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拿一张在镇上讨价还价花了一个铜板买来的地图研究,看来看去只得出一个结论,画风太抽象的画师着实不该误入歧途来画地图。听天玑说我又忘了什么,我仔细一想,“啊,忘了跟店小二告别。”

千岁忧蹭到旺财身边,一手搭上天玑头顶,好像在图谋什么,“我就说,你师父这种不开窍的木头,是想不到的,怎么样,输了吧?”

天玑取出包袱里一块果糖抛出去,千岁忧当空接住。

“店小二知道我们退房要走了,当然不用特意告别。”天玑继续提示,“师父忘了个很重要的人哦。”

“啊!”我想起来了,“忘了跟西边客房住的李大官人道别了。”

千岁忧又把手伸到天玑面前抖了抖,天玑从包袱里又抛出一块麦芽糖,千岁忧边剥糖纸边道:“他连那江湖骗子都看不出来,还真当人家是李大官人。”

“李大官人跟我们不熟啦!”天玑望着我继续提示,“告别应该跟自己相熟的人告别嘛。比如林公子,姬神捕,还有谁?”

我收着地图,忽然想到:“啊!客栈门前卖烧饼的王大伯!”

天玑挑了颗蜜饯抛给千岁忧,“不玩了,再玩都要被你吃光了!”把袋子口一收,将我一望,“是玉嵌啊玉嵌!”

我收着地图的手一滞,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画面。真的忘了跟玉嵌说一声,以后被她发现,可怎么办?

“小可爱……呃……小玑,看把慕小微给吓到了吧,也许晚上还要做被花魁扑倒的噩梦呢,啧啧!”千岁忧边吃糖边赶路,忽然膝盖一弯,跌了一跤,“嗷……”

天玑拍拍手上的冰糖屑,跳下旺财,跑过来牵住我衣角,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师父别怕,我们以后都不见那玉嵌,让她找不着你!”

我顿燃生活的希望,阳光好像也格外明媚。

作者有话要说:

何处不相逢

离开桃源镇后,又行了五六日,风餐露宿,并未再住过客栈,路过小城镇也只是暂时补充一下干粮和酥糖。养尊处优惯了的千岁忧为老不尊,跟天玑抢旺财充当坐骑,抢的途径就是打赌,赌的方式就是一人讲一件轶闻,看我相信谁,也就是能骗过我就算赢。千岁忧讲什么我都不信,因此输得一败涂地。

“有偏见的评委不是一个好道长!”千岁忧选了块草地,往地上一躺,“走不动了,慕小微你来捏捏老子的腰,瘦了一圈,不盈一握了。”

见状,天玑从旺财背上爬下,“师父,那里有个阴凉处,坐会吧。”

这些天赶路并不快,我体力也渐渐在恢复,运动也是一种修养方式,不过显然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天玑时不时要把旺财让给我乘一段,看看旺财也瘦了一圈,且明显不想沦为我的坐骑,不等我触及它的狐狸毛,就把自己在地上摊成一片,我便作罢。

白天赶路,我们是行三个时辰歇两个时辰。形成规律后,千岁忧跟旺财一个德行,到时间就要躺平。

我在天玑选的树荫下打坐调息,感觉真气在体内慢慢汇聚,又自行运转,再汇聚,再运转……

于是就睡着了。

灵识却能感觉到周身吹拂而过的清风、落叶,以及一双小手给我加上一件外衣在肩头。

不知过去多久,阵阵烤肉香熏来,真气散入四肢百骸,我睁开眼一看,已是傍晚时分,地上生了篝火,千岁忧架了只肥山鸡在烤,旺财蹲坐在旁边,尾巴刷刷从地上扫来扫去。

天玑抱了几根木棍柴禾走过来,“啊,师父醒了,有没有饿?”

我把肩上披的外衣收起来,“有点。”

千岁忧边烤山鸡边哼着小曲儿:“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好似那乌云遮满天。哎哎哟,好似那乌云遮满天。二摸呀,摸到呀,大姐的眉毛边……”

我捻起地上一片树叶,飞过去糊住千岁忧的一张嘴。

“唔唔唔……呸!慕小微又暗算老子!”

