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的入口意外顺利的找到了。一个三尺多高的洞口,隐在算命铺子后院的一座假山腹中。

封项冲着身边的士兵手一挥:“进去。”

……

横穿京城的运河中,一艘普通商船在出城河口码头靠岸接受检查。守码头的卫兵上了船,例行公事的检查了一下。这是一艘来京城贩茶的商船,做完了生意,正要返乡。空茶筐一摞摞的堆在船尾。时值深夜,水手和伙计们除了驾船和值夜的,横七竖八的睡在甲板铺开的铺盖上。一个外表清秀文弱、书生模样的男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手提着灯,配合的替检查的士兵照明。

卫兵走到遮着帘子的船舱前,问道:“里面有什么人?”

盘腿坐在舱门口打盹的一个小丫鬟模样的丫头,打着哈欠回道:“掌柜的和夫人。”

卫兵撩起帘角往里瞅了一眼,瞥见锦褥底下明显卧了两个人,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一支光洁的玉臂和堆满枕边的乌发,赶紧放下了帘子,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书生眼睛一眯,满脸不悦。

卫兵自知失礼,打了声哈哈,唤着弟兄下船,放行。

商船缓缓离开码头,沿着河道驶离京城。船身尚未完全隐在黑暗中,就见天空划过信号烟火,赤红的颜色,尖锐的啸叫,意味着“禁止放行”。卫兵小头目见到信号,精神一凛,赶紧提醒兄弟们注意。有个小兵抬手指了指渐行渐远的商船:“哥,那艘船刚过去了啊。”

小头目犹疑的盯着船影,道:“这艘船就是贩茶的,没什么可疑的。再有船只要出城,一律截住,绝不放行!”

方应鱼站在商船的船尾,看着城口码头上的灯火渐渐远去。城墙内却有红光隐隐。想来此刻已是全城戒备。

不久之前,方晓朗、方小染、小鹿翻墙进到算命铺子中,所有人从假山内的秘道内撤出。这条秘道自他入住之日起就开始设计开挖了,内部不但设有重重机关,还隐含了天罡八卦的迷局,进入者别说追上他们,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更何况他们真正所走的那条岔道已然封死。秘道直通向运河的一条泄洪涵洞。这个季节雨水少,水位低,涵洞里面根本没有水。从涵洞那头出去便是运河的河面。那里已有接到信号的兄弟,驾着一条伪装的商船在等候。就这样,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门外诸多眼线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码头的灯光渐隐入黑暗消失不见。方应鱼沉声令道:“

全速航行。”

甲板上原本睡得死猪状的众伙计仿佛被踢中了屁股,一跃而起,扯帆的扯帆,划浆的划浆,船速骤然加快,船头激起尺高的浪花。

船舱内。听到甲板上的嘈杂,方小染松了一口气,悉悉簌簌把有意裸~露出的一支手臂和半个香肩往衣服里缩去。身边一直连脑袋蒙在被子里的人突然暴跳而起,抄起被子,把她整个人死死裹住,只露个脑袋在外面。方晓朗从被子外面用力箍着她,双目泛红。

她被他狂怒的模样吓到:“喂……你干嘛呀?”

船戏遇到插足

他的嘴角绷成冷硬的弧,半晌,低哑着嗓音道:“竟让染儿受此羞辱……染儿放心,他日晓朗定要了那小贼的性命!”

她见他双目中满是腥红的杀气,吃了一惊,努力扭动几下,把没来得及塞进袖子里的胳膊抽了出来,拍拍他的脸:“哪有那么严重啊!你就饶他一命吧。”

想到她方才自作主张的把手臂伸出去,恼火的揉了她几揉:“染儿何必非用这一招!”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用这一招的呀。方晓朗特异的发色如果被看到半点,绝对印象深刻,不利逃亡。她不用出点绝法子,怎能保万无一失?

