠悠却是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从何下手。她恶补了半天,总算将针脚缝的不再像蚯蚓似的扭来扭去。王大婶看的直摇头,替她把布料裁剪好,手把手教她怎么走针才又细密又好看,又教她怎么锁边怎么做扣子。幸好只是中衣,不需要繁琐的镶滚刺绣,饶是如此,两天下来,她十个手指也已全是针眼。

紧赶慢赶,总算将一套中衣赶了出来。裴元看着上面粗陋的针脚,正要讽刺说就算闭着眼都做的比这个好,瞥见她缠满纱布的双手,只皱了皱眉,“这次且算你过关,以后要还做成这样,不用我发话,你自己先一头撞死吧。”

言悠悠早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嘴里要是能吐出句好话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只当听不见,拿着剩下的布料做自己穿的中衣去了,又请王大婶在上面绣了几朵花,做的可比裴元的用心好看多了。

拜裴恶魔所赐,言悠悠在半个月内不但学会了裁剪做衣裳,还学会了缝袜袋做鞋子,当然是在王大婶的协助下,美观上也有所欠佳,不过好歹是做出来了。王大婶竖起拇指赞她聪明,说她刚开始连针都不会拿,短短几天都能做衣裳鞋袜了。言悠悠已能用泉州话跟她对话,虽然有时候还是会蹦官话,闻言露出一个苦笑,说都是被逼出来的。想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结果沦落成洗衣做饭的人,从拿笔改为拿针,想想都觉得辛酸。

裴大恶魔

其实比起女红,真正突飞猛进的是她的泉州话,短短半月,她已说的像模像样。但凡会说的,发音都相当标准,丝毫没有外乡人学说泉州话时的那种怪腔怪调,只要不说多了露馅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当地人呢。裴元也发现了她在语言上的天赋,一次在她指着桌上一碗黄泥样吃起来却香滑软糯的点心用泉州话流利地说是土豆做的时,他突然说:“你现在越来越少说官话了。”

言悠悠没好气说:“有什么办法,入乡就得随俗,不会还不会学啊!”她毕业于国内最好的外国语大学,国外特训数年,年纪轻轻便在外交部专职从事阿拉伯语同传及其翻译,人手不够的时候也兼职其他小语种翻译,不敢说是天才却也是不折不扣的专业人才行业精英,可惜她苦练多年的本领在这个出行都要靠马车的地方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用来学方言了。她不由得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真遇到个什么事儿书读的再多话说的再漂亮都没用,拳头才是硬道理。

裴元闻言直直盯着她看,看的她全身发毛,警惕地问:“干什么,不认识啊?”裴元当然知道她叫言悠悠,却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她这个人,而不是随时可以丢弃的猫啊狗啊之类的。一开始对她只有不耐烦,柔弱无能,胆小如鼠,对她口中说的失忆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慢慢地觉得虽然她针黹女红差的叫人不敢恭维,不过好歹还会做一手好菜,于吃食上又颇有新意,总算不是一无是处;现在发现她不但聪明好学,难得的是身处逆境乐天知命,从不怨天尤人,让他不由得正视她,起了几分重视之心。

其实通过这些天的接触,裴元从她的言行举止也看出她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说一口正宗的官话,偶尔遣词用句精准文雅,思维敏捷反应迅速,比起家里那些扭捏作态说起话来蚊子哼哼似的丫头们强出不知多少,就是性子野了点儿,丝毫不知规矩为何物。当然若不是看在她还有点用处,尚能照顾他衣食起居的份上,他也不会留她活到现在,早将她送去地下跟胡不二做一堆了。女子能读书,说明她就算出身不高,至少是个富家小姐,不知遭遇了什么,竟沦落到胡不二那种人手里,也是个命苦的。

从此,他对言悠悠的态度好了些,有什么吩咐也肯好好说,不再像以前那样动辄黑面威胁拿她当俘虏待了。有次甚至还跟她聊天,问她多大哪儿人家里都有谁。言悠悠当然是通通说不记得。裴元深深看了她一眼,只当她不愿说也不勉强,突然说:“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成亲了没?”说的言悠悠差点跳起来,前世她最怕的就是别人问她结婚没,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年纪是不小,可惜比起你,小多了去了!”说完拂袖而去。什么叫年纪不小?她才二八年华,正值青春妙龄好不好!你才又老又丑,既粗且鄙!

