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一下,低眼道:“那,我也不能放任不管啊。”

方应鱼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道:“我自会设法发秘信给附近的官府,让人去救他,染儿不必去冒险。”

她听到这话,欣喜道:“对啊!小师叔你真是足智多谋!你去联络官府……”她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忽然翻身上马,“我先混入天隐教看看情况!”勒转了马头。

方应鱼怒道:“染儿!你怎能如此涉险!”

瞳儿也惊讶地喊道:“娘,你要去哪儿?”

她大声道:“小师叔,你知道我若是不去,急也会急死的,就让我去吧,我会小心的。我会把那些人引开,你快带瞳儿走……瞳儿,听小师叔的话啊!”

抽了马臀一鞭,朝着那家酒家扬尘而去。

方应鱼悬在半空的手缓缓地、无力地落下。她听到方晓朗遇险,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奔去了。还真是,不顾一切啊。再怎样有耐心,也是永远也等不到她的——微微的苦笑,轻轻的摇头间,彻底地绝了这分心愿。

方小染驱马转上官道,跑了没有多久,果然遇上了杀气腾腾地沿途寻来的熊六等一伙人。熊六向同伴们使了个眼色,几个座骑迅速把她包围在中间。她装作没有察觉他们的敌意,故作惊喜:“哎呀!熊六兄,我正要去投奔你们呢,真巧在这里遇上了。”

熊六起疑:“投奔?鱼夫人,何出此言?”

她神神秘秘道:“我家相公胆小,不敢让我接你们家的大活儿,我刚刚与他吵了一架,就自己跑回来找你们。”

熊六眉开眼笑:“还是鱼夫人识大体!不过我之前只听过鱼大师的名号,对鱼夫人的本事不甚了解呢,倒是林姑娘见多识广,指名要请鱼夫人的。”

方小染心中暗惊:果然是林清茶!只是为什么熊六不称呼她为皇后娘娘,而称作林姑娘?表面上不动声色,笑道:“看你说的!我跟我家相公可是师出同门,他会的,我全会,半点不比他差!只是女主内,男主外嘛,平日里都是他出头露面,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他再回来请教我的。”

熊六顿时肃然起敬。

方小染急切地想打听更多的内情,却知道越问得急了越容易露马脚,故作市侩状:“这个报酬嘛……”

熊六急忙道:“若是大事能成,就算是白银万两,我家主子也情愿出的!”

方小染面露欣喜,乐道:“贵教果然是出手大方!小女子自当尽力。”

熊六记得自己有意没提及自己的教派,不由奇了:“鱼夫人如何知道咱们是教中的人?”

“这个随便一算不就知道了,天隐教嘛。”她漫不在乎地说道。

熊六连连称奇,佩服得五体投地,遂恭敬地领着方小染前往天隐教。

在路上时,方小染忽然发现方应鱼用来装算卦工具的一只褡裢挂在自己的马鞍前。拿在手里翻了翻,见是些罗盘、卦书什么的。心中暗呼上天保佑,一边骑在马上,一边翻那卦书,临时抱佛脚。

天隐教位于黑石子镇以南。黑石子镇所处边陲地区,再往南便几乎要出了国界,是一片穷山恶水。天隐教的总舵便位于险峰之上,地势十分险要,只盘山路就要走上好久,其间还要穿过数道藤编的绳桥。上山时方小染留意了路况,当真是易守难攻,不由地暗暗心惊。

在进山之前,方小染已想到如果遇到林清茶,难免被认出来,又实在想不出遮掩面容的法子,只能借口山中风大,系了一块头巾在头上,把脸遮去大半。

教中的厅堂屋舍俱是由天然洞穴改造而成,看上去就像是妖怪的洞穴,让人毛骨悚然。方小染被带到一个空旷的洞穴中面见教主。她战战兢兢跟在熊六的后面,抱着肩膀,惊悚地扫视着洞壁上的火把、泛着森森寒光的武器架子、两侧立着的黑衣教众们阴沉的脸色,心中油然而生待宰猎物落入妖怪之手的惊恐。

熊六忽然站住了脚步,禀报道:“禀教主,鱼夫人请来了。”

方小染藏在熊六身后,探头探脑向前方看去。

只见洞穴正前方铺着兽皮的主座上,歪歪坐了一人,身上披了暗黑的斗篷,手臂支着扶手,撑着脸,五官隐在暗影之中。只听教主平平地出声问道:“这位就是鱼夫人吗?”

