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兴去钱粮胡同之前向观竹打听情况,“这位言姑娘是咱们二爷的外室?”观竹说:“外室么,算不上。”吃住用都是她自己的,二爷上门也只是客,怎算得外室?来兴又问:“那是咱们二爷的相好?”观竹沉吟说:“据我看,也算不上。”二爷对她倒是挺上心的,只是她对二爷却是客气中带着疏离。来兴弄糊涂了,“那她跟二爷到底什么关系?”二爷怎么让他上门给人当门子?

观竹没好气说:“我哪知道?应该是二爷在泉州认识的,据说救过二爷的命。还听说会说番邦话,这次受连累下狱,二爷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救出来呢。你管她是谁,小心伺候着就是了。”来兴叹道:“原来是咱们二爷剃头担子一头热啊!”怪不得这么上赶着讨好人家呢!

感情的事还不就是这么一言难尽,纠缠不清么。

不明觉厉

言悠悠安定下来,赶在衙门封印前去了趟鸿胪寺。快过年了,徐佑越发清闲,听下人说有人找,出来一看是言悠悠,笑道:“你出来了?”言悠悠点头“嗯”了声,“全赖朋友奔走出力。”他叹道:“没事就好。”言悠悠递过一个篮子,说:“徐大人也没少帮忙。”徐佑忙推辞说:“你乍逢大难,本就不易。我只恨自己帮不上忙,怎能再要你的东西?”言悠悠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酒水吃食罢了,想是徐大人嫌弃?”说着打开篮子,里面是一坛惠泉酒,十串香肠,两刀腊肉并一尾鲜鱼。

徐佑听她这么说,又见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得让小厮接过篮子。千钧又捧上一个布包。徐佑问:“这是…”言悠悠说:“这是千钧一点心意。我遭难期间,多亏大人关照,让她在鸿胪寺膳房帮厨,这才没有流落街头。还望大人不要推辞。”徐佑指着篮子说:“收这些已是过分,怎能再让你们破费?不可,万万不可。”言悠悠打开包袱,“不破费,只是自己做的棉鞋和袜子。我见大人总是坐着办公,脚下想必冷得厉害。棉鞋是加厚的,只适合家常穿着,袜子是用羊毛搓成的线织的,倒是很暖和。”

徐佑正缺鞋袜,只好说:“那就谢谢千钧了。”千钧忙摆手,指着袜子说:“姑娘…打的…”徐佑笑道:“没想到言姑娘不只是番邦话说得好,还这么心灵手巧。”言悠悠不好意思说“我只是会取巧罢了,这鞋子可是千钧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徐佑收了她们东西,很是过意不去,问:“你现在住哪儿?京城冬天这么冷,受得住吗?”言悠悠说住钱粮胡同,“还好,京城是干冷,不像南方湿冷湿冷的,就是常常刮风讨厌得很,冷的话就多加个火盆。”

徐佑笑了,“你们住钱粮胡同?我住隆福寺街。”言悠悠也笑了,“这倒是巧了,咱们竟离得这么近。”徐佑问她怎么来的,得知是雇车,说:“我这就要下衙回家,既是顺路,一起走吧。”他的小厮书墨赶着一辆马车过来。徐佑请她们两人上去,自己为了避嫌则和书墨坐在外面。言悠悠忙掀帘子说:“徐大人还是进来坐吧,外面冷得很。”徐佑不肯,只是说:“言姑娘坐好了,车子要动了。”书墨扯着缰绳吆喝一声,马车不疾不徐往前走去。

摸约小半个时辰便到了隆福寺街,言悠悠见车子还要走,说:“徐大人,我们就在这下吧。”徐佑说:“钱粮胡同在前面呢。”她忙说:“我要买点东西。”书墨停下车子。徐佑问:“言姑娘要买什么,我送你去。”言悠悠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对面摊子说:“想请这位老先生写几幅春联,还得买些烟花爆竹。”书墨见她们又是送吃食又是送鞋袜的,插嘴说:“这还用请人写?我家老爷春联就写得极好,以前家里好多亲戚都求他写呢。”

言悠悠笑说:“是吗?那我可要厚着脸皮求一求徐大人了,只是没有润笔费,不知这赔本的生意徐大人做不做?”徐佑笑道:“不过是几幅春联,姑娘说这话,真是羞煞我也。”言悠悠说:“那我回头买了纸送来?”徐佑说:“不用,这些家里都有,明儿写好了我让人给你送去。”言悠悠忙说:“哪有求东西还让人送的,赶明儿我买菜的时候顺路来取就是了。”书墨告诉她:“从这银楼拐进去右手第一家就是我们家。”言悠悠记下了,同徐佑道别后,到铺子里买了大小爆竹各色烟花不提。

过得两天衙门封了印,言悠悠估量着徐佑应该在家,带着千钧提了两色点心上门。一个老仆领着她进来。小小五间房,一眼就能望到头,言悠悠没想到堂堂鸿胪寺少卿住的竟然还不如她。书墨上了茶,说:“我们老爷正在吃饭,姑娘还请稍等。”言悠悠讶道:“这会儿才吃饭?早饭还中饭呢?”书墨无奈道:“自然是早饭,我们老爷老是忙得忘了时间,叫他他也不理。”言悠悠说:“不是放假了吗?怎么还忙成这样?”书墨说:“我们老爷放假才忙呢,不是关在书房里捣腾就是去城外察看河道农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工部任职呢。”

等了会儿,书墨去书房收碗筷,言悠悠跟了过去。徐佑正在找写好的春联,见她站在门口好奇地盯着书架上的书看,不好意思地请她进来,说:“里面乱得很,言姑娘不要笑话。”言悠悠见那些书都是什么《周髀算经》、《齐民要术》、《河防一览》、《灵宪》等专科著作,甚至连《本草纲目》都有,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则一律不见,倒是有不少古文策论之类的,顿时不明觉厉。拿下其中一本,封面虽然干净,里面却是页脚都卷边了,显然是常常翻阅,又十分爱惜,崇拜地看着他,惊叹道:“徐大人,你真厉害!”

徐佑淡然一笑,说:“若是其他人也像言姑娘这么认为就好了。”他少时读这些跟科考不沾边的闲书,没少受父亲责骂,后来中了进士,行动总算自由些,还有同僚说他“不务正业”。

徐佑出生于松江府一个小乡绅家里,少时在田边玩耍时就很留心观察地里的农作物,对农业产生浓厚兴趣。上学后经常翻阅一些农书,因农业跟水利、天文关系密切,水利、天文又离不开算学,于是进一步博览群书。他十六岁就中了秀才,二十八岁才中进士,这十二年间经历了好几次自然灾害,目睹了农人颗粒无收的惨境,因此崇尚实学,认为“天文、兵法、屯、盐、水利诸策,旁及工艺数学,皆可施用于世”,提倡经世致用。与时下读书人所奉行的“禅境顿悟、推崇理学”大相径庭,因此不被人喜,甚至有人还攻讦过他。他只得关起门来自己搞研究写著作。

徐佑满身书卷气,平时表现得温和儒雅,做的又是闲散官儿,言悠悠还以为他像其他读书人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想到喜欢农业水利这些,这可是另一个袁隆平啊,不由得肃然起敬,说:“徐大人,我虽是女子,不通稼穑,也知道你做的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别管其他人怎么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徐佑没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子竟有这番见识,有些感动地说:“言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言悠悠说:“徐大人忧国忧民是好事,只是也要注意身体,这么晚才吃早饭,可不是养生之法。”说到这个,徐佑被念叨惯了,当即垂头默然不语。言悠悠见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做小学生状,觉得可爱非常,忍不住凑上前一脸无辜道:“徐大人,你脸红了呢。”徐佑忙去摸脸,见她抿着嘴笑,知道上当了,无奈地说了一句“顽皮”,展开春联说:“你看看可以吗?”

