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八年,她打开已经黯淡无光的笔袋,看到那支万宝龙钢笔静静地躺在中间,仿佛又听到有人在耳边说——

这支万宝龙钢笔要卖2800多块,扔了你不觉得可惜?

这笔我有得是,你也不用给我了,但你要是敢扔了就是欠我2800,明白没?

奇怪啊,年少时说过的话,发过的誓,大多都不记得了,怎么这耀武扬威的话还像昨天刚听到过的一样?

她握着笔坐在地上,翻看着箱子里的东西,不知不觉就很晚了。

最后她把那支笔扔进了新买的那堆文具中间,准备带往非洲,分发给需要它们的人。

她躺上床,闭眼后只有一个念头:整理收拾旧东西真是个断舍离的过程…

经过漫长的长途飞行和转机,彭海宁和另外两位同事到达南苏丹首都朱巴,但由于分公司并不设在朱巴而是设在附近其他城镇,他们只能先在酒店休整一天再驱车前往。

虽然天气很热,酒店的条件也很简陋,但海宁实在太疲倦,一挨到枕头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她伸手按了两次开关灯都没亮,这才意识到是停电。

在非洲这算是司空见惯的,尤其是南苏丹这样的国家,连国家电网和区域电网都没有,城镇也是局部供电,停电那就是想停就停,停多久也没准儿。

海宁肚子饿了,想弄点东西吃,然而天黑了出去不□□全,她倒是带了点方便面,但没电就没热水,面也泡不开啊。她只好去隔壁找同事,问问他们打算怎么解决晚饭的问题。

跟她一起来的两个同事都是男人,就住一个房间,她敲门进去,才发现多了一男一女,都是华人面孔。

“彭姐你好,我是小宋,这位小景,是分公司过来接你们的人。”年轻的男孩子看到她眼前一亮,热情地说,“刚才敲门你没开,我们估摸着你太累睡着了,就没打扰你。你休息好了吗?我们正打算去吃晚饭呢!”

海宁点点头,看向他身旁有点拘谨却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她看的女孩子——这大概就是赵工提到的胆子很小的那个姑娘了。

她们是南苏丹分公司仅有的两名中国籍女员工。

“那我们就在酒店吃一点吧,吃完了你们可以继续休息,明天还要赶路,路上也挺辛苦的。”小宋边说边往外走,拿出电话道,“我跟陈总他们也说一声,我们到餐厅汇合。”

“还有别人吗?”海宁不解。

“是分公司新到任的总经理。”旁边的男同事解释道,“还有安保公司委派的安全官,他们昨天从内罗毕转机过来的,比我们先到,也住这个酒店。”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要见面了激动不激动?

罗胜:报告!激动得找不着北了!

第四十二章

海宁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跟新上司见面。

她这个职位虽然是向中国总部直接汇报的, 但日常工作还是归分公司总经理领导, 而他们彼此都还没见过面。

这位新贵是空降的, 总部的同事对他的背景也完全不了解, 只知道是海归,年纪应该不大。

她忽然有点莫名的紧张, 大概是怕万一来个不好相处的人物, 在这种艰苦条件下的日子会更加难熬。

“彭姐, 你是不是也还没见过陈总?别担心,他人很好的,应该会是个很好的上司。”叫小景的姑娘走到她身边低声跟她说话, 吐了吐舌头报上迟来的自我介绍,“我叫景舒桐,彭姐你跟他们一样, 叫我小景就好。”

海宁朝她友善地笑了笑, 问:“你怎么知道新来的陈总人很好呢?”

“首先当然是因为帅嘛,我看过照片。”她掩嘴笑, “开个玩笑。其实我们都跟他通过电话, 本来他是下周才到任的, 但这边现在是雨季, 公路又特别烂, 路特别难走,他不想让我们跑两趟,就索性跟你们一起到朱巴, 然后由我们一道接回公司去。”

嗯,这样看来,确实是体恤下属的好上司。

可海宁心里仍然惴惴不安,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酒店设施简陋,由当地随处可见的碧绿草木隔出一块区域,放上餐桌椅子就是餐厅,落地窗外不远就是围墙。

海宁跟在几个男同事身后走进去,靠窗最大的那张餐桌边已经有人在等,见他们来了,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啊,陈总,你好你好,我是分公司跟您联络的宋飞,终于见面了!”

