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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珍阅阁内灯烛已熄。屋内静谧,疲倦不堪的小染已然睡着了。

方应鱼却披着星光,立在珍阅阁的门外石阶下,任如水夜色凉凉的浸透衣衫。他似乎是在欣赏路的另一侧夜色下的小桥流水,实则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睡着的染儿。

染儿,是玄天教的小公主,是他们大家伙儿的心肝宝贝。不仅仅是他方应鱼,玄天教的所有人,哪怕是前方遍布毒蛇猛兽,他们也会为她撑起幽静的林荫小道;哪怕是面临惊涛骇浪,也会用羽翼为她铺垫温暖的巢。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她。

天色刚刚微明,仿佛被心事催着一般,方小染早早就醒来了。

起床后,坐卧不宁。今天还要不要去王爷府陪袭羽把装病的戏码演下去?

直觉告诉她不要。她不能再在这奇怪的角色中沉沦下去了。捧着一颗真心去演假戏,入戏容易,出戏却难,演着演着,整个人砸了进去,脱离不了角色,混淆了真和假,看不清人,也看不清自己。戏落幕时,他洗尽铅华潇洒谢幕,她却未必再能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子。

最终落得遍体鳞伤两手空空的,只是她这个客串戏子。而已。

可是她若是不去……谁能替他挡下那碗难喝的药呢?想起上次他喝药后难受的样子,心中顿时焦灼得难以忍受。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她也愈加的坐立不安。不由自主的算计着时间——快要到弦筝送药过去的时辰了……

她忽然摒弃了所有犹豫迟疑,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水囊塞进衣服里,拔脚就向外走去。不管怎样,先替他挡一碗药再说!

刚出大门走下台阶,就见一顶轿子停在了门口。这顶轿子眼熟的很,她怔怔的停了脚步。轿旁的小厮把帘子掀开,紫衣缥缈,袭羽走下了轿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嘴角荡开一个慵懒的笑:“染儿,今日我来这边看书即可。”

说罢举步走向进门去,与她擦肩而过时,浅笑着侧过脸道:“染儿不进来么?”

方小染固执的在门外坚持站了一会儿,才慢腾腾折回屋内。

袭羽已靠在案上看书了。她刚坐得远远的,闷了半晌,出声道:“你的……病 ——好了?”

“该好了,所以就好了。”轻翻过一页纸,他头也不抬的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想去了呢。”

“我是不想。”她干巴巴的道,“只是昨天把书落在了府中,放心不下,特意想去取回。”

“哦?……”他扫了一眼她的腰间,“难道衣裙中没藏有水囊吗?”

“没有!”她粗暴的否定。然而天生不是撒谎的料,恼羞成怒的样子让事实一目了然。

他的嘴角微微抿了丝笑意,一付了然的样子。

他这付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德行,终于让她爆发了。她一把扯出了藏匿在衣衫底下的水囊掷在桌上。

“是。没错。我是想跑去帮你挡一碗药。恭喜您猜对了。很好猜是不是?这个女的喜欢你,所以尽可以由你差遣,不会有半句怨言,是不是?哪怕她明明知道你根本没有半点喜欢她。哪怕明明知道你心里已有了别人。她也不会在乎,一定还会帮你,是不是?她可真贱啊,是不是?”她的语调意外的平稳,眼睛意外的干燥。只是眼眶烧红了。

袭羽脸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渐渐消失,神情渐渐严肃,望向她的目光深邃无垠。

“不是。”他忽然说道。

她喋喋不休的吐槽被这两个字截住,顿时失了决堤破竹的气势,就此收住,胸口无比的堵闷。

不是?什么不是?不是什么?她那一连串数个“是不是”,就被他一句“不是”打发了,顿有四两拨千斤,使她全盘皆输的感觉。

这个不是到底指的是什么?是说她其实不贱,还是说他心中并没有谁谁?

