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实训时,一只发动机熄火,冒险穿越下冰雹的云层……她轻描淡写几句话,他却能清楚想象出那时的情况有多迫在眉睫。

张成栋每月一封信,却还是无法详尽地让他看见他错过的这两年。

心情越来越烦躁。

抵达训练场,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全队的人都等在那等着。

陈声看了眼表,说:“先跑三千米。”

一群剃着板寸、精神抖擞的年轻人齐声喝道:“是!”

贾志鹏咧嘴问了句:“队长,咱们晚上到底吃什么啊?”

陈声反问他:“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你们四川火锅。”贾志鹏的嘴越咧越开。

一旁的罗兵插话:“我想吃烤肉!”

白杨也嚷嚷:“找个离郑阿婆清补凉稍微近点的地方,成吗?我想吃她家的清补凉!”

一队年轻人都是二十来岁,脱离了校园,来到救援队,却仿佛依然稚气未脱。执行任务时严肃谨慎,可一旦放松下来,好像还和在航校时一样。

陈声瞥了一眼这群热热闹闹的家伙,不咸不淡地抛下一句:“都给我专心点。不好好训练,今晚还想吃这吃那?喝西北风得了。”

一群人哄笑起来。

“不带这么严厉的啊!”

“就是,好不容易一个月改善一次伙食。”

“报告队长,基地的饭菜太营养了,三餐均衡,健康到我的肌肉越来越发达了。我喜欢清瘦型小白脸,一想到要变成施瓦辛格那种壮汉就心慌慌,必须吃点地沟油、三聚氰胺,补充一下体内的毒素了!”

“……”

陈声:“脑子本来就不好使,还补三聚氰胺?”

前一刻还因他脸色阴沉而有些严肃的气氛刹那间被打破,队员们嘻嘻哈哈一阵,该训练还是积极投入。

基地的日常就是这样,不是在训练待命,就是在赶赴现场的路上。

那些踏入民航系统的飞行员,离了航校就鲜少进行体能训练了,飞完值班表安排的航班,其余时间就放假,可以说是非常自由,个人时间充沛。

但救援队不同,在这里,队员们朝七晚五,每日保持训练。

训练场很大,比中飞院的操场还要宽敞,训练设施齐全。也因此,队里的人肤色都被晒成了小麦色,头发为了方便,剃得短短的。当然,因为训练的缘故,来时还有几个清瘦的豆芽菜,如今都成了“施瓦辛格”。

陈声入队,带着众人开始训练。

跑步时,眼前浮现出路知意的模样来。

她白了,他却黑了。她留长了头发,他却剪了个板寸。

总觉得一切都调了个头。

而令他耿耿于怀的,是她那碍眼的高原红不知何时让他看顺了眼,如今却消失不见了。这仿佛是个隐喻,昭告着两人的过往也渐渐变得云淡风轻。

路知意花了半个月时间,结束了在中飞院的大学时光。

她回了趟家,陪路雨和路成民待了几天,然后回到蓉城,坐高铁去滨城。

临行前,路雨准备了一肚子唠叨,在汽车站对她嘱咐了又嘱咐。

“每周至少打一次电话回来。”

“好。”

“钱不够用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别藏着掖着。”

“……小姑姑,我有工资的好吗?”

“有工资怎么了?刚开始工作的年轻人,花钱的地方可多了,要是钱不够用,一定要跟家里说,别找人借钱。借钱不是好习惯——”

“停,这话我从小听到大,说点新鲜的吧。”

路成民嘱咐:“和领导同事把关系处好,不溜须拍马,但也要不卑不亢。”

“我知道。”

“在外面遇到难事,一定要告诉我和你小姑姑,哪怕帮不上忙,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好。”

……

家人的唠叨总是这样,二十多年听过来,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们却依然在重复同样的论调。

听话懂事如路知意,偶尔也会心燥不安。

尤其是青春期。

就连眼下,听着老生常谈的唠叨,她也有些无奈。

好不容易到了发车时间,她几乎是有些庆幸终于能脱离苦海了。

路成民要替她搬行李箱到大巴上,路知意忙道:“爸,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

路成民笑了:“这种笨活儿你就让我干吧,将来你离得那么远,爸爸就是想帮你也帮不着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看着路成民弓着腰,有些吃力地把行李往车底下的空间里塞时,路知意的无奈刹那间消失了。

曾经是家里的顶梁柱,而后遭逢大难,短短六年就成了今天这样子。

路成民很高,年轻时也是镇上不少女生爱慕的对象,可如今路知意看着他清瘦佝偻的模样,过早到来的两鬓斑白,喉咙发堵。

曾经巍峨如山的父亲,如今已成为老头子。

她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侧头看着站在窗外冲她挥手的人。

司机叫了一声:“要发车了,都到齐了没?”

