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弥天大谎正撒得兴起的方中图听到他的语调异常,这才专注的看了知府一眼,却见他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额头渗出冷汗,双手也微微哆嗦着,一对盯着少年的眼睛里有抑不住的慌乱。

方中图随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那少年不动声色的站在那里,一对墨色眸子有着碎冰般的寒意,冷冷的落在知府的脸上。破碎的衣衫、脸上的污渍也掩不住身周突然迸发出的凛冽气息。

方中图微微一怔。

知府忽然站起来向门口快步走去,路过少年身边时特意绕道而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连道别的基本礼仪都忘记了。

看着知府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方小染“乌拉”一声欢呼,一蹦三尺高:“坏人走了!庆贺!撒花!乌拉拉~”伸手扯住少年的袖子:“走,我赏你大馒头吃!”

少年看着方中图,没有动。

方中图冲着小染挥挥手:“小染,你先出去,我有话要问这位公子。”

方小染出去后,少年一撩袍脚,跪倒在方中图面前。

……

没过多久,少年就被横抱着从屋内出来,头无力的靠在方中图的胸前,双目紧阖。一直等在门边,想领着少年去吃馒头的方小染看到这一幕,吓得小脸发白,颤声道:“爷爷,是我把他弄死了吗?”

方中图道:“是他长途奔波过于疲乏,再加上饥渴交迫,刚刚昏了过去,快去叫你二师叔。”

方小染抖着腿儿疾奔着去唤来擅长医术的二师叔。

方中图将昏迷的少年交给二徒弟,自己随后唤了最亲信的弟子入室密谈。

当天下午,一骑快马离开玄天山。

两日后,有消息传来:韦州知府在赶赴京城的路上得了急病,暴毙身亡。

得到这个消息后,方中图松了一口气,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情。他不是嗜杀之人,然而有些事却不得不为。

这世间诸多变故,方小染一概不知。她一直坐在客房里的一张脚凳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心惶惶的看着床上躺着的少年。他的脸已被擦得干干净净,安静的昏睡着,一动不动。她时不时的摸到床边,小手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探一探呼吸。

尽管二师叔告诉她说他不会死,她还是觉得害怕。她从未有过看见一个人在面前倒下、昏迷的事情,在她这样的年龄,尚分不清昏迷与死亡的距离,只觉得这个人曾被她拿刀子顶过,心中升起巨大的负罪感,生怕他一不小心死掉了,她这辈子就无法摆脱罪恶的包袱了……

在某次她又爬过去探他的鼻息时,手指不小心触到了他凉凉的鼻尖。他的睫颤了一下,缓缓打开,目光带着久睡的混沌迷蒙,呆呆的落在她的脸上,久久的一动不动。

她被这样的目光吓到,手在他的眼睛前面摇了摇,惊恐道:“喂,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不会是变傻了吧?呜……我不会对你负责的!哇哇哇……”大哭不止……

凄惨的哭声惊动了外面的人,二师叔等人还以为那少年出了什么事,急忙跑进来查看,却见那少年不过是苏醒了,却无力动弹;方小染倒是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莫名其妙……

少年在玄天教的照顾下,虚弱的身体渐渐得以恢复——当然,如果那个聒噪的小女娃能够消停些的话,他或者能恢复的更快些。

这些日子她无时无刻的不在他的四周出没,抢着给他喂药、喂他吃粥,就连他要入睡时,她都要争取给他讲睡前故事——尽管每次都是她趴在床沿上先睡着。在如此热情到过火的照料的同时,时不时的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

“你不会死吧?”

“你不会变傻吧?”

“你真的不会死吗?”

“……”

这样的疑虑被二师叔反复打消,那小子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方小染终于放心了。然而很快她又有了新的心事,只觉得一天比一天不安。这个小子——她劫持到山上来的小子,身子骨明明是好得差不多了,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居然踏踏实实的在教中住了下来,看那样子,好像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

想到之前自己逼着他做她的“相公”一事,就觉得浑身别扭。虽然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但想起来就觉得丢脸。还是趁早把他小子打发走,抹去她那一段不光彩的“婚姻史”为妙。

萝莉遇到童养夫

想到之前自己逼着他做她的“相公”一事,就觉得浑身别扭。虽然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但想起来就觉得丢脸。还是趁早把他小子打发走,抹去她那一段不光彩的“婚姻史”为妙。

她跑去找方中图:“爷爷,你快让那小子走吧。”

“哦?他不是你的童养夫吗?”

