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等她一个多月后伤好了,再也没接过一单生意,去了明湖客栈几次,也都是无功而返。所幸手头宽裕,不愁衣食,她干脆哪儿不去,宅在家里看起了蒲希密送她的那本《一千零一夜》。看着看着提笔翻译了起来,她严格忠实原著,译笔做不到“雅”,至少也要“信达”,倒是很费心力。等周牙侩来找她时,她已译出了第一个故事。

周牙侩这次来找她,是生意上门,“有人要请你当通事。”言悠悠不怎么有兴趣,她最近颇有点厌世情绪,懒洋洋问:“谁?”周牙侩说:“此人来头甚大,可不是普通商户,乃是暹罗国二王子。”言悠悠抬了抬眼,不相信地说:“既是王子,怎么会没通事?”周牙侩说:“你忘了,暹罗国不是内乱由他们摄政王把持朝政吗?这二王子是逃出来,又不是出使来的,身边除了几个死忠心腹,哪会有什么通事!哎,王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言悠悠愣了一愣,问:“南城不那么多通事吗?怎么找我啊?”周牙侩忙说:“放心,这回没人找你麻烦。来之前我就打听清楚了,原来这二王子要去京城请求皇上出兵平乱,朝廷虽也有派通事随行,他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通事,一则排场需要,二则用起来也方便。朝廷已经在调派船只人手护送二王子一行进京,不日就要出发,不知你意下如何?”

言悠悠没想到她竟从接私活上升到办官差,想到要去千里之遥一无所知的京城,犹豫了一下,转念又想起自己的失意来,一事无成不说还遭人欺压,如此看来泉州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换个地方说不定会有更好的际遇,便答应下来。

蒲希密得知她要上京,羡慕地哇哇大叫,“我也想去,听说京城比泉州还繁华热闹,什么都有,我心仪久矣。”言悠悠笑道:“想去还不容易?把铺子开到京城去不就得了。”蒲希密眼睛一亮,不提心里的盘算,缠着她说:“你回来可要给我带京城的稀罕玩意儿。”言悠悠说:“没问题,给你带一箱。不过你先给我几支鹅毛笔。”鹅毛笔容易磨损,不经用。蒲希密回去后果然使小厮送了她一盒鹅毛笔。

因为要出远门,言悠悠忙着收拾东西。除了衣裳鞋袜,还得去医馆配一些常用药丸备着,北地寒冷,她一件过冬的衣裳都没有,又得赶着做御寒的冬衣,倒是十分忙乱。她本想直接买,但是泉州这会儿秋高气爽,天气正好,走了几家都没有厚实的冬衣卖,只得扯了布和棉花,便是来不及,也可以留着船上慢慢做。

出发这天,她锁好门窗,雇了辆车带着千钧先去了衙门,见到暹罗国二王子的侍从卡宏,这才随他们一起去刺桐港。顺利登船,她总算见到了这次的雇主——二王子特博帕拉吞。他二十来岁,风度翩翩,穿着暹罗国皇族服饰,显得身份尊贵。他不大说话,但是一举一动优雅得体,很有王子范儿。

言悠悠不过是在他们要茶要饭时跑跑腿,平时并不需要她伺候,因此住在他们的最外围,二楼最西边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仅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好在天气渐冷,她和千钧一人睡一头也不嫌挤得慌。船行虽无聊,不过有伴,时间并不难打发。平日无事,她便和千钧剪布裁衣,飞针走线,不但一人做了一套冬衣,为了日后行走方便,一人还做了套男装。千钧穿上青布男装,扎上腰带,因这些日子跟着言悠悠吃得好气色红润,不像刚来时那样干巴巴的,非但没有女儿气,反而英气勃勃,比她穿女装还好看。惹的言悠悠调笑说:“你以后就这么打扮,做我男人吧。有人问,咱们就说是一对夫妻。”把千钧弄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

官船一路顺风顺水,到赣榆时要停一天,补给物资。言悠悠早吃腻了船上淡而无味的食物,要上岸打牙祭。二王子特博喊住她,问他能不能一起去。言悠悠自然是点头,她带着千钧,特博带着一个侍卫下了船。大家也没干什么,不过是吃了顿饭,买了些新鲜水果吃食和一些彩色贝壳做的有趣玩意儿就回来了。

不料晚上经过特博房间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偶然听到一句“你竟敢私自上岸”,语气很不客气。言悠悠心想这船上就属特博身份最尊贵,谁敢这么对他说话。回房后留心听着,不久见卡宏带着白天跟随特博上岸的那个侍卫从里面出来,顿时了然。看来他是担心特博安全,故意当着主子的面将那侍卫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他自省。

果然随后的行程特博再没有下过船。

祸从天降

船行一个多月,到天津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换乘马车,当天下午抵达京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古朴庄重、固若金汤的高大城墙。入得城来,街道宽阔平整,气象恢弘。到了内城,更是店铺如林,人烟阜盛,比起泉州,热闹繁华之外又多了一份大气庄重。

一行人在鸿胪寺前停下,负责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姓徐的官员,身后跟着一个穿青色公服的通事官。一行人风尘仆仆,疲累不堪,回房稍事休整。特博怎么说也是一国王子,又是远方来使,鸿胪寺办了场晚宴欢迎他们,由徐佑主持。言悠悠梳洗打扮一番,随特博他们去了。众人分宾主坐定,一段全文言文的致辞听得言悠悠一头雾水,特博用眼神问她说什么。她咽了咽口水,胡乱掰道:“远方尊贵的朋友,我谨代表朝廷热烈欢迎你们。你们不畏艰险远渡重洋而来,一路辛苦了…额,在这金风送爽、丹桂飘香的时刻…”她猛地想起现在早已入冬,忙住了嘴。

徐佑见有人竟现场通译,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放慢语速,将最后几句话说完。言悠悠见他配合自己,臊的脸红耳热,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掰:“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面就请远方的朋友尽情享受美酒佳肴吧。”

乐器奏响,舞姬上场,气氛顿时热烈起来。言悠悠抹了抹头上的汗,赶紧躲到一边吃东西去了。京城十月已经很冷,才上的菜没过一会儿便结了一层白色的油冻。她衣裳穿得少了些,坐在那里不停搓手跺脚。没过多久,有下人给她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上面还卧了个鸡蛋,一看就是现做的。她见别人都没有,说:“我没要这个啊。”那下人说:“是徐大人吩咐的。”言悠悠抬头看去,徐佑带着个通事官正跟特博他们说话呢,并没有注意她这边。

等了会儿,言悠悠见他离开,忙迎上去,笑道:“徐大人,谢谢你的汤面。”徐佑长得清秀儒雅,浑身书卷味,含笑说:“不值什么。京城可比南方冷多了,言姑娘要穿得厚一些才行。”言悠悠叹道:“可不是,我们从泉州来的时候才穿单衫呢,没想到京城冷成这样。”徐佑说:“这才十月份,还刚冷呢,瞧今晚这天气,只怕要下雪。”言悠悠调侃道:“怎么,徐大人还会看天象不成?”徐佑笑了笑,没说什么。

言悠悠又说:“看徐大人这样儿,不是本地人吧?”徐佑问:“哦,我怎么样儿?”她嘻嘻一笑:“北方可出不了像徐大人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徐佑被她逗笑了,“言姑娘可真是会说话。我是松江府人。”她拍手笑道:“松江鲈鱼羹,好吃!我小时候就是在松江长大的。”说着冒了句松江话:“侬好哇?”徐佑莞尔一笑,看她的眼神亲切了几分,“原来是同乡,失敬失敬。”言悠悠掩嘴笑道:“同乡倒不是,不过松江话我可是说的很溜呢。”徐佑笑说:“言姑娘官话也说的地道,乍听下都以为你是京城人。暹罗话就更不用说了,出口成文,我们的通事官都没你厉害。听说你还会其他番邦话?”