她搞不清楚,也提不起追问的气势。

他也不加解释,只轻声吐出两个字:“抱歉。”

她没有反应。

于是他补充了一下:“昨日……”

又是两个字。他以为他会说二字真言么?她忽然道:“羽王爷……演戏的事,不要继续了吧。我玩不起。”

闻听此言,他的眉压低下去,衬得眸中一片凄婉:“染儿……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这样可好?我最近不生病了,只但愿能时常来阁中看书,反正这里不会有外人闯入,你我也不必有亲昵举止,我只对外称是来与你相会,如何?天下之大,就没有如珍阅阁一般清静安全的地方……”

听到他说出这样的条件,她又有些感觉未尝不可了。在这里他看他的书,她做她的事,不必做那些折磨人的假样子,倒也没什么吧。如果仅是为他提供一个避风的港湾……

却听一句清冷的话音从屏风外传来:“王爷您要寻觅清静,偏生要进到女子闺房中才寻觅得到么?”

男人遇到男人

却听一句清冷的话音从屏风外传来:“王爷您要寻觅清静,偏生要进到女子闺房中才寻觅得到么?”

紧接着传来小厮阻拦的喝声:“王爷在内,不许擅闯!”

一声怒斥:“这是我师侄的店铺,不是你们家王府,爷我想闯就闯,与你何干!”

方小染听到外面的争执声,瞥了一眼袭羽,讥讽道:“王爷好大的威风。”

小厮仍在那里犟嘴不依。袭羽的脸色黑下,在里面沉声喝道:“不得无礼!”

小厮这才退让。

方应鱼进到里面,冷眼斜睨一下袭羽,一撩袍角,坐在他的对面,将方才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王爷,您只顾得自己图清静,就不顾及我们家姑娘的清白声誉吗?”

袭羽毫不示弱的拿眼锋扫回去:“这里是开门营业的书阁,并非闺房,何谈有损清誉之说?”

方小染眼看着二人目光相触火星乱迸,暗道不好,有心灭火,横进二人中间,讨好的道:“二位,喝茶不喝?”

方应鱼瞟也不瞟她一眼,沉着脸道:“染儿,去南街买些徐记点心招待羽王爷。”

“南街?很远哎。再说羽王爷也不想吃……”

“我想吃。”袭羽阴森森道。

“呃……好吧,我去……”方小染很两个男人散发的气场镇压到,灰溜溜的朝外溜去,临走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对峙的二人。嗯,一个是算命术士,一个是文弱书生,两只都手无缚鸡之力,应该不会发生流血冲突。她放心了~

出得门去,正在隔壁与师兄弟闲聊的小鹿看到她,高声问道:“染掌柜,你要去哪里呀?”

“去南街给王爷买点心!”她没好气的应道。

周围群众发出一阵暗叹:“好生深情……”

听得方小染出门走远,袭羽盯着方应鱼,目光有如寒冰碾碎。“方应鱼,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方应鱼的目光同样森冷,一字一句的道:“羽王爷,您也请自重。如果没有诚意,就不要招惹染儿。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也不企望你能坦白。但是请您记住,任何事物、在任何时候,玄天教都不会以染儿为代价。”

袭羽不再讲话,眸中风云暗涌。

当方小染提着徐记点心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时,发现两个男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对峙着。她松了一口气,欣喜的拍拍二人肩膀:“这就对了嘛!这才是读书人打架的方式!拿犀利的目光把对方杀死!杀死!杀死!哈……”

两人的目光同时恶狠狠的转到她的脸上。她顿时抖抖索索缩成一团……唔,读书人目光的杀伤力真不是盖的……

不论方应鱼如何反对,无视染掌柜定下的店规,袭羽王爷砸下重金将珍阅阁包下整整一年,独占了这块书香宝地,隔三岔五的来看书。

方小染看着躺着坐着越来越随意的这位金牌主顾,郁闷的问:“你都不用上朝的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清闲时间?”

他淡淡的答:“我自幼体弱多病,性情懒散,对政事毫无兴致。一年到头上朝的日子,数指头便可数的出来,皇上也习惯了。”

“……”

整天来光顾也就罢了,只是他每每与方小染在门前遇到,当着街上行人的面,总做出一付情意绵绵的样子。哪怕是方小染根本没有回应,他也不强求,一个人演得兴致盎然。一时间,羽王爷究竟是贪色还是爱书的争议遍布大街小巷。每逢这时,隔壁算命铺子里的方应鱼脸上便阴云密布。

而一旦进到门内绕过那道影壁,袭羽脸上表情的温度便迅速的冷却,漠然又疏离,转身之间,判若两人。倒比前几日更刻意的生冷了。方小染感觉到他刻意的疏远。他是在用这样的态度提醒她,他们不过是在演戏,让她千万不要当真么?