放下柴禾后,天玑拍拍手问我:“师父要不要吃果子,我方才瞧着那边有片果树林。”

“好,那你别跑远了。”我走到篝火边。

天玑哼着曲儿去摘果子了:“三摸呀,摸到呀,大姐眼上边呀,两道秋波在两边,好似葡萄一般般。哎哎哟,好似葡萄一般般。”

我捡了根柴禾朝千岁忧抽过去,“你教她唱的十八摸?”

“嗷嗷!”千岁忧躲一边,捡了棍子抵抗,“老子才没有收徒弟的爱好,我唱我的,她唱她的,人家好学,跟着学,有什么办法?”

“她还小,教坏了她,老夫抽死你!”我挤旺财身边坐下。

“说了老子没教,是她自己学的!”

“你再唱一句,老夫保证你会终身后悔。”

千岁忧往旁边挪了挪,警惕而不屑地望着我,“慕小微,老子知道你要干什么,你说你怎么就没点新鲜花样儿?桃花坞布阵法让人不举,威胁老子又是这招!”

天玑兜着衣襟从树梢跳下来,“什么不惧?千叔叔不惧?”

千岁忧羞怒之下,横我一眼,开始诲人不倦:“小玑啊,不举就是说……唔唔唔……”

我接过天玑递来的一颗毛桃,塞进了千岁忧嘴里。

天玑将一襟毛桃倒到地上,我掏了块手绢给她衣上擦了擦,“下回可别用衣裳兜东西,脏了就成野丫头了。”

“哦。”她痛快答应一声,接着用衣带擦干净毛桃,递给我,“尝尝。”

我两只手腾不出来,继续用手绢给她脏掉的衣带去污清洁,这还是新衣裳呢,这么不爱惜,包袱里的几套也不知道够不够换,下次到镇上看来还得再买几套备用。行走江湖还是不能买颜色太艳,容易脏,可是买颜色暗淡的,又不适合小丫头穿。好愁呢。

正愁着,一只干净的毛桃就喂到了我嘴里,软软的手指从我唇上一掠而过。

手上一停,咬了一口,微酸,微甜,微涩。

“好吃么?”天玑蹲到我身旁,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

千岁忧呸了一口:“难吃死了!比你们桃花坞的桃子差远了,小玑你是没吃过啊!”

“很甜呀。”我整个咽下,安慰寻找食物却遭受挫折的徒弟,“这些小桃都带上,我路上吃。”

天玑神情怏怏,不让我继续吃,我硬是把散落地上的毛桃都收起来,顺便讲了一通食物珍贵颗颗皆辛苦都是老农一滴汗落地上摔八瓣的成果。她听得颇认真,也开始正视一地歪歪扭扭的小毛桃。

千岁忧不屑道:“慕小微你这种没常识的人不要乱教小孩,什么颗颗皆辛苦,这是野外,野树,野果!既然你喜欢吃,那你慢慢吃,山鸡是我的了。”

天玑回头:“旺财,快抢!”

旺财噌地站立,纵身扑倒千岁忧,一嘴咬住山鸡夺下来,正要整个独吞,被天玑狐口夺食,嗖地抢走。

千岁忧捶地:“无耻!”

旺财打滚:“嗷呜!”

天玑对着一半滴口水的山鸡皱着眉,骤然翻过来,送到我面前:“师父,还有一半没沾到旺财的口水。”

我无法直视这样的山鸡,还是从地上摸了个歪桃啃起来,“为师不饿。”

最终,整只肥嫩的山鸡全部成了旺财的晚餐。

千岁忧躺到地上以桃果腹,“慕小微你赔我的晚饭。”

我正以打坐来化解饥饿,灵识忽然感应到什么,猛地睁眼。

天玑扛着一只棍子就要往树林深处去。

“做什么去?”我问。

“给师父打一只山鸡回来吃。”

“不许去,回来。”

天色将晚,林中怕不安全。

千岁忧翻了个身:“慕小微,我们今晚在这里过夜?我好像感觉到附近有狼群。”

天玑眼中一亮:“我去给师父打狼肉吃。”

我抬手从旁边树上隔空斩断一根柳枝,甩出去,往天玑腰上一缠,凌空拖回来,挥袖化去冲力,让她老实呆着。我取出怀中地图,借着篝火再看一遍。千岁忧在一边饶有趣味地观摩一圈圈解柳枝的天玑,“你师父这招真漂亮,解不开了吧?”