大惊:“什……什么?!”

“是你自己说他是你的小相公的。”

“我不过是借他用一用呀。”

“你是说,用过了就想甩了他?”

“对哇对哇。”不甩掉留着好干嘛?

“丫头,我们方家人不做那等始乱终弃之事。”

“爷爷,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此以后他便是你的童养夫,你未来的相公。”

“爷爷,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胡闹了。”惊恐……

“我宝贝孙女的终身大事岂能胡闹?我很认真。”

“你怎么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做我未来相公呢?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对啊……那就给他起个名字吧。”

“啊?!”

方中图眯着眼睛,眺望湛蓝晴空。“今天早晨的天气好晴朗啊。就叫做……晓朗吧。方晓朗。”

“小……狼?!”方小染惊悚……这就叫做引狼入室吧。

这几日方小染掌握的成语词汇量突飞猛进啊。

因为爷爷的“胡闹”,方小染狠狠发了几天的脾气,甚至到父母的灵位前哭了一场。爷爷却是空前的固执,丝毫不为所动。非但拒不收回成命,还将“方晓朗正式成为方小染的童养夫”一事在全教集会时正式宣布,并迅速传至江湖,有几个好事的友教甚至送来了贺礼。

方小染被爷爷的离奇举动搅得乱了方寸。她七岁的萝莉心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耻。求人不如求已!只要把那小子赶出玄天教,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方小染气势汹汹的去找那小子。

“喂!小子!”叉着腰,凶巴巴的吼道。

站在院子里发呆的少年微微侧身,俊美的五官,玉白的肌肤,浅淡的唇色,眸色中带了不及掩饰的忧伤,带了蒙蒙水汽般落在她的脸上。

方小染只觉得仿佛刹那间被烟雨包围,不由的怔了一下。

因为身高足足高出她一大截,看着她时低垂了眼帘,长长的睫半覆了墨色眸子,眸色氤氲。玄天教的素袍布衣穿在身上,也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优雅气质。

方小染的嚣张气焰莫名的就被浇灭了。

刚刚她无礼的态度并没有激怒他。毕竟这些日子她总围着他打转,二人也颇为熟悉了。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因为看到她跑过来,眼中闪动着愉悦的神情。

方小染无端的内疚起来。自己好像是个要赶人出站门的恶人啊。原本打算用咆哮方式吼出的话变成了蚊子哼哼:“那个,你,快给我离开……离开玄天教。”

他微抬了一下眉,原本温和的眼神迅速的降温,冰凉凉的砸在方小染的脸上,使得她莫名的心慌起来,一时间居然有逃跑的冲动。

“我不打算走。”他冷冷说道。

“你……你……”她急得嘴巴鼓了起来,结巴了半天,飚出一句巨失败的狠话:“你不走我走!”

“好。”他彬彬有礼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小染呆住。为什么!为什么这小子能把“耍赖”这种事做得如此姿态优雅,高高在上?她的脸涨得通红,小下巴抖啊抖的,眼角飚出两朵泪花,半晌,脚丫一跺,扭身就跑,一面跑一面哭叫:“爷爷~~~方小狼欺负我~~~呜……”

继被爷爷打败之后,方小染又惨败给了方晓朗。

不过她并没有沮丧多久,毕竟是小孩子,很快就将此事丢在脑后。而且童养夫方晓朗很快就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爷爷把他送到不知哪个友教去拜师学艺去了,说是为了“互相交流,共同进步”。

