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亮时,去江边守候渡船的学生看见了船,赶紧跑回来报信。

原本在忙碌的学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往船那跑去。

唯有天赐还守在一位患者身边,一动不动。学生急忙过来,说:“老师,船要开了,走吧,再不走,追兵就要赶到了。”

“再等等。”天赐说,“他昨晚服用了药,病情减轻了不少,或许对症了,再等等,再等等。”

“老师!”学生急了,又要架着他走。

天赐甩开他们的手,一夜没睡的眼布满了血丝,但他的声音却没有半点胆怯,怒喝:“百姓的命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

“您的命也是命!”

“不!百姓的命才是命,我的命早就交给这天下了。”天赐从告别母亲开始,就已经没把自己的命当命了。如果他将自己放在百姓的前面,那他对不起母亲,对不起送他回葛家的养父。

学生不忍让他留下送命,追兵在后,留下必死无疑。正当他们要将他劫持走时,突然看见铁骨铮铮的老师双膝跪地,朝他们磕头。

“你们走吧,这是老师我,最后的请求。”

学生全都愣住了。

追兵将至,但是小镇多了几分生气。

天赐没有走,学生们也没有走,那艘大船,空荡荡地来,空荡荡地离去,没有带走一个人。

天赐配的药方对了,防治措施都做得很好,瘟疫很快得到了控制,小镇得救了。

然而追兵也来了。

为首的人以为是他们追击到了这群大夫,但没想到见到镇上景象,才知道是他们自愿留下,停住了逃走的步伐。

领军没有刁难他们,问他们有什么遗愿。

一一问完,问至天赐。天赐将药方交给他,说:“这是治疗时疫的方子,时疫与西北时疫相似,可以一试。”

领军默然,将它收下,说:“我会呈给皇上。”

“我还有一事要说。”天赐说,“是我专横操控太医院,是我威胁他们让他们跟我走,一切过错都在我,能不能看在他们研制出时疫方子的功劳上,只拿我一个人的人头去复命?”

“老师!”

“住口!”天赐厉声打断他们,“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你们无关。你们救了这个镇子的百姓,西北的瘟疫还要靠你们。”

学生中已经有人明白他的苦心,以朱重八的性格,至少需要一个人交出人头,才能安心放过他们。

领军的人一直听着,手里的方子异常沉重。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君命难违。他说:“我想,如果院使当真决定这么做,皇上不会太过为难他们,毕竟太医院不能没有人。”

领军拔下腰间宝剑,双手奉上。

君王亲赐的宝剑,断了天赐还不想了却的性命。

如果能再活几年,他可以将太医院办得更好。只是所幸,他还有一群弟子,如他一样,舍弃了性命,没有乘船离开。

他们走,他不怪他们。但他们留,却可以让他大义赴死。

宝剑割喉,血染大地。

死去的人,似乎不曾离开。

领军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厚葬。”

旁人神色微变,提醒说:“他可是叛臣,皇上钦点的叛臣。”

“我说了,厚葬!这样有血性的人,我如何能忍心他暴尸荒野。”

那人不敢再说,只是在葬这大夫时还是留了点心思,立了一块无字碑,并没有刻上名姓。日后要是被揭发了,他也好脱身。镇上的百姓听闻那个治好时疫的大夫死了,也纷纷来到墓地前,为他修建坟墓,用家中最值钱的东西填满他的墓穴。

天赐的一众弟子随领军回了皇都,只留下天赐一人,与那柄君王冰冷的宝剑和满载百姓感恩之情的百物一起长眠地下。

第41章 断喉宝剑(八)

利剑过喉, 决绝的神情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了。

没有史书记载这个当朝“乱臣”, 下一个朝代的到来, 也将前朝的历史遗忘。

南星松开放在宝剑上的手,剑不再嗡嗡作响,气场已经柔和下来,像是因为终于将那段被人遗忘的历史告知了别人听而了无遗憾, 此时已跟夜空一样安静。

邱辞缓缓松手,说:“天赐死了, 但他的学生, 却都变成了天赐。”

南星看了看他, 他总是能从历史悲剧中, 找到令人充满希望的点。这是她做不到的, 邱辞却总是很轻易能做到。

她的心中, 羡慕着他。

“这把剑我想暂借一天,等办完事, 我会送回来。”

邱辞想了想, 问:“你怎么过安检?”