裴元对她的无礼很不满,以前不过是背地里偷偷咒他,现在当着他的面就敢瞪他,真是越来越放肆,给点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

这天下午言悠悠又做了好吃的端来跟王小妹一起分享。王小妹看着碗里蛋羹状却又粘稠得多的东西,尝了一口,细嫩香滑,入口即化,大赞好吃,问是什么怎么做。言悠悠笑说:“布丁啦,用鸡蛋牛奶白糖就能做,简单得很。”王小妹听了直咋舌:“这还简单?白糖可精贵着呢,更别说牛奶了,那是有钱人家才吃得起的好东西。”说着小心地挖了一勺,小口抿着,回味半天说:“好东西就是好吃,剩下这些我得留着,给我娘和哥哥也尝尝。”言悠悠忙说:“没事儿,你吃吧,还有呢。”将原本留着打算当夜宵的那碗也给了她。心想这哪算什么好东西啊,真正好吃的你还没见过呢,可惜她眼高手低只会做最简单的布丁,好在鸡蛋牛奶够新鲜,虽然缺东少西,做出来味道倒也不差。

用美食套完近乎,言悠悠问她:“唉,你有没有订亲啊?”问的王小妹脸唰的一下红了。言悠悠有些吃惊,敢情真订了啊,说:“你不还小,还没及笄吗?”她知道古代女子年十五及笄,男子年二十加冠,已示成人,可以谈婚论嫁了。就一初中生,身体还没发育完全呢,急什么啊!王小妹小声说:“不小了,我算晚的,我一表妹,比我还小两个月,都成亲了。我娘正着急呢,才跟他家商量好说等明年一过完年就迎娶。”

言悠悠不能想象初中生结婚的场景,说:“可是一般不都要及笄后才开始谈婚论嫁吗?”还未成年就结婚生子,怪不得古人寿命都不长!

王小妹低着头说:“别的地方不知道,我们这儿成亲都早,女子一般十四五都嫁了,十六七岁要还留在家里,就该被人指指点点了。”言悠悠都听呆了,原来她真如裴元说的那样年纪不小了!说:“你都要嫁了,怎么你哥哥还没成家呢?”提到哥哥,王小妹一脸自豪:“哥哥要读书考功名,自然顾不上这些,他是男子,晚几年倒也无妨。他那些同学,二十好几没成亲的多的是呢。”原来男子可以晚娶,女子却不得不早早嫁作人妇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做女人难,做一个古代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她拿着空碗从王家回来,却见裴元坐在屋檐下一脸阴沉地看着她。言悠悠停下嘴里哼着的小调,问:“干嘛?”对他成日黑着张脸早已习以为常,真不愧她偷偷给他取的外号——活阎王。

“去哪儿了?”

明知故问,言悠悠指了指隔壁。

裴元重伤在身,哪儿也去不了,又没有什么可以消遣,养伤期间自是穷极无聊。而言悠悠恰恰相反,一天到晚不是逛街就是串门,居然还跟着王大婶去庙里上过香,还爬了山,日子过得快活无比。对比之下裴元自是又羡又妒,心理大不平衡,“拿着碗做什么?”

言悠悠有点明白了,忙说:“做了些甜点,想着你不爱吃,就没给你送去。”她又没藏着掖着一个人躲起来吃独食。

“没吃过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倒不是真的要吃,只是气不过,吃他的用他的,居然胳膊肘往外拐,把他撇在一边问都不问一声,到底眼里还有没有他?哪怕他不吃倒掉呢,也不允许她如此自作主张。

言悠悠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肉食动物嘛,哪会吃这些女人才爱吃的甜食,明显是闲着无聊没事找碴。跟老板起冲突,最后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不是聪明人所为,因此说:“刚才用牛奶鸡蛋尝试着做了一种新点心,因是第一次做,不知道好不好吃,只做了一点,送去给王小妹尝,她也说不难吃。既然你感兴趣,那明天我多做点。”

裴元明知她是将自己忘了,却被她一番巧言令色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情更差了,冷声说:“我瞧你闲得很嘛,成日不是走东家就是串西家,既然如此,那你再给我做两套衣裳,外衫中衣裤子腰带鞋袜,一件都不许落。”

言悠悠闻言都快哭了,她最恨拈针拿线,她又不是裁缝!

