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便是如此,仗着童言无忌,嘻嘻哈哈,欢天喜地,做了坏事还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路成民笑着劝慰她:“没事,跟孩子计较什么?”

路知意看着他,四十开头的男人明明正值壮年,却像个糟老头子,干瘦而沧桑,面上一道一道纹路都是岁月的磨砺。

于是前些日子以为的岁月静好,终究还是变了味。

她以为命运给她当头一棒,又赠她一颗糖,予以安慰,可这糖里却还是掺杂着苦,含在嘴里也想落泪。

那两瓶手霜面霜被她带回了家,一次都没有再用。

她把它们放回最初的包装盒里,斑斓的星光、会魔法的少女,曾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只剩下这两只小小的瓶子。她舍不得用掉,就把它们封存起来。

接着,她给自己买了一瓶防晒喷雾、一顶棒球帽,每天出门给学生补课时,都全副武装。

妆可以不用化,衣服也可以尽管朴素,可她依然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希望自己是干净漂亮的路知意,哪怕这时候已经没有一个干净好看的陈声需要她来匹配。

陈声。

这两个字,依然是她夜里翻来覆去亘古不变的主题。

可是对于她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路知意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满地都是六便士,陈声能去抬头看那轮月亮,她却只能低头去捡满地的钱。

她要生活。

她要学习。

她要打工赚钱。

她要奋发向上,直到离开大山,直到能给路雨和路成民安稳的晚年。

在镇上目睹路成民被那群孩子用石子砸后,路知意更加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想法。

大二开始,路知意终于开始模拟飞行。

说起模拟飞行,一整个年级两百号人,也是辛酸苦楚一大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李睿说:“上过模拟机,见过飞行教练,才知道当初学车时的教练有多仁慈。如果他朝再相逢,我他妈必当跪下去给他哐哐磕头,谢他当年不杀之恩。”

某日在场地偶遇徐勉,路知意见他灰头土脸的,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徐勉:“被教练喷了个狗血淋头。”

路知意安慰他:“严师出高徒,教练也是为了你好。”

徐勉面无表情地说:“遇到给你出科目做不好虽然骂你但是给你讲的很明白的教员,我表示感谢,可我遇到的是上了模拟机就是为了发泄脾气的教员。据说上个月他老婆跟他离了婚,这个月我上机基本就是一个大写的死字。”

路知意:“……”

事实上涉及飞行,比普普通通的驾驶汽车更加高危,教员严格、教育方式略显粗暴,也不无道理。平地上开车还能停下来,半空中开飞机,是说停就能停的吗?

那段日子很苦,很煎熬。

就连路知意也被教练骂得灰头土脸不止一两次,有时候犯了错,基本上是下了机还会被继续蹂躏,满场地的人都能听见暴躁的教练疯狂BB。

一次两次,路知意自尊心还过不去,但时间长了,人人都练出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她也不例外——你骂任你骂,老子岿然不动——这是武成宇总结出来的经验。

后来模拟机考试通过了,教练们也终于不再凶神恶煞的了,结课那日,所有人坐在场地上开联欢会,教练们也跟大家打成一片。

某位出了名凶恶的教练跟大家说:“我这根本不算什么。你们要是去过加拿大学飞,就会知道什么叫做人间地狱了。当年我在那边学飞,教我的教员是个伊朗人,那股独特的体香呵呵我就不具体描述了。以前私商阶段一直飞真机,打开进气孔,空气流通起来还算新鲜。自从进了IFR每天都要跟他独处在密闭模拟机里,当他挥舞着胳膊热情教学的时候,滚滚暗流扑面而来,你们自行体会一下我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有多大!”

全体爆笑。

可末了,他却又认真起来,怀念似的说:“可是除了这一点,他人还是很好,在你学飞的阶段能遇见一个愿意指点你、批评你的人,是一个飞行学员莫大的幸运。”

那天夜里,路知意仰头看着漫天繁星,怔怔地想着,那个在加拿大学飞的人,是否拥有了这份莫大的幸运,遇见了那个愿意指点他、批评他的人?