言悠悠对书法可谓一窍不通,只觉那字笔力遒劲,端庄秀美,甚是好看,七个字的上联倒有两个不认识,忙说:“哪只是可以,简直是极好。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写得这么好的字呢。”她又不懂书法,不过是随口称赞。徐佑见她给自己的字这么高的评价,却是当了真,脸上溢出笑容,高兴地说:“还得再练练才行。”

言悠悠在他书房里左摸摸右看看,徐佑并不禁止,随她乱翻。言悠悠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夫人呢?”这里可不像后世,三十来岁还没娶妻生子那是不可能的。徐佑说:“我夫人过世了。”言悠悠又问:“怎么不续娶?”徐佑有些尴尬,只说:“两个孩子跟着他们爷爷奶奶在松江老家呢。”意思是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续不续娶也无所谓。言悠悠瞟了他一眼,环顾四周说:“怎么屋里连个伺候的丫头也没有?”徐佑这下是真脸红了,暗道她一个未嫁女子怎么问起这些话来。

言悠悠见他这样,方觉自己这话有歧义,她可没要打听他房里事的意思,忙解释说:“我是说丫头比小厮细心,能更好的照顾人。”徐佑松了口气,说:“我用惯了书墨。”经历刚才一番尴尬,言悠悠不敢乱说话了,拿了春联告辞出来。经过狭窄的庭院时,见一个老妈子坐在屋檐下用瓦片刮土豆皮,旁边放着一个刮了皮的白萝卜,筲箕里的豆芽只有小小的一把,应该是准备做汤喝,可见徐佑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北方过年有“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之说,言悠悠少不得入乡随俗,蒸馒头包饺子忙得不亦乐乎。此外她还让千钧打了些糍粑,外面裹一层豆粉,趁热吃甚是香甜,惹得来兴说这是南方的驴打滚。言悠悠装了一大盘让千钧给徐佑送去。

来兴见千钧提着个食盒,问她去哪儿。千钧指了指外面。来兴问:“给谁送的啊?”没见她们跟左右街坊有来往啊。千钧指大街上。来兴好奇是谁,二爷让他来这儿可不光是守门的,说:“你话都说不清楚,我陪你走一遭吧。”接过食盒,随她来到徐家,拿出大家奴仆的机灵劲儿,逢人就笑,见了徐佑忙磕头行礼,恭恭敬敬说:“我们姑娘做了家乡点心,让小的给府上送一些来。”徐佑说:“费心了。”让书墨打赏他。来兴一踏进这儿便知道徐佑不是有钱的主儿,忙说:“小的要是接您的赏钱,回去可没法交差。”徐佑只得罢了,让书墨带他下去喝茶。

一碗茶没喝完,来兴便知道了言悠悠和徐佑怎么认识的,甚至连徐佑三十一岁,表字廷益都打听到了。他只当言悠悠是感激徐佑的帮忙,暂且在一边观望,后来见她时不时地给徐佑送东西,还亲自上门帮忙准备过年的吃食,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跟观竹说了。

观竹让他盯紧点,转头便告诉了裴元。

情窦初开

裴元年二十八才从宫里回来。他父亲安平侯说:“你舅舅上京来了,你去看看他。”陆逊出身于赫赫有名的吴郡陆氏,是裴元母亲一母同胞的兄弟,此次是回京述职顺带打点来了。本朝陆氏虽式微,到底是百年大族,子侄众多,影响力不容小觑。

陆逊住在堂兄陆远家里,他妻子吴氏也一并来了。裴元见过陆逊,进来请吴氏的安。吴氏四十来岁,长得很富态,拉着他的手说:“好孩子,几年不见,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听说你如今在御前当差,越发出息了。”忙忙地让人上茶上点心。裴元坐着陪她说话。吴氏问:“你今年也二十二了吧?”说着摇头:“过了年就二十三了,还没着没落的。你的亲事,你那继母黄氏也不张罗?”裴元冷声说:“我的事不用她管。”黄氏母子生怕世子之位落到他头上,巴不得他不娶妻不生子才好呢,哪会替他张罗!

吴氏说:“她不管,你父亲也不管?”裴元只好说:“我不急。”吴氏叹道:“没娘的孩子可怜啊。俗话说,母舅为大。你们家的人不管,少不得我这个做舅母的来替你操心了。你再这么耽搁下去,你在天上的娘也不放心啊!”裴元不说话了。吴氏说:“我这次来,才发现你二堂舅的女儿竟出落的亭亭玉立,为人孝顺,脾气温和,性情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说完看着他。裴元顿觉头疼,敷衍道:“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吴氏说:“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要你中意才好跟你父亲提啊。”裴元只得随她来见陆远的妻子齐氏。

齐氏热情地招待了他,对身边丫头说:“去请小姐们来见客。”说话间来了妆饰差不多的三个姊妹,只有第一个年约十五六岁,可堪婚配,其余两个小呢。果然吴氏着重介绍了她:“这是你三妹妹语琳。琳儿,这是你元哥哥,小时候你们还见过的呢。”陆语琳冲他行礼,乖巧地叫了声“元哥哥”。裴元懒洋洋应了,心道别跟我装熟,陆家那么多人,小时候那点事谁还记得!趁人不注意狠狠瞪了她一眼,把她吓得花容失色。

裴元出去了。齐氏把女儿叫到房里说悄悄话,问她觉得怎么样。陆语琳先是低着头不肯说,后被问急了,懦懦说:“看起来好凶。”齐氏说:“他是武人,自然不像咱们家的孩子那样斯文。”又说起裴元的好处:“他是原配嫡子,安平侯的爵位迟早要落到他身上。如今又在御前领着禁卫的差事,年纪轻轻已是郎将,听说还深得三皇子赏识。出身好,样貌好,又有前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陆语琳半天才说:“他似乎不大喜欢女儿。”齐氏说:“你们才见一面,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便是一开始不怎么样,日子久了自然就有感情了。”儿女婚事本就由父母做主,陆语琳只好不说什么了。

吴氏苦留裴元吃饭,他不肯,推说家里有事。回去路上听了观竹一番话,也不回侯府了,掉转马头便往钱粮胡同来。冬天天黑得早,言悠悠正要关门,见他来了,说:“怎么这个时候来?吃饭了没?”裴元见她手里拿着封鞭炮,问:“这是做什么?”言悠悠说:“今儿我们那儿过小年,出门在外虽不像在家时那样讲究,好歹意思一下。”她本叫千钧去点,千钧捂着耳朵死活不肯,她只好亲自上阵,把爆竹平铺在地上,拿着支香伸长手臂远远去够那引线。裴元见她小心翼翼害怕的样子,站在背后出声吓了她一下。把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手一抖,爆竹噼里啪啦响起来。

