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儿轻声唤道:“王爷……”

他的睫缓缓打开,眸子流转一下,落在方小染的脸上,嘴角旋即轻轻一勾,弯出喜悦的弧度,原来抑郁的眼神中也瞬间蓄了光彩。

“染儿……”他软绵绵唤道,“染儿喂我,我才肯喝。”

那痴溺的神情,羽毛拂过心尖般的柔声,使得毫无准备的方小染心神一荡,好险没有窒息过去。

怎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刚刚他还不惜牺牲色相以达到将她驱逐出视线范围的目的,这不过是一回头的功夫,怎么怎么就染儿染儿的叫了,那或疏离、或冷漠的神情,怎么就突然升温到缠绵悱恻的地步了?!

当然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啦,但这转变得也太快了吧,她难以承受难以承受啊……

她的一缕惊魂尚未归位,砚儿已眼神暧昧的把药碗塞进了她的手中:“染掌柜,有劳了。”

她捧着药碗,颤巍巍走近床前,坐到床沿,眼看着他绝美的脸近在咫尺,却紧张得不知该做什么好,手倒是抖得碗里的药汁几乎要洒出来了。

手背忽然被微凉覆盖。袭羽伸手扶住了她的手,温存的看她一眼,主动的凑到药碗前,就着她的手,把一碗浓浓药汁一饮而尽。

药味太浓重,他大概是厌恶透了这种味道,跌回到枕上,蹙眉合眼,紧紧抿着嘴巴。显然十分难受。

砚儿见他把药喝了,就收了药碗,悄声退了出去。

方小染拿了帕子,替他揩去嘴角残留的药汁。

帕子柔软的触感惊动了他,他睁开眼睛,眼神中仍留着药物带来的苦楚,却再也无方才喝药时烫人的温度。

他又变得冷漠疏离了。那神情分明在说:你离我远些。

方小染完全搞不清状况了。拿帕子的手怯怯得缩了回去,茫然无措。

他嘴巴微动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忽然手捂着胸口伏倒在床沿,紧咬了牙关,额上渗出冷汗,身体阵阵颤抖,似乎在强忍着痛苦。

方小染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深究他忽冷忽热的态度,伸手替他抚背,慌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没事吧?……我,我去叫人……”

急急的站起来就向外跑,身后却传来沉沉的一声命令:“站住。”

她停止了脚步,回头看他。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式卧在床边,脸上的痛苦神情却已然缓解了许多。

“不许声张。”他冷冷的说。

她愣愣的回答:“可是,你……”

“不过是喝药喝得有些恶心而已,无碍。”说完,慢慢撑起身子,倚回了垫子上,神态极其疲惫。

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却又回来了。犹疑的打量着他的脸。

他阖着眼睫,忽然轻声道:“染掌柜,跟你商量件事情。”

“嗯?……”

“在我病着的这几日,可否留在府中,有人在场时,与我装作亲密的样子?”

她的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哽住了。涩涩的问:“就像……刚才那样?”

“对。”

果然,果然是假装。苦涩从心底一直弥漫至咽喉。“……可以问,为什么吗?”

“因为……如果你替我掩饰一些事,我或许可以少受一点罪。”

“……”她很想问,尊贵光鲜的小王爷,养尊处优的背后,究竟在被什么事情所折磨;很想问究竟要替他掩饰什么,又为什么要掩饰;很想问王爷府中有上千口人,为什么会信任她,让这样一个连真实身份都未表明的人做他的心腹。然而她一句也没问出口,只觉得此时的袭羽卸下了华丽外衣,露出了孤单无助的一面,让她甘愿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她是不是用错词了……不过是与他装出亲密的样子而已,怎么就赴汤蹈火了?她应该求之不得才对。

可是她确是有将要赴汤蹈火的感觉。刚才他温柔的样子真的是销魂蚀骨。可是一旦知道了是假装的,那绕进心间的温柔顿时转化成伤人的软刃。

她真的有足够的心力扮演这样的角色吗?

袭羽见她久久的沉默,道:“如果染掌柜不同意……”

“我同意。”她飞快的回答。

她知道,就算是再不甘愿,她也没有能力拒绝他。就因为那一句“我或许可以少受一些罪”。她怎么会为了怕受伤害而弃他不管?她可不可以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假戏成真?