这凉凉的声调听在方小染耳中,只觉得十分熟悉!再探脸仔细去看那人,恰巧看到他换了一下坐姿,脸从暗影中移到了光亮处。她顿时如被雷击中般,震惊得动弹不得了。

这位教主竟是熟人啊!可是应该是一位已死了的熟人——袭陌。

他不是服毒身亡了吗?他是如何躲过死劫,活下来的?而且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占山为王,当了邪教的教主?

这些暂且顾不得深究,当务之急是:他认得她啊!尽管她用头巾遮了脸,但以袭陌的精明和多疑,这点小把戏岂能蒙混过关?

她恨不得立刻在地上刨个洞遁走……熊六庞大的身躯却突然闪开,将她暴露在封项的视线之下。她顿时如被猫盯住的老鼠,一动也不能动了。

耳边只听得熊六在天花乱坠地介绍她:“禀教主,鱼夫人与她家的鱼大师都有名的大师呢,咱们本地人都知道的!鱼夫人与鱼大师师出同门,鱼大师遇上难题都要请教她呢。”

方小染绝望望天——还鱼大师鱼夫人呢,虽然只露了半个脸,但以袭陌的眼力,一准儿生疑了,还编什么编?

却意外地听到前边传来袭陌的问话:“那么,鱼夫人果然精通易经玄学?”语气称得上恭敬,不像是讽刺她!

她疑惑地收回绝望的目光,凝神看向袭陌。只见袭陌双眼向她这边看来,目光却散着没有聚焦。她正迷惑间,熊六戳了她一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对她使了个眼色。

她顿时恍然大悟。袭陌瞎了!他的眼睛看不见!方小染的心中泪流,高呼菩萨保佑。强稳住心神,用本地口音沉声答道:“民女略知一二。”

听她自称“民女”,袭陌不由眉头一跳。这是以民对官的女子自称。袭陌现在是教派教主的身份,她为何自称民女?心下不由生疑,一对失神的眸子中居然闪过一丝寒厉之气,沉沉问道:“你——认得我么?”

方小染心中一抖,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以前他是皇帝时,她在他的面前自称民女,这时候一个慌张,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当下强稳心神,心念急转,微笑回道:“教主是真龙在野,民主没有三叩九拜,已是极不应该了。”

袭陌的神色缓和下来,嘴角微微露了喜色,道:“鱼夫人的本领果然是出神入化——若不是听别人说的笃定,我也不敢相信鱼夫人身为女子,竟有这般高强的本事呢。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了。鱼夫人既然说出‘真龙在野’四字,那么在您看来,我要做的那件大事,是有胜算的了?我就知道,我所失去的一切,有朝一日终能尽数夺回!”脸上流露出的神情,几近疯狂,十分可怕。

方小染心道:他口中的“别人”,指的自然就是林清茶了。

此刻也不容她细想,心知此时要捧得他忘乎所以,才能放松警惕。于是打起精神回道:“正所谓‘命里有时也须求’,您要做的那件事,毕竟是要惊动天地鬼神的,就算是命中注定,也得处处慎重。流年,煞位,吉位,吉时,煞时,各方各面都需顾忌。民女要先请了您的八字,寻个清静的地方,焚香、请神、作法,细细占卜您的运势才好。”她凭着在路上临时抱佛脚翻卦书,强记下一些词句,这时候将这些术语堆砌出来,再加上自己的渲染发挥,外行人听着只觉得云里雾里,玄妙非常。