方晓朗的模样在方小染的记忆里很快模糊了,只隐约记得一个神态安静、眼神清冷的家伙。

随着时光流逝,年龄增长,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渐渐的就把他忘记了。

。。。

八年后的春日。

玄天教内一处精致的院落里,繁花点缀。一名少女站在院子当中,薄薄的浅红裙衫腰带束紧,勾勒得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乌发盘成简洁的双螺髻,垂在肩头的散发编成数条细小的辫子,辫梢缀了豆大的珍珠,珠光映得肤色如玉。她左手捧着一本武功秘籍,右手探指作势,嘴里咕咕哝哝,有一招没一招的比划着。

偶然顺着招式抬起头来,那耀如春华的容颜,与满院繁花交相辉映。一对乌灵闪亮的眸子闪动着碎光,如玄天山中最清澈的泉水。

一招“风舞千叶”懒洋洋的探了出去,却没有按图谱收回,而是顺势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宽袖顺着胳膊滑下,露出两截凝雪皓腕。

“哈——欠——”

方小染打了个大哈欠,看着手中的秘籍,发愁得眉尖都蹙了起来。这本令天下武林人士垂涎三尺的武功秘籍《绵绵千指》,在她的眼中,远不如一本艳情野史的小说好看。

院门外忽然跑进一名十一二岁的女孩,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一路跑一路叫:“师姐,师姐!”

“小鹿。”小染笑眯眯的看着她。来人是与她最要好的小师妹,进教后也按本教的规矩改了姓名,叫做方小鹿。

“师姐,我们到后山看桃花吧!”小鹿欢快的说。

玄天山后山的数百株桃树桃花盛开,如漫山散落的云霞,美不胜收。小染也想去玩,可是……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本,叹口气道:“爷爷令我今天要把这几页的招数练熟呢,晚上他要检查的。再说了,那桃花每年都看,也没什么新意了。”

小鹿神秘兮兮的凑近,低声道:“有新意,有新意的很呢。今天可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哦~”

小鹿色兮兮的表情,使得方小染顿时起了好奇心。

桃花深处,传来愉悦的对话声。一个声音是方中图的,另一个声音像是来自一名陌生男子。只听那话音,就如山涧清泉水泠泠落入深潭,清幽悦耳。方小染和方小鹿借着花树的遮掩,小心翼翼的接近目标。

轻轻拨开挡住视线的花枝,向前望去。

待那个身影进入视线,方小染只觉得漫天花瓣落入了眼中,花香袭人,心醉如痴。

花树下的石桌前,一名身着浅紫衣袍的年轻男子与方中图相对而坐,手肘慵懒的支在桌上,万缕乌丝用一根紫带闲闲束着,松松落在肩后;他的容颜——方小染只看了一眼那白皙的面庞,就几乎要窒息了。只有两个大字重重的写在眼前:

惊艳!

是天上的仙者误落凡间么……那人正与方中图闲闲的聊着什么,嘴角噙笑,眼角微微上扬的眼睛里因为蓄满了笑意,眸光如星光隐现,挺拔的眉梢流露出些许极其自然的妖娆风流。

树上花瓣零星飘落,粘在他的发际衣襟,他也不去管,任其锦上添花,身周似乎环绕着淡淡烟霞,勾勒出不似人间的绝美画卷。

花痴遇到桃花

树上花瓣零星飘落,粘在他的发际衣襟,他也不去管,任其锦上添花,身周似乎环绕着淡淡烟霞,勾勒出不似人间的绝美画卷。

他与方中图聊着聊着,忽然像是察觉了有人在偷看,抬眼向这边看来。方小染见他目光微转,只觉得温柔的海扑面而来,几乎将她溺毙。下意识的,低头往后一藏,躲到密密的花后。

“师姐?怎么了?”小鹿问道。

“我……中招了!”她捂着胸口,呼吸接续不上。

“有暗器?!”小鹿大惊。

“没错,就是世上最犀利的暗器——美色。”方小染的两只眼睛,嗖的变成两颗心形。

小鹿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喋喋不休的施展开了小八卦功:“我没骗你吧,今天的美景有新意哦。你可知道这人是谁?他便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鼎鼎有名的袭羽——羽王爷,号称天下第一绝色美少年,今年刚满十六岁,与师姐你同年。京城内外不知有多少女子为其着迷,这些女子统称为‘羽迷’。我也是羽迷之一。”方小鹿做羞涩状。