半分钟后,大巴就发动了。

县城四面环山,建筑低矮陈旧,广告牌花花绿绿、乱七八糟,唯有天上的蔚蓝一片、青山的苍翠巍峨、和在云端若隐若现的贡嘎雪山,足以令人心生向往。

路知意坐在座位上,拼命朝窗外挥手。

厚重的玻璃隔住了彼此的声音,她只看见路雨和路成民的嘴唇开开合合,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她终于就要飞离这群山之中了。

她离开了这里,将来只会在思乡时候,以故人的身份回来,却再也不会与雪山牦牛终日为伴,再也无法睁眼便看见贡嘎雪山。

她会把路成民和路雨接出大山。

她终于能够冲上云霄,远离贫穷与落后了。

可也是在这一刻,她望着消失在大巴后方的两个小黑点,望着从窗外渐次划过的青山绿水,望着那涌动的云、缭绕的雾,忽然之间泪如雨下。

这情绪来得太突然,略显矫情。

她笑了笑,抬手去擦那滚烫的热泪,如释重负里又带着几分心酸。

再见了,二郎山。

再见了,冷碛镇。

苏洋在动车站等着路知意,大老远就看见了她,又蹦又跳地朝她挥手。

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陈郡伟。

两年前,陈郡伟顺利结束高考,三次模拟考试都没上过重本线的人,忽然间超常发挥,以三分的微弱优势,超过了重本线。

陈家上下,举家欢庆。

结果填报志愿时,他险些没和他妈打起来。

陈郡伟一直就打定了主意,他要学法律。

不为别的,从小到大看着他爸妈这么拧巴的婚姻,还死拖着不离婚,他爸没法和真爱好好过日子,他妈也浪费着自己的人生,他心里就气。

所以陈郡伟自打懂事起,就立志要学法,别的法他无所谓,《婚姻法》他是一定要往死里钻、往死里修的。

可他这分数,若是留在省内,选不了好学校的法律专业。

庄淑月给他打点好了,要他去北方念书,那所学校名气不错,法学院师资力量也挺好。可陈郡伟这节骨眼上犯了病,非要留在省内不可。

那一阵,陈郡伟和家里拧,也跟路知意拧。

庄淑月一早看出儿子对家教有点旖旎想法,找上路知意劝他,前途为重。可路知意的劝说头一回在陈郡伟这失去作用。

反正就是“我不”、“你闭嘴吧”、“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的心意”、“我偏要留下来看着你”……

最后是苏洋出马,看不得路知意在实训后累得人仰马翻,还被这小屁孩弄得没法休息的样子,直接要了陈郡伟的手机号码,一个电话拨过去:“你给我滚出来。”

苏洋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路知意并不清楚,但忐忑不安又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拦着苏洋这一点就燃的炮仗。

可没想到的是,苏洋一出马,陈郡伟就妥协了。

隔天就跟他妈说:“我去北方。”

后来他和路知意的联系就慢慢少了,起初还会隔三差五微信骚扰一下、尬聊一番,渐渐的那对话框就沉了下去,只在逢年过节时冒出来了。

没了强撩,也没了尬聊。

后来她去加拿大那一阵,小孩竟然能插科打诨问她在加拿大过得怎么样,遇到帅哥没,跟他哥比如何,遇到419的好机会,赶紧好好纵情欢乐一番,国外民风开放、男性健美强壮,必须抓紧时间、合理利用资源。

路知意:“……”

哭笑不得之际也松口气,她知道,对于陈郡伟来说,她终于只是路老师了。

可也在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没有不会淡的感情,没有放不下的人。时间有法力无边的手,拨快指针,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的生命里,陈声是否会成为过去,又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如今她与他重逢,她拿不准,在他心里,他俩好过那一段大概也过去了……吧?

苏洋是一早说好要来送她的,路知意并不吃惊,但看见陈郡伟也来了,还是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

陈郡伟上下打量她一番,“哟,这还是我的路老师吗?当初那土里土气的高原红哪去了?”

苏洋一巴掌拍他脑门上,“少没大没小,闭嘴吧你。”

路知意更惊讶了。

苏洋怎么和陈郡伟这么熟了?

有猫腻。

路知意到得早,在动车站的麦当劳和两人坐了坐,聊了几句。

陈郡伟三句不离“你见到我哥了没”、“你俩还有机会吗”以及“赶紧旧情复燃吧”。

苏洋每分钟重复一遍:“两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陈郡伟,你他妈上辈子是八哥吧?”

这俩炮仗凑一堆,几乎全是斗嘴,路知意全程笑到脸抽筋。

临别之际,她排队检票,那两人就站在围栏外看着她,冲她挥手。

苏洋冲她大声说:“去了之后,好好照顾自己,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开飞机去轰炸你们基地!”

路知意大笑。

陈郡伟也笑,懒洋洋冲她挥挥手,“去吧,路老师。我哥如今听见你的名字还讳莫如深,说他忘了你,打死我都不信。你只管折腾他,可劲儿折腾,折腾完了,他还是会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

路知意还是笑。

念念不忘,也许只是因为耿耿于怀。

可那些都是后话了,她拎着行李箱,抬手冲两人挥挥,“回去吧。”

回得去的是人。

回不去的是四年时光。

她转过身,将车票插进检票机里,拎着行李箱匆匆而过,踏上了去往滨城的动车。

柔情温软的蓉城,阴雨连绵的蓉城,别了。

等待她的,是咸湿的海风,金色的沙滩,热烈的日光,和基地里对她念念不忘又或是耿耿于怀的旧时冤家,陈声队长。

跳上车时,路知意笑了。

上动车时在笑,下出租车时,路知意就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