言悠悠掩饰不住得意地说:“我说的最好的是大食话。”徐佑叹道:“可惜言姑娘不是男儿身,不然我一定引见你进鸿胪寺为朝廷办事。”言悠悠忽问:“徐大人每天什么时辰起身去上朝?”徐佑说:“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少卿,只有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朝才需要上朝。”她又问:“那徐大人每天什么时候来衙门办公呢?”徐佑答:“卯正即可。”言悠悠换算了下,卯正是六点,摇头说:“太早了,我起不来的。”尤其是冬天,她宁可窝在被子里办公,也不肯起床。官也不是人人能做的啊。

徐佑无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幸好有人找他,忙说:“言姑娘慢吃,我过去看看。”言悠悠请他自便,回座位要了杯热茶抱着暖手。特博一行人是从亚热带来的,更加不耐寒,饶是屋里添了炭盆,仍冻的瑟瑟发抖,混了个脸熟便回房钻被窝了。言悠悠从寒风凛凛的外面进来,随便擦了下手脸,抱着睡得浑身热乎乎的千钧舒服地叹道:“我还生什么火盆,你就是我的火盆。”

第二天睁开眼,窗外晶亮,推门一看,白茫茫一片,果然下雪了。千钧兴奋地在雪地上跑来跑去。言悠悠揉了个雪团朝她扔去。千钧开心笑着,回敬了她一个更大的雪团。言悠悠说:“你去厨房要个胡萝卜,咱们堆雪人玩儿。”两人戴上手套,在场院中间堆了个大大的雪人,用煤球做眼睛,树枝当鼻子,胡萝卜条是嘴巴,又用胭脂水点在脸颊两边,再给它穿上披风,戴上帽子,一个漂亮的雪美人儿就做成了。

徐佑去后院膳堂吃早饭,路过见这雪人堆的漂亮,不由得驻足欣赏,笑道:“昨儿晚上冻成那样,这会儿就不怕冷了?”言悠悠累的都出汗了,哪里会冷,顽皮地说:“大人下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徐佑只是笑,不为所动。言悠悠见他光是站着,出其不意朝他扔了个雪球,正好砸中。她抱歉地做了个鬼脸,笑着跑了。徐佑抹着脖子上冰凉的湿意,失笑地摇了摇头。平日再安静沉闷不过的鸿胪寺,因言悠悠的到来仿佛多了几分生气。

言悠悠没想到京城这般冷,北风呼啸,雪断断续续下个不停,身上穿的棉衣都薄了,关在屋子里脚下总是冰凉。特博他们更惨,把所有衣服穿上还是冻的脸白唇青。鸿胪寺差事清闲,徐佑亲自带他们去铺子里订制御寒的大衣。言悠悠嫌大毛衣服贵,决定买布和皮子自己做,只订了双羊皮靴子。特博他们是远国来使,一切花销自有朝廷报账,她可得自己掏钱,羡慕地看着他们人手一件羽毛缎斗篷。

期间徐佑遇到一个同僚,他和家人也是来做冬衣的。两人寒暄一番,那同僚好奇地打量着特博一行人,问:“他们就是暹罗国来的使者?”徐佑点头。他忽地压低声音说:“听说暹罗国摄政王取而代之,他们二王子上表请求朝廷出兵平乱,是也不是?”徐佑说:“是有这么回事。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那同僚没好气说:“哪会有什么消息,还不是拖着。朝廷又不傻,隔着几万里,替他们出兵平乱?想得倒美!自家事自家解决。”

徐佑也知道要朝廷出兵是不可能的,不过是碍着友邦邻国的面子,又万里迢迢求到跟前,救济些钱粮物资罢了。至于二王子他是要勤王还是平乱,是他自己的事,朝廷才不管呢。出兵可是关乎国家民生的大事。

朝廷那边一直没消息,特博他们似乎也不着急,每日喝酒逛街,不到天黑不回来。到后来天黑了也不回来,言悠悠从下人口中得知他们日日宿在青楼楚馆,乐不思蜀,很不待见,国破家亡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徐佑跟账房抱怨他们花钱厉害,账房说:“反正朝廷出钱,不过喝点花酒,你心疼什么。”徐佑默然无语,不愿再同他们打交道,另派了个人招待他们。

这日,言悠悠让千钧去铺子里催一催订做的羊皮靴子,问什么时候能好。那老板看人下菜,特博他们的毛皮衣裳、帽子、靴子甚至连袖筒都做好了,新的都快穿旧了,她的靴子还没影儿。一双靴子做了大半个月,把她气得够呛。

她坐在房里烤火,什么征兆都没有,突然冲进来两个凶神恶煞的兵卫,抓起她就走。她又惊又怒,把着房门不肯走,尖叫道:“你们是谁,凭什么抓人?”其中一兵卫面无表情说:“你可是言悠悠?我们奉命捉拿你。”言悠悠一边喊救命一边说:“你们说是就是啊?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冒充的。”另一兵卫见她死到临头还在胡搅蛮缠,哼道:“等你到大理寺的天牢就知道我们是不是冒充的了。”一个手刀砍在她手臂上,一把把她扯出门外,冷声说:“你再反抗,别怪我拔刀了!”

言悠悠不敢挣扎了,气沉丹田放声大叫,惊的整个鸿胪寺鸡飞狗跳。那兵卫耳朵都快震聋了,拿着刀柄架在她脖子上,恶狠狠说:“你要敢再叫,我现在就把你脖子割断!”言悠悠知道他们既然能堂而皇之地进来,自己就是叫破喉咙也没用,心里又急又怕,喘气说:“你们要抓人,也得让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啊?”两人不理她,推推搡搡押着她往前走。短短一段路,言悠悠跌了好几跤。

徐佑听到叫声赶过来,问怎么了。那两兵卫见他穿着从六品的官服,态度客气了点,说:“我等奉命捉拿钦犯,还请大人予以方便。”徐佑也是才听说特博等人全都被抓了,不敢阻拦,见言悠悠泫然欲泣一脸哀求看着自己,叹了口气,递了块银子给那兵卫,说:“还请两位多多照应。

”那两兵卫接了,路上不再对她喝骂动手,脚下也放慢了。到了大理寺,把她交给狱卒便走了。

言悠悠关在又阴又暗又冷的地牢里,仍是一团雾水万般委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自己倒了血霉,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胆大包天

正惊魂未定,忽见两个狱卒进来,让她把身上所有值钱东西都交出来。言悠悠知道进了这里,那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识相地解下钱袋。其中一人打开,见有十多两银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另一人眼睛看着她头上。她忙拔下簪子和耳环一并递过去。她平日在外行走,衣着打扮只求大方得体,从不敢露富,因此身上一件贵重首饰都没戴。那人拿着她两件银饰,犹不满足,怕她还藏了什么,要她把身上衣裳脱下来检查。

言悠悠脱下外面穿的大袄,拿在手里抖给他们看,说:“实没有了,我只是一个下人,能有多少钱?这些已是我全部家当。这袄子别看着新,其实是用旧棉花缝的,不值几个钱。天这样冷,你们要连这个也拿走,我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也好过夜里冻死。”那狱卒见那袄子只是棉布做的,又是从牢里出来的东西,送人都忌讳,再说也不能太赶尽杀绝,任由她穿上。见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再也榨不出油水,这才走了。