袭陌对于易经玄学原本是外行,这时听“鱼夫人”说的花乱坠,又似乎很是靠谱,道:“鱼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自会给您安排妥当。”接着对熊六吩咐下来,要他照顾周到,鱼夫人若是需要置办什么物什,速速的去买来。

然后袭陌长舒一口气,道:“此事定然不是一时半刻能成的,鱼夫人得有在此长住的打算。请先去客房歇息吧。有什么事让熊六去办就好,山中路险,您请不要随意出来走动。”

这话,是将她软禁在此了。她麻利的应下:“这个自然,事关重大,出入人等当慎重把关,莫要走漏了风声。”心中嘲笑道:有熊六这等白痴手下,什么风声漏不掉?就凭您这么个草台班子,如何能成大事啊。

袭陌满意地点头:“鱼夫人果然通情达理。”说着向后略偏了脸,脸上露出一个极温存柔和的笑,对着身后的暗影中说道:“清茶推荐的人,果然没错。”说着伸出一只手去。

只见袭陌座位后面阴影中走出一名女子,婷婷向前迈了一步,及时扶住了袭陌的这只手,笑道:“清茶自当为夫君分忧。”

方小染听林清茶称袭陌为“夫君”,不由吃了一惊,十分诧异。她不是方晓朗的皇后吗?怎么又成了袭陌的夫人?难道方晓朗所立的皇后竟不是她?如此一来,她心中也就大体理清了事态脉络:袭陌在改朝换代的血战中不知如何躲过一死,与林清茶逃了出来,隐居在此。机缘巧合扣押了方晓朗做人质,想要夺回皇位。

却见林清茶一面跟袭陌说着话,一面转眼向方小染看来,目光中带着,深深焦虑、几分哀求,话语声却依然温婉喜悦,分明是不想让袭陌察觉她真正的心境。方小染被她这样哀哀地看着,不明白她的意思,心下只是一片茫然。

从袭陌这边告退了,熊六引着她到“客房”中休息。所谓客房,竟也是这个山体中庞大复杂洞系中的一个支洞,圆圆的一个空间,里面床榻桌椅一应俱全。方小染先是苦苦回忆看过的玄学书提及的法器,列了一个长长的采购单子,什么宝鼎、香炉、法钟、如意、圣杯、步罡毯……绞尽脑汁地把能想到的都列上,又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加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月圆之夜采自炼金炉底的沉砂;子时出生的羊羔的雏角;午时出生的女孩褪下的第一颗奶牙等等等等。

这单子交到熊六手中,熊六看得眼角抽动,憋得太阳穴青筋爆跳,也不敢说半个“难”字,含泪跑去安排采购了。

方小染得瑟地笑:这些古怪玩艺儿,半年内能找齐就是奇迹了!

打发走了熊六,她就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她的小洞穴里乱转。刚刚为了不让袭陌起疑,她没有敢探问半点方晓朗的下落。也不知他现在被关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她毕竟是个外来人,袭陌对她十分警惕,以保护她为名,在门外安排了两名守卫,恐怕上厕所都要跟到门外守着,想偷溜出去找人的可能性不大。

正没有头绪呢,忽听门外传来守卫的声音:“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接着便是林清茶的声音:“我来跟鱼夫人聊聊天。”

方小染听到她来,慌得躲也没地儿躲,瞧见床上有帐子,赶忙穿着鞋子就跳到了床上,放下了帐子遮住。

她刚刚藏好,放下的帐在还在晃动不已,就听得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林清茶走了进来,似乎是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问道:“鱼夫人已歇息了吗?”

方小染刚想答“是”,心中忽然一动:这是打听方晓朗下落的好机会啊!

于是躲在帐后答道:“没呢,只是换换衣服。是夫人吗?请进来吧。”

只听林清茶说了一声:“你们走的远些,我与鱼夫人说些女子间的私房话。”

门外的两名守卫应着,走得远了一些。林清茶这才掩上了门。

方小染听到她把守卫支开,不由地心下诧异,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听得林清茶急步走到帐前,压低声音道:“鱼夫人,您今天在我夫君面前说的话,难道是当真的吗?”语气十分焦灼。

方小染愣了一下,心念微转,把语调压得平平的,斟酌着道:“夫人此言何意?”