看着她一脸不高兴,裴元顿时高兴了。

言悠悠回房拼命捶枕头,这人真是比恶魔还可恶,心理扭曲又变态,见不得别人一点好,专以折磨他人为乐,真想扎个小人天天往他身上扎针!

从此言悠悠就被禁足了,只能天天窝在家里当裁缝,哪儿都去不了,连买菜都是王婶代劳。关了几天,她觉得自己都快长霉了,成天无精打采。裴元多了个人陪着一起受罪,每天看着言悠悠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立马通体舒畅,对她故意报复胡乱做出的饭菜也难得地容忍了。

她虽然出不了门,却不妨碍别人来找她。这日王小妹抱着一个包袱在门口探头探脑,言悠悠见裴元房间的门关着,忙招手让她进来,两人躲在厨房说话。王小妹打开包袱,拿出几本书说:“这是你要的书,我哥找了许久才找到,有讲山川地理的,也有风俗人情的,还有一本是史书。这些书可贵着呢,按页算钱的,你给的银子全花光了。我哥说等你看完了,能不能借他看看?”言悠悠忙说没问题,又给她盛了一大碗自己做的仙草冻带回去,想着她家连白糖都舍不得吃,在上面浇了满满两勺蜂蜜。

她抱着书蹑手蹑脚经过裴元窗前,小心推开门,正往枕头下藏书时,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阴沉沉飘过来:“鬼鬼祟祟,你藏什么?”言悠悠吓得一个激灵,拍着胸口说:“人吓人,吓死人,拜托你进来之前先敲一下门好不好?”

裴元已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书,哼道:“做贼心虚。哪来的?”言悠悠知道瞒不过,老老实实说是请王家哥哥帮忙买的。裴元拿过来翻了翻,扬着书说:“没收了。”言悠悠立即怒了,“凭什么?”

裴元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似的,眉毛一挑,“不凭什么,你能奈我何?”看着言悠悠红着眼睛委屈不已的样子,顿了顿才凶巴巴说:“你哪来的钱!”这书似乎有点意思,长日无聊,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言悠悠立即不说话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拿着书离开。从这件事中她得出一个教训,别人的钱再好始终是别人的,就算给你花也不自由,自己挣钱才是王道。

泉州裴宅

这天下了点雨,天黑得早,言悠悠吃过饭早早就睡了。半夜内急,出来见裴元房间亮着灯。她没在意,上完厕所刚好听见外面梆子响了四下,算算时间正是凌晨一点,心中暗暗嘀咕这么晚还不睡,要去做贼啊!经过他房间时忍不住扒着门缝往里瞅,突然门从里面打开,差点撞到她鼻子。裴元散着头发穿着言悠悠给他做的中衣,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面无表情问:“干什么?”言悠悠忙解释:“见你房间灯亮着,想看看你睡了没。”

“睡没睡关你什么事!”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言悠悠翻了个白眼,暗骂自己狗拿耗子,记吃不记打,悻悻回房。

第二天她洗衣服时发现裴元换下的鞋子鞋底一层的黄泥,在家养伤根本不可能沾上这个,这说明他昨晚出去了。她醒来那会儿,他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之所以装成刚醒的样子,定是不想让她知道。三更半夜瞒着人偷偷出去,瞧他那副眼睛长在头顶的样子,应该不屑于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那就是见什么人去了,这么避人耳目还不知密谋什么呢!联想到上次的半夜追杀——言悠悠倏地一惊,决定以后凡是跟裴阎王有关的事统统少管,便是知道也要当作不知道,不然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言悠悠估摸着这个地方呆不长了。果然没过两天,裴元说他伤好的差不多,让她收拾收拾准备走。言悠悠很想说咱们就此分道扬镳这样的话,可惜她身上钱不够,又没有谋生的技能,不得不跟着他混饭吃,心想等她攒够钱就离开。在何西镇,她没少见一些穷苦妇人为了挣几个铜子,如何从早忙到晚手脚一刻不得停歇,想想若是换成自己,只怕一天都干不下去。跟着裴元纵然千般不好万般受气,至少衣食无忧。

