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上他的视线,大老远就弯起了嘴角,走近了些,还一脸揶揄地打趣,“哟,你也起这么早啊?不容易不容易。”

他想板起脸来骂她没规矩,有她这么跟师兄说话的?

可话到嘴边,却没能绷住脸,只能没好气地说:“土特产好吃是好吃,下次别放那么多辣椒了!”

跑操,收操。

一整天的课。

晚上又接着跑操,收操。

每晚九点半,全校人都很自觉避开这个时间段去澡堂,因为飞行技术学院的朋友们总在这时候跑完操,大汗淋漓奔赴澡堂。

不过好在该学院男性众多,女生倒没几个,女生澡堂还是不那么拥挤的。

苏洋今天生理期到了,并没有去跑操,于是洗澡的就只有路知意。

她跟在本学院一众男生后面,简直像是一整个年级的人相约去搓澡,想到这,她一个人也笑起来。

陈声走在最前头。

她看见了,那人大概很讨厌浑身臭汗的滋味,步伐快得惊人。

路知意倒是慢悠悠的,进了澡堂,找到了一只空柜子,把换洗衣物连同身上的脏衣服都放了进去——两只塑料袋,分开放置。

她也是很讲卫生的人。

脱衣服时,手肘碰到了旁边的人,虽然力道不大,她也赶紧道歉,“不好意思。”

一扭头,愣住。

唐诗看着眼前的人,也有几秒钟的怔忡。

她已经洗完澡了,正在穿衣服,初春的天依然很冷,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可看见路知意的这一刻,她忘了寒意。

“没关系。”唐诗慢了一拍,唇角一扬,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女生。

近距离看,她真的一点也不白。

视线落在胸口,落在腹部,落在腿上……笑意微敛。

胸虽不大,但挺拔漂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不同于同龄女生软绵绵的身材,也没有时下流行的以瘦为美,她个子颇高,健康匀称,腹部还能看见明显的马甲线……

路知意被看得颇为不自在,又总觉得那日撞见她和陈声的对白有些尴尬,匆匆道完歉,拎着澡筐便去浴室里找空隔间了。

她并没有看见,唐诗在原地停顿片刻,目光忽然间落在她放衣服的柜子上。

和澡堂里其他柜子一样,虚掩着,没有锁。

第三十章

中飞院的澡堂是公共澡堂, 最外面的两间大厅设有放置衣物的柜子, 再往里走, 便是一个个带门的小隔间。插上校园卡, 按水流量计费。

路知意洗澡不慢, 大多数女生要花时间在打理一头长发上,洗完澡后,还要细致地往全身上下涂一遍润肤乳。

这些她都不用。

一头短发只比男生长那么点, 洗完一抹, 清清爽爽。

润肤乳?

对于高原糙汉型少女来说, 不存在的。

路知意擦了擦头,将毛巾搭在肩上, 拎着澡筐往外走, 轻车熟路找到自己放置衣物的柜子。

随手把澡筐搁在凳子上, 拉开衣柜。

下一秒,蓦然一愣。

柜子里空空如也。

从上到下, 从里到外,什么东西也没留下。

她以为自己开错柜子了,又看了一遍, 左侧大厅,从右往左数第七格, 没问题啊。

那就是记错了?

路知意也没有慌张, 又将左右两边的柜子都打开看了看,然而柜子里统统放着别人的衣物,她只得茫然地再关上。

记错也不可能差这么远吧, 左不过一两个柜子的距离。

路知意不信邪,将一整排柜子都打开看了看,却依然没能发现自己的衣物。

她从肩头扯下那条摇摇欲坠的毛巾,定定地站在大厅里,终于慌了起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

最后只能走回那只空空如也的柜子前。

她明明记得自己把衣服放在这里的,两只塑料袋,一只在上层,一只在下层。她非但在这换了衣服,还一不留神撞到了旁边的——

路知意眼神一顿。

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她的衣服,十有八九被人拿走了。

洗澡时,澡堂里人来人往,大部分人都不会携带手机在身上,因为不安全,路知意也一样。

因此她无法打电话向室友求助。

如今她只剩下一条毛巾,衣不附体,和一只根本挡不住任何地方,反而有些碍事的澡筐。

初春的气温还很低,通风口源源不断有风吹进来,吹得她一身鸡皮疙瘩落了又起。

可沉下去的分明是心。

路知意并不敢肯定衣服是刚才撞到的那个女生拿走的,因为她一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二不知道对方这样做的理由。

但眼下,问题根本不在于是谁拿走了她的衣服,而在于她该如何离开澡堂。

发梢上,冷冰冰的水珠一颗接一颗滴在光裸的肩头。

看守澡堂的阿姨玩忽职守,不知去了哪里,门卫室始终不见人影。

路知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开始一一向周围的女生借手机,可她们谁也没带,和她一样,没人敢把手机带到公共澡堂来。

约莫过了五分钟,她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退而求其次。

“同学,不好意思,我能借一下你的外套吗?”