她识趣的退离到该保持的距离之外。实际上,她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争取走得近些。常常是在他来时,一个看书,一个默默看书,一天到晚,没有一个交错的眼神,没有半句对话。她的心境,一天天的凉了下去。

这一日傍晚时分,珍阅阁送走了唯一顾客羽王爷,方小染溜达到隔壁算命铺子里,坐在椅子上,安静的看方应鱼习字。

方应鱼瞥她一眼,道:“染儿最近的性情变了呢。”

“嗯?”方小染不解的睁大眼睛。

“好久没见染儿没大没小,咋咋呼呼了。”方应鱼的嗓音里带了点微微叹息。

“有吗?哪有!”她嬉皮笑脸的否认,神态间却多少有些失落。

方应鱼忽然转了话题,微笑道:“为什么总喜欢看我习字?”

她乐了:“小师叔写字时的样子儒雅俊美,很是养眼啊。而且……看小师叔习字,感觉就像是在教中一样……”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方应鱼转脸深深看她一眼:“染儿想家了?”

她垂下目光看着脚尖,沉默不答,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方应鱼搁下笔,走到她面前,手抚上她柔滑的乌发。“如果想家,何不回去?”

“……”沉默……

他的眉间渐起抑郁,眸色沉暗如水:“我丝毫看不出,这一切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们染儿,不必忍受这样的委屈。”

她的眼泪顿时刷拉拉落下,拿手遮着脸,叹息般念道:“可是……我喜欢他啊,小师叔……我真的很喜欢他……”

泪水从指缝滑落,哭泣淹没了话语,抽噎着泣不成声。方应鱼脸上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无奈的散去,轻揽了一下她抽泣得颤抖的肩膀,让她趴在他的怀中,痛痛快快哭个够。

她揪着小师叔的衣襟,尽情的发泄心中的压抑,直到哭累睡着。方应鱼让人拿来温热的湿手巾替她揩了揩哭花的脸蛋儿,用斗篷将她小小的身子裹了一裹,横抱着送回珍阅阁,交给方小鹿照顾。

自己则回到算命铺子,久久踱步,思绪百转。嘴角忽然漾出一丝微笑,快步回到案前,撕下一小缕纸条,执最细的毛笔在上面写了一行蝇头小字,塞进一个细细铁筒中。然后抬手打了个响指,他驯养的小黄鹂黄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的飞了出来。他将小铁筒仔细的系在黄鹂脖子上,然后在它的小尖嘴上亲吻一下,手一扬,它明黄色的小身影投入墨蓝色的夜空中,迅速消失不见。

次日,袭羽来到珍阅阁时,没有看到方小染,有些诧异。问方小鹿:“染掌柜今日不在?”

小鹿答道:“染掌柜有些不舒服,在屋子里休息,不过来了。”一面说一面替他添茶倒水。

袭羽微侧了脸,透过窗棂。望着西厢房紧闭的房门,凝视了一阵,也没有说什么,径自坐到案前看书。

没一会儿,只听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响,他抬眼望去,目光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企盼。然而当看清门里探出身子的人时,眼眸顿时变得阴沉,脸也黑了下来。

居然是方应鱼!方应鱼的目光漠然扫过狠盯着他的袭羽,也不请安施礼,全当没看到这人;只冲着这边喊道:“小鹿,端盆热水,再拿条手巾过来。”

小鹿答应着,他便缩进门去,毫不客气的哐当把门关上。

袭羽啪的一下将书摔在案上,眼含怒意,对着方小鹿质问道:“他为什么会在里面!”

方小鹿一面倒热水在盆中,一面平静的回答:“回王爷,您摔的那本书是珍本,摔坏了要赔。师叔照顾师侄,有什么奇怪的?”

“孤男寡女怎能共处一室!”袭羽恼火难抑,全然忘记了自己不止一次与方小染共处一室的过往。

方小鹿眼神毒毒的剜他一眼,道:“王爷,您放心,小师叔绝不会欺负师姐。也不会任师姐……由您欺负。”

王爷遇到相士

“孤男寡女怎能共处一室!”袭羽恼火难抑,全然忘记了自己不止一次与方小染共处一室的过往。

方小鹿眼神毒毒的剜他一眼,道:“王爷,您放心,小师叔绝不会欺负师姐。也不会任师姐……由您欺负。”

方小鹿年纪虽小,头脑也简单,然而做为旁观者,却也知道了染师姐每每在睡梦中抽泣,究竟是因为谁。染师姐不顾掌门反对,跑到京城里来,费尽心机接近这个人,最终却得到了些什么?