言悠悠暗暗吁了口气,幸好没有搜身,不然那几张银票只怕保不住。

如此过了两天暗无天日的日子,来了个穿青色官服的官员提审她。先问姓名籍贯职业,言悠悠答了,然后问:“你可认识暹罗国商人卡宏?”言悠悠奇怪卡宏不是侍从吗怎么是商人?点头说:“认识,是他雇佣我当通事的。”那官员面无表情说:“既然早就认识,那你们自然是一伙的。”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言悠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问:“大人,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他不答,只是停下笔,递过一张纸,冷声说:“画押吧。”

言悠悠好奇地看了一眼,见上面罪名写着“勾结暹罗商人冒充使者”,魂都掉了,当即扑在地上大喊:“冤枉啊!我也是被骗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官员才不管她冤不冤枉呢,他自己这会儿都不好过。皇上得知此事,龙颜大怒,拍着桌子骂“朝廷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下旨要他们大理寺严办。他们大人带着他们不眠不休审问了两天,总算把这事查明白了。

原来暹罗国内乱,卡宏这些海商受战火波及从富甲一方变得一无所有,穷困潦倒之下几个人凑在一起想了个胆大包天的主意。他们见□□富有,每回去朝贡的使者都是小船去大船回,赚得盆满钵满,便找了个戏子冒充二王子,打着借兵的旗号实则是骗吃骗喝骗钱来了。泉州官员哪料得到世上竟有这么大胆的人,见他们有印信为证,加上暹罗国确实发生政变,以为真是逃出来的二王子,还说他命大,派船一路护送他们进京。

之所以会被拆穿,也是他们太招摇了,在酒肆同一个刚从暹罗国回来的商人发生争执。那商人待知道他们身份,讶道:“暹罗国二王子不是死了吗?”他回来之前刚听说摄政王把大王子、二王子连同三岁的小王子全都毒杀了。他家族有人在朝为官,此事一报上去引起轩然大波,人人脸上均觉无光。

卡宏他们在大理寺的严刑逼供下早被打得皮开肉绽,一条命去了半条。因言悠悠是大周子民,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加上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了,这才没有对她动刑。

那官员见她不肯画押,吓唬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我大刑伺候不成?”他忙的两天没回家,吃没吃好,睡没睡好,正一肚子的火没处撒。

言悠悠白着脸说:“大人,我是大周人,怎么会跟暹罗人勾结在一起,通敌卖国呢?我实不知道他们是冒充的,我只是他们雇的通事,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受害者啊!还请大人明查,还我一个清白!”

他见言悠悠只是一味喊冤,哼道:“如此说来,你是清白无辜的了?这么机密的事,怎么那些暹罗人不找别人,只找你呢?”

把言悠悠问的哑口无言。

他收起供纸,冷声说:“你不画押不要紧,明天换了个人,有的是办法叫你把什么都说出来。

”他实在是累得狠了,只想着赶紧下衙回家睡觉,这会儿没那个精力对她用刑。

言悠悠见他施施然走了,只觉天旋地转,大祸临头。她怎么这么倒霉?不过是给人当通事,怎么就牵扯进这种事里了?冒充使者,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怪不得她觉得特博他们不对劲,哪有事事下人做主,主子一声不吭的?那天她在船上听到的,哪是卡宏在骂侍卫,根本就是在骂特博!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她言悠悠倒霉了,却是小命不保。

第二天狱卒送饭来时,她喊住人家问要纸笔。那狱卒不耐烦说:“没有!”她也不恼,说:“我不是要纸笔拿来玩的。我就要死了,想写封遗书。”那狱卒愣了一下,打量她一眼,见她年纪轻轻的二十岁不到就要去见阎王,有些可怜她,从文书那里找来笔墨纸砚,说:“快点写,这是问人家借的,还得还回去呢。”言悠悠忙说:“大哥你真是好人。”趴在地上,饱蘸笔墨,哪知她不惯用毛笔,光是“遗书”两个字便写得满头大汗,占了大半的篇幅,还弄的手上黑漆漆的。她瞅着手里的笔和纸,再瞅了眼外面等着的狱卒,只觉自己还是死了算了,省得活着丢人。

她埋头跟遗书作斗争,忽听得一句熟悉的“姑…姑娘…”,抬头看时,却是徐佑和千钧,忙扔了纸笔站起来,趴住铁栏杆问:“你们怎么来了?”千钧见了她,激动地上来就哭。她见徐佑正掏银子给带他们进来的那个狱卒,问千钧:“有钱没?”千钧忙拿出钱袋。她拣了一小块银子递给那个送饭的狱卒,指着笔墨纸砚说:“这些东西还请大哥等会儿再来拿。”他本是同情言悠悠命不久矣这才帮她,没想到好心有好报竟得了银子,心下欢喜,和带路的狱卒一起出去了。

那狱卒并没有开牢门放徐佑他们进来。言悠悠和千钧只得隔着牢门手拉着手痛哭。徐佑见她们主仆哭得厉害,说:“你们慢慢说话,我去外面等着。”千钧指着他指手画脚一番。言悠悠明白是他帮忙千钧才能进来,忙擦去眼泪,行了个礼说:“多谢大人。”徐佑摆手叹道:“徐某人微言轻,也只能帮姑娘到这里了。”言悠悠知道他只是礼部一个从六品的小官,能进大理寺的天牢看她还不知走了多少门路,心里十分感激。

千钧给她带了些吃食和干净衣裳,只是她大难临头哪有心思吃,忽问:“我的那些珠宝首饰还在不在?”千钧忙点头,她挖了个洞埋在床底下藏得严严实实。言悠悠说:“里面有块羊脂玉佩,你拿着它去安平侯府找他们二少爷裴元。”又告诉她怎么找人:“你雇辆车去安平侯府,然后在他们门口等着,若有人赶你,你便给他钱。等到裴元,你就把玉佩给他。”他若有心,自会来救她。又形容裴元什么样儿,“他长得高高的,身形笔挺,眉毛很浓,爱穿黑色,比我大几岁,样子看起来凶凶的。他们府上还有个大爷,你可别认错人了。”

千钧一一答应了。言悠悠握着她的手说:“姑娘我这回能不能活着出去,就全靠你了。”千钧用力点头,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

徐佑带她回了鸿胪寺。言悠悠被抓后,千钧便在鸿胪寺的膳堂帮忙,算是帮工。她把言悠悠那一匣子珠宝取出来,找出玉佩,贴身藏着。想到自己一急就说不出话来,在纸上写了“言悠悠”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然后裁成纸条放在怀里这才出门。

她照言悠悠的吩咐雇了辆车,从鸿胪寺横穿大半个京城来到安平侯府门口。侯府大门紧闭,边上立着两座高大的石狮。再过去,东边一扇角门开着,几个看门的下人坐在大板凳上高谈阔论。见她蹭过来,大声喝道:“什么人?做什么?”千钧便摸出一大把铜钱递过去,在她看来,这已是很多了。那些侯府家奴哪看得上她这点子钱,推搡着她说:“滚滚滚,再不走,小心给你一顿鞭子!”千钧被他们推的栽了个跟头,不敢再过去,只好远远地缩在墙根下蹲着。

一个年轻小子见她有碍观瞻,还去赶她。她急的越发说不了话,只好又摸出一把钱。那小子钱收了,人照样赶。到后来有人赶,她就走远些,没人又蹭过来,若有人要动手,她便掏钱,弄的那几个门房烦不胜烦。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走来问她:“你是不是想找人?”她忙点头。他问找谁。千钧伸出两个手指,“二…二…二爷!”他打量着千钧,鄙夷地说:“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我们二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去去去,再堵在我们府门口,看我不放狗咬你!”