林清茶的语调里忽然带了哭腔:“我家夫君自从失了江山,就妄想着夺回皇位,可是如今天下大势已定,他其实是断了根基、毫无实力,眼睛又看不见了,哪有半分成功的可能?就算是挟持了当今皇帝,也并非什么‘握住王牌’,不过是罪加一等。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一条性命,只能又枉送了进去!我曾苦苦相劝,可是他就像是疯了一样,根本听不进去,宁可拚个鱼死网破,也不愿放弃。

上次鱼夫人一眼看穿我的出身,我只道鱼夫人是神仙下凡,能看破玄机,特意请了鱼夫人来,为我夫君指点迷津,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从此隐居民间,我们夫妻两个,能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不料鱼夫人竟火上浇油,说得他更心动了!连我一介见识短浅的女子都明白他是痴心妄想,我就不相信鱼夫人这等隐世高人会看不透!”

听得这一番话,方小染心中十分震撼。沉吟半晌,冷笑道:“夫人……您觉得,单凭我的一番话,能劝得住他吗?恐怕我话未说完,他就会迁怒于我,让我葬身于此了吧。”

林清茶愣住,发呆良久,萎靡地叹了一声,道:“是啊……以他的性子,做的出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幸好鱼夫人机智,否则,就害了您了。这么说,鱼夫人已看透了他的命运,也知道他想做的事是必败的了。难道,我就真的救不了他吗?……”

她拿帕子掩住了嘴,深深啜泣起来。

方小染冷声道:“如今,想要救他,只还有一个机会。”

林清茶猛地抬头,睁大泪眼望着帐子,急急道:“请鱼夫人指点!”扑的一声,竟跪在了床前。

方小染也不再躲下去,撩开帐子下床,伸手去扶她。她顺着方小染的手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看她神情惊怔,方小染暗冒冷汗,担心她突然喊叫,做好了把她打晕的准备。却见她忽然咬住了手中的帕子,硬生生忍下了一声惊呼。看她没有打算声张,方小染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林小姐……”

林清茶强行镇定下来:“染掌柜,是你……”

此时方小染再也等不下去,手握着林清茶的手臂,失控得掐得死紧,痛得她蹙起了眉。方小染盯着她,低声一字一句道:“唯有主动放了方晓朗,袭陌才可能有活路。”

林清茶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方小染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与林清茶这样极近地坐着,促膝而谈。为了怕隔门有耳,她们讲话时几乎是趴在对方的耳朵上的。林清茶就这样用手招着方小染的耳边,吐气如兰地给她讲述。从那一场宫变开始,婉婉道来。

当初方晓朗、袭羽成功策反大军,率兵将京城团团围困,袭陌始料未及,待弄清前因后果,震惊郁怒,誓死不降,调动京城内唯一一支御林军负死抵抗,做好了在战败时自刎阵前的准备。

不料朝中忽起变,在林清茶的父亲林宰相的操纵下,御林军不再服从袭陌的旨意,反而将他制住,随后皇太后以其心腹等人也被控制,城门大开,大军长驱之入攻占皇宫,几乎未遇到抵抗,不战而胜。

面对着袭陌、皇太后,袭羽痛斥他们当年毒杀先皇和槿妃、谋害袭濯的行为,并将老太医和鬼仙请出来作证。给他们白绫和毒药,让他们自己选择了断的方式,以谢亡灵。面对人证物证,皇太后无以推脱,但是一再求说一切恶行都是她暗中操作,袭陌一概不知,求他们放袭陌一条活路。