袭羽见她答应,苍白的薄唇抿出满意的弧度。

她问道:“只要装作亲密就可以了吗?”

“还要配合我。不管看到我做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你都不要声张,对任何人都要保密。可做得到?”

“……做的到。”

“我感觉得出,我们会很有默契。”袭羽微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看了看天色,已快日上中天了。答道:“巳时了。”

“巳时……”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御医又该来了。”脸上现出嫌恶又无奈的神情。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抬手,从简单挽起的发髻上拔下一根样式简洁的兽头式发簪,捏住那粒兽头形的簪头轻轻一拧,再一抽。兽头与簪身便分离开来,蓝光一闪,一根极细的泛着蓝光的银针被抽了出来,连接在兽头上,像一把极小的剑。

方小染看着这根隐在发簪中的银针,虽然细小,那诡异的色泽却透着危险的意味,让她隐隐感觉可怕。正想开口问是做什么用的,他却抬眼看了她一眼,嘴角现出一丝不明意味的笑,仿佛在示意她看下去。然后挽起了左手的衣袖,将匀称的手臂□出来。见到这样的举动,她猜出了什么,心中不安愈盛,忘记了欣赏美色,只睁一双满含惧意的眸子看着。

他用右手小指在臂弯探了一下,右手的针突然落下,深没入肌肤。方小染猛的闭了眼,睫毛剧颤。

直到听到一声带着艰难喘息的调侃:“好了,睁开眼睛罢,胆小鬼。”

这才睁开眼睛。他正将那枚蓝针收进簪中,将发簪重新别到发上。左臂挽上去的衣袖尚未放下。她注意到他的臂弯刚才扎过针的地方,已有许多密密的细小针痕。难道,他这是在给自己针灸?这种事就不能交给朗中来做吗?久病成医能达到这般程度吗?还真对自己下得去手!

他却没有因为针灸过而好些,呼吸反而变急促,全身失气般跌回到枕上,神情萎顿,好像是病霎时间加重了一般。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一双眼睛睁睁闭闭,目光混沌,仿佛快要昏过去一般。

她看他这般样子,急忙伸手拍他的脸,怕他失去意识,惊慌道:“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我,我去找郎中……”

他抬手握住了她覆在颊上的手,掌心干燥滚烫。用喑哑的嗓音低声道:“是那针……”

她的动作顿住了,目光落在他发中那只金簪上,记起针上泛着的蓝光。讶异的接道:“……有毒?”

良药遇到苦心

她的动作顿住了,目光落在他发中那只金簪上,记起针上泛着的蓝光。讶异的接道:“……有毒?”

他阖了一下眼睫表示肯定。

她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明明知道你还扎?!……”

“嘘……御医来了。记住配合我就好,一句话也不要多说。”

她满心的疑问,却依言闭了嘴巴,侧耳倾听。却没有听到有人来。正狐疑着他是不是听错了,就听到砚儿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隔着帘子禀道:“王爷,董御医来了。”

袭羽哑着嗓子道:“请进来。”

见有人要进来,她下意识的想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回来,却被他微用力握住了,眼一眯,警告的意味。

哦,对了,装作亲密,这就该开始入戏了。

砚儿引了胡子花白、身躯肥胖的董御医进来。二人的目光在袭羽和小染相握的手上停留了一下就赶忙移开。

董御医行过礼,问道:“王爷今日可感觉好些?”

袭羽有气无力道:“倒好像更沉重些了……”

董御医道:“王爷莫心急,小人替你看看脉象。”

袭羽这才松开方小染,将手平放在床沿。董御医恭敬的把手指搭在他的脉上,眯眼捋须,眉间隐约有凝重之意。移开手指时神情已淡然,替袭羽将袖子放下,道:“回王爷,您自己虽觉得病势较昨夜是重了,其实是因病征由内而外现于表象,并不是坏事;病症由此渲泄出来,病才能慢慢好起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之事急不得。”

袭羽语气透着担忧惧怕:“董御医……我身子如此孱弱,这病总也不除根,怕是没有几年好活了。”一面说,眼睛里竟蓄出两汪眼泪来。

董御医急忙赔笑道:“王爷过虑了!只需安心卧床歇息,好生调理,几日内就能大好。小人会按病征重新拟一下药方,使其更加对症。”

他这才破泣为笑:“有劳董御医了。”

董御医退出后,方小染转脸再看向袭羽,就见他眼里的泪水瞬间滤净不见,那一付娇弱堪怜的神情也转眼间阴冷了下去。

他抬眼对上她不可思议的目光,凉凉笑一下:“我若是去做戏子,能否红透中原?”