“哎呀,我不用难道你用?我可不想让别人把你看了去。”为了逗他消火,她胡言乱语起来。

他忍不住哧的一笑,气恼未休的在她的肩窝拱了一拱。她的衣衫尚未整好,这一拱,他的鼻尖触到一片细腻肌肤。如同狂风掠过脑际,他的思维忽然混乱,唇克制不住的贴在了那细致的锁骨上。

她只顾着嬉闹,锁骨处忽然落下的温软接触,波及开阵阵的酥麻,让她顿时乱了方寸。身子尚被被子缠着,只有一只没被束缚的手,无力的落在他的脑后,手指柔绕进丝缕烟发中。

旁边突然传来“嗷呜”一声叫,一团茸黑扑了上来,加入纠缠之中……是那只小黑狗崽。虽然走的急,但他们还是把它也带出来了。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家伙,见这两人搂来啃去的玩的不错,便也兴奋的加入了战团~

它把自己肉滚滚的小身子强行挤进两人中间,舔这个脸一口,舔那个脸一口,表示自己是很重要的一只……惹得方晓朗气急败坏,方小染乐不可支。

啪,啪,啪。船仓外传来三下的敲击声。方应鱼手执折扇站在外面,只听得舱中嬉闹之声传来,不由的青筋爆爆。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玩!不耐的催道:“二位,该弃船了,可否快些?”

方小染面红耳赤的把方晓朗推开,急急把胳膊往袖子里塞。方晓朗却半眯了眼,无耻的探出舌尖舔了一下嘴角,一脸魇足的德行,不慌不忙的起身,烟发拢了几拢,用玉簪挽起。一面挽发,目光暧昧的瞥向方小染,直看得她心跳如捣。

哐当一声。方应鱼等的不耐烦,踹了船舱一脚。方小染一把抄起小狗崽抱在怀中就冲了出去:“来了来了……”

方应鱼瞅见她脸颊上来路不明的红晕,心中邪火莫名蹿起,硬梆梆砸下命令:“上岸,沉舟!”

此时船已靠岸,岸上是一片黑压压的林子。一行人迅速离船,最后离开的人利落的击穿船底。船缓缓漂开,渐渐下沉。方应鱼发出一声信号,没过多久,林中走出来一名布衣少年,方小染借着月光仔细看去,竟是教中的一名小师弟。

小师弟引着他们一行十几人进到林子中。林中有片小空地,那里已燃了一堆篝火,火堆旁侧停着一溜马车,一辆乘人的座驾,其余六七辆车上码着些麻袋,看上去像是贩粮的马队。小师弟从马车上拿出一些衣物给他们乔装打扮。方应鱼在脸上涂了些暗色的粉末,又粘了胡须,俨然变成一付精明商人的样子。方晓朗则为了遮掩烟色头发,头发盘成发髻,拿头巾一直裹到鬓际,又戴了一顶帽沿低低的斗笠,遮去了大半个脸。方小染和小鹿则换成了男装打扮。

乔装完毕,方应鱼打了个手势,众人就默契的散开,有的席地而卧,有的围火而坐,有的去到远处把风。

方晓朗与方应鱼凑在一起低语了一句,便分头走开,方应鱼去到火堆边合眼静坐,方晓朗则走到有些方小染身边,揽住她的肩,柔声道:“染儿困了吧?倚着我歇息一下罢。”

她有些呆怔的由着他拉着坐在离众人较远的草地上,靠进他的怀中,旋即身上一暖,这才察觉他拿一只厚厚的斗篷裹住了她。

抬起眼,目光带着深深疑虑落在他的脸上。斗笠的帽沿投下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他被她盯得心头酸酸的疼,无声的叹口气,抬手,遮在她的眼上,低声道:“吓到染儿了。”

她任他的手遮着眼睛,干脆闭了眼。地道……商船……马队……步步为局,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如此周密的出逃计划,当然是早就设计好的。

早就准备好了应对围捕。早就知道方晓朗的身份要暴露。亦或是故意暴露?