袭陌仰天大笑,抢了毒药就喝了,片刻即倒地。

皇后见状,绝望地拿白绫自缢而死亡。

袭羽漠然转身,却看到了闻讯刚刚赶到、见到眼前惨状,吓呆在门边的林清茶。

他向她走近,伸出手想去扶她。她却如同见了魔鬼一般,惊恐地躲开。离他远远地绕了半个大圈子,跑到倒在地上的袭陌面前,痛哭不止。

袭陌静静站立了一会儿,神情沉寂。他知道,自此刻起,他彻底失去了林清茶。一语不发地离开。

林清茶正伏在袭陌身上痛哭着,身边忽然过来一人,伸手捏开了袭陌紧咬的牙关,将一瓶药液倒入他的口中,又按着咽喉的穴道助其咽下,再将掌心抵住他胸腹间,以内力助药力扩散。

林清茶未反应过来,茫然抬头,见来人竟是方晓朗。

方晓朗以极低的声音道:“这是解药。保持体温,两日后能够醒来。方才略略耽搁了片刻,或许会造成较重损伤。”

林清茶绝望中重新看到希望,极力抑住激动的心情,低声问道:“为什么……”

方晓朗道:“杀孽够多了。”顿了一下,又将一包药塞进我手中,道:“这是洗魂散,混在酒中喝下后,以往记忆会被洗净得白纸一般。等他醒来,喂给他。带他走,永远不要回来。”

旋即离开。

过了不久,林清茶便冲到袭羽和方晓朗面前,跪在了地上。

袭羽诧异地站起来道:“清茶这是为何?”

林清茶看也不看他,只扬着脸儿,看着方晓朗大声道:“求皇上赐婚!”

袭羽怔怔道:“清茶……”

林清茶不容他讲话:“求皇上让清茶嫁给袭陌!”

袭羽面色剧变,沉声道:“清茶,你胡闹什么!袭陌已是个死人了!你给我起来!”伸手去拉她。

林清茶一把将他推开,狠声道:“别碰我!”再大声喊一遍:“求皇上让清茶嫁给袭陌!皇上若是不准,清茶也会是个死人!”

袭陌的脸色变得惨白。

方晓朗叹一声,平平道:“准了。”

袭羽猛地转身对他怒目而视:“皇上!”

方晓朗淡淡道:“三弟……林小姐知道她在做什么。”

“可是……”

袭陌还要说什么,林清茶已深深拜下,含泪道:“谢皇上。皇上的大恩大德,清茶与夫君永世不忘。”说罢起身而去,找人将袭陌的“尸身”抬出了皇宫。

林宰相得到消息时,跌足痛哭,痛骂任性的女儿,把着自家大门儿,不准林清茶把袭陌的尸身带回家中。然而他一直把到天黑,也没见着女儿回来。

林清茶不要任何仆从帮忙,自己赶了一辆马车,载着袭陌直接出了京城,在方晓朗的暗中安排下,未受到任何阻拦。

她其实没有跑出多远。她长这么大,何时曾驾过马车?一双嫩葱般的手儿被勒出了血,马车也是龟速前进,马儿还时不时的撂蹄子给她看。好不容易挪到郊区的山林深处,停下车,察看了一下车厢中昏睡的袭陌,发现他气息微弱,只有胸口处有些温度,手脚都已发冷。

记起方晓朗盯嘱说要保持体温,不由地心下发慌,当即不再犹豫,将马车牵进了密林深处,自己也爬进车厢中,解开袭陌和自己的衣服,紧紧地抱着他,让肌肤相贴,以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的身体。

就这样,抱了整整两天。

袭陌醒来时,恍然不知是生是死,拿手试探地触摸着身边的人儿,睁眼想看看是谁,眸底却黯淡无光,眼前一片漆黑——喂解药延迟的那片刻,损伤了他的眼睛,他失明了。

林清茶讲述到这里,忍不住泪,不得不暂时住口,轻声叹着,用帕子揩着泪水。方小染也不由地湿了眼睛。尽管她对袭陌没好感,却也知道他不是大恶之人。当初听说他被迫服毒身亡时,心中十分沉重。这时知道是方晓朗暗中放过了他,竟像驱散了一块一直压在心头的阴云。

方晓朗明知放过袭陌有如放虎归山,成为对皇权的威胁隐患,却仍是放过了他——方晓朗果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啊。这样的方晓朗,会因为玄天教讨要回报、方小染影响立后,而使出将玄天教灭门的手段吗?

