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有所察觉,卓紫阳将目光转向了天玑。我忙道:“天色已晚,小徒挨不过途中劳累,现在困乏得紧,不知船上可有休息之所?”

“紫陌,带慕老先生三人去休息。”

船舱内果然别有洞天,房间便有十来间。紫陌,也就是那位紫衣少女,给我们腾了两间房。天玑一间,我和千岁忧一间。

安顿好天玑睡下,我交代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隔壁和她千叔叔一起,不用害怕。天玑把我胳膊拉住,顿时就顺其言,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我看她目光颤颤,睫毛扑扇,便软下心温言道:“为师就在近旁,便是睡着了也能听见你这边的动静,赶了这些路,肯定乏了,早些睡吧!不睡?不是困了吗?难道是认床?”

天玑望着我,赶忙点头:“嗯嗯,认床。”

认床能有什么办法,我头疼地想。

天玑仰着脸,替我想着对策:“就像以前那样睡,就不认床了。”

“以前哪样睡?”

“就是跟师父一起睡啦。”

趴在房门口的千岁忧神情复杂,候在一旁的紫衣少女紫陌也神情复杂。明明很简单的事情,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多复杂的神情。

我耐心给小徒弟讲解:“以前你还小,师父可以带着你一起睡,现在你长大了,就要自己睡了。”讲完我也很是心情复杂,小小的可爱模样,一下子长大了,总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没养过孩子的,大概体会不到这种微妙的情绪。

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的天玑不是太明白地松开了我,以一种被嫌弃了的姿态默默坐到床边,不时看我一眼。

虽然我是比较容易心软,但原则上的事情还是要坚持的,想罢我就转身走。

“师父。”身后怯怯喊了一小声。

“要不为师就在这里打坐呆一宿好了。”我回身。

千岁忧:“……”

最后还是等天玑睡着后,我轻步出了房间。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千岁忧早已睡得横七竖八,我随便和衣躺下,沉入浅眠。

夜半,如何也睡不踏实,甩掉千岁忧搭我身上的一条胳膊,静卧片刻,并未能感知隔墙一侧的动静。闭目开启神识,天玑不在房中。

虽然夜里清凉,但不得已起身推开房门上甲板吹风怎么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何况,还未走上甲板就强烈感觉到两股气息争锋相对,纠缠不绝。

江河之上,半弯弦月高悬,清辉照余波,我走上舱外甲板,站到了出口处。

衣裳单薄的天玑正以内力压制卓紫阳,二人交手过招的手势类似,内息却似乎大相径庭。卓紫阳额头已见细汗,天玑也好不到哪里去。须臾后,卓紫阳卖个破绽,看似不济,天玑趁机侵入,正中老狐狸下怀。卓紫阳调出后招,一股浑厚内息喷薄而出,手风一起,袭向天玑面门。

我一闪身,一抬手,截住了卓紫阳出招到中途的手掌。

“师父?”天玑劫后余生,又惊又惧。

“慕老先生?”卓紫阳也是未曾想到我竟在此时此刻出现,惊愕中下意识想从我钳制中抽回手掌,自然没有那么容易。

“卓掌门可否给我解释一二?”我没甚表情地站在二人中间。

卓紫阳冷哼一声:“慕老先生护短在下也是领教过的,如今怎么解释,只怕也是卓某以大欺小,欺负了您老人家的徒弟了。”

我扫他一眼:“难道竟是小徒半夜不睡觉,故意跑上甲板来欺负了卓掌门?”

卓紫阳额头青筋跳了跳:“我若说真相与慕老先生所言出入不大,你会信么?”

“我只知自己所见是卓掌门以长辈之尊使诈,还对小徒下手无情,若非我及时赶到,此刻怕是小徒已命丧你手。”言罢,我一甩手,被钳制之人连退十来步,一直撞到船舷才稳住身形。

“慕太微!你……你早晚一天纵徒行凶!”喷出一口血的某人愤懑放言后,败退离开,入了船舱。

我看向舷外月色。

“师、师父……”天玑磨磨蹭蹭到我跟前,飞快看我一眼,又垂下头。

我没搭理她,继续看月色。

她又飞快抬头看我一眼,垂头,“师父,其实我……”

“好了,回房睡觉吧。”我收回视线,现在确实不是赏月的好时光,江风太凉,月太冷。

“师父,是徒儿故意把卓紫阳引到甲板,试探他内功的,没想到徒儿低估他了!”一口气解释完,生怕我不听。

“我知道。”我理理被江风吹乱的衣袖,引她走到避风处。

“师父知道?”天玑惊愕地看我,“师父怎么会知道?而且,师父不是对卓紫阳说,不信他的么?”