“据说他一岁识字,两岁诵诗,三岁题文,幼年时便博览群书,当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自小喜静不喜动,因此体弱多病,但这非但没有影响他完美的形象,反而恰恰激发了天下女子的母性光辉,为他如痴如狂……”

方小染听着小鹿的八卦,脑子里盘旋着方才不似人间的画面,只觉得三魂七魄安稳不住。待回过神来,拨开花枝想再偷看一眼,却已不见了袭羽和爷爷的影子。

“咦?他呢?”

小鹿答道:“走啦,就你刚刚发呆的时候。羽王爷是奉皇上之命巡视民情的时候,路过玄天山下,听人说山上桃花开的好,特意上山来赏花的。现在花赏完了,人家当然会走了。”

方小染失落的从花间走出去,来到那棵花树下,坐在袭羽方才坐过的石凳上,手指贪恋的抚过石桌的边沿——那是他的手肘撑过的地方。指尖触到一瓣桃花,捡起来捏在指间,也辩不清它是否曾在他的发梢停留过。将花瓣捡起来含在唇间,眯着眼,细细的吸吮,清香浸入舌尖。

小鹿端详着师姐的神情,忽然道:“师姐,你是在发——花——痴吗?”

“不。”方小染答道,“是桃花运降临到了我的头上。”仰起脸看着漫天桃花,树上落下的花瓣轻擦过脸颊。

方小鹿远目:“师姐,欢迎你加入羽迷行列。”

袭羽……方小染在心中反复的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梦幻般的微笑。

晚饭时间。

玄天教的作息时间极其严格,行动要求整齐划一,一日三餐大家都聚在大饭厅一起吃,只有方中图开小灶,自己单独用餐。

大饭厅内,两个长长的饭桌分开了玄天教的两辈人,左边一桌坐的都是方中图的徒弟辈,右边一桌坐的是他的徒孙辈。各桌座次严格按照入教先后排序。

方小染就坐在右边一桌上。不过今天的方小染心思完全不在吃饭上。她兴奋的坐都坐不住,两眼闪着灼热的光芒,手里握着筷子,却根本不落在菜上,而用来在空气中挥动以加强语气:

“善了个哉的……他长的太帅了!太帅了,太帅了……”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用肢体语言和夸张的表情表达着语言无法描述的感觉,手里的筷子朝着众师兄弟划拉了一圈,“你们这些人的姿色加起来,再翻十倍,也抵不过他十之一二!”

师兄弟们扒饭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默默的算了一下这道复杂的算术题,得出的结果是自己大约等于那人的一个脚趾甲盖。遂纷纷飞给她大白眼,然后继续扒饭。

方小染完全没有鸟到师兄弟们的敌意,兀自手捂心口,双眼迷蒙,滔滔不绝:“他迷人的目光扫过的地方,万物众生无不为之倾倒……”

众师兄弟:他的目光是龙卷风么?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触过的花朵,会因为自卑而迅速的凋零……”

众师兄弟:他的手指上是有剧毒么?

“他的双脚踏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众师兄弟:连脚底板也有毒么?

突然砰的一声!众人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见方小染已跳到了饭桌上,一手叉腰,一手指天,高声宣誓道:“他袭羽便是我的真命天子!我方小染发誓:非他不嫁!”

门口传来凉凉的答话:“你已是有夫婿的人了,在这里说非谁不嫁呢?”

方小染扭头一看,见是方中图背负着手站在门口。

她惊奇的问道:“爷爷,你说什么啊?谁是有夫婿的人?”

“你啊。你难道忘记你有个童养夫了?”

“童……童养夫?!”

“你的童养夫方晓朗啊。你们的年龄也不小了,待我查个好日子,圆房吧。”

“圆……圆房?!”方小染一头栽倒在饭桌上,眼前一片黑暗……

耳边传来某师兄的声音:“师妹,劳驾把你的脸从饭盆里 □,我要盛米。”

真该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