“障眼法。”

邱辞点点头,看看天色, 还是晚上。他说:“你去吧, 我先回文物局看着,如果苗头不对, 我会拖着,等你回来,我再去替换。”

事情听着简单, 但南星感觉到了邱辞对自己的信任。她看着他受伤的手,说:“记得敷药。”

说完她就将剑重新缠裹好,去机场了。邱辞不好去送她,站在原地朝她离去的方向看,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因为已经看不见她了。

南星赶回上海时,已经将近中午。她直接乘车到了黄医生家里,这是一个小区,栽满了绿树红花,秋天似乎忘记了这里,红花灿烂,绿意葱葱,很是让人心静的地方。

黄太太在楼下接到了南星,神情满是忧思,她叹气,说:“昨天杨家的那三个儿子跑我们家来闹了,老黄一整天都没出门,被折腾得饭也没吃。那些人真是…”

她一段话叹了三次气,充满了担忧。

“要不是杨太太过来赶他们走,我想他们得把老黄剥皮抽筋了。”黄太太看看时间,说,“一会杨太太也会过来吧,她昨天说了,他们上午去医院闹,下午来这闹,她上午在医院,下午就来这。唉,杨先生的三个儿子太过分了。”

她边说边领南星进电梯,在电梯上也铺满愁容。等电梯开始启动了,她才忽然想起南星是为了什么来的。她已然被烦得忘记了这件事,她问:“南星小姐可以复活杨先生?”

“嗯,东西找到了。”

黄太太这才看见她怀里抱着个用长布缠裹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她略有迟疑,还是说:“我丈夫是医生,他不信这些,要是等会他的言语有冒犯,你可千万不要介意。”

南星说:“习惯了。”

习惯了质疑,习惯了驱赶,不过最后他们都会相信。

两人前脚刚进去,蒋芬就来了。她见了黄太太就说:“他们就要过来了,怎么都拦不住,你们千万不要妥协,做人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不讲理。”

她说着就抹泪,替死去的丈夫难受。他们三个儿子,明明生前不见影,绝对谈不上孝顺。在丈夫死后,却利用自己的亲爸来赚这种钱,蒋芬痛心至极。

“杨太太,你不要难过。”黄太太丨安慰着她,说,“是他们要这么做,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难过。”她看看南星,轻声问,“可以一块见见他吗?”

南星听明白她是在问自己复活杨大闯时,能不能也让蒋芬见见。她点点头,这并不碍事。

黄太太立即对蒋芬说:“杨太太,有件事不知道你信不信,说实话,我现在心里也没底,但总觉得如果是真的,你不跟杨先生见一面对不起你,所以…”

“什么见面?”蒋芬回过神,说,“我丈夫已经去世了。”

“是,但是有人可以复活他。”黄太太最后还是犹豫着补充,“我知道这很荒谬,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蒋芬讶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她才看见南星也在屋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里。

一会黄太太让两人坐着,自己去叫她丈夫。起先黄医生不肯出来,听见蒋芬来了,才去客厅。

“杨太太。”

黄医生声音嘶哑,神情颓然,已然不像南星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神采奕奕,充满朝气和自信。这次的医闹,将他的锐气都挫败完了。

南星想起了天赐,同为医生,不会被疾病上的困难打败,也不会惧怕任何凶险恶疾,但是病患家属无休止的谩骂和吵闹,却容易摧毁医者的心。

“我可以复活杨大闯。”南星的话像落在平静湖面上,漾起无数水花,打破了满屋的沉寂。

黄医生看着她,声音又沙哑又严肃,说:“请你不要在杨太太面前开这种玩笑。”

南星说:“这个交易是你的妻子找我的,她不想看你消沉一辈子,所以拜托我复活杨大闯,让他亲口告诉你,他到底恨不恨你。”

黄医生忍不住站了起来,气道:“滚出去!请你尊重杨太太!不要再说这些奇怪的话。”

黄太太拦住动怒的丈夫,也后悔信了那个叫陶老板的人的话,她怎么就轻易信了他,让死人复活,哪怕只有十分钟,也根本不可能的。

身为医生的家属,她竟然信了这些,又让丈夫勃然大怒。他的身体这两天本来就不太好,她真的后悔了。转而哀求南星,说:“你走吧,南星小姐,你要的东西我会给你的,这个交易取消。”

然而对方明显没有在听,只见她取下手里的长布,露出的竟然是一柄长剑。

那剑鞘上甚至还沾有泥土,斑驳的剑鞘里,是一柄锋利宝剑。

剑身一出,寒光四射。

黄医生忙拦在妻子和杨太太面前,对南星喝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南星没有答话,以剑尖指地,手已松开,剑却在地上站立,似一位浩气长存的侠者,无愧于心,立足于天地。

剑芒如星耀刺人,四周不断回旋微光粒子,渐渐幻化出一个让蒋芬朝思暮想,让黄医生愧疚一生的人。

蒋芬刚看见丈夫的脸,就啜泣起来,哽咽得不能说话。

黄医生也怔住了,那确实是杨大闯。他伸手去扫那些粒子,以为是投影,可手上没有落下影子。

杨大闯真的复活了。

南星等他彻底“复活”,开口说:“杨大闯,因为手术失败,所以黄医生很愧疚,一蹶不振。你恨他吗?”

“嘿,黄医生。”杨大闯憨厚爽朗一笑,“为什么要恨你,如果不是你鼓励我,让我积极治疗,我在两年前就死了。这次是我想拼一拼,再活几年,好陪我老婆过多几个生日。可惜啊,我身体太差。恨什么,一点都不恨啊!你赶紧打起精神来,继续做个好医生,救更多人才行!”