“你好。”清隽秀颀的年轻男人有力地跟他握手,“我是陈嘉木。”

“我没说错吧?”景舒桐一边悄声问海宁,一边努力掩饰脸上花痴的笑意,“很帅对不对?”

海宁没有听进去她说了什么,甚至接下来宋飞一二三四五为他们介绍这位新上司她也没有反应。她的目光定格在陈嘉木身上,心里竟然闪过一句歌词——如果时间能倒回,空间已破碎…

“彭姐…彭姐!”

宋飞叫了她好几声,她终于回过神来,其他人都已经站到一边,陈嘉木就站在眼前,温言道:“彭海宁,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咦,陈总你们以前认识的啊?”

“嗯,读书时候的事了,我们算是校友。”

他曾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交流两年,而海宁是正统宾大毕业生。

“噢,那是师兄妹啊,这么巧?”宋飞呵呵笑着打圆场,总觉得海宁的反应有点怪啊,他都快呵呵不下去了。

“是巧。”陈嘉木绅士地为两位女性拉开椅子,“先坐下吃饭吧,大家奔波一天,应该都累了。”

海宁没有坐,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你们先吃,我去一下洗手间。”

此情此境,遇到故人,她需要一点空间冷静一下。

冷水泼到脸上,抬起头看镜子里的自己,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脸,像极了她出事那晚在浴室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深呼吸,再深呼吸,她用纸巾擦净面上的水珠,然后拿出粉饼补粉,又轻轻点了一点正红色的唇膏在唇上抿匀,让气色看起来没有那么糟。

她匆匆收拾好东西,从洗手间出来往餐厅走的时候,在转角处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另一个她更加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的人——罗胜。

是的,如果她没认错,眼前这个魁梧健硕、肌肉贲张的男人就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罗胜。

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很多东西,让他的五官更深刻,让他的身材更强壮,让他的气质更硬朗,但终究也还是有无能为力的地方。

总之她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不会错的。

他也感到惊讶,但只是小小的、完全在他可预期范围内的惊讶,一闪即逝。

“好久不见。”他声音低沉、粗粝,不再带有男孩的清朗稚气。

他也能认出她来,尽管她的变化比他还要大。

海宁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怔怔站了一会儿,大概也就三五秒的时间,可感觉上却像是过去了三五年。

她收起颓败苍白的脸色,竟然笑了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可能就是觉得可笑吧。然后她就从他身旁走过去了,仿佛他跟这里随处可见的黑人一样,对她来说只是个面目不清的陌生人。

可他却跟了上来,和她前后脚走进餐厅,走到那个靠窗的大桌旁边。

陈嘉木看到他就站了起来,大家也跟着都站了起来。

“这位是罗胜,是跟我们公司合作的安保公司直接派遣的海外安全官,负责我们分公司的安全风险管理,首要的就是保护大家的人身安全和公司财产安全。”

宋飞连忙上前握手:“原来你就是罗胜,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我们分公司项目基地的安全系统就是他和同事一起建立起来的,那会儿我还没进公司呢!”

“都是应该做的。”

“哪里,真的做得很好,大家到时候看了就知道了。”宋飞难掩兴奋,带得其他人也热络起来。

有个男同事半开玩笑道:“有安全官带枪保护,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出去吃顿好的了?”

罗胜腰间鼓鼓的,男人们都看得出那是带了枪。

“现在太晚了,以后有机会。”他惜字如金,“没事发生,才是最关键的。”

“嗯,安全第一。”陈嘉木看向海宁她们,“尤其两位女士,有罗胜在,你们以后出门要向安全官报备,不过有他保护,你们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小景她是个信奉颜值即正义的颜控,哪里会想到安全官也是个高大威猛的肌肉型男,一颗花痴的少女心已经爆炸了,当然听到什么都是忙不迭地点头。

海宁却始终淡淡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连客套的虚招都没有。

她不傻,在遇到罗胜时已经猜到了他的安全官身份,但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这只是单纯的偶遇。然而她的侥幸在罗胜面前从来就不管用,所以他们现在已经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了,而且只能紧挨着坐在最靠外的两个位子上。

他们的用餐时间比较晚,其他主食都没有了,只有一种叫英吉拉的东西,是用麦麸碾碎发酵后摊成的煎饼,内层有像米糕一样发泡的孔,两种吃法——卷起来抹辣椒酱和肉末,或者剁碎了加黄油和香料炒。