言悠悠气得拿点燃的线香要去烫他,口里骂道:“要死你!”裴元见她恼怒的样子,哈哈大笑,三两步跑进屋里去了。言悠悠在后面追的直喘气,瞪了他一眼,把香插回香炉里。裴元见桌上酒菜齐备,说:“正好饿了。”言悠悠没好气说:“你倒会赶点儿。”让千钧多添一副碗筷,把最后一个菜墨鱼芋头汤端上来,说:“请入座吧。”裴元等不及直接用勺子喝了口汤,说:“鲜,就是墨鱼味道有点怪。”言悠悠哼道:“我喜欢。”这汤之所以鲜就是因为借着墨鱼的味儿。

都是些寻常菜式,裴元却好久没有吃得这么满足痛快过了。言悠悠说:“大过年的,你不回家吃饭,家里人不说你吗?”裴元抿了口酒,说:“怎么,不欢迎?”她忙说:“哪的话,欢迎之至,欢迎之至。”裴元斜睨她,“不见得吧?你最近不是跑那个什么徐少卿家跑得很勤吗?”言悠悠筷子一顿,疑惑他怎么知道,想起来兴,明白过来。怪道他这么好心一定要派小厮守门,原来是安插眼线来着!顿时不快,反问:“怎么,不行吗?”

裴元说:“没有不行,只是你也要注意影响,有什么事打发丫头小厮去就行了,何必亲自前往呢?”言悠悠冷眼看他,真当我住你的房子就是你的人了?大过年的不好吵架,忍耐着不说话。裴元见她又不理人,说:“你这性子也要改改,怎么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瞧?”言悠悠忽地站起来,说:“厨房在蒸馒头,我去看看。”过了年她还是另寻个住处吧,省得成天被人盯着管头管脚不自在。

裴元等了许久不见她回来,脸色慢慢变得不好。观竹在一旁伺候,小心说:“爷,跟姑娘家说话得和软些。”哪有动不动就训人的啊,这是追姑娘还是训下属呢!裴元没好气说:“你又知道了?”观竹嘿嘿一笑,“小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成!姑娘家就跟那鲜花一样,娇贵着呢,你得捧着哄着,才能开花结果,得偿所愿。要是劈头盖脸一顿风吹雨淋,不就枯萎凋零,什么都没有了吗?”他见裴元不说话,显是听进去了,又说:“小的以前也跟内院一个丫头好过,每常偷了空去看她,偶尔带个花儿粉儿什么的,她便十分高兴,那甜滋滋的味道现在还记得。有时候两人也生气拌嘴,吵完了总不能让姑娘家下不来脸啊?因此总是小的低头服软,哄得她回心转意。姑娘家都喜欢小意温柔。”

裴元倒不知道他还有这些事,连小厮的情史都比他丰富,好奇问:“后来呢?”观竹苦笑说:“嫁给别人了。”成了三少爷的通房。

裴元不语,拿着酒壶自斟自饮,只觉索然无味,全然没有刚才的快活舒坦。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在宫里值班常常想起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生气的样子都觉得可爱。那次她在泉州跳船逃走,他先是愤怒,继而挫败,更多的是反省——别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她为什么要逃?她是如此特别,成日活蹦乱跳,脾气又臭又傲,说话行事古灵精怪,那种感觉就像碰上了心仪的宝贝,是那么的新鲜有趣,让人忍不住想据为己有。

观竹出去转了一圈,小声说:“言姑娘在厨房烤火。”裴元看了他一眼。他嘻嘻笑说:“二爷,酒冷了,得找人烫酒啊。”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酒壶。裴元脸上神情有所松动,身子却是坐着不动。观竹知道他好面子,一溜烟走了。

裴元呆坐了好一会儿,下了好大决心,起身来到厨房,见言悠悠和千钧坐在矮板凳上吃东西,有说有笑的,咳了声说:“酒冷了!”千钧忙站起来,接过酒壶烫酒去了。这厨房本是做一大家子饭食的,言悠悠日常只做三个人的饭,因此显得很宽敞。千钧又收拾得干净整洁,灶里蒸着馒头烧着热水,热气蒸腾的,坐着倒比屋里还暖和。

裴元搭讪着问:“做什么呢?“言悠悠淡淡说:“烤芋头。”他坐在千钧的位置,伸手烤火,说:“你们倒好,躲起来自个儿吃好东西。”言悠悠没好气说:“芋头也算好东西的话,我管饱。”他说:“要是有鸟蛋就好了,那个烤着才香呢。”言悠悠说:“鸟蛋没有,鸡蛋倒有。”从角落的瓦罐里取了几个埋在灰堆里。她一开始使性子走了,后来才想起做主人的责任来,扔下客人就走怎么说都太过失礼,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呢。裴元寻来,她有了台阶下,自然不别扭了。裴元见她和颜悦色的,大为振奋,顺着鸟蛋的话题说:“我小时候淘气,有次上树掏鸟蛋摔下来,把胳膊摔折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说起小时候的趣事,自是有无数话题。言悠悠笑道:“我小时候跟阿婆住在乡下,没事跟人去偷瓜吃。晚上看不见啊,躺在瓜地里一滚,硌着了就摘。被瓜农发现追的四处乱逃,扭到脚也不敢停,回去一看,哎哟妈啊,肿的比馒头还大,好些天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偷的瓜全是生的,没一个能吃。”

裴元摇头说:“看你现在这样儿,也知道你小时候不是个安分的。”言悠悠皱鼻子做鬼脸说:“彼此彼此。”裴元笑了,一扫刚才的不快,心里痒痒的,真想捏一捏她鼻子,在她拧一把。为了讨她欢心,又说了几件小时候的糗事,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裴元头一次觉得这么有成就感,心想观竹那小子蛮有办法的嘛。

英雄救美

裴元得了鼓励,心情大好,当三皇子送他一篓外地进贡的苹果时,他忙分出一半让观竹给言悠悠送去。观竹长舒一口气,他家二爷总算开窍了。

苹果在这时代可是金贵物事,普通人家根本就见不着。言悠悠本不怎么喜欢吃苹果,在过了整个冬天一样新鲜水果都没有的日子后,闻着红彤彤大苹果的清香味高兴坏了。兴致勃勃做了个拔丝苹果,盛了些交给观竹,说:“这个趁热才好吃,且请二爷尝尝吧。”

裴元正烦着呢。他继母黄氏不知用什么办法搅黄了他跟陆语琳的婚事。陆逊来访时,安平侯拒绝了他结亲的提议,裴陆联姻自然告吹。这本是好事,裴元还庆幸呢,哪知黄氏回娘家拜年带了一个侄女过来,从此便在侯府住下了,像苍蝇似的日日盯着他的行踪,时不时来个偶遇和晕倒,花样繁多弄的他烦不胜烦,连院子都不敢出了。在外面他可以横行霸道,在家却不得不忍耐着。

见到言悠悠做的拔丝苹果,裴元心情终于好了点儿,总算她还有点良心,不枉他老想着她。尝了块觉得甜,不大合胃口,想起他父亲爱吃甜食,亲自给他父亲送去。安平侯裴迪四十来岁,做文人雅士打扮,爱个诗词书画什么的,文人的风流多情也是学了个十足十,屋里妻妾众多,除了这些别的倒没什么。他从小就是世子,长大顺顺利利继承爵位,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官做的普普通通,人也安分守己,从不出去拉帮结派惹是生非,搁在勋贵子弟里头是个给人没什么印象的人。

他对裴元孝敬的“拔丝苹果”有几分兴趣,问:“这是什么?倒没见过。”裴元说:“父亲尝尝就知道了。”他吃了一块,天气冷外面包裹的糖衣已经结了块,咬起来嘎嘣脆响,笑道:“这不就是苹果做的冰糖葫芦嘛!”裴元忙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吃个新鲜罢了。”裴迪又吃了一块,点头说:“味道还行,酸中带甜。难为你有这份孝心,你来找我想必不单是为了这盘苹果吧?”