为什么……

这一场设计中,方晓朗是什么角色?他真的是陆家遗孤陆霄吗?方应鱼又是什么角色?看今夜他镇定自若大气沉稳的表现,他还是那个胸无大志的小师叔吗?玄天教又是什么角色?为什么要围绕着方晓朗费尽周折导演这一场戏?

感觉到手心里她的睫不安的颤抖,方晓朗伏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全都告诉染儿……”

他之前说的那番“身世”,果然是假的。因为一开始就察觉了有人在屋顶偷窥。而他等着有人来偷窥的机会,也等了很久了。那一番说词早就预备好了拿出来混淆视听。

而方晓朗的本名当然不是陆霄,而是袭濯。

听到这话,方小染虽然之前就有所猜疑,却还是感到心惊,不安的扭动了一下。他的唇吻随即落在她的发际,安慰的吻了一吻,使她静下心来,继续聆听。

方晓朗平稳低哑的声调,将一段腥风血雨、明刀暗箭的往事,带到了这沉沉的夜色中,泛着血腥的味道。

当年先皇立他为皇太子,一半靠的是老皇帝对他母妃槿妃的恩宠,一半靠的是他的姨父、陆谢仁的实力。那时的槿妃得尽恩宠,陆家权倾朝野,二者间紧密维系,互长互助,当真是春风得意。及至皇帝越长立幼,立贵妃所生的二皇子为太子时,这种得势也到达了巅峰。

所谓物极必反,乐极生悲,陆谢仁贪污军饷一案,抽去了这权势宝塔的第一块地基石……接下来陆家抄家时抄出的龙袍,纯属栽赃。偏偏老皇帝最忌讳这个,不听辩解,未做细查,便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诛了陆家。槿妃牵着袭濯和袭羽的手,眼睁睁看着血亲们被押赴刑场,却无能为力……此事之后,老皇帝对槿妃虽然未加怪罪,却是冷淡了许多。

半年之后,太子袭濯伴驾巡访民间,在一处山中歇脚时,随侍的一名宫女,叫做睡莲的,说在附近发现一个风景秀丽的湖,拉着他去看。这睡莲是把他从小带大的,他与她一向亲近,想也未想便跟着去了。

那一处湖水,蓄在悬崖之下,水面不大,却深不可测。与睡莲站在湖边赏湖时,睡莲忽然低低叹了一声,小声说道:“太子殿下你知道吗?我领你来到这儿,是刚刚奉了皇后秘令,要我趁你不备,拉着你一起跳进水里,赴死的呢。”

从小养尊处忧、高高在上的小皇太子,被这句话惊吓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睁了一双惶恐的眸子,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睡莲的面庞。

睡莲对着他安慰的一笑:“嘘……莫要声张。也莫要回头。我们背后远处的草丛中,有人盯着呢。殿下……我怎么忍心呢?我怎么舍得……可是皇后她,答应给我的家人丰厚的报酬。我当然不贪图钱财,只是清楚的知道,拒绝的后果,不是失去报酬钱财,而是全家人的性命。我只能答应啊,殿下。”

少年的面色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惶惶然看着她哀伤的侧脸。睡莲是个丰润秀美的女子,比他大不了几岁,在他的心目中,一直将她当成姐姐。即使是她此刻说出要拉着他一起“赴死”的话,这种感觉也并未改变。

真相遇到血腥

睡莲眼里闪着盈泪的笑意:“可是睡莲是最疼殿下的啊。睡莲可以死,殿下不能死。苍天有眼,要给殿下一条活路。此地是睡莲的家乡,恰巧知道这口潭水的底细。这是一口无底深潭,潭底有强流漩涡,通着地下洞穴,人一进去,尸骨无存。可是在水深一丈处的崖壁上有一个小洞,如果能抗过漩涡之力,游到小洞处,可以顺着那里钻出去,屏息前游数丈,可以进到山腹之中的一处洞穴,里面无水,可以容身。你可以躲在里面,估计着天黑时,再从山体另一侧的洞口爬出去。”

他的额上沁出冷汗。

睡莲继续道:“出去后切不可返宫,否则的话,还会招来杀身之祸。等你足够强大的时候,才可以回来。这时要做的是隐姓埋名,设法前往韦州玄天教。玄天教与槿贵妃大有渊源,可以收留你。他们也可以帮你与槿贵妃联络上。”

他终于颤抖着找回了因慌乱而失去的声音:“你难道不与我一起吗?”

