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深切痛苦地思念着他,是思念让她走到今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云琅,她站在舟中,手上握着一朵荷花。她蓦地流了许多鼻血,血液顺着手心滴在了那朵荷花的根茎上。她颤抖着把那朵花递给了岸上的少年,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离开她时,也是这样大的年纪。她声音嘶哑,酸涩得五脏都快要挤出来,“荷称君子,吾见汝端明秀雅,赠君此株,聊表寸心。”

原本,这是一段太正经、太合乎话本的邂逅,忍冬想起时,都几乎被自己感动了,这辈子,说出这么一番文雅端方的话,也并不那么容易,可是,荷花中却羞答答地露出一只绿肥绿肥的毛毛虫,被雨水砸得一哆嗦,爬到了云琅的虎口上。

云琅蜷手握住了毛毛虫,斯文有礼地说:“谢殿下,臣很喜欢。”他带着毛毛虫走了,忍冬和手里的荷花一起发呆。

这样一段往事依旧无法解释她喜欢他的缘故,可是却足够回答成泠的问题。

“他是我的心上人,这才是他做对的唯一的一件事。你瞧他不过如此,可是在我眼中,他却是天地至美。而天地至美,本无常主。所以,他迟迟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二十八岁的时候,忍冬的生命中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她的父亲死了。第二件,她变成了帝国的大长公主,她的嫡亲兄弟继位了,年号胜文,称景宗。

而第三件,西突厥攻打大昭,战火连绵,满朝哗然,小将秦鼎崭露头角,请战西突厥,云琅作为监军,跟随到了战场之上。朝中理宗时期的老臣一直瞧云琅不顺眼,新帝践祚,政局未稳,短期之内,本应求和,可云琅却力排众议,带着秦鼎和十万将士去了战场。

与西突厥交火的前三战,云琅都输了。被先帝架空了权力的一众老臣趁机挑拨,景宗性子绵软,便疑了三分。当时国内舆论,儒生、道徒压倒性地在骂云琅:“黄毛小儿,不堪大任,急功近利,不啻叛国之徒。”

忍冬走到外城,时人纷纷骂云琅,奸相卖国之说络绎不绝。傍晚回府之时,陛下已命人查抄了相府,撤了云琅之职,命边塞守将秋大林羁押云琅回京。

相府中,值钱的统共只有五件衣裳和几串铜钱。如此寒酸的三公,世所罕见。众臣却叫嚣道:“云琅定是携了家产而逃,本就预备借突厥之乱谋反。”

一时间,众志成城,积毁销骨,云琅的三件常服和两套朝服摆在太极殿之上,就等景宗下定决心,一把火烧毁。

忍冬戴上她的青鸾冠,穿着那身绣着太阳和乌鸟的青黑直裾朝服,走到自己的弟弟面前时,这个年轻的天子笑了。他说:“皇姐来得正巧,云相此人不可信。朝中一心,今设祭礼,来日定除此乱臣贼子。”

忍冬也笑了。她站得那样挺拔,少年时的碎发现在都变成了柔顺漆黑的发丝,它们不再乱跑,安安静静的。她抱着那叠薪柴之上的衣裳,朗声道:“陛下,臣心中有惑,还请陛下解惑。”

天子与青城是亲姐弟,心中虽不悦她此刻出现,却挂着笑敷衍道:“皇姐但说无妨。”

青城抬起了头,“依照诸大人所言,云琅此人,定然狡诈坚毅非常。他五岁通读百经,六岁中童生,七岁拜入太傅门,八岁研习帝师术,垂髫辩输三大儒,十岁连中小三元,十三初入帝王门,年弱而无加薪爵,十六终于跃龙居,矢志不做三国婿。尚书阁中理政事,东方既白仍未眠。为官曾有千斗俸,养活万家贫儿郎。朝中三十中郎将,云相哺育十之八。三届状元探花郎,见之皆敬为恩师。黄洛两水决百年,狡儿六载千秋业。蜀陇旱涝常年灾,王君寝食皆不安。云氏定得疏水法,粮供流民仍有余。一朝战火烽烟起,转脸便做叛国郎。仁君忍弃学士恩,门生尽唾上师衣。

“众君既然皆有将相才,今日羞辱云琅之时口舌朗朗,昨日敌入家门,为何充耳不闻,满朝缩头?他自幼如此聪颖坚毅,世所罕见,为何先帝驾崩时不趁乱举事,反倒如今才兴窃国之心?臣实在糊涂至极,还望陛下解惑,究竟是云白石的心太善变,还是陛下和大人们太过明察秋毫?”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朝中济济满堂,却忽然都安静了。老臣涨红了脸,指着青城骂道:“女子何故上朝堂?牝鸡司晨者,陛下岂可听耳!她来此,不顾廉耻,是为了自己的情郎,诸君,莫要被她哄骗了!”