裴元忙笑道:“父亲英明。”顿了顿低声说:“儿子的亲事还不劳外人操心。”裴迪把眼一瞪,“谁是外人?你母亲也是外人?”裴元垂头不语。他从没叫过黄氏母亲,见了面也不肯跪拜行礼,为这个小时候不知挨了多少打。裴迪见状怒了,“你母亲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们不操心,难道要你自己操心不成?我知道了,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背后又有人撑腰,自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连父母都统统是外人了!”裴元忙跪下说:“儿子不敢!”裴迪想起现在是过年,不好打骂他,横眉怒问:“那你什么意思?”裴元不敢起来,硬着头皮说:“父亲的意思,儿子也猜到一点。只是,只是也要儿子喜欢才成。”

裴迪嫌弃地说:“你又挑三拣四,成天这个不好那个不行的,别人还以为我们做父母的苛待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成天舞刀弄棒,粗人一个。人家堂堂翰林小姐,知书达理,还委屈了你不成?”上次陆逊来,话里话外说他是后爹,儿子的亲事都不管,弄的他很不高兴,又不是父母双亡,要他这个舅舅操哪门子的心!

裴元不敢反驳,面上却有些不好看,哼道:“不过是个小小翰林,这样的京里一抓一大把。”裴迪说:“你知道什么!翰林才是真正清贵之家,诗书继世,家风纯正,人家还不稀罕跟咱们结亲呢!”他从小喜欢读书,自己不是科举出身,却很敬重那些凭自己本事考出来的,翰林自然是个中翘楚。

裴元没好气说:“既然翰林小姐这么知书达理,出身清贵,儿子粗鲁蠢笨,可不敢高攀。”把裴迪气得半死,指着门口吼道:“出去,出去!”

裴元沉着脸出来,碰上裴卓拿着帖子来寻裴迪。他见裴元脸色不好,知道是挨骂了,幸灾乐祸说:“二弟,你怎么了?大过年的拉长着脸。有什么不顺心的说出来,大哥也好给你想想法子。”裴元浑身是火,冷笑道:“大哥倒有闲心管我的事。大哥手里都是谁的帖子?不知道有没有太子的?”裴卓脸色立马变得不好。自从上次泉州空手而回后,太子很是晾了他几个月,过年都没见他。

裴元也不看他,抬脚就走。观竹迎上来,说:“汝阳侯世子派人来请爷去听戏。”裴元不耐烦说:“不去不去!”观竹见他心情不好,说:“那爷回屋歇着?”裴元瞪了他一眼,“大白天的歇什么?”观竹忙赔笑说:“要不出去逛逛?”裴元哼道:“都回家过年了,有什么可逛的。”观竹想了半天,只好说:“那去钱粮胡同?”裴元心里一动,不说话了。

观竹见他这样,忙去把马牵来。两人直奔钱粮胡同,言悠悠却不在。来兴说:“姑娘说要赶庙会,刚走不久。”观竹说:咱们明天再来吧。”裴元却掉转马头,往庙会去了。

庙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言悠悠人还没挤进去,先碰上了麻烦。她不小心踩了人一脚,本以为道个歉便没事,哪知对方是泼皮无赖,见她跟千钧是弱女子,衣着普通,身边连个男人都没有,不怀好意说:“小娘子,踩了人说句对不住就完了?”言悠悠见他声气不好,说:“那你想怎么着?”他说:“我这鞋子是新做的,今儿才上脚就被你踩成这样,你总得赔吧?”言悠悠见他鞋子黑布厚底甚是普通,懒得跟他废话,问:“要多少钱?”

他心里暗乐,“连工带料我可是花了一百两银子。”

言悠悠立即怒目而视,“你这是讹我呢?”

他叉着双手走过来,一脸凶狠说:“我怎么讹你了?赔人东西天经地义。你给不给钱?”

言悠悠见他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样子,强忍着害怕说:“我不过是踩脏了你的鞋,并没有弄坏,你换下来,我给你洗干净就是了。”

他强词夺理说:“说谁没弄坏?大过年的叫你踩了一脚,多晦气啊,一整年都不吉利,这鞋子还能穿?我今年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都是你这一脚踩的,问你要一百两都算少的了!”

言悠悠又气又怒,厌恶地说:“没有钱。”

他嘿嘿一笑,流里流气说:“没有钱,那就拿你这小娘子抵,大爷我也不吃亏。”说着伸过手来要摸她脸。言悠悠躲开,气得脸都青了,见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只觉心寒。那人还想再动手动脚,千钧冲出来,用力推了他一下。把他推的一屁股摔在地上,顿时又羞又恼,眼中露出凶光,爬起来要抓她。言悠悠忙叫:“快跑!”主仆两人撒腿就跑。

没跑几步,言悠悠便被抓住了。那人不由分说给了她一下,骂道:“臭娘们!”千钧本已跑远,见她被抓,忙又转回来。言悠悠吃痛下啐了他一口,怒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这么多人看着,我不信你能杀了我!”他邪笑道:“杀你做什么,本大爷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冲众人说:“这是我媳妇,不听话逃出来,我要带回家好好教训教训。”围观的人里面有几个本要上前帮忙的顿时止了步。

言悠悠心都凉了。千钧捡了块石头冲上来就砸。那人揪住千钧,想要弄废她胳膊,不想千钧力气甚大,差点制不住她。言悠悠喘了口气,对准他下阴就踢,却被他躲过了。三人正打成一团,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得啪的一声,从言悠悠头顶飞过,擦着空气发出刺耳的响声,直有开山裂石之势。那地痞发出一声惨叫,抱头滚在地上。

言悠悠抬头,见裴元从马上跳下来,如见救星,忙扑上去,这才敢大声哭出来。言悠悠平日总是高高兴兴的,裴元见她哭成这样,心下更怒,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马鞭狠狠抽了十来下,直抽的那地痞到处翻滚,大喊救命。冬天衣服穿得厚,裴元嫌不解恨,扔下鞭子,伸脚在他肩膀上一踩,打着旋碾压。痛的那人撕心裂肺叫起来,肩胛骨碎成了渣。