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么些天,她慢慢了解到,这个历经两代帝王建国不到三十年的大周朝,虽说四海升平,百废俱兴,然吃不饱穿不暖的大有人在。

裴元一大早的不知从哪儿弄了辆马车回来,连声催着她上车,说要趁早上天凉赶路,让她只带随身衣物,其他东西都不要了。言悠悠天真的以为跟上次拦路搭车一样很快就能到,当真提着两包衣服顺手把那几本书捎上就上车了。等太阳升到头顶,车子依然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行驶时,她忍着快被颠出来的五脏六腑爬出来有气无力问:“还有多久到?”裴元手执缰绳回头看了眼,见她面色惨白状如女鬼,皱了皱眉说:“早着呢。”

言悠悠快哭了,早知道是长途跋涉,怎么也得准备点吃的喝的带上啊,这下可好,她难受的都快死了,却连口水都没得喝!她苦着脸问:“我们到底去哪儿?”见裴元不理她,有点火大,猛地扯了下他衣裳。裴元怒瞪她,见她趴在那里跟死人似的,骂了句“麻烦”,在路过一个茶寮时停下。言悠悠连滚带爬跳下来,腿都软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连灌了两碗水方觉得好受了些。

这茶寮位于官道旁,专做来往旅客的生意。一个草棚子下面摆着几张桌子,十分简陋,除了茶水,吃食只有馒头和面饼。言悠悠咬了口面饼,硬的差点没把牙磕掉,只好将馒头掰碎用水送下,好容易吃完一个,另一个怎么都吃不下。裴元平时挑三拣四,这个不吃那个不要,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挑了,三两口将馒头解决完,瞥了她一眼,朝马车走去,回头见她仍坐在那里,眉头一皱,大声喝道:“还没歇够?”

言悠悠忙将剩下的那个馒头揣进怀里,自嘲自己是小姐身子丫头命,唉声叹气爬上马车。她吃饱喝足有了精神,不由得打量起坐在前面的裴元来。他今天穿一身不起眼的灰色长衫,头戴一顶竹编的斗笠,乍看像个车夫,然而不像普通车夫那样总是拱肩缩背,坐在那里腰背挺得像青松一样笔直,给人一种坚毅沉稳的感觉。言悠悠想着他平日衣食讲究一副公子哥儿派头,真正吃起苦来却是半声不吭,这样的人多半胸有大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剩下的时间两人一路马不停蹄,再没有停下歇息过,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赶到了。言悠悠看着城门上那两个古朴有力的大字“泉州”时,一刹那有种庄生梦蝶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若是梦里,眼前一切怎么会如此真实可信?若是现实,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顺利进城,裴元赶着马车径直来到一座宅院前,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言悠悠刚想说“主人不在明天再来吧”,却见裴元走到墙边,哧溜一下翻了进去,不一会儿从里面把门打开,赶着马车就往里走。言悠悠跟在后面期期艾艾说:“咱们这样不大好吧?”裴元瞟了她一眼, “我自己的宅子,有什么不好的?”看门的下人不知道又跑哪儿躲懒去了!