宋飞征求陈嘉木的意见,两种都点了,又加了烤鱼和炖菜,凑了一桌还算丰盛的晚餐。

卷好的英吉拉上桌很大一筐,另还有一个大盘里摊了一张没卷的,放满各种酱料,都是佐食用的,视觉上十分震撼。但英吉拉吃口很酸,单吃就像在啃一块捂酸了的毛巾,初来乍到的人都吃不惯。

海宁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加上坐在罗胜旁边,就更加吃不下了。

罗胜把一块烤鱼剔掉大刺,连同炒制的英吉拉舀到海宁盘子里:“这个味道没那么重,你试试。”

海宁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忍不住抬眼看其他人。还好,大家都在跟手里的“酸毛巾”较劲,除了陈嘉木之外,没人留意到他们的互动。

陈嘉木也只是朝她微微笑了笑,就继续低头吃自己盘里的东西。

海宁把盘子挪开,冷淡地对罗胜说:“我自己来,谢谢。”

他没有勉强,把剩下的炒英吉拉端到自己跟前,埋头大吃。

他吃得很快,很快就只有一个雪白的盘子放在桌上。他站起来:“你们慢慢吃,我到周围看一看。”

他不在,海宁应该能多吃下点东西。

陈嘉木轻轻挥手示意他去,然后笑着解释道:“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不管到哪里,先了解环境,对周边安全性做评估。就像我们一般人住酒店会先看一眼逃生楼梯在哪里,万一真发生意外,才能第一时间安全撤离。”

大家都点头称是,同时也惊异于他吃东西的速度。小景问:“他是不是当过兵呀,我看他这风卷残云的架势,只有军营里才训练得出来吧?”

“是啊,他高中毕业就去了法国,在外籍兵团里服役了三年,然后一边加入安保公司工作,一边读完了南加州大学反恐和安全管理的学位。”

“哇,没想到他经历这么丰富呀,还是高学历呢!”

“谈不上。”陈嘉木像是想起好笑的事,“他以前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渣。”

一直默不作声的海宁心口狠狠一震,竟有些头晕目眩。

陈嘉木见她脸色不好,关切道:“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吃点药?”

她摇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对不起,你们大家慢慢吃,我先回去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的章节有个错误,就是他们分开是八年,不是十年,后面的章节一直是八年~~所以前面一章修了一下下,嗯~

第四十三章

心累,怎么休息都是徒劳。

时差没倒过来, 白天又已经睡了一觉, 海宁回到房间就再也睡不着了。

没有电, 其他的消遣也没有。

她百无聊赖地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终于还是拿着方便面盒子往外走,想找酒店想办法弄点热水泡面吃。她刚才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 要是这样空坐一夜, 她大概要饿死了。

门外很安静, 黑暗中只有应急电源,让她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黑非洲真不是盖的,服务员的肤色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她愣是没看到对面走来个人,砰的一下撞上去,连连说sorry。

心里其实是害怕的, 她只能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 想着到了餐厅的位置就好了。

“你去哪儿?”

突然有人说话,说的是中文, 她却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手里的东西也掉在地上。

罗胜把方便面捡起来, 看了看她:“你刚才没吃饱?”

他都尽可能提前离席了, 她还是没有胃口吗?

“我吃没吃饱也要向你报备吗?”

她终于开口跟他说了一句话, 虽然语气不善,却像火种,把罗胜心里死寂的一片荒原给点燃了。

“天黑了不要到处乱跑, 这里的酒店也不是绝对安全,特别是在停电的时候。”

“谢谢忠告,民以食为天,要是出来找个吃的也会死,那就是注定的,反正也不是没死过。”

她说完转身就走,却被罗胜一把给拽了回去。

他比以前更加强壮,手臂的力量不可思议,相较之下她像个纸人一样轻飘飘地被钳制住,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力一下子就近到不能再近,呼吸也拂过她的脸颊:“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会听不懂?”她讽刺地望着他笑,并不怕他,“放开我罗胜,你已经过了耀武扬威的年纪了。”

她跟他都不再是十八岁。

罗胜的呼吸粗重,可离得这么近,她竟然没有嗅到烟草的味道。

照理说,如果像十八岁时那样放纵至今,他应该是个老烟枪了,身上的气味不会太好闻。可他身上除了一点汗水的味道,什么都没有,就像她跟他之间隔着的岁月,彼此熟悉的痕迹都被抹去,只剩空白。

