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讽刺。

天堂一样的地方。

如果他早知道那一趟回家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不知道还会不会带她去那一趟。

那天之后,陈宇森也找他谈过话,后来陈声一宿没睡着。

陈宇森说:“我仔细想过了,那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应该不会还和当初一样不明白我的立场,那些气话也不至于记到今日。那天突然撞见,是我一时惊讶,也怕你上当受骗,想法太偏颇了。”

陈声发着烧,一言不发闭着眼,没有回答。

陈宇森又沉默片刻,才说:“可即便她接近你没有任何目的,我也并不希望你们在一起。身为父亲,我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讲究,也不会干涉你的感情,但是陈声,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人活一辈子,不能随心所欲,也没法无拘无束。以前我和你妈总是在最大限度内给你自由选择的权利,可现在看来,这件事是对是错,还有待商榷。这些年你活得太自我,太顺利,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满足。可你是你,她是她,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先天条件。”

“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能不顾一切去喜欢,那只是你。你从来没吃过苦,不知道贫穷的滋味,也没尝过别人的轻视和侮辱。可她不一样,她的家庭状况、成长过程都和你截然相反,在我看来,她是做不到像你喜欢她这样去喜欢你的。”

“人总是容易被跟自己相去甚远的人所吸引,可差别太大了,后面的路总也走不顺。你可以忽略她的过去,和她继续在一起,你甚至可以拿出你的固执去说服她、感动她,但你要清楚,哪怕她妥协了、接受了,你们也没法像以前一样了。”

“她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对我磕头下跪的场景,也会永远记得在法庭上与我对峙时说的那些话。那是你们之间跨不过的障碍,也是现在的你们在这个年纪上没法面对的困难。对你来说,这些根本算不上事的事,对有的人来说是迈不过去的坎。”

那一天,陈宇森说了很多。

但陈声听进去的只有一句话,路知意永远做不到像他喜欢她一样,回应他的感情。

于是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比如他瞒着她为她做尽一切,从一双鞋到一只手霜,从不求回报非要送她回家,到为了替她出口气,像个中二少年一样去找唐诗算账。

比如他为了武成宇抓狂,为了所有向她示好的人暗地里生闷气。

比如他跟陈郡伟说了言不由衷的话,心高气傲如他,却反反复复去低声下气乞求原谅。

是他追着她跑。

他喜欢上一个人,就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全世界,因为他应有尽有。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她渴求的太多,她要脱离贫穷,她要回报家人,她要飞离大山,她要保全她的自尊心。

爱情不是她的全部。

他能给她百分之百的专注,她却只能回应他百分之十。若是学业有误,大概她还会放弃他,会告诉他是时候终止这份感情。

那一夜,陈声翻来覆去地想着,终于想清楚一件事。

路知意不够喜欢他。

正如公告栏里明明列出了第二次的出国名单与时间,她却由始至终没有出现在机场,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

她的自尊心,是比他重要得多的存在。

要不可一世的陈声承认这点,比什么都难。

意外的是,陈声在飞机起飞前,指尖还停留在他与她的聊天界面,屏幕蓦然一黑,忽然出现了她的来电提示。

路知意三个字,端端正正立在那里。

他怔怔地看了很久,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却一言未发。

那一头传来她低低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陈声。”

短短两个字,像是跨越了相识的一整年。

她再不是当初从台下醒来,没心没肺哈哈大笑的高原红,他也再不是那个在食堂里说她胸肌不发达的轻狂少年。

在一起这件事,并没有如他所预期那样带来无止境的欢喜,反而令人受尽折磨。

这一天,路知意没有问他有关政审的事情。

如果说认识他这一年来,她从他身上看到了轻狂和刻薄,也理所当然看到了他的光明磊落。揣测他是否是揭露真相的那个人,不过是她天崩地裂后的一时情急,情急之后,她就回过神来。

那个人是谁,也绝不可能是陈声。

陈声此人,有仇必报,锱铢必较,但他一定会正面还击。

他根本不屑于背地里动手脚,更不会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作出任何卑鄙之事。

两人一个坐在飞机上,一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两头都有窗,窗外皆是淅淅沥沥的雨。

天阴得不像话,总有一种下一秒就要塌下来的错觉。

盛夏里的一场雨,浇灭了前些日子的燥热与明艳,只留下一地无声的狼藉。

良久,路知意先开口。

她说:“你要出发了吗?”