我对这徒弟表示很无奈,“难道为师要说相信他,叫你受罚么?并且,他吐血,主要是你逼他使出全部内力后受了伤,不是我打的。为师从不对人下那么重的手,今夜居然害人吐血。为师不想见血,会睡不着。”说完扶额,表示很晕眩。

天玑瞪大眼,直直望着我:“师父这么厉害,居然晕血?那徒儿以后不会让您见血了。”

我放下袖子,笑了一笑,“以后有事,同为师商量,不要鲁莽行事。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天玑仰头看我,目光粘粘的,“徒儿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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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的智慧

随后几日,我们继续搭便船,反正千岁忧有的是银子,搭伙费不会少。给旺财的鸡腿供应更加不能缺斤少两,哪怕缺半两,都能被它察觉,继而骚扰主人。譬如夜深人静,幽幽地注视于你,在你将醒未醒时,与一双丹凤眼内的冰蓝眸子对上,不醒也醒。

千岁忧被惊扰后,惊恐地抓住我:“慕小微,我觉得你家的旺财似乎得了道,要修成人身了,而且恐怕它还爱上了我,对了,它是公的母的?”

“不要这么保守,人兽恋也未尝不可。”我侧过身继续睡,“唔,是公的。”

“你大爷!老子有这么饥不择食么?”被旺财一双幽深魅惑的眸子吓怕了的千岁忧挤到我身边,抢过我的被子,“慕小微,姓卓的这几日怎么不见人影,是不是在密谋什么,想要对我们谋财害命,劫财劫色?”

“也许是看我们赖在船上不走,气病了。”我拉过一截被子。

“慕小微,话说我们要赖到什么时候?万一他真气不过,给我们饭菜里混了□□……”

“赖到他们下船,他们去哪里,我们去哪里。饭菜还是要注意一下,不过紫陌姑娘亲送膳食,不会有太大问题。”我顺着一截被子,缓缓再拉动一截。

“跟着他们?我们也去江陵?参加江陵城主的武林大会?”千岁忧顿时来了精神,拥被坐起,语声激昂,“莫非你是要去找江陵城主比试,破掉江湖的传言,再度声名鹊起?你们比试前,可以让我先会会他么?啊?慕小微!慕太微!慕微微!”

我被吵得睡不着,被子也全没有了,只得翻身寻被子,“武林大会他们要商量对付须弥宫和拜月教,莫非这两派会坐以待毙么,若是遇见拜月教主,我们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找江陵城主比试的事情,老夫完全没兴趣,你可以随意。”

“对呀,要是能当场逮住拜月教主,你那混账师兄交给你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慕微微,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算计,你这肚肠里还挺有乾坤,不过也只是暂时,你可别得意。”

我捞了被子牢牢压住,继续睡去。

可惜身边人毫无睡意,神秘莫测地凑过来,“慕小微,我怎么觉得那个紫陌姑娘往我们这边跑得挺勤啊,不送膳食也要送些其他东西。前日给你送水果,昨日给你送九嶷山茶,今日还给你送书解闷。这待客未免也太过殷勤了吧?”

“她不是为了来看旺财么?”我家旺财又美貌又可爱,一般女孩子都比较喜欢。

千岁忧啧了一声,“慕小微呀慕小微,刚夸你聪明你就犯蠢,你就不能让人为你的智慧迷醉片刻?知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姑娘之意不在狗!”