这番惨叫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人。两人分开人群说:“怎么了?敢在我们的地盘闹事,把你们全抓起来!”裴元根本不看他们,把言悠悠带到一边安慰。观竹忙上前交涉。

言悠悠哭得他胸前衣服都湿了,有些不好意思,胡乱用手背擦眼泪。裴元忙按住她的手,抽出衣袖笨手笨脚给她拭泪。言悠悠被他擦的有些不舒服,撇过头去,掏出汗巾自己擦,看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担心地问:“没事吧?”裴元听她说话声音都哑了,越发心疼,放柔声音说:“没事,观竹应付得来。”

果然那两人听说裴元是左右卫郎将,禁军可不是他们五城兵马司惹得起的,问了言悠悠几句话,便把那地痞带走了。

柔情蜜意

裴元让观竹雇了辆马车,扶着言悠悠上去,见她不停揉着后腰,脸上露出疼痛难忍的神色,忙问:“可是伤到哪里?”言悠悠吸着气说:“那人踢了我一脚。”裴元怒极,回头见五城兵马司的人早已走得没影儿了,咬牙切齿说:“算他走远,捡回一条小命,不然定要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担忧地问:“要不要去医馆看看?”

言悠悠摇头说:“不用,没伤到要害,回去拿药酒揉揉就行。”裴元忙说:“我那里有药酒,治跌打损伤最是有效。”言悠悠看着他,想到他刚才像英雄一样从天而降,心里有一处柔软似水,又是感动又是欢喜还有点不好意思,捂着肚子说:“人家又疼又饿。”语气中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她可是特意空着肚子来庙会上吃小吃来的。

裴元探出身子,吩咐观竹买些吃的喝的来。观竹大概是听千钧说了,买了许多京城特色吃食,什么糖火烧、面茶、炸糕、豌豆黄、卤煮、炒肝、豆汁等应有尽有,把马车都铺满了。言悠悠各样尝了一点,有吃得惯的也有吃不惯的,好吃的就放在自己身边,不好吃的就扔给裴元。她小心翼翼尝了口豆汁,皱紧眉头咽下去,吐着舌头说:“还是那么难吃。”裴元鄙视地看着她,接过碗一气喝完,炫耀似的说:“这才叫京城人呐。”言悠悠想起那是自己喝过的,有点脸红,没好气说:“泔水。”裴元佯怒道:“敢骂我是猪,看我怎么收拾你!”捋起袖子要教训她。

言悠悠忙捂着腰叫唤:“疼!”裴元只得作罢,端起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左看右看,问:“这是什么?”这下轮到言悠悠取笑他了:“炒肝你都不认识,也配叫京城人?”裴元嫌弃地说:“什么东西,端出去,端出去。”观竹凑过来一看,笑说:“里面是内脏,老百姓吃的贱物儿,二爷自然不认识。”言悠悠说:“我要吃这个。”觉得味道不坏,吸溜溜吃着。裴元摇头说她“重口味”,“你专爱吃这些贱民吃的东西。”言悠悠立马反击:“你还爱吃动物吃的呢。”裴元瞪她一眼,“反了你!”言悠悠嘻嘻一笑,端过面茶讨好地说:“且请二爷喝一口暖暖胃。”裴元勉为其难尝了一口说:“这个不正宗。”观竹忙说:“庙会上的东西不过吃个热闹,二爷要想吃,我去赵记买去。”

裴元说:“大老远的买回来早凉了,就这么吃吧。”不用筷子不用勺儿,一手端着碗转着圈儿就着碗边喝。言悠悠见他动作娴熟好看,自己试了试,怎么都做不来,笑道:“不错,不愧是京城人。”

一行人吃饱喝足才回去。言悠悠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胃里暖了,腰上的伤都觉得不那么疼了。观竹取了药酒来。裴元想看她伤得怎么样。言悠悠推他出去,“不许占我便宜。”千钧给她揉伤口。裴元在外面只听得杀猪般惨叫。等揉完他进去,言悠悠躺在床上眼泪汪汪的,带着哭腔说:“疼死我了!”裴元难得见她这般柔弱依人的样子,两只眼睛像在水里泡过黑黝黝的又清又亮,仿佛要把人吸进去。空气中浓重的药酒味使他清醒了点儿,咳了声说:“忍一忍,疼一疼就好了。”言悠悠不说话,可怜兮兮看着他。

裴元见她双目泛泪,气息微喘,刚才大喊大叫,脸上肌肤泛着动人的红晕,说不出的可怜可爱,诱的人头脑发热神智不清。他像受了蛊惑,情不自禁亲了亲她脸颊,冰冰凉凉的,滑腻如上好的白瓷。言悠悠愣住了,见他还要亲,忙撇过头去,羞恼地说:“说了不许占我便宜!”裴元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馨香,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抱她。言悠悠推了他一把,竖起眼睛说:“你要再动手动脚,我恼了啊!”裴元见她生气背过身去不理自己,方回过神来,既忐忑不安又意犹未尽,小心翼翼喊道:“悠悠,悠悠…”除了呼唤她的名字,满腔的情意堵在嗓子眼儿一句都说不出来。

言悠悠被他喊的没奈何,只得翻过身,指着窗前的桌子说:“你那边坐着,咱们老老实实说话。”裴元厚着脸皮说:“隔的那么远,说话多累啊。”依旧在床边坐着。言悠悠见他笑嘻嘻盯着自己,那眼神炽热的像是要把她吞吃入腹,羞的不敢直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缠绵暧昧的气息,她只觉心跳越来越快,浑身都热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时会失控一般。她紧张的口干舌燥,心口沉甸甸的又胀又满,简直难以负荷。那种感觉是如此的奇妙,奇妙到连时间仿佛都停止了,像是一瞬,又像永恒。言悠悠不得不出声打破笼罩在两人身上看不见摸不着却确确实实存在的那种魔力,轻轻咳了声,说:“我渴了。”

裴元也不叫人,走过去倒了碗茶给她。言悠悠喝了一半,摇头表示不要了。裴元接在手里,故意就着她喝的位置喝了一口,明显实在调戏她。言悠悠脸腾地红了,捶了他一拳,啐道:“不要脸!”他脸上闪过笑意,却一本正经问:“我怎么不要脸了?”言悠悠气哼哼说:“你欺负我!”裴元突然凑上前,温热的呼吸吐在她唇边,慢悠悠说:“这才叫欺负——”作势要吻她。言悠悠忙往后一缩,滚到床里,离他坐的远远地,使劲打了几下被子,恨恨骂道:“你坏,无赖!”