睡莲笑盈盈的执起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爱抚着他稚嫩的肩背,道:“我尽力跟上。殿下,其实睡莲多么希望殿下从此远离皇家,做个普通人,平安快乐的过一辈子……那么,屏住呼吸,我要推你了……”

她的手臂猛然用力,抱着他滚落潭中……

冰冷的潭水瞬间包围全身,本来水性还好的他慌乱中竟乱了方寸,四肢胡乱挣扎几下,就感觉被强力的水流携住,沉重的向无底的深处坠去。

腕上忽然一紧,抬头看去,看到飘舞发丝中睡莲的脸。睡莲用力的拉他,试图与潭底漩涡的力量对抗。他慌乱的心神略略沉稳,配合着她踩水,终于上浮了一点点,顺着睡莲拉扯的方向,艰难的游向一侧。终于看清了山壁上一个黝黑洞口。睡莲费力的先把他塞进了洞口。他回身想拉睡莲一把时,却看到她大概已经用尽了力气,再也抗不过漩涡,被水流卷着向沉沉深处坠去。

漂浮的黑发,舒展的衣袂,渐渐模糊的美丽的脸……她似乎是看着他微笑了一下,轻轻扬了一下手,便消失在深深水底。

憋在胸口的空气变成利辣的刀,搅入肺腑。

他扳着滑溜的洞壁没命的前游,不久游到了尽头,哗的一下冒出水面。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慢慢爬到岸上,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喘息着,咳嗽着,呜咽着。潮湿洞穴中的不明生物被惊动,冰凉的掠过他的脚,他也浑然不觉。

一直罩在他头顶的华丽黄金框架,突然间崩塌,他曾经拥有的一切瞬间灰飞烟灭,再加上眼睁睁着看着睡莲淹死,他的神志几乎被打击成了碎片,蜷在冰冷的地上,神智模糊,潜意识中甚至盼着就此死去。忽然的,睡莲的话音在混乱的脑际响起:“等你足够强大,才可以回来。……”

他猛的睁开了眼睛。黑暗中,眸子闪着灼灼的寒光。等他足够强大……

等他足够强大,他要把失去的一切夺回。他要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他要给陆家人、还有睡莲的在天之灵一个告慰。

强打起精神,估计了一下方向,摸索着找寻出口。跌跌绊绊终于走出去时,眼前已是一片星光夜幕。隐隐听到远处有马匹喧闹声传来,猜想着是在打捞“太子尸体”的人。这帮人必定是个个神色凝重甚至涕泪俱下,然而又有几个是真情,几个是假意?

袭濯漠然转身,走进茫茫黑夜。

一路上昼伏夜行,到达韦州玄天山下已是数日之后的一个清晨。正要上山,却被一个女娃娃拿着刀子,抢上山当相公了。

……

方晓朗……袭濯?

方小染的手抚上他因为讲到睡莲,忽然满是伤感的脸,眼里蓄着满满的心疼。当年那个小小的少年,蜷在黑暗的山洞里,那样无助,绝望,悲伤。但愿此时的轻触,能温暖时光深处深刻的伤。

她轻轻开口:“所以你回来,是要夺回你的地位,也为了给陆家人和睡莲报仇吗?”

“不仅仅是陆家人和睡莲。”

“什么?”