这话正说中了她此时所想。他的演技可着实强啊,偶像的外表加实力的演技,他若不红天理不容。只是她怎敢将王爷比作戏子?不过既然他先说出口了,她也就不必客气了。佩服无比的叹道:“王爷您一定红的发紫。”

嘴角浮出一丝自嘲的笑:“皇宫却是个残酷的戏台……若是演得不好,便会尸骨无存。”说完这句话,便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方小染被“尸骨无存”震憾到,呆怔怔立了一会儿。见他久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以为他睡着了。移步上前,替他轻轻向上拉了一下仅盖到腰际的被子。盖好被子,却仍低伏着没有直起腰来。这样近的距离,他的睫毛都一根根的看得清晰。他是如此消瘦……之前她看他只觉得艳姿迫人,怎么就没注意到他其实一直是消瘦苍白的呢?

他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猝不及防,眼里的疼惜的神情竟不及收回。他的目光仿佛具备了质感,扫过她的脸时,引起心底一阵悸动。

“那针毒,只有一个时辰的药效。”他忽然说到。

“嗯?……”她没有明白他话的意思。

“一个时辰之后,所致的病征就会消失。”

“哦……”她这才听明白了。他用那有毒的针扎自己,出现短暂的病征,正是用来骗御医的。他只是在装病而已。可是那毒却是实实在在的带来了与疾病一般的症状和痛苦,想来对身体定是有损害的。装个病而已,有必要这样的拚吗?哦,对了,诊病的可是御医,还要诊脉的,一般的假装哪能骗得过他。目光移到他发中那支金簪上,想起他臂弯处细小的密密伤痕。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假病?

只是一个时辰的痛苦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因为装病而喝药。想起之前他喝药后不适的反应,心中更加酸软起来。对于真正生病的人来说,良药苦口,虽然谁心理上不喜欢喝,但其实身体是需要的。而他是在装病,却还是要喝药,从心理到身体都是抗拒的,喝下去怎能舒服得了?是药三分毒,这般强喝下去,只怕是没有半点好处,只能伤身了。

他究竟都在忍受些什么……这短短半天的相处,让她隐约感觉到了袭羽身后层层的暗影,四周潜伏的不明危机。然而她却是问也不敢问。如果知道得多了,会不会失去继续喜欢他的勇气?这样喜欢下去,会不会被卷入他所处的深深漩涡?她这种毫无涉世经历的人,有什么能力帮他,又有什么能力全身而退?

她不知道答案。趁着还没被卷进去,要不,跑吧?……

袭羽忽然出声道:“明日……早些来,要赶在药煎好之前。记得带一只易掩藏的水囊。”

祈使的语气,却是柔软的语调,有一点乞求的意味。

她纠结混乱的思绪忽然清明了。不管怎样,他需要她的帮助。至少她可以让他少喝一碗那伤人的药。

“好。”利落的回答着,自己心里默默的体会着些许视死如归的悲壮感。

“你记着,你是我借书时认识并迷恋上的女人,只要扮演好这个角色便好。不要相信任何人,关于病,关于药,不要对任何人提及。”

“……我明白。”她想起了送药的那个名叫弦筝的丫鬟犀利的眼神。这王府之中还不知潜伏着多少这样的眼线。

当晚,方小染将袭羽看完的书带了回珍阅阁,找出他指定的第二天要看的书籍,又翻出一只兽皮制的扁扁水囊,备好了明天带过去。

小师叔方应鱼过来串门,询问她在王府中呆了一天,近距离接触袭羽,是否有突飞猛进的发展。

她看着方应鱼,想起他昨天给她看手相,提出的“伪桃花论”。如今她果真遇到了“假装亲密”的奇遇。小师叔的乌鸦嘴还真是奇准无比啊。

她以极度痛恨的眼神瞄着小师叔轮廓柔和的唇线。

方应鱼见她目光怪异,以手掩唇,身体后倾做怯怯状:“师侄,你想做什么……”