天子挥了挥手,咬牙道:“皇姐退下,寡人可宽恕你犯君之罪,但尔终不可为了私情,让忠君之臣寒心。”

青城又笑了,她的笑容好似一层薄薄云气挡不住的热烈朝阳,眼睛明亮放肆得惊人。她说:“天下万民皆知,云琅是我青城心心念念的情郎。吾与情郎心意相通,他平生知己只我一人,他是我,我也是他,尔等今日烧他衣衫,不过懦夫行径,何妨烧了我这三国之主泄愤?”

景宗的脸色变了,怒斥道:“皇姐,莫要儿戏!”

青城却变了颜色,冷笑而似不惧身后刀枪剑戟、千军万马,掷地有声道:“他们若是忠君之臣,我便坦然做奸佞之君,又何其欢喜!今日我烧己身为云琅辩白,若从头至尾未曾发声,足见吾心之坚忍同云相之诚,只愿陛下再宽限云琅十日,十日之内,云琅倘使未大捷,陛下再作处置如何?”

青城从侍卫手中夺过火把,站在薪柴之上,闭上了眼睛。

太极殿上,火焰轰然燃起的时候,所有人的脸庞都被那明亮灼痛了。他们都说他们从未瞧过这样胆大妄为,这样大逆不道,这样不识好歹,这样…痴情的女子。云琅的门生似有触动,心中惭愧,哭倒在一殿之上。

“皇姐!”年轻的天子惊呆了,他瞧着橘红嚣张的火焰蹿上了姐姐的朝服,喉咙梗了半晌,才颤抖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是,他终究没有下旨救火。天子握紧了拳。

众人看着火焰中眉毛也被燃着的忍冬,都不忍地闭上了目。

忍冬觉得很痛。她咬紧了自己的牙齿,努力让自己忽略这种痛。她抱着那叠衣服,缓缓地把它们攥在自己的胸口之上,却想起了云琅的拥抱,心中酸涩得很想哭。火苗缠上她的手指和那叠衣服时,烈火中,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了。她那样想念他的拥抱,怀念得如同那些辛苦茹素的日子瞧见糯米肉的一瞬间。她知道,他必定曾经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抱她入怀,那样珍重,那样怜爱。那或许是他们的前世,只有她记得的前世。人说讲虚妄之事是因无知,只有忍冬知道,她划定了一个虚无的前世,只是因为,太想得到。

当烈火烧遍她的全身,她想,她确定,她上辈子欠了云琅,只是,从未想过,欠他这样多。

忍冬不知,自己竟还能活着,可是,当她睁开眼时,人间已经变了天。她昏迷了不知多久,听说,云琅在那十日之内大败突厥元帅忽而朗,之前三战皆败不过是诱敌深入之计,如今早已战胜回朝,听说,她的母亲庆德太后对天子极度不满,听说,听说…青城殿下已然薨逝。

忍冬被母亲接到了身边,保护了起来。她住在侧殿一个小小的院子中,孤独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生辰。直到她三十三岁的时候,她的弟弟景宗听说因为行事不当,被太后怒斥,次日,百国诸侯便联名上书,希望天子退位。云相退朝,闭门不理此事,无论诸王谁请,一概不纳。

再后来,又过了些日子,听说她的弟弟病逝了。新一任天子,是她的侄儿,景宗的嫡子成汕,人称真宗。

她若还“活”着,恐怕已成“长又长公主”。

太皇太后娘娘宫中没有铜镜,是一件世人皆知的事。如同太液池畔的双柳墓,竟然因为当今的帝后邂逅于斯,如今已经成了天下万民心中有名的姻缘圣地。这个载着她那样绝望的爱恋和不堪的少年时光的曾经,就这样,随着她的死亡,也渐渐逝去了。

她的母亲垂垂老矣,抚摸着她的面庞,流泪道:“我儿若颜色如故,此时想必也已生了皱纹。”

忍冬少年时就一直闯祸,一把年纪才肯消停了。她一直觉得她爹是不世出的明君,她娘是史册排名前三的贤后,从他们忍了她这么久,从没有亲手宰了她,就可见一斑。

忍冬挺沮丧的,自己这么个鬼模样,烧焦得连皱纹都不长,那些曾经有过的,只有公主殿下才有的霸道和单纯,似乎早已随着恭桶倒进了粪坑。

她喜欢云琅的第十五年,已经足足有五年没见过她的情郎。她知道云琅也许没有忘记自己,因为她为他争取的十天就这样变成了一辈子。

可是,依照云琅素来的模样,没有忘记也仅仅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忘记。

太皇太后去世了。国丧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太后,也就是她的弟媳带着三尺白绫来了。她恨了自己很久,如果不是自己这个长姐,也许到现在,她还是皇后,而非太后。