陈声没说话。

她又轻声说了句:“算算时间,是该起飞了。”

这样一句话,险些令陈声失控到奔下飞机。

她不是没看到,她不是没放在心上,事实上她都知道。

可路知意却紧跟着说了句:“一路平安,陈声。希望你在加拿大一切都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他日回来,成为了不起的飞行员。”

他就是再蠢,也不会蠢到听不明白,这是道别。

陈声死死攥着手机,浑身僵直地坐在飞机上,半晌才说:“就这些?”

她轻声说:“就这些。”

“那我们之间呢?就这么算了吗?”他那一颗心像是悬在七千米的高空,寒冷,无助。

却听见路知意说:“暂时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算了吧。

他懂她的意思。

她的自尊心,果真是比他要重要千百倍的东西。他坐在安稳舒适的机舱里,像是箭在弦上,只要她肯说一句,随便说句什么,只要不是这句,他都能立马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奔回学校。

他那样爱惜自己的铮铮傲骨,却愿意为她粉身碎骨。

可路知意却不是这样,她为了自己的自尊,要和他就这样算了。

陈声对她恨之入骨。

不是恨她说谎欺骗他,也不是恨她用一句假的就想瞒天过海掩盖两人之间的一切,他只恨她用情太浅,不够喜欢他。

没有什么误会。

她从前不是有心欺瞒,之后也并非有意骗他。她喜欢他是真,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为他欢喜为他忧也是真。

可现在,她说算了也是真。

想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整二十年,如今在她这高原红身上栽了跟头。

她不要他。

她只要她的自尊。

陈声内心潮湿一片,仿佛千万野草一齐扎根,被这蓉城的一场雨浇灌得彻彻底底,一夕之间拔地而起,长成了参天大树,遮天盖地。

他冷冷地说:“你想就这么算了?路知意,我告诉你,没这么简单。”

他们之间,没完。

第六十章

大一快要结束时,路知意第一次见到飞行模拟机。

所谓飞行模拟机,是为了培养飞行员,在培训初期所使用的一种模拟装置。其内部的各种操纵装置、仪表、信号显示设备等与实际飞机一样工作、指示情况也与实际飞机相同。

因此飞行员在模拟座舱内,就像在真飞机的座舱之中,还能听到相应设备发出的声响,以及外界环境的声音。同时,飞行员的手和脚上还能有因操纵飞机而产生的力感。

期末仅存的十个课时,悉数用来了解模拟机。

结课后,期末的模拟机笔试叫全体大一学生哭都哭不出来,据苏洋说,这已经不是一个难字就能概括的了。

路知意也觉得难,但苏洋问起来时,她的回答是:“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八十,我看这回悬。”

苏洋:“算了,我们所谓的难并不是同一个意思。我说难,意思是及格靠运气。你说难,呵呵,是有可能不能上八十。”

路知意:……对不起啊=_=。

另外,庄淑月打来电话,说即将上高三的陈郡伟已经开始每个月就放两天假的生涯,学校也已经组织老师为高三学生进行补课,每周七天,风雨无阻。

言下之意,路知意失业了。

接到电话的路知意怔了片刻,笑着说:“我知道了,庄姐。麻烦您帮我转达小伟,最后一年希望他全力以赴,我等他的好消息。”

于是六月末,好不容易等来两天月假的准高三生回到家里,书包一扔就开电脑,美其名曰:“一个月没歇过了,打打游戏放松心情。”

庄淑月给他削了只苹果,切成丁装盘,插上牙签端到电脑桌上。

陈郡伟眉头一皱,“妈,我要打游戏,赶紧端走,不然我都施展不开。”

庄淑月重新走进来时,忽然想起什么,端走果盘时对他说:“之前我给路老师打电话,说你之后大概都不需要家教了,她让我转达你,她等你的好消息。”

正进入游戏界面的人闻言,手里一顿,松开了鼠标。

他侧过头来,“她还说什么了?”