演技遇到挑战

她以极度痛恨的眼神瞄着小师叔轮廓柔和的唇线。

方应鱼见她目光怪异,以手掩唇,身体后倾做怯怯状:“师侄,你想做什么……”

方小染一记鄙视:“我想撕烂你的乌鸦嘴。”

“哦?”方应鱼顿时来了兴趣,“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方小染郁郁不语。她其实有一肚子的焦虑急于找人分担。只是她已答应袭羽保密,不对任何人透露他们的约定。虽然她不觉得让小师叔知道会有什么风险,但少一个知道总是好的。小师叔虽然靠的住,但不能担保不小心说漏了嘴让人猜出端倪。

方应鱼见她情绪低落,忽然绷起严肃的表情,伸手在她脑袋上摸来摸去。

“你干什么?小师叔?”

“我来看看你今天碰钉子碰出几个包。”

她嗤的被逗乐了,抑郁的心情顿时消散了不少。

“染儿。”方应鱼忽然一本正经起来,语调温软,“师父为你选童养夫,只是想替你铺垫好人生行程,盼着你能毫发不伤。然而你既然想走自己的路,就难免踏到荆棘。如果痛得忍不了了,回来便是。染儿是玄天教的珍宝,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染儿……”

她的眼眶迅速的飚红,水雾迷蒙了眸子。

“哈……”方应鱼瞬间恢复了戏谑的口吻,手指捏住她的腮帮子前后扯动,“我不过是稍稍煽情了一下,就感动哭啦?”

可恶……“小师叔讨厌!!"出招……

珍阅阁内回响着方应鱼的惨叫声……

次日,王爷府的轿子来接时,方小染早就将水囊藏在衣裙底下,捧着包好的书等着了。前来接她的小厮还是那么恭敬,她却敏锐的感觉到,小厮神态中多了讨好谄媚的意味。

她是“王爷看上的女人”一事,一夜之间恐怕已是传遍王府了吧。

砚儿见她到来,也未通报,径直就将她让进袭羽的卧房。

袭羽还是半卧在床上,见砚儿引着她进来,撑起身子,一只手伸向她,唤了一声:“染儿。”眼睛中闪烁着喜悦的碎光。

她明明知道那是假装的,还是忍不住心动,上前几步将手交到他的手里。他拽着她轻轻一带,顺势将她拥在臂弯,唇凑近她的耳边,幽怨的低声抱怨:“怎么来的这样迟?”

他的呼吸扑打在她的耳际,清香侵袭而来,她只觉耳边酥麻得魂飞天外,哪还有什么能力继续演下去,只能像只呆头鹅一般两眼发直的坐着。

砚儿见这情形,掩嘴一笑,悄悄退下。

直到听得砚儿走到了屋外把门带上,袭羽才放开了她。她身体僵硬的站起来,脸颊红潮久久退不下去。

袭羽扫她一眼:“书带来了吗?”

“哦哦……带来了。”手忙脚乱的把书拿出来递到他手上。

他捧了书自顾自的看了一会儿,偶一抬头看到她还傻乎乎的杵在那里。便道:“坐吧。”

“哦……”她朝椅子走过去。

他却拍了拍床沿儿:“坐到这里。”

她于是折回来,走到床边,却犹豫了。见她磨蹭,他不耐的蹙起眉瞅着她:“坐下埃若是有人进来,看到你这般生分的样子,岂不是会生疑?”

她打量下他衣冠不整的样子,不语。

他挑了挑眉:“怎么?怕王爷我侵犯你么?放心,就你这点姿色,我不至于把持不住。”

她顿时恶向胆边生。狠狠飚出一句:“王爷的姿色虽多,也不要随便春光乱泄,民女是怕自己把持不住。”

他“嗤”的笑了,眯着眼,低声道:“嗯……这般有趣……”忽然探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她便坐到了床沿上。迫她坐下了,手却没有松开,手指仍然绕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举起书本看了起来。

“喂。”她干巴巴的打断他的阅读,“我坐都坐下了,您的尊手可以移开大驾了。”

他不为所动,目光不曾从书本上移开半分,慢悠悠的答道:“你方才的表现太生硬了些。需得适应一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