千钧只是不走,拉着袖子跪下来求他。另外几人见这动静,忙问怎么了。他指着千钧说:“这人疯了,竟异想天开要见我们二爷!”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人说:“二爷出城了,今晚还不定回不回来呢,她既要见便让她等着,看不冻死她!”

天渐渐黑了,侯府门口挂起了灯笼,门房另换了一班。天上下起了小雪,千钧又冷又饿,像小狗一样倔强地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乍看像座石雕。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数匹骏马夹杂着雨雪风驰电掣般驰来,当中那人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到门口倏地停下。那些门房忙将虚开的角门推的大开,齐齐跑出来问安:“二爷好!”

裴元正要打马进去,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满身是雪的人,拦在他前面。不等他动作,他身边的小厮观竹一马鞭挥了下来,口里骂道:“瞎了你的眼,敢拦爷的路!”千钧重重挨了一下,却忍着不出声,只是朝裴元举着手。观竹还要打,裴元觉得不对劲,拦住他说:“你过去看看,她手里拿着什么。”

观竹拿过她手里的玉佩左看右看,疑惑地说:“这好像是二爷您的。”裴元摸着那玉佩,腾地一下从马上跳下来,盯着千钧恶狠狠地问:“你从哪儿来的?”

事缓则圆

千钧见他认得,激动地说:“救…救…姑…姑——”不等她说完,观竹嗤笑道:“舅姑?我还舅妈呢!”千钧懊恼不已,从怀里掏出纸条。裴元见了“言悠悠”三字,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半晌问:“她在哪里?”千钧指着城北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气慢慢说:“大,大,大理…”裴元问:“大理寺?”她猛点头。

裴元向空中甩了下马鞭,发出响亮地“啪”的一声。他就知道,不闯祸不会来找他!死到临头了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冷着脸说:“带她进来。”本想好好问她怎么回事,走到二门又停住了,调转马头说:“去大理寺!”主子蠢笨,用的丫头也是残废,结巴成这样,能问出什么!

值夜的大理寺丞不让他进,“裴校尉,你想夜闯大理寺吗?”裴元从泉州回来,便在三皇子的安排下进宫当值,担任左右卫校尉一职,护卫宫禁安全。校尉只是六品武官,大理寺丞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裴元冷冷道不敢,斜睨着他说:“我奉三皇子之命,前来提审犯人,你也要拦着吗?”那大理寺丞一听是三皇子,立即露出犹疑的神色。裴元冷哼:“怎么,你还要三皇子的手谕不成?”那大理寺丞为难道:“就算是三皇子,也不能进出大理寺如入无人之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若失职,明日寺卿大人岂能饶过他?

裴元拍了拍他肩膀,说:“放心,我不把人带走,只是进去问几句话。”他紧紧跟着,问:“裴校尉要提审谁?”裴元不理他,抓住狱丞问:“有没有一个叫言悠悠的女囚?”那大理寺丞一听不是要犯,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她啊!”裴元不知言悠悠犯了什么事,连大理寺丞都知道她的大名,又不好出言询问,心下越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牢房,示意狱卒开门。那狱卒看了眼大理寺丞,见他点头,只得把牢门打开。

言悠悠捂着头脸蜷成一团睡在稻草上,听见动静翻了个身,正好看见风尘仆仆的裴元弯腰钻进来。她吸了吸鼻子,揉着眼睛不敢相信地说:“呀,来得这么快。”自己在泉州把他气成那样,还以为怎么也要过几天才有消息。

裴元见她全身上下好好的,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听见这话,皮笑肉不笑说:“哟,嫌我来早了啊,得,我过个把月再来。”当真转身就走。言悠悠忙扑上去抱住他腿,装模作样抽了自己一下,说:“叫你嘴贱!裴公子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裴元见她如此作态,又好气又好笑,看了眼那大理寺丞和狱卒。两人见他眼神不善,忙退出去了。裴元见他们走了,这才骂道:“没皮没脸,起来!”

言悠悠一骨碌爬起来,嘿嘿笑道:“地方简陋,就不请二爷坐了。”裴元横了她一眼,说:“你可真能耐,一般人顶多在顺天府的班房打个转,你倒好,一来就混进了大理寺。大理寺的牢房好不好蹲啊?”言悠悠苦着脸说:“人家倒霉成这样,你还来取笑!”裴元骂了句“活该”,没什么表情说:“说说你怎么个倒霉法。”

言悠悠见他从进来到现在脸色就没好过,把她在泉州被打,还有暹罗商人冒充使者受连累一事说了,把自己说的凄惨无比以博取他同情,又伸出肿大的双手说:“他们要我画押,我不肯,他们就用夹棍夹我手指,还说要用烙铁烙我呢。”负责审问她的那个司直给她上夹棍不过是为了威吓她,并没有屈打成招的意思。谁进大理寺不脱层皮?

裴元明明心疼不已,嘴里却说:“哟,现在知道疼了啊?怎么跳船那会儿跳的那么痛快,连头也不回一下?”言悠悠只好讪讪笑着,心里骂他小气记仇。裴元拂了下袍子,说:“腿都站酸了。”言悠悠忙把自己睡的稻草堆成一团,在上面盖了件衣服请他坐下。裴元嫌弃地看着那堆发黑的稻草,半晌仍是盘腿坐下了。

言悠悠狗腿地说:“二爷不是腿酸吗,我给您捶捶?”裴元心道算你识相,懒洋洋“嗯”了声。言悠悠哪会捶腿?捏着拳头从上到下敲了一遍就算是捶过了。裴元说:“哟,你这是捶腿啊?我以为你是敲门听听哪儿坏了没有呢!”言悠悠尴尬笑着,“那我给您捏捏肩?”裴元没好气说:“只怕我消受不起。”也不为难她了,清了清嗓子说:“既然求到我跟前,总不能见死不救,说说你想怎么样。”

言悠悠忙陪笑说:“我哪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能活着出去就谢天谢地了。”

裴元哼道:“就你这糊里糊涂的样儿,想死也难。不过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流放三千里或是打个半身不遂…”

言悠悠忙跪下来,抓住他袖子佯哭道:“我是清白无辜的,我也是受害者啊,那些暹罗商人雇佣我那么久,一个铜板的薪资都没给呢,你可要为我伸冤做主啊!”

裴元甩开她,“这话你跟大理寺那些人说去,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难不成还要为你讨薪不成?”都到这份上了,还惦记着钱,眼睛都快钻到钱眼里去了!

言悠悠心一横,咬牙说:“只要你救我,我什么都答应。”

裴元等的就是这句话,瞅着她说:“真的?”

言悠悠可怜兮兮看着他,点了点头。什么真的假的,出去再说。

裴元这才抓起她的手指一根根瞅着,问:“疼吗?”不等她答又说:“现在知道外头不好混了吧?”言悠悠指着地面开玩笑说:“里头也不好混啊。”她的里头是指大理寺牢房,裴元却想起自己家里那个乱七八糟的安平侯府,心里有所触动,暂且放在一边,说:“回头我派人送点消肿去瘀的药膏来。”又喊来狱卒,指着言悠悠说:“想必你心里有数,再敢虐待她,有你好看,还不去拿床被子来,想把犯人冻死不成!”

那狱卒只得把自己盖的被子拿来。言悠悠见那被子半旧不新厚实干燥,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太阳味儿,知道不是牢里的东西,扯了扯裴元,说:“人家大半夜的当值已经很辛苦了,又被你支使的跑来跑去,也该打赏一二。”这会儿他慑于裴元的淫威不敢不从,回头还不知道怎么给她下绊子呢!