黄医生怔神听着,一度以为这依旧是投影,但这确实是他的声音,总不会是提前录制的。

杨大闯真的复活了,他不怪自己,也不恨自己。甚至较之自己,杨大闯更看得开,更坦荡。

他身为医生,却陷入了自责的痛苦中,差点无法再站起来。

医生的天职,他忘了。

黄医生跪地落泪,连日来的压抑终于爆发,痛哭失声,最后对他郑重道歉:“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是对杨大闯手术失败说的对不起,也是对医生这一天职说的对不起。

他的手术刀,他的医术,应该拿来救更多人,而不是自怨自艾,陷入痛苦的泥潭中。

门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伴随着吵闹的叫声。杨德一股脑冲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刚才砸门用的灭火器罐,进门他就叫嚣:“杀人偿命,还我爸爸!”

他吼完之后就要找黄医生算账,可步子还没迈开,就看见一柄剑上飘着一个…一个…游魂?

他愕然,身后的两个弟弟也惊愕,以为看花了眼。

蒋芬立即上前,收住哭音,指着丈夫对他们厉声说:“你们的爸爸在这,来啊,表孝心啊!不是说记挂你们爸爸吗,怎么现在这么怕了?你们爸爸说了,他不恨黄医生,但是恨你们吵得他没办法瞑目。再闹,再闹他就亲自去跟你们说!”

杨德顿觉惊悚,忽然看见那游魂缓缓转身,朝他们看来。

那张脸,赫然就是他爸。

杨德差点没吓晕过去,两个弟弟胆子小,扔下他就跑了。杨德见那游魂朝自己飘来,吓得四肢着地,拼死往外面爬,吓得哭出声来。

“我不敢了,爸你不要找我,我不敢了。”

他嚎啕大哭着往外逃,几乎在路上吓死。

蒋芬看着儿子们落荒而逃,颇为苦涩地朝丈夫笑了笑:“这就是我们的儿子啊。”

她伸手去握丈夫的手,冰冰凉凉穿过,什么也触碰不到。

此时已经快到时间,一直看着妻子的杨大闯渐渐消失了。

蒋芬怔住,黄太太将她扶住,不忍地说:“只能回来十分钟。”

蒋芬又是一愣,满含泪水看着丈夫离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耳边唯有宝剑倒落在地,碰出的清脆响声。

咣当——

剑身褪去了锋利气息,它可以安心长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天赐这个人设,会有人感慨他的圣人之举,也会有人觉得他愧对养父母亲的养育之恩。

同类型的人中,让铜钱印象最深刻应该是李叔同了,就是那位写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弘一法师。

李叔同家境卓越,有妻有子,正当壮年时,他放弃了丰厚的家业,决绝地告别了红尘,遁入空门。哪怕日籍妻子带着女儿在寺庙门口哭求他回来,他也没有回头。

听起来很残忍,犹如渣男对吧,以前铜钱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了解了他的平生,发现他在人生上,关心国事,和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沪学会”,开办补习班,举行演说会,提倡婚姻自主,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也是中国话剧运动的先驱、中国话剧的奠基人,一生严几律人,研习佛法。还有其他一些事迹,这里略过。

要评定一个人是很复杂的事,也很难从某一件事来定论。

在感情上,是渣。

在人生上,却是优秀的。

用弟子丰子恺的话来说,就是“他嫌艺术力道薄弱,过不来他精神生活的瘾”。

——“精神生活的瘾。”

这种瘾,既是自私,却也神圣。

虽然我无法认同,也做不到,但心有敬畏。

第42章 断喉宝剑(九)

南星没有片刻停歇, 又坐最近的一班飞机赶了回去。已经两天一夜没有睡的她在飞机上小睡了会, 在出租车上又小睡了会——这几年基本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这次下了车的南星明显感觉到有些累。

她的身体在渐渐变差。

到了昨晚跟邱辞分开的地方,先通过电话的邱辞已经在等她。一见南星就觉得她脸色奇差,想到她这两天应该没休息,说:“我把剑送回去, 处理完剩下的事,大概需要两个小时。你去机场附近的酒店睡一觉, 一会我们一起回去, 好吗?”

他说这话时, 也不确定南星是不是会答应, 他总觉得南星不会理会, 而是直接又坐飞机回上海。

南星说:“我来的时候在飞机睡了, 不困,不累。你去还剑吧。”

她没说等他, 也没说一起回去, 邱辞明白了,南星并没有这个意向。

她一个人走他倒是不担心, 毕竟她是超新星, 厉害得很。只是他想让她多休息一会,脸色明明不太好。然而南星决定了的事, 他也阻止不了。

“嗯,我去还剑,你回去吧, 路上小心。”

邱辞拿着剑回文物局去了,南星坐上车又折回机场。

事情告一段落,不知道冯源的病好了没有。她之前跟冯源都是用手机信息联系,但加个好友,用软件来联系,好像更方便。

她沉默半晌,终于找到冯源的手机号码,发送了好友请求。

一会冯源就通过了,不到半分钟就敲来一大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