裴元坏笑着伸长手臂要抓她。忽听得敲门声,她忙问怎么了。观竹见千钧莽莽撞撞坏了他主子好事,恨的剜了她一眼,代她说道:“千钧问晚上炒什么菜。”言悠悠忙打开门。观竹心虚站着,偷偷看裴元脸色,见他不像生气的样子,放下心来。千钧则拿着颗白菜站在那里比手画脚,平日吃什么都得言悠悠说了算,今儿又有客,她一个丫头可不敢做主。言悠悠忙说:“厨房有什么?我去看看。”按着腰逃离般走了。

裴元等了大半个时辰,饭菜便整治好了。有红烧猪蹄,腊肉炖萝卜,酸辣白菜,鸡蛋豆腐汤,另有一盘炸小鱼干,并一碗蒸香肠。言悠悠打趣说:“不好意思,怠慢了,都是贱民吃的东西,二爷且将就着用一些吧。”裴元用筷子点了点她,先挑没吃过的香肠吃,醇香适口,很有嚼劲,说:“有点咸。”言悠悠没好气说:“是让你下饭的,又不是当零食吃。”指着大半碗红烧猪蹄说:“这个是上顿剩的,你要嫌弃就不吃,过了餐倒是更入味了。”裴元忙夹了一筷子,笑嘻嘻说:“反正有口水也是你的,我不嫌弃。”气得言悠悠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这人脸皮怎么厚!

吃完言悠悠问:“时候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平时她跟千钧有什么吃什么,两三个菜便打发了。他一来,必得做六七个菜,又要喝酒又要泡茶,还要陪吃陪说话儿,是一件十分劳心劳力的事。裴元说:“你就这么盼着我走?我明天去给三皇子拜年,后天就要进宫当值。”言悠悠说:“这么早?衙门不都是要过完上元节才开始办公吗?”裴元叹道:“衙门是衙门,我们禁军看着风光,皇差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言悠悠说:“那干什么呢?怪无聊的。”裴元忽想起来,问:“上次你在牢里玩的什么纸牌,怎么个玩法?”言悠悠拍手说:“是了,过年玩这个正好。”忙取出来,“这个很简单的,玩一玩就会了,千钧都会。”把千钧叫来三人试着玩了一次,裴元大致摸清楚了游戏规则,说:“跟叶子牌有点像。”言悠悠说:“咱们也要有个什么赌注才好。”

三人各拿了些银子出来,千钧的言悠悠替她出了。主仆两人联手,合作默契,裴元自然是输多赢少,很快桌子上几块碎银就输没了。观竹在一旁慢慢看明白了,见言悠悠放水,故意让千钧走,嚷嚷说她使诈。裴元说:“我说千钧怎么老赢,原来是你在后面捣鬼。你们主仆倒是会哄钱。观竹,你也来,看是她们厉害,还是咱们厉害。”正月里取一取乐,没什么要紧的,观竹便坐下了。多了个人,又多了份热闹。四人说说笑笑,气氛很是热烈。

因是新奇玩意儿,加上美人在侧,裴元玩得都忘了时间。还是观竹说:“爷,外面梆子敲过三下了,明天还要去三皇子府上呢。”言悠悠听说,忙把牌收了,最后算钱,还是她跟千钧赢得多。裴元不服气地说:“下回定要赢回来。”言悠悠笑道:“随时奉陪。”

她趁裴元穿戴的工夫从里面取了个包袱出来,打开说:“你试试这个,看合不合适。”裴元见她手里拿着两只皮毛做的手掌样的东西,说:“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事?”言悠悠让他戴上,捏了捏手指,稍微有点长,说:“这是手套,鹿皮做的,戴上骑马就不冷了。这个可费了我许多工夫才做好的呢。”光是选料裁剪就废了不少皮子。

裴元戴上不一会儿手心就出了汗,赞道:“这倒是个好东西,就是手指有点不灵活。”言悠悠说:“写字当然不行,反正只是骑马用。”裴元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得意,这可是她主动给的,不像以前非得逼着才肯给他做件衣裳,见周围没人,一把搂住她说:“这个定情信物,我会好好收着的。”

言悠悠呸了他一声,挣扎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年礼送过了,可别再问我讨要了啊。”

裴元趁她不备偷亲了她一下,心花怒放去了。

争吵不休

闲时易过。看完上元节的花灯,年就算过完了。人也忙碌起来,该开铺子的开铺子,该去衙门的去衙门,该找事儿做的找事儿做。一个年过下来,言悠悠荷包瘦了一大截,她不得不想法子让它鼓起来。

这日她装了些苹果和几截香肠去隆福寺街找徐佑。徐佑刚从衙门回来,说:“都是街坊邻居,你来便来,带什么东西!”书墨接过去一看,咂巴着嘴说:“哟,苹果可是稀罕物儿,香肠也是好东西,又方便又下饭,我们老爷爱吃着呢。”上回送的那些,可算是给他们改善伙食了。徐佑有些不好意思,看他一眼,“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倒茶。”

言悠悠忙说:“甭客气,我又不是什么贵客。”书墨沏了滚滚的热茶,切了两个苹果码的整整齐齐端上来。宾主坐定。言悠悠说:“我今儿来,是有件事想麻烦徐大人。京城米珠薪桂,总不能坐吃山空。我长到这么大,什么都不会,单会说番邦话。可是我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就是想给人当通事也没路子。徐大人在鸿胪寺当差,消息灵通,可知道有什么新来的番邦人需要通事吗?”

徐佑见她上贡的苹果都能弄到,还以为她不愁衣食,原来也要担心生计,说:“才过完年,来朝贺的使者都回去了,这会儿我们衙门正是一年里最清闲的时候。若是有大食、暹罗这些海外使者来,我一定帮你问问。”海外使者来一趟不容易,除了使者团,会有不少商队跟着一起进京。使者团自有朝廷委派的通事官接待,那些商队就需要像言悠悠这样会说番邦话的人帮忙了。

言悠悠也没指望一来就有活儿,说:“那我就先多谢了。除了大食暹罗话,我还会说东瀛高丽话,西洋人的话也知道一些。”徐佑很是惊讶,“西洋人?可是白皮肤蓝眼睛的大西洋人?这个你也会?”言悠悠有些心虚,“会一点儿。”英语她可不太好,勉强能日常对话,再深一点就不行了。

徐佑问:“你怎么连西洋话也会?”大食暹罗这些话也就罢了,常有商队来往,大西洋人可是罕见得很,迄今为止,他也只见过一次。

言悠悠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大西洋人,不知该怎么说,只好闭嘴不语。好在徐佑并不追问,只是叹道:“言姑娘真是聪明好学,多才多艺,我们鸿胪寺的通事官最多只会说三种话。你有这样的本事,应该为朝廷效力才是。”言悠悠心想,我毛笔都不会拿,满篇错别字,为朝廷效力?别给朝廷丢脸还差不多。

过了十来天,书墨赶着马车来找她,说:“我们老爷请姑娘立即去一趟鸿胪寺。”言悠悠忙带上千钧随他去了。徐佑见了她说:“今儿有几个东瀛人来办手续,他们带的通事是自己人,中国话说的不差,风俗人情则半懂不懂。他们要在京里待不少日子,需要一个当地同事,我举荐了你,这才派书墨急急忙忙把你叫来。”

言悠悠忙谢过他,进来一看,竟是熟人。藤原能信笑道:“言姑娘,咱们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言悠悠也笑了,“可见咱们有缘。”徐佑没想到他们认识,言悠悠自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通事的活儿。藤原能信说:“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我们一行人在京城的衣食住行就交给你了。”言悠悠一边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一边让千钧赶紧去叫来兴来。她对京城也不熟,怎么知道哪儿好吃好玩?来兴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又在侯府办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认识,他才是真正的地头蛇呢。