“就那句,希望你全力以赴,等你的好消息。”

半晌,陈郡伟才回过神来,“哦……”

再看眼游戏界面,他顿了顿,又退了出去。

她说要等他的好消息。

他翻来覆去嚼着这句话,最终关了电脑,起身坐到书桌前,重新翻开了练习册。

紧接着就是暑假。

路知意考完期末的全部科目,又一次排起了无数个S型汇聚而成的长队。这一次她放聪明了,起了个大清早,从早上八点排到中午十一点,终于挤上了公交车,一路去了汽车总站,买票回家。

在那三个小时的排队时光里,她不止一次想起半年以前的场景,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人开着车停在队伍旁边,不容置疑地命令她:“上车。”

最后她坐在大巴车上,看着窗外渐次闪现而过的风景,从城市进入山区,从艳阳当空到夕阳西沉。

熟悉的是一路风光,身侧却再也没有熟悉的人。

距离陈声离去那日,已有一个半月。

她无数次想起他,睁眼闭眼,梦里梦外。

好在家中有小姑姑和爸爸在等她,路知意也迫切渴望着一家团聚,哪怕比儿时少了一个人,但总得说来,也比这六年里又多了一个人。

路成民在镇上干起了修车的行当,过去他凡事亲力亲为,还曾被路雨笑话,说他好端端一个村官,硬是把自己当成了木匠、修理工和打杂人员。可那十八般武艺,如今也有了用武之地。

路知意又开始给镇上的孩子补课,只拿一点少得可怜的补课费,但付出的却是百分之百的心血。

家里一到天亮,修车匠便去摆个摊子修车,人民教师骑车去学校传道受业解惑,而路知意这个高知青年半灌水响叮当,也奔赴学生家里,对着几个小萝卜头唾沫星子满天飞。

直到饭点,三人才又回到家中,你摘菜来我烧水,你煮饭来我炒菜。

日子忽然变得极其规律,也极其单调。但这个家庭经历过大风大浪,能够努力过好平凡的一生,已是所有人的期望。

可生活总是这样,在你以为幸福如期而至时,仍有心酸苦楚暗中窥伺。

某天路知意补课归来,去路成民的修车摊找他一同回家,恰好看见有镇上的孩子路过他的摊子,踹了一口袋石子往人身上砸,边砸边喊:“打死这个杀人犯!”

不过是几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子,对人间险恶尚未有三分了解,就带着七分任性胡作非为起来。这样的人,路知意见过很多。

可这次不同。

这次,他们胡作非为的对象是路成民。

六年前,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丈夫,却而是一个无比称职的村支书,因此六年后当他回到冷碛镇,大多数人是对他心存感激与同情的,平日里客客气气,不去计较他坐过牢的事情。

可谁都清楚,大人们客客气气,却并不一定乐意自家孩子接近他。不管曾经的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与妻子发生了那场惨案,但人是他推下楼的,过失杀人也是杀人。

于是暗地里,大人们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靠近那个修车的。”

不谙世事的孩童便反问:“为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当年的故事,又或许说清了孩子也听不懂,便有了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概括:“因为他是杀人犯,总之你离他远一点。”

家长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孩童。

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这样的话说多了,在那群孩子们之间就变了味,人人都知道那个姓路的修车匠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多惨烈的字眼。

路知意亲眼目睹那群孩子朝路成民砸石子,小颗的石头砸在身上并不太痛,但那一幕刺痛了她的眼。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孩子们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