这一天,距离陈声离开,已有整整八个月。

第六十一章

盛夏来临,距离高考还剩下一个月的时候,路知意已经完成规定的模拟机飞行小时数。这也就意味着她能够踏上飞机,以副驾驶员的身份参与实飞,继续完成新科目的飞行小时数。

说起来,学飞实实在在是件枯燥的事情。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任何行业表面光鲜,但真入了门才发现,没有不流汗就能掌握的技能,飞行员也要耐得住寂寞。

踏上模拟机,要完成额定飞行小时。

本场训练的小时数满了,就开始航线训练的小时数。

踏上训练机,要完成额定飞行小时。

最后等着的还有改装大飞机,也就是运输机,继续飞够规定时间。

进入中飞院将近两年时间,当日的新兵蛋子已不再新,下有大一萌新,上有高年级老油条,他们早已不会为体能训练而叫苦不迭,也适应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朝一夕。

然而,他们也在这时候面临第一轮的淘汰——飞行员执照考试开始了。

在这一阶段,中飞院素来有百分之十五的停飞率,没有通过执照考试的、行业规范和作风纪律出了问题的,统统会被停飞,也就是说过去两年的训练都打了水漂,要么就此放弃,要么转地勤。

在路知意关系还不错的熟人里,李睿和张成栋都被停飞。

李睿一气之下要辍学,反正家里做生意,父亲有自己的小公司,饿也饿不死他。他卷铺盖走人那一天,无所谓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李少要回家继承家族产业了。”

倒还真是笑倒了一片前去送别的人。

那一天艳阳当空,年级上不少人都去送李睿。

他虽然成绩一直吊车尾,平日里鬼点子也多,但为人豪爽仗义,据他自己所说,有一种大侠风范……

武成宇和他是室友,又是好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稀里哗啦的。

李睿都拖着箱子快走到校门口了,武成宇还在拖着他的衣袖劝他转地勤,“地勤也没啥不好的,机场那些坐柜台的不都长得特别帅吗?到时候我飞回来下机了,你还能在机场迎接我——”

李睿:“呸,是兄弟吗你?凭啥老子就该跟小媳妇儿似的蹲在机场接你?还他妈要看人脸色,成天坐在柜台后面‘您好请出示您的身份证’,‘不好意思您的行李超重了噢’,哦,就你要脸,我李少的脸往哪搁?”

送行的人里,几乎全班齐上阵,听他在这种伤感的时候还插科打诨,都笑得七歪八倒。

离别的惆怅刹那间被冲淡不少。

李睿的父亲开着车等在校门口,见状也没上来,留给大伙更多时间道别。

可道别道别,说一千道一万,终有一别。

李睿拖着行李走了。

武成宇哭成了泪人,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愣是哭得梨花带雨、虎躯微颤,但也不显娘。

他这一哭,大伙也纷纷沉默了。

路知意站在人群里,想起当初在红岩顶扎营安寨时,一群年轻气盛的飞行学院对未来充满无限遐想,然而开学时陈声说过的那句话终于还是应验,这个行业是残酷的,终有人要离开,只有最顶尖的能留下。

踏入中飞院,原来真的不是美梦的开始,是不够努力就会被淘汰的命运。

她看着李睿孑然一身往中飞院的大门外走,拎着孤零零的行李箱,踏着一地灿烂日光,走出那道门后,昔日同窗就真的往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各自离去了。

他真的就不遗憾吗?

也许在那嘻嘻哈哈的表象之下,是一个美梦的憾然而终,是未来不论做什么、成功与否,想起来时都会失神片刻的遗憾。

踏入这道门那天,他一定也抱着和众人一样的梦想。

然而最终还是错过了。

路知意再一次回想起开学典礼上的陈声,他在台上说出那番话时,台下的人先是哄笑,后来就沉默了。可是那一天,不管是被师兄的下马威吓到,还是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忧心,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陈声。

他一定也面临过这一刻,亲眼目睹同窗被停飞,梦想戛然而止。

然后才会对他们说出那番话来。

李睿在校门外头也不回地朝他们挥手示意,大喊一声:“回去吧,同志们!别送啦!”