一甩小脑袋,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看也不看王爷那被激怒的脸,端着热水径直送了过去。

袭羽一向伶牙俐齿,居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还忍不住把目光投在小鹿端着的那盆热水上。

为什么要用热水和手巾?……发热了么?

西厢闺房里,方应鱼把手巾浸在热水里,拧干,然后覆到方小染一对红肿得桃子一般的眼睛上。

她拿手摁着温热的手巾,问道:“小师叔,多久能消肿?”

“热敷一下,过半个时辰就能好许多。要完全消肿恐怕要到午后时分了。”方应鱼答道。

“唉……我今天不出门了。”粉润的嘴巴懊恼的嘟起。

这时,门上忽然响起了轻叩声。

方小鹿闻声前去,将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很不友好的看着外面的人:“王爷,此屋顾客止步。”

袭羽道:“染掌柜病的如何?是否需要请郎中……”一面说着,目光越过小鹿的头顶,向里张望。

方应鱼忽然闪过来挡了他的目光,然后接替了小鹿的位置,傲慢的堵在门口。“王爷,我家师侄我们自己会照应,不必王爷费心。”

袭羽眼中闪过愠怒,却压抑下了,放低缓了语调,用商量的口吻道:“我可否进去探望一下染掌柜?”

“这个么……”方应鱼瞥了眼已放下的床幔,道:“她若是同意,我没有意见。”提高了音调向身后问道:“染儿,王爷可以进来探望吗?”

屋子里立刻传出一声果断的回应:“不行!”

袭羽脸上闪过掩不住的失落,眸色瞬间暗淡了一下。方应鱼对着他无奈的摊了一下手,意思是说这可怪不得我,然后啪的一下就将门在他的鼻尖前合上了。

袭羽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也不接着看书,径直打道回府,一路上脸色黑沉得可怕。

珍阅阁二楼闺房。方小鹿心中被怆起的火气尚未平息,忿忿的道:“师姐为什么怕让他看到红肿的眼睛?让他知道师姐有多伤心,多少也有些愧疚不好吗?”

方小染默默的没有回答。倒是方应鱼用平静的语气替她答道:“染儿的心意已表达得够明确了。既然他不珍惜,也不必拿出来再给他践踏。”

“小师叔,别说啦。”方小染眼睛上敷着手巾,闷闷的说。

方应鱼闭了嘴,忽然捉起她的右手,将手心摊开,细细查看。她顿时想起他的乌鸦嘴神效无敌,急忙往回抽手:“得啦,小师叔,你若是再给我看出几朵梅花,我还要不要活了?”

他的手指微用力阻止她抽回,语调欣慰的上扬:“我似乎看到了可喜的迹象呢。”

“哦?”她一把扯去脸上的手巾,紧张的问:“看出什么了?”

“你的梅花运花期已过,似乎有个桃花运的花骨朵含苞欲放呢。”他蹙着眉,严肃的审视着手纹。

“真的?!”方小染惊喜。

“不过这花骨朵孱弱的很,如果不辅以阳光雨露,恐怕要半路凋零。”

紧张……“阳光雨露?”她下意识坐起身来,看了一眼窗外,似乎立刻打算出去晒晒太阳。

“……这只是个比方。我的意思是说,要借助一些外力,才能佑护这朵桃花顺利开放。”说着,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拿出一个竹筒,里面盛着数根竹签,正是他用来混饭吃的家什。

方小染不由的惊叹于他将这样一个大家伙藏在袖子时里而不洒落竹签。他将签筒递进她的手中,道:“摇个签吧。心中念着想问的事,要心诚。”

她原本对小师叔的这一套半信半疑,但此刻心中压着进退两难的疑虑,竟也宁可依赖天意。捧着签筒,闭上眼睛,静了一下心,刷拉刷拉摇起来。

一支签跳出来落到地上。方应鱼俯身替她捡起,递到她手中,让她自己看。她捏着竹签念出上面的一行字:“南天门前月老仙。”

方小染奇道:“这话什么意思?”

方应鱼凝神思索:“染儿心中问的可是姻缘?”

明知他猜的到,她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