答案是:那不可能!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弯起,眼中闪着些不知是感慨还是喜悦的泪花。

却见林清茶也微笑起来,再度沉浸到回忆当中。用轻缓的语调道:“他苏醒之后,我们就踏上了漂泊之路。我们身上佩带的首饰、挂件都是成色极好的,随便卖一件就足够我们在路上的开销。我们一直往南走,走了数月之久。那段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他‘死而复生’,像是忘记了过去的事一般,丝毫不提及,仿若一个新生之人,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一个我。他的眼睛看不见,只有可能,他就握着我的手,仿佛那样他才能安心。那时的他,神情安然,宁静,喜悦,那般纯净的袭陌,只一个笑容,就让人觉得身心都被浸透了……”

林清茶讲到这里,脸上的笑犹如花雨纷飞般明媚,神情如此幸福。方小染心中不由暗叹:她真的爱上袭陌了呢。袭羽,你错过了一个怎样的女子啊。

林清茶的表情忽然又沉重了起来,接着道:“我见他从不提及过去,还道他是被毒药伤了脑子,失了记忆。于是便没有将‘洗魂散’喂给他吃。我原本的打算,是带着他一直往南出了国境,逃到外国去安身,永不回中原。可是当来到黑石子镇,他听说接着就要出国境的时候,他突然提出不走了,要在本地打听些绿林山寨的人物,以首饰换来的银钱收买人手,成立自己的教派。南疆百姓贫穷,山匪众多,收买一帮人应是不难。”

这时林清茶才察觉其实他并没有失去记忆,只是将恨意深埋心底而已。她自然不愿他拖着伤残之躯去苦苦挣扎,于是试图将洗魂散下到酒中骗他饮下,让他失去记忆,不料他虽然失明,人却分外敏感警惕,竟然被他察觉了,在她下药之前,握住了她的手腕,逼问她想做什么。

她将方晓朗救了他,又将洗魂散给她的事情告诉了他,跪在他的脚边,求他不要再与方晓朗争,放弃夺位。他却将那包洗魂散握在手中,冷笑道:“他放过了我,我自然会报答。一报还一报。”

林清茶没能劝住袭陌。他尽管瞎了,但其气势、手腕、才干仍在。很快与那个名叫熊六的山匪头目接上头儿,数十两银子就收买了此人,盘下了此山中的匪窝,成立了天隐教,自封教主,又从附近征罗了近千名冲着每月几钱银子就愿意入山的教众。袭陌是个号召力极强的领袖,没有多久,一帮教众就被驯得服服帖帖,死心塌地了。

他下一步计划是设法与朝中以前忠于他的死党联系上,暗中发展势力,图谋翻天。这个当口,方晓朗竟自动送上门来,真是让他喜出望外。

方晓朗到教中拜访,说是要打听一个人。通报的守卫跟袭陌报说有一名发色特异的人来访,他当时就想到了方晓朗。待让人把来人领进来,他躲在后面偷听,立刻便听出了方晓朗的声音。

他心中狂喜,认为是神灵佑护,苍天助他。他知道方晓朗武功高强,仅凭他这些手下很难将他制住,于是,接下来奉给方晓朗的一杯茶中,是加了料的。

听到这里,方小染已然猜到,失声问道:“洗魂散?!”

林清茶极抱歉地道:“当时我不在场,否则的话,是会想办法阻拦的……”

方小染满面惊恐:“他喝了?!”

林清茶默默点头……

方小染扶着椅子扶手,手指捏得关节微微发白,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珠儿,浑身禁不住颤抖,强抑着情绪问:“那么他……”什么也不记得的,忘了过去,忘了方小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