裴元瞟了她一眼,哼道:“你倒会做人情。”还是丢了锭银子给他。那狱卒收了银子,满腔的不快果然烟消云散。

言悠悠见裴元要走,忙从栏杆伸出手抓住他衣裳,说:“你可要快点救我出去啊。这里又湿又冷,吃糠咽菜,根本就不是人过的。”裴元看着她的手,说:“怎么,你坐牢还想吃香喝辣啊?”她只好咬了咬唇,厚着脸皮说:“人家想你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不就是要听好听的,这总行了吧!

裴元果然满意地去了。出来找到那个姓张的大理寺丞,抱拳说:“张大人,刚才得罪了,天寒地冻的,我请大人喝酒赔罪。”张寺丞忙说:“喝酒就不必了,我还要当值呢。”裴元说:“这么冷的天儿,还有一整夜呢,喝点酒暖暖身子怎么了?就是你们寺卿大人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走走走,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羊肉汤,最是美味不过。”

张寺丞想到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有点心动,说:“大理寺后门那家是不是?我常去的。他家的羊肉确实不错。”裴元一把揽住他,说:“那还等什么!这样的夜里,正适合吃羊肉喝热汤。不吃饱喝足,哪有力气值夜?”那张寺丞被他半拖半拽着去了。

那是胡同里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若不是灯火亮着,几乎都找不到。这么晚了,里面人倒不少,热气腾腾的。店里只有羊肉、火烧和浓汤。两人一人要了一份,一口热汤下去,浑身都舒坦了。裴元提起言悠悠的事,说:“她只是无辜受牵连,不知有什么法子能捞她出来?”他才出仕,若不是借着三皇子的势,京城里遍地权贵,根本就没人搭理他。既出了仕,那就要独当一面,总不能像以前那样事事找三皇子出面。再说言悠悠是他的私事,他也不欲人知道。

张寺丞说:“我劝你还是莫要乱动的好。”裴元忙请教为什么。张寺丞说:“这案子虽然不大,却丢脸,上达天听,是我们寺卿大人直接负责的。这会儿正是风声紧的时候,你就是有通天的本事,求到我们寺卿大人跟前,只怕他也不会放人。一个不好,惹怒了上头,说不定要轻罪重判。”裴元愁道:“那怎么办?”言悠悠那厮是个吃不得苦的,还望眼欲穿等着自己去救她呢!张寺丞把羊肉塞进火烧里慢慢吃着,说:“能怎么办,等着呗。”

裴元问:“光等着什么都不做?那不是要急死人啊!”张寺丞“哎”了声说:“你们这些勋贵世家出来的,就知道争强好胜,孰不知‘等’才是至理要义呢,能等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会儿风口浪尖上,忙忙地求人找关系有什么用?没得让人抓住把柄。又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大罪,不过是倒霉撞上了,上下打点一下,别弄成冤假错案就行了。”

裴元又问:“那什么时候能放出来?”他犹心心念念记着临走前言悠悠的话。

张寺丞拍了下桌子道:“好啰嗦,我怎么知道?”见他双眉紧蹙,样子不大高兴,说:“放心啦,事缓则圆嘛。衙门办事就是这样,不好解决便拖着,拖到后面自然不了了之。等不起,那就别出来混。”

认真而又世故的张寺丞算是给初入仕途的裴元上了重要的一课。

苦中作乐

裴元听了张寺丞的话,深以为然,没有乱走门路,而是把负责言悠悠案子的司直、狱丞以及各个狱卒打点一番。第二天言悠悠的碗里便出现了猪肉白菜这样的荤菜,吃得饱穿得暖后,她开始觉得无聊了。

裴元的小厮观竹带着千钧来看她,说:“我们二爷进宫当值去了。这是药膏,叮嘱姑娘早晚记得搽。”又拿出一袋银子,“这是让姑娘拿着打点人使的。”言悠悠谢过他,不客气地接在手里。观竹又说:“二爷说了,此时风声紧,让姑娘不要心急,且在里面委屈几日。”

言悠悠不知自己还要坐多久的牢,有些闷闷不乐,翻看千钧带来的包裹,都是衣服和吃食,问:“我的那些笔墨纸书还在不在?”千钧“嗯”了声,都在箱子里收着呢。她忙说:“下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带上,还有我做的那些纸牌。”关在这里什么事都做不了,她都快发霉长毛了。

几天后等裴元一下值就匆匆赶来看她时,她却和两个狱卒正玩牌玩得兴高采烈。她关在牢里,从两根栏杆之间的缝隙伸手出去抓牌打牌,口里叫道:“大王,大王,我赢了,哈哈哈!”那两狱卒听见脚步声,讪讪地站起来,叫了声“裴大人”,顺便用脚把牌踢乱出去了。言悠悠冲他们叫道:“回来,还没算钱呢,你们赖皮!”

裴元原本还担心她淌眼抹泪地哭呢,哪知道过的这么快活自在,有些失落地说:“哟,你还挺会自娱自乐的,玩什么呢?”言悠悠把纸牌叠好收起来,这可是她一张张亲手做出来的,说:“纸牌啊,挺有意思的。”裴元拿在手里翻看,问那些奇怪的符号什么意思。言悠悠告诉他大致玩法。他说:“又是番邦来的新奇玩意儿?我发现你对吃喝玩乐,怎么比我这个公子哥儿还精通呢!”言悠悠嘻嘻笑着不说话。他哼道:“我看你在这儿过的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得玩儿,不如一直这么住下去——”

言悠悠忙打断他:“哪有?我这是苦中作乐好不好!在这种鬼地方,以泪洗面也没用啊。”拉着他袖子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啊?”裴元说:“急什么,那些冒充使者的暹罗商人还没判刑呢,怎么也得等他们的事完了再说。”她愁眉苦脸说:“那岂不是要等很久?”裴元没好气说:“你想快点出来?行啊,花钱疏通。”她想起一事,问:“你这次上下打点,花了多少银子?”出力帮忙倒也罢了,这个钱却不能让他出。

裴元本不想跟她计较这个,忽地想起她是个有钱的主儿,她没钱还安分点儿,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有点钱便尽出幺蛾子,于是说:“三千两。”这是言悠悠从他那儿赚走的数目。

言悠悠惊地跳起来,“什么?这么多!”裴元嗤笑道:“你当大理寺什么地方?三千两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进这儿的人想出去,倾家荡产都算轻的。”言悠悠肉痛不已。若是万儿八千的,反正她拿不出来,债多了不愁;偏偏她身上刚好有三千两,可不跟割肉似的?苦着脸说:“回头我给你。”得了,就当花钱消灾吧,她可又成穷光蛋了。

当观竹和千钧来看她时,她拿出三千两银票,让他转交给他主子。裴元收下了,却吩咐观竹:“你打听打听,哪里有宅子卖。不必很大,照着这些钱买就行,再添些也使得。”观竹以为是言悠悠托他买宅子,很用心地四处询问。三千两哪怕搁在京城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又不要求宽敞,很快在隆福寺附近的钱粮胡同寻到一处带花园的小宅子。房主是一个苏州来的商人,因做生意蚀了本,加上年关将近,便打算卖了房子回家和妻儿团圆去。

裴元趁休沐的时候去看了。进来一道影壁,二门边上种着一颗歪脖子大槐树,正房加厢房只有七间,往后便是改建的花园,其中山石林木,倒也精巧别致,只是这会儿都光秃秃的,当中建了座八角亭,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味道。裴元嫌房子小,还没他住的院子大呢,好在花园不错,可以在西边再搭个秋千架,她必定喜欢。说定价钱买下来,一应手续费加上税金等一共花了三千二百多两银子,房契上写的是言悠悠的名字。