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可是在黑暗中却像黑曜石,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别开脸,刚要再挣扎,他已经主动放开了她。

“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赶路,会很辛苦。”他又变回惜字如金的安全官,仿佛刚才带了丝痛楚跟她拉扯的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海宁回到房间,用力关上门,倒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发呆。

假如时光真的能倒回,她回到高三…不,高四那一年,她会为那时的自己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

过了好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门,她警惕地坐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正要扬声用英语问是谁,就听罗胜在门外说:“是我,东西给你放在门口,记得拿。你早点睡,明早七点出发。”

海宁的手握在门把上,手心渗出汗水,等他的脚步消失了,才轻轻打开门。

她刚刚落在外面的那盒方便面,已经泡好了热水,静静地摆在门边。

清晨七点,所有人在酒店大堂集合。酒店的早餐不含在房费里,需要另付,又贵又不合胃口,每人干脆都只啃一个面包,就一瓶矿泉水。

“少吃点也好,路上颠簸,吃太多会不舒服。”陈嘉木温和地把水瓶递给海宁,“昨晚睡得好吗?精神有没有恢复一点?”

“好多了,谢谢。”海宁接受他的善意,对陈嘉木,她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巧合,昨晚也想得很清楚,既然他也是极有分寸的人,她就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面对他就好,反而简单。

宋飞开了一辆七人座的商务车,加上陈嘉木和罗胜他们,正好七个人,再加上行李,塞得没有一点空间。他让陈嘉木坐副驾驶,舒适一点,陈嘉木却笑着说:“我喜欢坐后排,这里还是留给女士坐吧!”

“我没关系的,给客人们坐,我陪陈总坐后面。”小景自告奋勇陪君子,乐颠颠地跟着陈嘉木钻进后排,还拉上海宁,“彭姐,你也一起来。”

这样也好,至少她不用跟罗胜坐一起了。

小景紧挨着陈嘉木坐,她就坐小景的旁边,靠着另一边的窗。

罗胜最后一个上车,看了一眼车厢内人都到齐了,没说什么,坐上了副驾驶的位子。

出发后,太阳越升越高,车外的气温也随之升高,路况着实糟糕,一车人就像在一个烤面包机里跌跌荡荡,要不是车内有空调,他们大概已经熟了。

这样的长途旅程,稍长一点都让人受不了,尤其是坐在车子后排的人。海宁和陈嘉木还好,小景最先歇菜,半路要求停车下去吐,其他人也顺便下车呼吸点新鲜空气。

车门一拉开,迎面而来的就是可以将人掀翻的热浪,脚底的泥土隔着鞋底都烫脚。

海宁想起出发前赵工跟她说的,这里大多数人买不起一双鞋,再看看周围颇有当地特色的茅草民居Tukul,对这个国家的感觉好像就更直观了。

她从包里翻出一盒酸梅给小景:“漱漱口,吃点儿这个会舒服一点。”

“嗯,谢谢彭姐,呕…”

陈嘉木拿了藿香正气水过来,说:“看来我们都做足了功课啊,什么都带着。小景你等会儿还是坐前面副驾驶吧,会舒服一点。”

小姑娘吐得两眼含泪,还要逞强:“我没事的,我想坐后面…”

“那等你舒服一点了再换回来好了。”陈嘉木有十足的温柔耐心。

海宁走到一旁去喝水,看到小宋在看地图,走过去问:“怎么了,是路线有问题吗?”

还是他们迷路了?

“噢,不是。”宋飞挠挠头,“说出来怕吓到你们,这个是地雷布局图,多看看,小心一点总没错的。”

“地雷?”海宁有点惊讶,“现在还有吗?”

南苏丹也是经历了战乱才独立出来的国家,一直听说内战时各个地区都埋过地雷,不知道数量多少,但他们现在还在首都附近,本想着已经排完了,没想到还有。

“哎,有啊。”宋飞叹口气,“朱巴这里还算好,东赤道州那边更糟糕。埋雷的部队很杂,都搞不清是谁埋的,埋了多少,埋在哪里,有些检测不出来的,在地图上也没标,开车走在路上简直要小心翼翼。”

“那当地的老百姓不是惨了?”

“是惨啊,据说那边的医院里最多的就是截肢患者,全是地雷给炸的。”

海宁拧眉,罗胜插话道:“别吓她了,我们走的这条路上没有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