藤原能信办完手续出来,说:“大周皇帝允许我在京城待三个月。我现在住离这儿不远的八方客栈。住客栈不方便,吃的也不习惯,因此我想租房子住。”言悠悠忙说行啊,得知他们一行四十多人,其中有一个姬妾和几个侍女,其余的都是武士和下人,说:“那得租个大宅子才行。”问他有什么要求。藤原能信说:“价钱不是问题,要宽敞点清净点,住的舒服。”言悠悠想着他们既然不差钱,事情自然好办,答应过几天就给他消息。

藤原能信要请她吃饭。言悠悠以为有事商量,没有推辞,给千钧和来兴留了话,一行人去了附近一家酒楼。鸿胪寺一带的人见惯了各国来的稀奇古怪的使者,酒楼小二对于这些东瀛人的到来只多看了一眼,并不好奇,熟练地招呼他们坐下。

席间藤原能信问:“请问裴公子是不是也在京城?”言悠悠这才明白他的目的,点头说:“他去年八月就回京城了。”藤原能信表示他想跟裴元见一面,问她能不能帮忙。言悠悠心道你倒精明,说:“他现在在宫中当值,不能随便出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他。”藤原能信本是猜测她跟裴元关系匪浅,这下越发肯定了,对她也客气起来,忙说:“不急不急,只要姑娘肯帮忙就行。”

快吃完时千钧和来兴找来了。言悠悠把来兴叫到一边,问:“你想不想赚钱?”来兴心说这还用问吗,他可是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呢,点了点头。言悠悠指着里面说:“你也知道我会说番邦话,现在有东瀛人雇我当通事,领着他们在京城吃喝玩乐。我才来,人生地不熟,咱们合作,得的钱一人一半,如何?”来兴没想到跟着她还有这样的好事,那些东瀛人远渡重洋来京游玩必是有钱的,出手自然不会小气,活儿不累钱又多,忙不迭答应了。

言悠悠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这件事你不许告诉裴元。”来兴顿时左右为难,他既想挣钱,又不想违背裴元的吩咐。言悠悠诧异他竟然没有一口答应,说:“其实你告诉他也没什么,我又不是他什么人,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他来管。不过是不愿起争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你睁只眼闭只眼,咱们互利互惠,岂不是好?”上次裴元因为她多去找了几次徐佑,两人大过年的闹不快,她便留了个心眼,要让他知道她又去找徐佑帮忙,只怕又有得吵,干脆不让他知道。

来兴仍犹豫不决。言悠悠只好说:“得了得了,你不就是怕他怪罪你吗?他若问起来,有我呢。只是他若不问,你也不许提。”

当来兴不过带那些东瀛女人去了几个卖首饰裁衣赏的铺子便分得了五两银子时,财帛动人心,自然是倒向言悠悠这边,什么都没说。言悠悠则顺势收服了来兴,把他拉上自己的贼船,再也不怕他跟裴元打小报告了。

言悠悠和来兴忙了十来天,帮藤原来信在城东找到一栋三进的宅子,又帮他们搬了家,该添置的东西都添置了,能赚的钱都赚了,裴元就是知道也晚了。

藤原能信一心想见裴元,见言悠悠许久没动静,让姬妾送了她一套贵重的黄金首饰。言悠悠拿人手软,在裴元来钱粮胡同时,告诉他自己碰到了藤原能信,说他想见他。

裴元问:“什么时候的事儿?”他自从升了郎将,调到前朝值守后,便改成当四天班歇两天。言悠悠说:“前几天啊,我还帮他找房子了呢。”他有点责怪:“你怎么没跟我说?”言悠悠没好气说:“你不是在宫里吗?怎么跟你说?”他又问:“在哪儿碰到的?”言悠悠有点语塞,“就街上啊。”裴元追问不休:“哪条街?偏这么巧。”

言悠悠快编不下去,说:“他东瀛人,打眼嘛,老远就看到了。”裴元不大高兴,“你又出去乱跑,庙会上的教训还没受够?”言悠悠心道难道你要我整天关在屋里?说:“我带了来兴。”裴元说:“回头我派两个侍卫跟着你。”来兴只是小厮,动起手来只怕还不如千钧呢。言悠悠把脸一沉,“不要!我有千钧。”

“千钧是女流,力气虽大些,碰到真正的练家子——”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言悠悠突然发火:“我说了不要!”

气氛顿时一僵。

裴元冷冷看着她,问:“为什么不要?”言悠悠不说话。他又问:“你为什么要帮藤原能信找房子?”言悠悠不理他,站起来就走。裴元一把拽住她,“你缺钱,跟我说就是了,我不喜欢你出去抛头露面。”

言悠悠冷笑一声,“笑话,你不喜欢,我就要照做?你以为你是谁?”

“你非要激怒我是不是?”裴元气得双拳紧握,脸色铁青。

一阵无力划过言悠悠的心头,他根本没有明白她在气什么。“我缺钱,自会凭自己的本事去挣,为什么要你给?你把我当成什么?小妾抑或是外室?”

心烦意燥

裴元语塞,半晌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换了个柔和些的说法:“你这样成日往外跑,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怕有什么用?我首先得养活自己啊。”言悠悠绷着脸,顿了顿又说:“你帮我我很感激,可是救急不救穷,我手脚俱全,总不能事事都靠你。”

裴元又不是傻子,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却觉得不过是些阿堵物罢了,她成日在外面奔波劳累赚的那点子钱,还不够他打赏下人的,不以为然地说:“靠我又怎样?又不是养不起你。”

言悠悠蓦地转过脸看他,心寒地想,他不过拿她当个玩物罢了,全然没有为自己想过,幸好没有跟他牵扯太深,用力吸了口气说:“你说的对,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注意点好。你常来这里,被街坊邻居看在眼里,已经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我了。以后没事,咱们还是避着些吧。”

裴元阴沉着脸怒道:“你这是要跟我断了来往?”

言悠悠没什么表情说:“不敢,裴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岂敢忘恩负义?来日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你我孤男寡女,未免惹人闲话,还是少来往的好。有什么吩咐,差人说一声便可。”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她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裴元顿时又恼又恨,只觉颜面大失,气得口不择言:“你以为你是谁?不知哪里来的贱民,水性杨花,不知廉耻,当本大爷稀罕你?本大爷瞎了眼,才会救你这个白眼狼!”

言悠悠被他左一句水性杨花又一句不知廉耻骂的火冒三丈,意欲分辩,却想起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忍着气说:“民女粗鄙无礼,不敢污了公子贵眼,这就走。”说完跑回房,把门一关。这地方不能住了!