这日他在宫中当完值,刚从值房出来,一个内侍拦住他说:“三皇子请您等会儿。”他便知道三皇子进宫了。等了小半个时辰,楚朗才从御书房那边过来,远远地就招手叫他:“子纯!”裴元欲行礼,他挥手打断,“行了行了,没人看见。”又揽住他的肩膀说:“快出去吧,饿死我了。”裴元问:“没吃些点心什么的?”楚朗说:“父皇跟大臣说话呢,我哪好意思在一边吃东西。”裴元说:“那是先回去还是——”楚朗说:“回去有什么意思。”裴元提议:“那去太白楼吃东西?”楚朗“嗨”了声,“他家东西早吃腻了。”裴元看了他一眼,喊了声“殿下”,“您又想干嘛?被皇上知道了,倒霉的可是我。”

楚朗看了眼左右,把脸一板说:“谁敢说出去,把你们人头揪下来当蹴鞠踢。”众人低着头,一声儿不敢吭。两人从神武门出来,上了马,楚朗说:“你这段时间忙什么呢?人影儿都不见。”裴元说:“我现在要值班,哪能像以前那样天天出来厮混。”楚朗侧头,看着他说:“十九那天你干嘛去了?你可别说当值啊,叫你放鹰也不去。”裴元只好说:“那天我有事儿。”他给言悠悠看房子去了。楚朗哼了声,“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事儿!”裴元无奈道:“行了,您要去哪儿?说吧。”楚朗这才展颜一笑,放低声音说:“听说百花楼新来了个雏儿,模样儿不用说,能歌善舞,还弹得一手好琴,咱们上那儿坐坐?”

裴元本想去大理寺看言悠悠的,见他这般兴冲冲的,只好说:“坐坐就回?”楚朗说:“不然呢?还能过夜不成!我听人夸得跟天仙似的,就是去瞧瞧到底怎么样儿。”裴元瞅了瞅他说:“那还得换身衣服才行,可别让人认出来。”楚朗换了常服,两人打马径直往百花楼来。百花楼号称楼,其实是一处十分清幽的院落。两人要了桌席面先吃东西,很快来了两个弹唱的姑娘。楚朗听得不耐烦,赶她们下去。

妈妈说:“要不找几个姑娘陪公子喝酒?”楚朗说:“你这老货,净拿些庸脂俗粉糊弄我们。你这儿不是号称来了个绝色吗?让她过来。”那妈妈见他面生态度又傲慢,心下不喜,赔笑说:“今儿不巧,月儿姑娘身子不适,实不能来。我让玉莲陪公子坐坐?她琵琶弹得极好。”楚朗眼睛眯了眯,“哟,月儿姑娘身子不适啊?如何不适?要不要我叫个太医来给她瞧瞧?”妈妈听他这话,猜到他可能出身世家豪门,只是青楼楚馆有青楼楚馆的规矩,凭你怎么着,也得守规矩先来后到不是,笑说:“多谢公子美意,已请大夫瞧过了,说是累着了,好生歇息便成。”

楚朗猛地站起来,“既如此,那我便去瞧瞧。”那妈妈脸色一僵,转头看向一直不说话的裴元。裴元知道楚朗怒了,扯了扯他,说:“妈妈还是请月儿姑娘来一趟吧,我们这位爷脾气可不大好。”那妈妈露出为难的神色,说:“实在是病了,总不能让人抬着来。”楚朗一脚踢开椅子,喝道:“带路!”

裴元忙跟出来,抓了个丫头问清楚方向。楚朗来到月儿房间,推开门却见一美貌女子陪着一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儿坐着。她穿着家常袄裙,脂粉不施,乌压压一捧头发只简单挽着,身上盖了件宽大的披肩,逶迤落在地上,越发显得病胜西子,惹人怜爱。楚朗怒瞪那紧随而来的妈妈,冷笑说:“我还以为病得起不了床呢。”

那俊美公子不等人发话,生气地问:“你是谁?有这么直闯姑娘闺房的吗?”楚朗正眼也不看他,冷哼一声,“闺房?难道这不是妓院?”那月儿自接客以来,因色艺双绝向来是被捧着惯着的,何曾见过这么不留情面的客人?直气得眼泛泪光。那俊美公子见美人受辱,哪还坐得住,跳起来说:“你知道我是谁?”楚朗根本不理他,径直对妈妈说:“我照你们行院的规矩,今儿晚上梳拢她。”月儿闻言,脸色一白。

那俊美公子见楚朗不把他放在眼里,怒极,一拳挥了下来。不等到楚朗身上,便被鬼魅般出现的护卫摔了出去,吓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儿。裴元怕把事情闹大,没好气说:“不是说好坐坐就回的吗?”楚朗让跟着的内侍掏钱。那妈妈见他随从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看着像是太监,不敢多言,加上给的钱不少,忙忙地准备去了。

楚朗见裴元不高兴,安抚他说:“办这事要多久?等会儿就回。你要无聊,咱们一起?”月儿听了只差哭出来。裴元把脸一沉,“别扯上我。”这也荒唐的忒过了。楚朗拍了拍他说:“那你是要在这儿呢还是出去等着?”裴元心道我又不变态,谁愿看你办事,扯着那躺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来的俊美公子走了。

谆谆教导

那俊美公子一直觉得裴元眼熟,听了他们一番话才认出来,抓着裴元胸前的衣裳咬牙说:“好你个安平侯府!”他只知道裴元是安平侯府的少爷,却不记得他叫什么。裴元却早认出他是兴国公的嫡孙秦瑜,把他推开,低头抚平褶皱。那秦瑜被一家大小宠着,养成个温柔多情的性子,又对月儿上了心,都伤成这样了还想回去把她从楚朗的魔爪下救出来。裴元一把扯住他,“你疯了!”他跟楚朗关系好吧?都不敢扫他的兴。

秦瑜激动地说:“月儿是多么纯洁美好的一个女子,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误入歹人之手——”裴元一巴掌拍下来,“得了,一个烟花女子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儿?跟着你就不是跳入火坑了?你是能让家里出钱赎她还是让你父母点头娶她?”把秦瑜说的默然不语,垂头丧气走了。

裴元还道要等半夜,正让人上了宵夜,没吃两口楚朗就出来了。那妈妈堆着笑迎上来殷勤挽留。楚朗蹙眉骂了句“木头”,招呼裴元回去。半路裴元要回侯府,楚朗因月儿只知啼哭,弄得他心里不大痛快,说:“回你那个破家干什么,不够人算计的。去我那儿,咱们像以前那样投壶作耍,输了的人喝酒,醉了就抵足而眠。反正你明天不用当值。”裴元又没成亲,独身一人,无可无不可,便随他回了王府。

王妃齐氏听见下人说王爷回来了,忙起身整衣要去迎接。报信的丫头说:“裴公子也来了。王爷说了,要和裴公子秉烛夜谈,让王妃吩咐厨房整治酒菜,不用去前头了。”齐氏好不容易盼的楚朗回来,偏又不进她的房,有些失望,好在也没去后院那些狐媚子屋里,忙出去准备吃食去了。

楚朗不过是梳拢个粉头,哪知没过几天有御史参了他一个“私德不修、任意妄为”的罪名,直告到御前。皇帝宣他进宫。传旨的太监说明来意,把他气得够呛。他进宫先去找裴元,恶狠狠问:“上回那小子是谁?”敢传他的闲话,这回可就不是一顿打能了事的!他这边瞒得铁桶似的,没人敢多嘴,自然是他那边泄露出来的。

裴元暗道秦瑜虽纨绔,却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怎么连三皇子也敢得罪?想了半天,忽记起来,拍手说:“若我没记错,他有个伯父叫秦谨,是太子詹事!”楚朗脸沉了下来,恨声道:“又是太子那边捣鬼!”自从他从太子手上明偷暗抢了那批绸缎,这几个月来,太子不知给他下了多少绊子,明里暗里挤兑他,只恨不得把他吃了!冷笑说:“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就他那样儿有脸说我‘私德不修’?前阵子是谁鬼鬼祟祟抢人老婆偷偷藏在宫外内侍家里?打量我不知道呢!”