抽象画派的地图研究得我脑仁疼,终于看出点门道,“千岁忧,三里外有条江水,有码头渡船。”

千岁忧一蹦而起:“册那你个慕小微,不早说,有渡船,还走毛线路!快收拾,有码头就有吃的了!”

我收起地图,解了天玑腰上柳枝,放她到旺财背上。灭了篝火,背起包袱,众人再度赶路。

有了看得见的目标和希望,这三里路走得居然不觉得费力。

码头灯火指引下,我们很快赶到,恰好一艘渡船泊在码头,即将开船。

千岁忧直接一锭银子砸到船家面前,“慢着慢着,这里还有三人要乘船!”

船家为难:“实在抱歉,这艘船已经被人包下。”

千岁忧再砸一锭银子:“现在呢?”

“公子,实在不是钱的问题……”

“那就是人的问题,旺财上!”

船家被旺财吓破了胆,码头上闹得不可开交。这时,船头走出一个紫衣少女,“出了什么事?怎么还不开船?”

两边闹的人暂时分开,船家道明原委。紫衣少女一眼望到我,顿时惊讶,“呃……你们稍等,我去禀明一下师父。”

我见那少女有些面熟,不过想不起来。没多久,紫衣少女再出来时,面色很是欣喜:“我师父说,你们可以搭乘。”

咦,遇见古道热肠的好人了。船家也不再阻拦,我们纷纷上船。

这渡船外形看着大,想必江里行舟稳当,可待我们上船,入了船舱,才发觉内里空间并不大,甚至拥挤。之所以这样觉得,是因为舱内坐了一群人,还都是熟人。

正中坐的一位紫袍人皮笑肉不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慕老先生。”

我也笑一笑,“相逢即是缘啊,卓掌门。”

江湖路太窄,仇人易相见。这位皮笑肉不笑的正是九嶷派掌门卓紫阳,领着一帮弟子挤满了船舱,不晓得为什么会同意再多挤几个人上船。那个传话的紫衣少女站在卓紫阳旁边,不晓得为什么脸上飞着晚霞。我这才想起来,这姑娘正是那回几派闯入桃花坞跟我交过手的九嶷弟子。

千岁忧凑过来低声问:“这是那个要我们交出小玑的老混球,肯定没安好心,我们要不要撤?”

天玑跟在我身边,没有引起太大注意,除了那个紫衣少女盯着她看外,其他九嶷弟子均没有仔细看她,就连卓紫阳怕是也想不到转世灵童此际是这般模样。

但是,卓紫阳是老江湖,万一被他看出什么破绽就不好了。可现在天已晚,看天玑也饿得不大想说话了,怎能再带着她露宿野外。

我往船舱内走去,笑道:“多谢卓掌门搭手,那我们就叨扰一下,挤一挤。”

“慕老先生请。不知这二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月华流照君

我还未答话,千岁忧已钻进了船舱,站到了我身边,抢先答道:“在下,千岁忧。”

卓紫阳将这个名字消化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了惊愕之色:“莫不是江湖上号称紫阙轻侯的千岁忧?”

千岁忧故作低调,不甚在意的语气道:“江湖谬赞,正是不才。在下对卓掌门倒是久仰得很。”

卓紫阳也客气道:“抬爱抬爱。”

天玑拉着我已在船舱里寻了个座,顺道问我:“师父,紫阙轻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你千叔叔比较烧包,自己给自己取的,爱穿紫色衣服来自帝都城阙的年轻公侯。”坐下后,旺财伏在我脚边,天玑也挨着我坐了。

起初就脸色奇特的紫衣少女坐在我对面,此际脸色越发嫣红,趁着卓紫阳同千岁忧客套的工夫,抬脸看了我一眼,“慕先生,上回实在是得罪了。”

“啊?什么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紫衣少女脸上神采瞬息万变,“慕先生不记得上回在桃花坞,晚辈不得已,向先生讨教过?”