言悠悠愣了下,“那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裴元不理她。

宅子很大,却有些残破,庭前稀稀疏疏长着野草,柱子朱漆都脱落了。推开门,墙角结满蛛网,桌上厚厚一层灰尘。言悠悠在空荡荡的屋子转了一圈,“你不是打算今晚在这过夜吧?吃什么,西北风?”指着光光的床板说:“被子呢枕头呢?”赶了一天的路已经够辛苦了,她可不愿再挨饿受冻,还想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呢。

裴元没想到母亲留给他的这座宅子竟破败成这样,正怔怔发呆。言悠悠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真打算在这儿过夜,哀求道:“今天来不及了,晚上我们去客栈住吧?明天打扫干净再住也不迟啊。”她累得骨头都快散了,现在只想赶快吃饭洗澡睡觉。

裴元也意识到不收哈的话根本没法住,只得带她来到附近一家客栈,也是泉州最大的客栈——明湖客栈。

明湖客栈的富丽豪华远超出言悠悠的想象,她一脸惊叹地打量着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的古玩珍宝,发现竟有不少西洋玩意儿。当听到伙计问他们要住什么房时,她抢着用泉州话说:“要最好的。”伙计看了裴元一眼,见他没反对,忙说:“好咧,天字房——”

裴元淡淡说:“一间。”

言悠悠忙问:“那我呢?”

裴元不理她,拿着钥匙上楼。言悠悠忙跟过去,原来天字房是一个套间,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小房间里摆了一张榻,专门给守夜的下人住。言悠悠再不满也没办法,谁叫有钱的才是大爷呢!

匆匆洗漱完,言悠悠胡乱扒了两口饭,倒头就睡。一夜无梦,醒来时裴元不在,也不知去哪儿了。她下楼要了当地特色的“鱼仔粥”和“面线糊”慢慢吃着,坐在角落打量周围客人。她前面坐着两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正操着不知哪儿的方言高谈阔论,显然是同乡;右手边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正在吃饭,偶尔用蹩脚的官话跟伙计要茶要菜;令她吃惊的是靠窗的一男一女,虽然穿着汉服,却是高鼻深目,那男的戴着当地男子常戴的黑色幞头,露出脑后的短发,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女的棕发蓝眼,披散着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年轻貌美。那女子察觉到言悠悠好奇的眼光,像是早已习惯,冲她一笑。

言悠悠没想到在这儿也能见到外国人,忍不住拉着伙计打听。伙计一副看乡下人的表情看她,说:“咱们泉州,来做买卖的夷人多着呢,成天有东瀛高丽吕宋这些地方来的船靠岸。那人据说是大食国来的大商人,带了一船的黄金宝石香料,要换咱们的丝绸茶叶陶瓷,天天有人找他谈生意。”

言悠悠没想到泉州竟如此富庶繁华,各国商人云集。大食国是指阿拉伯?言悠悠在经过他们时,特意放缓脚步,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可惜她这个阿拉伯语专业毕业的一句都没听懂,不由得大为失望。

不一会儿裴元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对裴元可谓诚惶诚恐,连带对言悠悠也是百般讨好,一口一个姐姐喊得极甜。裴元结了账,将找的碎银扔给言悠悠,让她买菜用,带着他们回到昨天那栋荒宅。那叫顺子的小厮立即从身上摸出钥匙开门,点头哈腰请裴元进去。言悠悠跟他落在后面,问他:“你在这儿看门?昨晚去哪儿了?”顺子忙说:“看门是我爹的差事,他老人家从过年起身体就不好,前段时间更是病得起不来,只好由我替他。平时我都住这儿,从不偷懒耍滑,再勤快不过。哪知昨晚接到消息说我爹不好,心里着急回家看他,这才不在的。”

言悠悠看他一脸不老实样儿,似笑非笑说:“你爹真不好啊?”

顺子再滑头也不敢咒自己老爹死,嘿嘿一笑,一副你懂的的表情。言悠悠基于同事之谊提醒他:“你要小心了,他脾气可不好。”说着指了指远处的裴元。顺子心有余悸,放低声音说:“你不知道早上少爷派人找到我时,瞪着眼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吓得我腿都软了。”

言悠悠从他口中得知裴元出身勋贵世家,是安平侯府嫡出少爷,这宅子是他已过世的母亲的陪嫁,除了宅子,另外还有数个铺子以及城外大片的田地庄子,全是他的。顺子说田庄倒也罢了,出息不多,泉州城的铺子可是摇钱树,日进斗金。言悠悠也猜想过他出身应该很不错,没想到这般既富且贵,她还真是一不小心就抱上了大腿。