忍冬觉得人虽固有一死,但他娘的绝不是这个死法。所以,忍冬带着金银珠宝,很大气地从老娘给她准备的地道逃跑了。

外头的人间终究是太平了,比五年前的人心颓靡不知好了多少。她隐姓埋名,置办了宅子,又喜气洋洋地做了云相的邻居。

第一日,她命人给云相府送了一把热情洋溢的菠菜,重新调戏到心上人,她乐不可支。第二日,她又命人送了一把新采的粗绿野草,想起云琅那张困惑无奈的脸,忍冬窝在椅上十分开心。

她很喜欢读些志异怪闻,但是自从被火烧了,眼睛便不大好使了,命账房先生念了几段,终觉有些不是味道,便作罢了。

夏日的黄昏,漫天的橙红云霭,染了整个院落。黑暗之前最后的光明让人那样眷恋。昏昏欲睡的忍冬似乎是惊怔间才想起,她的美人椅不在了,她身旁的那些陪伴了她半辈子的小美人们也都不在了,一睁眼,终究物非人也非了。再也没有人不停地挥着手帕,对远方的她温柔道:“殿下,这里,也可以瞧见云郎呢。”

她叉着腰,踩在竹色的摇椅上,意气风发地张大嘴时,对着隔壁竹影婆娑的院落,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无论是爱还是恨,她都无法再告诉云琅。

那一场火,烧坏了她的嗓子。

云琅常常在竹林中走动,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他常常站在林中读书,林影斑驳时,沙沙作响时,忍冬便坐在泥土上,双手抱膝,听他念书。

云琅似也喜爱那些鬼怪狐灵,常常读些此等异闻。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中,一些字句却已带了吸引人的温柔。

“时有雨,张生背书奔于荒野,四郊悄然,只闻乌啼。夜半子时,隐约灯笼,红黄四提,无有归依,遥遥荡来。生大骇,跌步而陷污泥,瑟瑟不能举身。久,陡然睃目,笼中竟非火色也,盖美人抱珠环舞,皆烛芯高低,莹润不可方物。生痴怔,触之,却轰然火光,付之一炬。”

忍冬听得入迷,一墙之隔,云琅读到“轰然火光,付之一炬”,突然想起什么,沉默了下来。第二日,他已换成别的故事。

忍冬翻遍了藏书,却找不到那些故事的源头。他总是讲着教忍冬开心的故事,书里的书生和妖怪全是圆满的结局。院中的桑葚果子熟了,她握着一大把,边吃边听故事,看着满手的红紫,料定嘴唇也是这等妖怪颜色,云琅再一本正经没有语调地念着书生迷上了哪家的妖怪,便显滑稽了。故事就是故事。忍冬笑得乐不可支。

她决定吓他一吓。她教下人寻来了野猪牙和灰色兔耳,嘴上、指甲上涂满了桑葚汁。晡时,晚霞漫天的时候,忍冬爬上了院墙。她的记忆一闪而过,前世兴许也有这样忐忑的时候,院墙让人心颤,只是因为隔壁风光秀美。

云琅背对着青苔满布的瓦壁,手中握着一本书,颀长的手指点在了书页中的某一处。他靠在竹树上,认真地念着什么,她模模糊糊地瞧见他的影子,便从院墙上栽了下来。

竹叶似乎也受了惊吓,全落在了云琅的直裾长袍上。

云琅没有转身,他继续读着:“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

然后,果真有个兔耳獠牙的黑色妖怪踩月而来,从背后缓缓又缓缓地踮脚抱住了他。她的泪水全部沾在了他的长衣之上。若是她还能美如秋水,清如山河,还能时时刻刻寻着理由见到他,该有多好。

这是忍冬这辈子第一次抱云琅。云琅怔了怔,书掉在了厚厚的竹叶之上,瞳孔一瞬间放大,握着书的手有些晃动。他低头看着环着他的那双手,枯瘦焦黑而伤痕斑驳。

云琅闭上了眼,他轻声道:“殿下,臣曾说过,对于殿下的靠近,臣不能忍受。”

忍冬六十七岁的时候,按照纪元,是喜欢云琅的第四十九年。那一年,并没有什么大事,除了,云琅离世。

他临终的时候,她没有去。世人相传,云相临终时面目十分安详,他无愧万民,含笑而终。忍冬想起了自己还年轻时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说她在蔷薇丛中对云琅一见倾心,她依旧没有那刻的记忆,只是现在仔细想来,这辈子,兴许只有那一刻,自己才和云琅真正的心意相通。

那时,蔷薇丛中的小殿下忙着东挑西拣,蔷薇丛外的小状元忙着低头喂鱼。还身为少年人时,瞧着这世间,真的真的很无聊。无论是嫁人,还是考取功名,都一样无聊。而人生最快乐的一日大抵便只在死前的那一日。将死之时,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觉得这样有意思,只因知道,明天再也不会继续。

他们未曾互通情谊,他们不是夫妻,所以,一生都是那一墙之隔。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失去声音,还在太液池奔驰的时候,每一日问云琅的问题。

云琅,这件周代的爵你觉得如何?是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