那样潇洒,那样惬意。

众人哄笑着往回走,走着走着,却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另一边,张成栋转地勤了。

红岩顶上那一晚,众人举杯敬这敬那时,他曾说:“我敬我爸妈,含辛茹苦养了我这么多年,盼着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飞行员。希望有朝一日坐在驾驶舱,有机会带他们来这看看。”

可他终究是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听武成宇说,张成栋心态还不错,说是就算不能坐进驾驶舱,还能继续在飞行行业做做贡献,同窗们在天上飞,他就在地面上打好基础,一回事。

可路知意总是忘不掉当初他说的愿望,想起来就觉得心酸。

人生有太多的岔道口,多到她已记不清自己面临过多少次的离别。

小升初时,要从镇上到县城里去念初中了,冷碛镇不少与她一起念书的女孩子就此放弃了读书的机会,因为家中穷,因为镇上的人守旧落后,总认为女人能认识几个大字就够了,用不着有多少文化,与其浪费家里的钱继续念书,还不如帮着做些活儿,减轻家中的负担。

后来中考时,又是一次浩浩荡荡的分别。

再后来是高考,县城里只有一所高中,能进去的孩子来自各个村镇,没想到都读到了那个程度,依然有不少人放弃。

路知意的同桌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但读书很刻苦,三次模拟考试都上了三本线,并且看样子只要高考正常发挥,是可以读一所不错的三本学校的,要知道这在高原地区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但就在高考前一个月,她的父母忽然把她接回家,不让她继续上课了。

那段时间,班主任异常紧张,最后的冲刺阶段不容任何闪失,却还为了她特意请了一天假,自己掏钱坐面包车翻山越岭去了她的家里,和她家长面谈。

原来她家中还有一个弟弟,正在念初中。她的父母认为三本院校学费太贵,又不是重点院校,不愿意浪费钱让她混文凭。

班主任好说歹说,终于劝服她的父母让她参加高考,并且亲自把女孩接回了学校,又鼓励一番。

后来她超常发挥,考上了二本,虽然只超了二本线八分,但好歹是上了线。

班主任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却到了最后才知道,女孩的父母再一次把她接回了家,连志愿都没让她填。

路知意上大一时,在朋友圈看见了她的动态,她结婚了,不久之后又生了孩子。

当她在驾驶舱里紧张地报着各项数据时,当她冲向云霄向梦想无限靠近时,偶尔会想起当初分别的人。

有的人我们一直在错过。

仿佛错过二字便是人生的主旋律。

而这一年,高考来临前的半个月,陈郡伟竟然找上了中飞院。

那天路知意刚从机上下来,垂首听着教员批评。

“不就是遇到气流吗?至于手忙脚乱成那个样子?你都惊慌失措了,机上的人怎么办?要是胜任不了,干脆这时候就退出好了,趁着航校还没投入大成本在你身上,趁着还没签下公司,公司也没下血本培养你!”

越往后阶段培训,教员越严格。

路知意哪怕身为年级第一,在训练过程中也已渐渐习惯被毫不留情地批评一顿,相比起其他人来说,她还算好的。

教员严厉地说了一通后,看她垂首态度很好地认错,也慢慢放松了语气。

“……不是我要对你这么苛刻,是不苛刻不行。将来你毕业了,开始正式飞行,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一急就不是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了,是对客舱里上百人的生命不负责!”

路知意被放走之后,苏洋在不远处等着她,看她精疲力尽的样子,问了句:“又挨骂了?”

路知意点头。

苏洋:“习惯就好,我没有哪次上机不被骂的。反正回回教员都跟我说,就我这样子,毕业的时候不被停飞他就把头砍下来给我当板凳。”

路知意有点想笑,“那你怎么说的?”

苏洋哼了一声,“我跟他说,我等着他的人头板凳。”

这回路知意真笑出了声。

然后就接到了陈郡伟的电话。

他说他中飞院大门口,让她赶紧过去一趟。

路知意吓一跳,这小孩都快高考了,怎么还想一出是一出,说来就来?

“你不上课?”

“今天放假,赶紧来,好不容易抽空来找你呢。”

已到晚饭时间,苏洋等她那么久,就是为了一起吃饭,路知意不想这时候把她打发回去,索性带她一起去见陈郡伟。

小孩这个点跑来找她,干脆一起吃个饭。

结果陈郡伟看见她不是自己来的,反倒多带了个人,不乐意了,“你来就来,干嘛带个电灯泡啊?”

苏洋瞪眼睛,“你是哪根葱?”

路知意赶紧问陈郡伟:“找我有事吗?怎么还跑到学校来了?”

陈郡伟一顿,说:“马上就高考了。”

“那你不好好复习,还到处乱跑?你妈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