大冷天的,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做这个活雷锋,把外套借给她,自己顶着寒风回宿舍。

她低声下气问了不知多少人,终于有个女生点了点头,把刚及大腿的中长款大衣借给了她。

此时,她已经从头到脚一片冰凉,每一寸皮肤都冻麻木了。

在人生的前十八年里,路知意从未遭逢如此困境。

她也许贫穷潦倒,因考差了被师长责骂过,也曾因父亲入狱、母亲出轨的背景,在众目睽睽下觉得自尊心受损过,可没有一次遭到过这样的恶意针对。

冷碛镇的少年们不曾做这样的事情。

她冷得嘴唇发紫,却依然一言不发,只将刚借来的大衣披上。系扣子时,不知是心情所致还是冻得厉害,双手直哆嗦,半天都没系上。

借来的大衣,衣领并不高,锁骨都露在外面。下摆不太长,刚刚没过屁股下方,她几乎清楚知道,但凡她弯弯腰,都有走光的危险。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一手拎着澡筐,一手死死攥着衣领,咬紧牙关踏入寒风里。

夜里的校园一如既往的热闹,澡堂一侧进进出出都是人。沿途都有诧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两三度的气温里,很难看见有人光裸着双腿在路上走,尤其是她还有着一米七几的个头,腿长得很惊人,也就因此更加显眼。

有几个女生拎着袋子往澡堂走,与她擦肩而过。她听见其中一人轻蔑地说了句:“现在的女生怎么这么不知羞啊?为了多露一点,简直就差一丝不挂了。”

“这你就不懂了,什么叫犹抱琵琶半遮面?”

“自以为有双大长腿就了不起了,干脆裸奔呗。”

路知意想辩解,想发怒,可攥紧了衣领,到底没有回头争辩。

她没什么好争辩的,要真吵起来了,丢脸的只有她自己。

男生们的眼里除却惊讶,偶尔还有那么一两个不怀好意的,吹声口哨,叫她:“美女,约不约?”

另一人笑着用胳膊肘撞了撞前者,“神经病吧你!”

“哎哎,美女,别急着走啊。”那人恶劣地蹲下来,接着下坡路段,还想去看看她大衣底下的风光。

“滚开!”

若不是此刻大衣底下不着寸缕,路知意一定上去踹翻他,痛打一顿。可她只能隐忍怒火,气得满脸通红。

无耻无知,无法无天。

她巴不得立马离开这这里,飞也一样回到寝室,可是步伐还不能太大,因为太大会走光。

这条路忽然变得无比漫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天很冷,冷到她双腿麻木,没有知觉。呼啸的风钻进衣领,像是冷冰冰的刀子戳进去。

南风的寒冷向来不同于北方,是湿润的,是刺骨的,是四肢百骸无处不在的。

……

她低着头往前走,不顾周遭热辣辣的目光和高低起伏的议论声,怒火上升至极致,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悲哀的无助感。

多年前的回忆也乱七八糟浮上心头。

五岁那年,妈妈带她去县城逛街,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

她茫然站在原地,左顾右盼也找不到妈妈的身影,急得哇哇大哭。路人好奇地看着她,问她:“小姑娘,你哭什么啊?”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噎噎说:“我,我找不到我妈妈了……”

下一刻,妈妈却忽然出现在眼前,一边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一边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边擦边说:“别哭了,妈妈只是躲起来,想看看你在走丢的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知意,你记着,将来就算真的走丢了,也不许哭。你一哭,坏人就知道你跟父母走丢了,会来把你拐跑的。”

她抽泣着问:“可是我找不到你啊!我不哭,又能怎么办?”

妈妈笑了,“你去找警察叔叔,或者干脆站在我们走丢的地方,谁来跟你说话,你都不许搭理。妈妈一发现你不见了,立马就会回头找你,所以你站在原地别乱跑,很快妈妈就来接你了。”

那时候,她悬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她记着妈妈的话,像是吃了定心丸,笃定地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父母都会保护她。

天塌下来,还有他们帮她顶着。

直到母亲坠楼,父亲入狱,路知意才忽然间发现,这世上没有谁能让她依靠了。也许还有一个路雨,可路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苍老得那么明显,她又能依赖她多久呢?

她根本舍不得依赖她。

她依赖不了任何人。

人到绝境,更易滋生愁苦。

路知意在寒风里疾步走着,心里乱糟糟涌入一大片零零散散的往事。

也就在这一刻,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路知意!”

那人重重地叫着她的名字,像是百米冲刺一样,不要命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路知意一怔,脚步停了,没敢回头。

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那人疾驰而来,猛地拉住她。

她正回头,肩上却忽然多了件什么,低头一看,是男生的深灰色棒球服,宽宽大大,不由分说罩住了她。

而眼前,那人咬紧牙关,眼神阴沉到极点,一个字也没说,只将手里的澡筐咚的一声扔在地上,反手就开始脱毛衣。

因为晚上要跑操,他穿的并不多,一件运动背心,一件套头毛衣,一件棒球服而已。

如今他一把脱了毛衣,上身几乎一大半裸露在空气里。

路知意终于顾不得为这窘迫状况而羞愧,错愕地望着他,“你干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单膝跪地,蓦地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她。

路知意下意识退了一步,却被他猛地环住腰,下一刻,他将毛衣紧紧围在她腰间,打结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当场勒死她。

“陈声……”

她低头看着他。

黑漆漆的后脑勺,柔软的发梢,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还有在她腰间重复打结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