“还有……父皇和母妃。”

“?!……”她震惊得张口结舌,“槿贵妃和先皇不是因病去逝的吗?”

方晓朗冷冷一笑,眸如碎冰:“谁都以为他们是先后因病去逝。一开始我与袭羽也是如此以为。直到师父在我们成年之后,告诉我们真相。”

“你们的……师父?”

“我不是有个外号叫做‘黑白判’吗?其实黑白判不是一个人,是两个。黑判擅用毒,白判擅医术。”

方小染恍然大悟:“啊……哦,我知道了!你是白判,袭羽便是黑判!”

“正是。”

“怪不得他又用毒针,又用迷药,又用X药的,原来都是亲手制作的呀!哎呀,他怎么这么不学好呢?同样是兄弟,差别咋那么大呢?”幸好她家这一只走的是正道。

方晓朗道:“你把我劫到山上后,便遇到了当时的韦州知府。这个人是见过我的,自然也知道不久前袭濯落水身亡的事。当时他分明是认出了我,脸色剧变,却假装没有认出。这足以说明他是皇后的人了。他下山后连夜启程赶往京城,就要去报信。幸好师祖及时派人半途中追上杀了他。”

听到这里,方小染机伶伶打了个寒战。方晓朗察觉到了,住了口,低脸看着她,面色隐忧。她的眸底泛着惧意。爷爷……杀人?尽管是为了保护方晓朗……爷爷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个慈祥的、可爱的老头,从未想过,爷爷的手上也会沾染血腥。方晓朗说玄天教与槿贵妃颇有渊源,究竟是什么渊源?

看着她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又是无奈,又是担忧的唤了一声:“染儿……”

她回过神来,催道:“没关系,你说接着说。”

“染儿还要听吗?”

“要听。”

他紧了一下怀中的人,接着道:“染儿会奇怪师祖为什么肯为我杀人吧。其实,玄天教,正是陆谢仁和母妃暗中扶持起来的。在母妃得宠、陆家得势的时期,他们认为,仅靠在朝中的实力还不足够稳妥,需得在民间暗藏退路。经过慎重选择,选中了当时还是个小教派的玄天教……”

玄天教创教多年,经历了几任掌门,虽然本教武功造诣高深,却因为家底单薄,一直没有发展壮大。陆谢仁与当时还年轻的方中图相约秘谈,达成了合作的协议:陆家为玄天教提供足够的财力支持和暗中的势力支撑,让玄天教壮大门户,广收门徒。玄天教则要为陆家、槿妃效力。而遍布各地的“玄天武馆”收罗众多子弟,则形成一股人数可观的、随时可以转型成兵的弟子。

方中图是个胸怀大志的人。将本教发扬光大,是他的梦想。与皇家得势之人结盟,玄天教也就有了最有力的后台。他接受了陆谢仁的盟约。在之后的袭濯夺嫡、最终战胜皇长子袭陌被立为太子的过程中,玄天教暗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免不了肮脏,免不了血腥。

玄天教不是个纯粹的武林门派,袭濯的太子位得来的也不是十分光明磊落,以后皇后和袭陌的反戈屠杀,其实也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历来宫廷恶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怎扯得清谁对谁错,谁欠了谁?

方小染心下一片茫然,玄天教,爷爷,方晓朗……莫名的感觉陌生。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让她感到恐慌,用力窝了窝身子,躲进方晓朗怀抱的深处。仿佛这样,就可以藏起来,不让那些腥风血雨沾染到身上。仿佛紧紧的抱着,可以把那陌生的嫌隙粘合。

谋杀遇到蓄势

只听方晓朗接着道:“师祖收留我后,很快与母妃取得了联系。母妃当时以为我已死去,伤心欲绝,卧病在床。得知我尚在人世的消息后,甚是欣慰。不过她的意思是我暂时要隐藏身份,不要回京。陆家倒台后我们失去了支撑,而当时皇后和袭陌已得势,我回去无异于自寻死路。她令我隐姓埋名,令袭羽收敛锋芒,等待时机。