裴元劝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先把眼前应付过去。”楚朗歉然地看着他说:“我倒不要紧,顶多骂几句,只是又要连累你。”裴元“唉”了声,“也不是头一遭了。你先去吧,皇上说什么你就听着,别惹他老人家生气,这会儿也别告太子的状。我先准备准备,等会儿只怕要传我。”楚朗说:“这还用你教?”见内侍催,忙忙地去了。

成帝五十几岁,头发胡子都已灰白,这么大年纪,精力还很旺盛,除了眼睛有点花,身体其他方面没什么问题,走起路来仍是龙行虎步,随便一个眼神便能叫人心胆俱裂。楚朗进去时,他正在批阅奏章。楚朗跪下磕头请安,他不叫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忙手里的事。楚朗跪了会儿见没动静,悄悄爬起来倒了杯茶放在案前,小声说:“父皇,忙了这许久,喝口茶歇歇吧,不然等会儿眼睛又要流泪了。”

成帝瞪了他一眼,扔了本奏章给他,这才接过茶喝了一口。楚朗匆匆翻了遍,无非还是那些话,跪下说:“儿臣知错了。”成帝说:“你要女人,父皇赐你几个就是,何必去那种腌臜地方?弄的朝野皆知,名声很好听吗?这倒也罢了,那种地方女子不干不净,万一染上什么病可怎么办?”太子和楚朗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先皇后过世那会儿楚朗还小,皇上把他接到自己宫里亲自教养,又当爹又当妈的,因此对他是宠爱有加,有求必应。出了事也总是以父亲的身份谆谆教导,可谓煞费苦心。

楚朗忙点头说是,又说:“儿臣以前从未去过那种地方,也是一时好奇才想去见识见识。去了一瞧也没什么新奇的,那些女子不过是些庸脂俗粉罢了。我倒诧异了,怎么外头传的个个天仙下凡似的?”

成帝说:“外头能有什么好的?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吹出来的,他们能见过几个女子?略平头正脸的就以为是绝色了。不说你没见识,我只问你,你怎么跟兴国公的孙子争风吃醋,把人打了一顿?”兴国公都告到他跟前了。

楚朗跳起来:“谁这么胡扯?我一个手指头都没碰他!他自己灌了两口黄汤不知在哪儿撞到了,反倒赖在我头上!他是缺胳膊少腿还是伤重起不了床?”秦瑜这没种的兔崽子,蹭破了皮也要告状,看他怎么收拾他!奈何不了太子,还收拾不了他?说:“兴国公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他这个不成器的孙子。我可听说了,十天有八天宿在院里。我看不过眼,他还冲着我嚷‘你知道我是谁’呢,那张牙舞爪的样儿,平时仗着他那个国公爷爷还不知道怎么横行霸道!”

成帝一听自己儿子算是好的,仿佛找到了安慰,说:“兴国公年纪大了,只怕有些老糊涂了。”年纪大的人总是蛮不讲理,把这事揭过不提,说:“你说你是第一次去,谁带你去的?”楚朗不吱声了。成帝重重哼了一声,“传裴元。”小太监忙去了。又指着他骂道:“你们两个,在一起就没好事儿!”楚朗忙跪下,冲他磕头说:“儿子就这一个玩伴,从小儿一起长大,虽然淘气了点儿,真正的坏事可是一件都没干过!”

成帝由他跪着。不一会儿裴元来了,见楚朗脸色不大好,心里咯噔一下,忙跪下行礼。成帝说:“你可知罪?”裴元忙说:“微臣知罪。都是微臣的错,微臣悔不该教唆殿下,还请皇上责罚。”成帝心道你们哥俩倒是讲义气,说:“你也不小了,手底下又管着那么多人,怎么还跟以前一样领着朗儿胡闹?既知罪,那就调去守宫门,罚俸半年。”顿了顿又说:“既然你大晚上的这么闲,那就专值夜班吧。”裴元苦着脸应下。

楚朗刚要求情,成帝眼风一扫,他立即闭嘴。成帝说:“还有你,别以为我忘了,闭门思过一个月!”楚朗欲言又止。成帝哼道:“怎么,你有话要说?”楚朗忙摇头。成帝头痛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成帝并非真心要罚他们,不过是敲敲警钟,震慑一下,省得两人凑在一起闹得连分寸都忘了。

两人出来,裴元想到这么冷的天值夜班就提不起精神。楚朗安慰他说:“你先辛苦几天。父皇虽说关我一个月禁闭,可是没多久就过年了,到时总不能不让我出来。回头我想法子求父皇把你职位升一升,省得总守宫门风吹日晒的。”他关在王府里,人却没闲着,日日琢磨吃食派人送进宫。府里梅花开了,也亲手折了一枝插在瓶里乐颠颠地给他父皇送去,这孝心把成帝感动的,不到半个月就把他禁足解了。

裴元就没这么好运了。他被罚俸又要值夜,日夜颠倒,也不回侯府了,因惦记言悠悠,不知她在牢里过的怎么样,休沐日去了趟大理寺。言悠悠见他就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时不时挠一下这里抠一下那里,她都一个多月没洗头洗澡了。卡宏几个主犯已经处斩了,特博几个情节较轻的从犯要等受完苦役才能遣送回国。裴元说:“快了快了,年前我再走动走动,应该就能出来。”到时大家都忙着过年,谁还记得暹罗商人冒充使者的事?

裴元又去找张寺丞,张寺丞答应帮他疏通疏通。裴元这边烦恼,那边却传来升官加职的喜讯。公文上说他尽忠职守,夙夜勤勉,特擢升为郎将。郎将可是正五品,而他过完年才二十三岁,当真是少年英才,前途无量。张寺丞感叹他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己已过不惑之年,还在六品官位上蹉跎,照他这升迁速度,过两年就是中郎将了。当下对他的事重视起来,找了个机会跟大理寺卿于定提了。最近三皇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裴元亦颇受瞩目,于定自然知道他。老谋深算如于定虽不把他放在眼里,却也不想与他交恶,因不是什么大事,卖了个人情给他,罚了点钱了事。

严悠悠坐了近两个月的牢,总算能出来,兴奋得手舞足蹈。乍然下见了太阳,眼前一片白光,好半天才适应。她呼吸着室外冰冷入肺的寒气,都觉得可爱无比,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啊!没高兴多久,她又犯起了愁,现在她是真正的无处可去。京城可不像泉州,米珠薪桂,她仅剩的一百多两银子,租个好点的院子就没了。

京城居,大不易。

纠缠不清

前来接言悠悠出狱的是千钧和观竹,裴元在宫中当值,出不来。换上千钧为她准备的衣服,蹬着脚上姗姗来迟的羊皮靴子舒服地叹道:“真暖和。”观竹带她们径直来到钱粮胡同。看着眼前这座清幽别致的宅院,言悠悠以为是裴元借给她暂住的,心道这回欠他人情可欠大发了,别是要她以身相许吧?

