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次日,数学老师在课上厉声质问:“谁干的?”

课堂上鸦雀无声。

路知意坐在底下手脚都在发抖,后背全是冷汗。她不敢举手,妈妈要是知道了,非揍她一顿不可……

年迈的女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拿着教棍使劲敲讲桌,“没人承认,那就全班起立,给我站一节课!要是还没人坦白,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压好一阵,她重新问了一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干的,举手!”

几秒钟的岑寂,有人举手了。

可老师愣在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颤巍巍举在空中的不止一只手,而是整整五只。虽然哆嗦着,没什么底气,但却来自五个勇敢的小孩。他们面有戚戚然,眼里却仿佛有光。

弄坏教具的只有一人,可承认错误的却不止一人。

那一天,路知意举着手,困惑地看着另外四只手,眼眶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气。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红了眼,但胸腔里仿佛有沸腾的水雾翻涌着,叫她很久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

冷碛镇的少年们与大山为伴,纯白如纸。

可她听见四周翻身的动静,怅然地闭上了眼。

很难再回到从前了,因为她已离开了冷碛镇,离开二郎山,也离开了那群淳朴真诚的人。

冤家路窄这句老话,想必是有几分道理的。

隔天军训时,满操场都在认真训练,绿油油一片。

有人闲庭信步走到四营的训练场地,手里拿了包烟,跟教官勾肩搭背起来。

四营的女生们正受罪呢,午后日头正盛,她们却在苦哈哈练军姿。

苏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哎,你看那是谁!”

还能是谁?

报复心极重的小白脸呗。

路知意盯着和教官称兄道弟的陈声,只见他递了支烟给教官,唇角含笑,亲手点好,两人有说有笑。

赵泉泉嘀咕:“他不是大三的吗?来我们这干什么?”

她还有点心虚。

路知意没吭声,盯着那人,他也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唇角一勾,笑得不怀好意。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那谁啊?长得挺好看啊。”

“看着挺面熟,昨天好像也来了一趟。”

“是我们这届的新生?”

“你见过几个新生有胆子跟教官勾肩搭背的?”

答案很快揭晓。

陈声把那包中华往教官兜里一揣,走到铁丝网边,懒懒地倚上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烟也送出去了。

就等看戏。

抽完烟,教官扔了烟头,清清嗓子,“稍息!”

仿佛有人咔嚓一声剪短了琴弦,前一刻还绷得紧紧的人群立马松弛下来。

“军姿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学扎马步。”

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路知意身上。

他装模作样指了指,“第二排个子最高那女生,对,就是你,出列。”

路知意出列。

“扎个马步看看。”

她站在人群前方,依言照做,马步扎得稳稳地,姿势十分标准。

教官问:“以前学过?”

“体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

教官顿了顿,瞄了陈声一眼,又说:“那,会走正步吗?”

“会一点。”

“走一个看看。”

路知意侧身,规规矩矩走正步,膝盖永远与腹部呈九十度,没有丝毫差错。

教官有点无语,“……凑合吧。”

路知意停下来。

这下教官有点没辙了。人群都看着他,路知意也看着他,一旁的陈声也看着他。

包里的中华像烫手山芋。

他酝酿片刻,说:“看你底子还可以,昨天学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路知意点头,“坐下,蹲下,起立。”

“你做一遍给大家看看。”

这比扎马步和走正步都来得简单,路知意照做了一遍。

才刚起身,就见教官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标准。”

虽然不知道陈声来搞什么鬼,但路知意自认教官的命令都完成得不错,那家伙应该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哪知道教官忽然对她说:“队伍是一个集体,光一个人好是不行的,得一起进步。”

她点头。

“行,那这样,接下来你负责把这三个动作连贯地示范给大家,跟着我的命令来。”

再点头。

教官吹了声哨子,看她倏地把背挺直,在原地立正,就开始下达指令。

“蹲下!”

她一丝不苟蹲了下去。

“坐下!”

干净利落切换姿势。

“起立!”

转瞬之间又站定了。

队伍里,苏洋在替她鼓掌,赵泉泉也跟着拍手。

哪知道教官口中仍在继续,命令不停。

“蹲下!”

“坐下!”

“起立!”

“坐下!”

“蹲下!”

“坐下!”

……

速度越来越快,并且毫无规律,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做了没到四十下,路知意已然满头大汗。

先前还鼓掌的苏洋和赵泉泉都惊呆了,不止她俩,人群都没吭气,呆呆地看着路知意,此刻她已经没法游刃有余地重复指令了。

约莫到了六十下时,路知意坐下去后,爬不起来了。

双腿有些发抖,汗珠从额头上吧嗒滚下来,瞬间消失在热气腾腾的塑胶跑道上。

她抬头看着教官,喘着粗气,“对不起,教官,我体力透支了。”

教官与她对视,不知怎的,也许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他竟挪开了视线,咳嗽一声,“……那你入列吧。”

路知意汗流浃背入列了。

教官看她片刻,下达命令:“全部坐下,休息五分钟。”

然后转身走到十来米开外的陈声那,把烟掏出来扔还给他。

“老子不干了。”

“那你刚才在干嘛?”

教官瞥他一眼,压低了嗓门儿,“我那是看上你的中华,没多想,你说让她累一累,我觉得累一累也没啥。可她明知是被整了,也毫无怨言照做,没跟我争,也没下我面子,我可干不下去这缺德事了。”

陈声看着手里那包烟,心头有点烦。

说实话,他以为那丫头会反抗的,照她那有仇必报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子,怎么着都会嚷嚷一顿吧?

让她知道他的厉害就行。

可她半句怨言都没有。

他添堵不成,反倒把自己堵得慌。

教官跟他也差不了几岁,迷途知返,居然大言不惭反过来说他,“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儿,气量多小才让我跟你合起火来欺负一姑娘家?我没文化,人糙就算了,你这还本科文凭,中飞院高材生,你说你幼不幼稚?”

陈声黑了脸,从盒里抽了支烟,二话不说塞他嘴里,堵住他的滔滔不绝。

然后极不耐烦地把烟盒子也塞他手心。

头也不回走了。

人群里,苏洋咬牙切齿盯着他的背影,“我操,人至贱则无敌,这畜生真他妈欺人太甚了!”

知道是自己惹的麻烦,赵泉泉低头跟路知意认错,“都是我不好,昨天要是我跟他说清楚,他也不至于来折腾你了——”

“那你怎么不追上去解释清楚?”苏洋不耐烦。

“……”赵泉泉一时语塞。

苏洋斜眼看她,“人还没走远,这会儿去还来得及。”

“……”

“怎么不去?”

路知意笑两声,摘了帽子,仰头躺在青草上,闭眼伸了个懒腰。

苏洋:“行啊你,心理抗压能力不是盖的,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笑得出来。”

“欺负我?”

苏洋一愣,“你莫不是蹲下起立做傻了吧?连这都看不出来?”

路知意睁眼,因为阳光刺眼,抬手遮了遮,在阴影里冲她一笑。

“他可帮了我个大忙。”

五分钟后,休息时间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