自韦州知府认出我一事,师祖意识到玄天教人多眼杂,不能将我留在山上,需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躲起来。师祖这些年送我去学艺,其实是拜师祖的一名至交好友为师,师父的名号叫做‘鬼仙’。师父功夫极高,医毒两绝。他性格怪僻,常年隐居深山,行踪隐秘,跟着他利于我隐藏身份。我只道是藏个一年半载,就有机会重回皇城,摆明身份,揭露皇后一干人的罪状。不料半年之后,却收到了母妃病重而逝的消息。我难以接受。母妃自从知道我逃过一劫后,病情应该慢慢好起来才对,怎么病情反而愈发沉重,直至不治呢?母妃的病逝让我失了主心骨,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过了不久,竟再传来父皇因母妃逝世,伤心过度,急病身亡的噩耗。而袭陌,自然是顺其自然的登基了。

在我惶然无措之际,师祖特意赶来,带来了几经周折传终于传到我耳中的母妃的遗言。母妃说:龙潜布衣,藏器待时。让我与袭羽宫墙内外暗相呼应,潜心修习武艺,精学文韬武略,待我兄弟二人成年之后,率玄天教夺回江山。

我听从母妃的遗训,跟着鬼仙师父学习武艺和医术。为了更好的隐藏身份,师父特意调制了药物令我服下,使得眸色和发色变了颜色,再加上随着年龄增长脸型身形的生长变化,即使是熟识的人也极难相认了。

师父有时候会外出好多日子不归,后来才知道他是去了京城,潜入袭羽的“念园”,乔装成下人,暗中传授他武艺和毒术。这也是师祖的安排。我们兄弟二人一个白判,一个黑判,一个习医,一个研毒,将师父的医毒双绝分开学了来。至于为什么让我们学这个,我们也没有多问,只知道让学什么,就学什么,多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底气。

那些年间,因为担心走漏风声,我们兄弟二人一次面也没有见。其实我跟着师父生活虽然清苦,环境却是让人安心的。袭羽却是独自留在宫中,身边遍布了眼线,只能藏锋敛芒,如履薄冰,平日里装出一付懒散无为的样子。习武时也只在相对安全的念园。为了使敌人松懈,甚至请师父配制了毒药,经毒针刺穴使脉息微弱,使太医把脉时非但不能察觉他有功夫,还断定他体虚病弱。可是几年前的一个深夜,袭羽突然赶到师门……”那个深夜,袭羽撞门而入,疯了一样,两眼通红的找到师父。方晓朗见到弟弟来,冲上来抱他,也被他一把推开,径自跪在师父的面前,嘶哑着嗓音问道:“我们母妃和父皇,是不是死于中毒?”

袭羽在家中研读师父给他的毒经,读到某一段时,忽然记起了母妃和父皇去世前的一些症状,心中顿时起疑。而时隔多年无从取证,直觉的感觉到师父会了解真相,独自暗中离开京城赶往玄天教,由玄天教的人领着来找师父求证。

师父微叹了一声,道:“我听中图说起过贵妃和先皇病逝时的一些细节,应该是死于不易察觉的慢性毒药。担心你们二人年少气盛,做出莽撞的事来,因此暂且隐瞒,打算过几年再告诉你们。”

那一刹那,什么权势,什么王位,都统统退后。袭羽转过头来,与方晓朗深灰的眸子对视着。他们在彼此的眼中,只看到了如风暴肆虐般的仇恨。他们知道,从今以后,只有复仇,生命才有意义。他们有相同的冲动:疯狂的把整个世界摧毁。