观竹把她们送到便走了。这宅子买的时候自带家具,千钧又提前几天住进来收拾了一下,因此生活物品一应俱全。言悠悠到了第一件事饭也不吃,连声催着千钧烧了两大锅热水。头发洗了五遍,身上洗了三遍,这才觉得把牢里的一身脏污洗干净了。洗完坐在炭盆前烤火烘头发,哪怕吃的只有红薯粥和酱菜也觉得幸福无比。

她问千钧:“没钱了吧?”千钧拿出钱袋倒了个底朝天,只有几十个铜板,不然她第一天回来也不会喝红薯粥了,像柴碳铺盖这些大件还是观竹帮着置办的。言悠悠从亵裤的暗袋里掏出两张银票,一张一百两的,一张五十两的,这是她所有的现银。另有一匣子珠宝饰物,什么宝石裸石、龙涎香、沉香、珊瑚手串、折扇等,都是番邦来的好东西,应该颇值几个钱。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去变卖。

归置东西的时候看见躺在箱底的那柄东瀛短刃,她自从坐牢后,便觉得京城危险得很,随手塞在靴筒里防身用。躺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饱睡一觉,醒来拥着厚实暖和的被子听着窗外呜呜呜吹着的寒风,只觉活着真好。不吃那些苦不受那些罪,永远不会明白原来平凡的日常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幸福。

赖了会儿床,千钧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壶热水。言悠悠伸了个懒腰,一骨碌爬起来,匆匆洗漱完,摸着脸上绷得紧紧的皮肤说:“京城真干燥,等会儿咱们去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买些面脂口脂什么的。”吃完饭两人穿得严严实实出门。出了胡同便是大街,天气虽冷,街上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路边有不少卖烟火爆竹的,还有人摆了个摊儿专替人写春联。言悠悠才想起快过年了,说:“虽然只有你我两人,也该置办些年货才是。”

先到钱庄换了银子,买了面脂口脂后,便到肉铺订了十斤猪肉并一个猪头,因买的多,问老板要了几根骨头熬汤喝。又买了半车的大白菜、萝卜、土豆、红薯等,北方冬天就靠这些过冬呢。花生瓜子糖果也买了一些,年货也就办的差不多了。下午两人在家腌制猪头和猪肉,主力是千钧,言悠悠帮忙打下手。她看着往肉上抹盐的千钧突然说:“好想吃香肠啊。”腊肉炒出来虽然也好吃,可是远比不上香肠的鲜香。

千钧问:“香…肠?”她在心情放松的时候,说话没那么结巴,还是能沟通的。言悠悠说:“把肉切碎,灌进肠衣里,然后风干,要吃的时候切一段,或炒菜或蒸食,很香很好吃的,就是有点麻烦。”她小时候每到冬天妈妈都会做,因此十分怀念。千钧表示她可以试试。言悠悠立即跑去肉铺买灌肠用的猪小肠。老板说今儿都卖完了,要的话明天杀了猪给她留一些。第二天言悠悠取猪小肠时又买了十斤猪肉。虽然手头不宽裕,不过猪肉便宜,十斤猪肉才抵两三斤羊肉的钱。

主仆两人又是切肉又是拌料又是灌肠,忙了一整天才把十多斤的猪肉灌完,累的胳膊都酸了。当裴元来钱粮胡同看她时,见屋檐下挂满了手臂长的条状物,问是什么。言悠悠说:“香肠啊!你没吃过?”裴元问:“又是猪肉?”不过是贱民吃的东西,她怎么就能折腾出这么多花样来!言悠悠挑了挑眉说:“怎么,你有意见?这个可比红烧排骨还好吃。”他马上不说什么了,过了会儿装作不经意地问能吃吗。

言悠悠闷笑说:“现在还不能,得过几天,过年总是能吃上的。”得知他晚上还要进宫当差,说:“吃了饭再去。昨儿刚熬了一锅高汤,正好可以拿来做锅底。这样冷的天儿,吃锅子再合适不过。”吩咐千钧去街口打一壶酒,并割两斤牛羊肉来。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吃食都搬出来,除了萝卜白菜土豆红薯,还有泡发的香菇木耳以及鸡蛋粉条山药豆腐等,另有猪肉牛肉羊肉各一盘,用来招待客人也不算寒酸了。

锅底是现成的,里面加了葱姜蒜八角桂皮草果等作料,铜锅架在炉子上很快沸水翻滚。言悠悠又照他们的习惯调了芝麻酱和辣椒酱。京里流行的都是清汤锅蘸酱吃,裴元见她加了许多作料的锅底先有了几分兴趣,涮了块羊肉尝了后说:“入味。”言悠悠说:“我们那儿吃锅子都是不蘸酱的,因此锅底味要足才行。”裴元深深看了她一眼,问:“你们那儿是哪儿?”他一直以为她是京城人,听这话怎么又不像?

言悠悠才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她可是失忆忘了所有事情的,支吾着说:“泉州啊,我跟千钧在泉州的时候,隔壁人家吃锅子就是这么吃的。”裴元没什么表情说了句“是吗”,也不戳破,接着涮东西吃。她忙干笑着转过话题,“这次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这会儿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裴元闻言挑眉说:“那你要怎么谢我?”言悠悠见他饶有兴趣盯着自己,心里虽有些不快,不过这次确实多亏了他,只得低了头不说话。

裴元见她一副忍耐的样子,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挟恩威逼,总要她心甘情愿才行,强扭的瓜终究没什么意思,于是转口说:“你在泉州救过我一次,我这次救你,咱俩就算扯平了。”言悠悠心道,我可是救过你两次,胡家庄那次怎么算?口里却说:“扯平不敢当,泉州那次我并没出什么力。总之二爷您的大恩大德,我是不会忘记的。”裴元见她越说越客气,不高兴地说:“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

言悠悠腹诽,不见外,难道贱内不成?耍赖般说:“那您的大恩大德,我转过头就忘,成不成?”倒把裴元堵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意有所指地说:“成啊,这有什么成不成的?你忘或不忘,发生过的总是在那儿。”谁也不能抹杀过往。言悠悠很是讶异,没想到他也能说出这么高深莫测的话来,可见还是对自己身份有所怀疑。忙给他斟酒,招呼他多吃点,又叫观竹进来,涮了碗菜让他坐在旁边慢慢吃。

一顿饭从半下午直吃到天擦黑,也算宾主尽欢。裴元见时间不早了,披上斗篷说:“你们两个都是年轻女子,要出门或是办个什么事总是不大方便,就没考虑过买个小厮在二门外伺候?一则跑腿办事,二则看家护院,到底安全些。”言悠悠心说我都快养活不起自己了,哪有钱买下人,笑道:“我们平时出门不过买个菜,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再说寒门小户的,也没那么多讲究。”裴元料着她大概是银钱不凑手,说:“我自从进宫当值,身边小厮都闲得没事儿干。要不派两个过来?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白领月钱。”

言悠悠不是很愿意,只是这宅子又不是她的,她不过白住着,人家主子要派下人过来看门护院,她一个客人有什么立场拒绝?只好说:“我并不需要跑腿办事的,顶多看个门罢了。”人来了她就算不用发月钱,也得好茶好饭地招待,时不时打赏一二吧?又多一份开销。一个都消受不起,还两个!

裴元说:“行,那就一个吧。我有个小厮叫来兴,他年纪大些,人也沉稳。你有什么事要办,只管支使他。”言悠悠答应着,把他送到二门外。

裴元利落地跨上马背,手执缰绳,侧头对她说:“外面风大,你进去吧。”言悠悠注意到他手上什么都没戴,就这么一路骑去宫里双手岂不得冻僵了?灵机一动,送他的年礼可算是有着落了。裴元从大理寺把她捞出来,背地里不知道走了多少门路,眼看快过年了,她总得有所表示。本想给他做件披风,到绸缎铺一看,好家伙,侯府少爷能穿出门的,料子加镶边的皮毛再加里子,一件做下来怎么也要三四十银子,还是极其一般的,只得打消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