意外惊喜

裴元扔下一句“把这里打扫干净”,便骑着马走了。两人只好该扫地的扫地,该擦洗的擦洗,还要晒被子挂帘子,直忙到中午才将要住的院子收拾出来。言悠悠走到厨房一看,清灰冷灶,除了一捆柴禾和半缸水,什么吃的都没有。顺子忙说:“我平时不做饭,忙了大半天饿了吧?我带你出去吃好吃的。”领着言悠悠来到巷口一家小店,说:“我吃过那么多米粉,就这家的最好吃,真宗湖头米粉,价钱也公道。他家的蚵仔煎也不错,你可以尝尝。”

果然米粉汤鲜料足,就着新鲜美味的蚵仔煎,言悠悠吃的心满意足。吃完顺子带她去添置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物,又告诉她哪里买菜,哪里买布,哪里买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因买的东西有点多,她雇了辆车,让顺子先送回去,自己则继续逛街。泉州城可比何西镇大多了,街道宽阔平整,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客人进进出出,一派繁华热闹。其中有不少专卖西洋来的宝货的铺子,一把东瀛扇子上百两银子,据伙计说这还是在泉州,要到京里,这样用料考究刺绣精美的扇子怎么也得卖个千儿八百两,听的言悠悠直咋舌。

她一路看一路感叹,比起前世那些普通人望而却步的奢侈品,这些西洋宝货有过之而无不及。路过一家首饰铺子,顿时被里面各色新巧别致的簪钗吸引住了。正在珍珠镶嵌银簪和水滴绿玉耳坠之间纠结,忽听得一阵吵嚷,回头却见早上那个棕发蓝眼的外国女子左手拿着一支珍珠流苏点翠金凤钗,右手捏着一块金子。店里的伙计连连摆手,说他们这儿不收金子。她以为钱不够,又摘下手上戴的蓝宝石戒指。这番动静惊动了掌柜,把金子和蓝宝石戒指还给她,拿出一块银子比划,意思让她先去换银子再来买。

无奈那女子听不懂,她似乎很喜欢那支凤钗,紧紧攥着不放,用生涩的汉语问:“夺…欠…”卷着舌头说不明白,急的又用本国话问了一遍。这次言悠悠听懂了,问那伙计多少钱,伙计说三十五两。言悠悠便指着钗子用阿拉伯语告诉她三十五两。她很惊讶,指着言悠悠说:“啊,你会说我们大食话!”言悠悠发现她用词发音有点怪,应该是古今阿语的区别,不过大部分能听懂,用最简单的语言告诉她:“金子不行,得用银子。”大周朝通行货币是铜钱和银子,金子一般不直接做交易用。

言悠悠一路打听着,带她到附近的金银铺换了银子,顺利买到凤钗。因帮着做成生意,掌柜愿意以最低价二两银子将那根珍珠银簪卖给她,言悠悠摸着怀里仅有的一块银子,又摸了摸头上戴的木簪,咬咬牙买了下来。

那女子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居然碰到一个能说自己母语的人,顿时比买到喜欢的首饰还兴奋,拉着言悠悠的手不放,告诉她自己叫姬玛,又说要学她一样把钗子□□地戴在头上。她对中国女子精美的穿着打扮羡慕已久,可惜怎么都学不会挽那些复杂好看的发髻。

言悠悠见她穿着一件大红石青提花外衫,配一件石榴红百褶裙,却披头散发,戴着一个镶满宝石的头箍,打扮的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摇了摇头,问老板借了梳妆盒子,替她挽了个凌虚的拧式髻。她在何西镇关禁闭那些天,除了做针线,便是和王小妹学怎么挽发梳髻穿衣打扮了。插上凤钗觉得少了点什么,把自己那根珍珠簪子借她戴在另一边,这么一打扮,顿时有了几分中国女子的模样,很是妩媚艳丽。

姬玛对着镜中的自己左顾右盼,十分满意,指着珍珠簪子说很好看,她很喜欢,问能不能用宝石头箍跟她换。言悠悠见那花型头箍上面密密麻麻镶满了米粒大的钻石,侧面还嵌了颗黄豆大的红宝石,不论其他,光那颗红宝石便值不少银子,不敢相信地问:“你确定?”姬玛用力点头,将宝石头箍塞在她手里,说这样的东西她还有很多,谢谢她今天帮忙。