裴元见她走了,越发暴跳如雷,冲过去踹了一下,直把那门踹得摇摇欲坠,落下许多灰来。观竹见闹得不可开交,裴元还欲再踹,忙抱住他说:“二爷,仔细踹疼了脚。”裴元犹不解气,还在说:“给我把这门拆了,看她能躲到哪里去!”观竹赔笑说:“又不是来砸场子,哪有拆人家门的道理。二爷消消气,奴才给您倒杯茶润润嗓子。”哄着裴元出来。裴元被外面冷风一吹,头脑冷静下来,甚觉丢脸,心烦意燥走了。

言悠悠趴在床上委屈的直掉泪,听见千钧在外面拍门喊她,擦干眼泪打开门说:“快去收拾东西,咱们宁可露宿街头也不要寄人篱下!”千钧见她把衣裳首饰搬出来,一股脑儿塞进箱子里,知道不是闹着玩儿。她见裴元动不动就骂人踹门凶得很,自是站在自己姑娘这边,忙去收拾杂物。

来兴见千钧走进走出搬东西,问:“你干什么呢?”千钧闷头闷脑往前走,说:“搬家!”难得没有结巴。来兴大惊,“好端端的搬什么家!”裴元和言悠悠大吵一架的事他自是知道,今儿吵明儿说不定就和好了。她们要真赌气搬走了,回头二爷还不得生吃了他!也顾不得许多,跑到上房隔着门说:“姑娘,二爷他不过是在气头上,过两天就没事了,您可别意气用事啊。”

言悠悠哼道:“意气用事?在这里看人眼睛鼻子过日子,行动受限,当我很自在么!”来兴不解说:“可是这宅子好歹是您自己的,您要搬了,住哪儿?租人家屋子住,不是更不自在吗?”说的言悠悠愣了,停下手里正在打包的活儿,走出来问:“什么这宅子是我的?不是你家二爷的吗?”

来兴说:“不是您托我家二爷买的吗?听观竹说,您还给了他三千两银子呢。”

言悠悠心头猛地一震,说:“你去把观竹叫来,我有话问他。”来兴以为她想支开自己,答应一声,守在那儿就是不动。言悠悠只得说:“行了,我不会跑了的。”又高声对千钧说:“先不搬,把东西都放回去。”千钧也不知她为什么改了主意,只好照做。来兴见她这般,只得骑马去了趟侯府。

没过多久观竹来了,把裴元收了她钱却给她置宅子一事说了,又说:“我从没见二爷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过,得了点什么便巴巴地给姑娘送来。也只有姑娘敢跟我们二爷这么吵,换了别人,早没命了。偏二爷拿姑娘没辙,可见是真心喜欢姑娘才会如此。姑娘也该为二爷想想才是,在宫里当值累了这么些天,好容易来了,兴高采烈的,偏姑娘一盆冷水浇下来,换谁都得生气呐。”

言悠悠不语,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思绪万千。以裴元恶劣的性子对她能做到如此,可谓是难得了,偏偏这份好里夹杂些许可恶。比如明明是给她买的宅子,偏不说,故意耍着她玩儿,真是叫人欢喜也不是,气恼也不是,弄的她连主意也没了。

裴元沉着脸回了自己住的行思院,下人见他脸色不好,全都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着。傍晚大丫头玉珠进来,见屋里黑漆漆的,一点声响都不闻,也不知他睡了没有,轻轻喊了声“二爷”,半天才听见他翻身,忙说:“老爷打发人来请二爷过去吃饭。”

“不去。”

玉珠绞了热毛巾给他擦脸,柔声说:“前儿见太医来咱们府上,听说是老爷身子不大好。”裴元眉毛一皱,问:“老爷怎么了?”玉珠忙说:“奴婢不在前头伺候,不知具体情况。”裴元只得打起精神去了前厅。

不但安平侯裴迪在,连裴卓和裴睿也在,见裴元来了,只裴睿站起来叫了声“二哥”。裴元胡乱应了声,当着裴迪的面,再不情愿也得冲裴卓喊“大哥”。裴卓受完他的礼,这才笑道:“二弟来了,快坐,三弟也别傻站着。”

裴迪看着三个比自己还高的儿子,甚是高兴,说:“都坐下都坐下,咱们父子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卓儿,你在太子殿下手下办事还顺利吧?”裴卓忙站起来回话:“太子殿下仁慈,儿子受益颇多。”裴迪点头,问裴元:“你在宫里一切可好?”裴元答:“甚好。”又问裴睿:“你书读得怎么样了?最近忙着,也没工夫考你。”裴睿是小儿子,最受宠爱,嘻嘻笑道:“书院的老师让儿子明年下场试试。”裴迪笑了,“看来是进益了。为父可指望着你考个功名回来,好给咱们祖上增光添彩呢。”裴睿作揖,“儿子尽量。”

把裴迪逗笑了,说:“看到你们一个个长大成人,裴家后继有人,为父老怀甚慰。拿酒来,今儿我们父子要把酒言欢。”裴元诧异,今儿父亲怎么这么反常?他可不是那种能跟儿子喝酒聊心事的父亲,看来是有话说。果然三杯酒下肚,裴迪说:“你们都大了,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只有一点,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立场你们都不能忘了自己姓裴,万不可自相残杀。”说着眼睛看着裴卓和裴元。

裴元知道父亲大概是从哪儿听到了一些风声,敲打他们呢。自从在泉州跟裴卓决裂后,兄弟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过年都没说过一句话。三兄弟都站起来,齐声说:“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裴迪满意地点头,说:“我老了,最近颇觉精力不济,只盼着你们兄弟同心,有所出息,莫丢裴家列祖列宗的脸才是。”三兄弟忙说:“儿子不敢。”

裴卓说:“父亲年富力强,正当壮年,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怎么说起这些丧气话来?弄的儿子们心里跟着难过,该罚酒一杯才是。”

裴迪有些名士脾气,不但不以为忤,还笑道:“好好,为父自饮一杯。”裴卓最清楚他的脾气性情,说:“光是饮酒甚是无趣,也要有个什么助兴才好,不如咱们来行令吧?”裴元听到这个就头疼,抢先道:“投壶吧。”裴迪不说话。裴卓看了他一眼,说:“投壶地方摆不开,再说大晚上的,父亲眼睛也不好使啊。还是换个别的吧,依我说,令官随意指定席上一件东西,或诗或词或曲不拘做个什么,岂不有趣?不但打发了时间,做的东西抄录下来,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裴迪说:“这个好,玩乐的同时又考较了你们功课,一举两得。”

裴元恨得牙根痒,这不是成心要他出丑嘛,说:“父亲,儿子不喜读书,您是知道的,还是先回去了。”裴卓忙拉住他,笑道:“咱们自家兄弟玩乐,便是不会,多喝杯酒就是了,谁还取笑你不成!”裴迪最是附庸风雅,人一少就没意思了,说:“你大哥说的是,作诗你不会,喝酒也不会?”裴元只得坐下,被刻意刁难的裴卓灌了一肚子酒。

昏昏沉沉回去的路上,又碰上了黄氏那个侄女黄落英。

纷纷登场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裴元喝多了,头昏脑涨,浑身燥热,没有直接回行思院,而是到花园里吹风散酒。夜晚天气虽冷,已不像寒冬腊月那样冻的人骨头疼,风也收了锐气,吹在脸上像杨柳拂过,早没了刺痛感。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裴元吹着轻柔的夜风,有一瞬间的感慨。忽地打了个酒嗝,满身酒气上涌,他踉跄了一下,忙扶住岸边的一棵树。脚下的石子滚进湖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月光下泛起阵阵涟漪。忽听的对面亭子传出一道娇斥:“是谁?”裴元不理,寻了块石头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