相隔多年的兄弟重逢,没有问候,没有拥抱,没有眼泪。只有被火烧红的两对眼睛,相互凝视着达成一个共识:复仇,复仇,复仇。

鬼仙师父告诉他们:方中图安排他们二人一个习医,一个习毒,是因为:欲成大事,须不计小节,不择手段。正道的法子用得,歹毒的法子……也不必忌讳。

袭羽回到京城,方晓朗留在江湖。两人不在一地,却是同样陷入了仇恨的漩涡不能自拔。方中图知道后,适时的出现在方晓朗身边,开导劝解,使他的情绪很快沉淀冷静下来。袭羽却没有那么幸运。皇宫之中,抬眼可见弑父杀母的真凶或帮凶,整日与他看似温厚、实则心机深重的皇兄假惺惺的相处,内心忍着仇恨的煎熬,没有一个人与他分担。

说到这里,方晓朗的神情中带着深深的疼惜:“袭羽的性子有些扭曲,就是这样熬出来的。他时不时有些怪异的想法和举动,我气归气,想起这些年他身心所受之苦,也还是不忍真正怪他。”

方小染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最初跑到京城,出现在袭羽面前时,袭羽大概就知道她的身份了——方中图的孙女,方晓朗的未婚妻。他看似草率的将她当成心腹,不避讳对她暴露装病的隐情,还拉她替他挡药,原来不仅仅是因为自信她喜欢他,还因为他与玄天教有这层关系。

可是他明知她与方晓朗的婚约,她也算他未来嫂嫂~为什么他这个小叔子非但不避嫌,还明目张胆的又是表白,又是抢亲?仅仅是为了以“抢女人反目成仇”的名义,斗给袭陌看的吗?

又或是……脱口问道:“他是不是有点恨你啊?”话说出口,顿时悔青了肠子。忙忙抬眼去看他的脸,果然见他的眸底掠过重重的阴云。想挽回说错的话,却已是来不及。

只听他闷闷开口:“或许吧……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被立为太子,所有事或许都不会发生。很多人……都不会折了性命。”语气中,深深的自责。

她急忙道:“不是的,那些事不是你能控制的。我虽然对那些争权夺位的事不懂,但也看过些皇家争斗的杂书野史。皇宫里那些事儿,不是你不去争,人家就不去害你的吧。”

这胡乱浅薄的劝慰竟让他心里好受了不少,眉间有些许释然:“染儿说的有道理。”实际上,经过如此坎坷的阅历,这个心结如果看不开,又如何能成大事?

方小染见劝解收到初步成效,心头略略放松。想前想后,犹疑道:“这么说,在珍阅阁中时,你知道有人偷听,故意编造了那一套身世?”

“那套身世是师祖早就精心设计好的。为了圆我当时初上山时,师祖顺口编出的那套‘卯年卯月卯日卯时生辰、逃荒而来’的说辞,师祖特意差人去到当年发生大旱的赤州,不计繁琐,暗中查访到一个年龄与我相仿、随父母逃荒、死在外面、生辰又恰是卯年卯月卯日卯时的男孩,将他的祖籍等详情记录在入教名册上。”

方小染低声道:“爷爷的心机好周密啊。我从来不知道爷爷这么精明的。”

方晓朗:“师祖心中深谋远略,整个计划,其实都是师祖的精心策划。”

“是啊,深谋远略……”方小染说,“一切都在爷爷的计划之中。连我本人,也是吧……”

听得她的语气有些异样,他低头去看她的脸,她却把脸低伏下,看不清什么表情。诧异的唤了一声:“染儿?”

她的音线略略有压抑的颤:“我,是交换条件吗?亦或是,交换条件之一?”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染儿……”

“爷爷把你指为我的童养夫,是因为将赌注押在了你的身上,将我的未来,也押在了你的身上……”

小师叔说过:掌门本来也是为了你好。可是并没有问问染儿的选择。……原来,说的是这个意思。爷爷尽力的为她铺就了一条辉煌至极的道路——如果成事,方晓朗会成为皇帝,而她,就能成为享尽荣华的皇后了;玄天教,也会确立前所未有的地位,无可估量的前途……

当真是,好一个,宏图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