言悠悠推辞一番见她执意要换只好收下,一看时间不早急着回去做饭,不然裴阎王回来饭还没做好,说不定又要发火。姬玛见她要走,依依不舍,说自己有许多东西想买,问她能陪她一起去吗。言悠悠瞅她拿自己当翻译用,出手又大方,这样的外快哪有不挣的道理,约好明天早上去明湖客栈找她。

天气炎热,言悠悠做了凉面,佐以黄瓜丝和酱牛肉,又用碟子装了辣椒油、盐、酱、醋、葱花、蒜泥等调料,可以按自己口味添加,简单又开胃。裴元是北方人素来爱吃面食,难得赞了句不错,没等她高兴又开始挑剔了:“光吃这个啊,喝的呢?”言悠悠忙倒了碗凉白开给他。他盯着那碗白开水一脸不悦,没好气说:“我又不是不给你钱,酸梅汤总要有吧?”言悠悠小声说:“没见有卖啊。”裴元怒了,“这个还要买?你手用来干什么的?”

言悠悠愤愤走了,不会做酸梅汤怎么了?谁生来会做酸梅汤啊!每天不打击她几次跟活不下去似的,她也是有尊严的好不好!

裴元最近忙着去他名下的田庄铺子查账,顺子跟在一旁伺候,两人一大早就要走,晚上还得在城外的庄子上过夜。言悠悠顿时翻身农奴把歌唱,就差放声大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裴元看着她脸上怎么忍都忍不住的笑意觉得有些刺眼,决定浇点冷水给她提提神,以免得意忘形到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等我回来,想必就能喝到你亲手做的酸梅汤了吧?还有天热了,别忘了给我多做两件凉快点的衣裳。”

言悠悠对着他打马离开的背影直瞪眼,敢情只要她闲着,就使唤她使唤到死是不是!

言悠悠知道陪玩是个体力活,吃饱喝足才去明湖客栈。姬玛正等着她,将她引见给那个大食国商人,说他叫苏莱曼。苏莱曼穿着一身长到脚踝的白袍,坐在那里不动声色打量她,用标准阿语问她叫什么,言悠悠说了,他又问她怎么会说大食国的话。言悠悠早想好了说辞,说跟他们这些来中国做生意的大食国商人学的,说的不大好,请多多见谅。后来她才知道,他们的大食话也分方言和官话。

苏莱曼微微一笑,改用中国话说:“你说的已经很好了。”口音有点重,说的却是相当流利。然后他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带上门出去,将地方留给她们。

等他一走,姬玛立即拉着言悠悠在梳妆桌前坐下,在言悠悠帮她梳头的时候说:“苏莱曼成天忙着谈生意,没时间陪我,我又不会说中国话,哪儿都去不了,都快闷死了。现在好了,有了你,我总算可以出去玩啦。”言悠悠默默吐槽,看来她除了翻译、陪玩,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梳头娘子。

这天她陪姬玛几乎把泉州城逛遍了,衣裳首饰配饰以及各种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买了一车,累的腰都快直不起来,回到家晚饭都没吃倒头就睡。万分庆幸裴阎王不在,不用伺候他,明天她还得继续陪吃陪玩呢。第二天姬玛跟她说想要去庙会。言悠悠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泉州每月初一十五在城隍庙都有庙会,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是当地第一大集会。两人雇了辆车,直奔城隍庙。

庙会果然热闹,一溜的摊子望不到头,两边挤满了人。言悠悠早已失去了一开始的新鲜兴奋,只是不停地机械地问着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然后将它们买下,并帮忙拿着,对周围投射在她和姬玛身上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头顶太阳热辣辣地照着,言悠悠只觉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嘈杂拥挤的人群以及他们身上散发的汗臭味熏得她几乎晕眩过去。姬玛兴致却很高昂,连见了弹弓陀螺都跟看见什么奇珍一样,嚷嚷着要她问价钱,她不得不咬牙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