我想起来:“啊,原来是这件事,我说怎么看你有些眼熟呢。”

紫衣少女忽然间腮染红霞,却又欲语还休。

挨着我的天玑默默将她看了看,扭头向我,“师父,我饿。”

我拿起包袱解开,取出几块酥糖,天玑趴过来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小口,又掰下一块,递到我嘴边。我原想留着她吃,见她坚持要喂我吃,我也就不坚持了。

紫衣少女忽然垂眸不语。

就在我们饥肠辘辘毫不掩饰之时,卓紫阳终于命弟子取出储备的干粮,招待我们一顿晚饭。

起初千岁忧对这个请我们上船明显居心叵测的掌门很不待见,此时也并没有多少改观,是以对食物顾虑重重,不时暗示于我。但当着众多九嶷弟子及其掌门的面,我们总不能现找出一支银针来试试毒,何况现在江湖人心不古,有些奇毒,银针也未必试探得出。

我率先摸起一只馒头,送到嘴边,还是吃了再说吧,反正我也不怎么怕毒。谁知天玑一把从我手里抢过,猛地塞进自己嘴里,还含糊一声:“师父我饿。”

我和千岁忧都揪着神色关注天玑,见她迅速咽下半个馒头后并无异样,才终于放下心来。我准备去重新拿只馒头,天玑不动声色地拦下我,把自己剩下的半个馒头塞给我:“师父,我饱了。”

我知她是怕其他馒头不干净,可是她明明不爱吃馒头,还勉强吃下去半个。

九嶷弟子们对我们三人的举止不是太理解,想必都是些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可我的三徒弟明明也不大,也未经过江湖历练,怎就有那么深的心思。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我忧心忡忡地啃着剩余的半个馒头。

卓紫阳不可能看不出来,老狐狸一样的脸上露出几许深意,也不说破。

“慕老先生连夜赶路,不知是要去往哪里?”

我信口胡诌道:“啊,因为蜀山的长老和代掌门都把我错认作他们的掌门,所以为免再被骚扰,我准备去蜀山把这个误会解释清楚。”暗中替飘涯子查探拜月教主的事情,当然不能透露给旁人。

卓紫阳半信半疑,却换了话题:“对了,上次在桃花坞多有得罪,慕老先生不会往心里去吧?”

吃人嘴短,我立即道:“当然没有。”

闭目打盹的天玑不紧不慢念叨一句:“不入流的东西怎可能去得了我师父心上。”

卓紫阳脸色大变,气氛顿时紧张。

我圆场:“我这小徒弟就爱乱讲梦话,你们不要见怪。说起来,卓掌门包下这艘船,是打算去哪里?”

“怎么,本月十五中秋,江陵城主召开武林大会,慕老先生不知道?”卓紫阳语气略古怪。

我当然不知道,惊讶地问:“江陵城主,是谁?为什么要召开武林大会?”

九嶷弟子一片窃窃私语,好像我不知道江陵城主这件事非常不可理喻。

千岁忧看不过我如此浅薄,“慕小微你对如今的江湖所知太少了,江陵城主近些年声名鹊起,无门无派却武功深不可测,据说可号令半个江湖,其名望与蜀山掌门不相上下。传说就是蜀山前掌门再世,哦也就是你,都未必是其对手。”

我肃然起敬:“啊,久仰。”

千岁忧横我一眼:“明明都刚听说,你哪里来的久仰?”

我以不耻下问的眼神看向千岁忧:“那这位江陵城主开武林大会是要做什么?”

千岁忧想了想:“难道他想让各派选他做武林盟主?”

卓紫阳咳嗽一声,打断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对话:“江陵城主广发英雄帖,乃是邀请名门大派掌门及代表一起商讨振兴中原武学,以对抗西方魔教与苗疆拜月教。”

“西方魔教?”我意有所询。

“西方须弥山的须弥宫。”卓紫阳紧盯着我。

天玑蓦然睁眼,一道煞气溢出,只在瞬息间。我将她看了一眼,她无辜地一眨眼,又软绵绵地阖目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