“旺财不是狗。”我纠正。

“不知道明天会送什么,唉,可惜。”

江船上活动范围有限,风景也都类似,着实无聊了些。九嶷弟子们与我们泾渭分明,搭话极少,卓紫阳又几日不见人影,想是在疗伤。互不相犯,倒也挺好。

天玑、旺财和千岁忧在甲板上玩猜骰子,我回房喝茶。九嶷山茶以前未尝过,竟是别有一番风味。仰躺在椅子上,一手握书,一手捧茶,倒也闲适。

书是江湖传奇,写的是少年成名,名动江湖,一柄乘风剑,一袭水青衣,无双少年承衣钵,做了一山掌门,一时风头无两,终与爱侣携手归隐。

故事挺长,看得倦了,直接在躺椅上睡着了。梦里依稀,不见故人。

醒来,是被一阵香甜味勾得醒来。

睁眼时,咫尺之隔的姑娘一阵错愕,正是紫陌。

“慕、慕先生,紫陌是给您捡书……”连忙解释,她从我椅边捡起江湖传奇。

“哦,有劳。”我接过书道谢,“上了年纪就总是时时能睡着,不知道又睡了多久。”

她目光在我脸上晃了一晃,低头一笑,“似慕先生这般年纪就是上了年纪的话,江湖岂不都是老人?”

见她不信,我认真道:“少年弟子江湖老。老夫只是看起来年轻,你不要被骗到。”

没想到她竟被逗笑了,明眸闪亮,“慕先生气质超脱,无需世俗眼光看待,年华自有烙印,只显现在先生气度上。”

九嶷弟子倒挺会说话。

“紫陌姑娘可是带了桂花酥糖来?”我换了话题。

“啊?是啊!”她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嗫嚅道,“听说慕先生爱吃酥糖,也不知道桂花糖合不合您口味……”

我接过纸包搁到膝上,打开,香气扑鼻,忍不住就拿起一块吃了,口里顿时馥郁滑腻,迟钝的味觉得以片刻复苏。

“有劳紫陌姑娘费心了。”吃完酥糖再品茶,舒爽得很。

“你喜欢就好。”紫陌看着我浅浅一笑,我向她致谢,她忽又偏过头去,瞧住了我搁到案几上的传奇话本,若有所思,“慕先生觉得这故事如何?”

“俗气了点。”我随口应道。

紫陌试探地看我,“现在江湖上比较流行这个套路,据说是参照一位传奇前辈的经历写成,不过结局当然是各有不同,因为那位前辈退隐后再无人得见。”

“唔,那结局可以放开想象嘛,譬如坠落山崖了,中毒身亡了,被仇家追杀了,葬身大海了,诸如此类。”我又拿起一块桂花酥糖吃了。

面前少女却很愕然,眉目郁结,很难接受似的,“慕先生喜欢看悲剧?”

“当然不喜欢。”

“那怎么净提这种结局?”

“这样比较合理呀。”我又忍不住吃掉一块糖。

“才不合理!”紫陌嘟哝一句,好像生气了。

人家给我送糖,我却不知怎么惹得人家生气,想想很是过意不去:“紫陌姑娘,这几日劳你费心颇多,作为谢仪,若不嫌弃,老夫身为长辈,纠正你一个出剑姿势吧?”

看她还不明所以,我从椅中起身,在房里寻了根棍子,暂代作剑。

紫陌眼里一亮:“慕先生是要指点紫陌?”

我压低声音:“可不要让卓掌门知道,不然会怪老夫多管闲事,抢他弟子。”

紫陌笑着点头。

“那日在桃花坞,你出剑章法不对,首招破绽太多,若彼时我抢先出剑,你便一点机会也无。”一边讲解,我一边递了虚剑出招,“这一招,看似一式,却蕴含八十一般变化,可保各个方位,应对奇招突袭。诀窍便是,不要只顾对方彼时所在的地方,高手只需在你一眨眼间,便挪换方位,甚至可能,闪身到你身后。”

讲罢,我让她再度出剑。她一剑向我递来,我已不在原位。风声飒飒,闪身之时,我顺手抄起书卷,点至她背心。

紫陌转身,面上极为震惊,“我、我师父都没有这么快……”

“慢慢练习,不要急。”我纠正她出剑姿势,握着手带她走了一遍,“就是这样,反复练习,待功力提升,自会有所变化。”

谁知,越是带着她,她出剑越乱。又反复纠正了她几次,反复讲解了几次。

“慕、慕先生,紫陌回去练……”她面红耳赤,收了剑势,转身就跑。

我看她拉开房门,往外跑,顿时撞上门口的天玑,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九嶷女弟子低着头,瞬间不见人影。

天玑走进房间,跟我站一处,一起往外看,“师父是在目送那位姐姐?”

“为师是在奇怪,她为什么不练了,难道是为师教得太快了?”我满腹疑惑。

“她是九嶷弟子,师父也要收她为徒?”天玑仰头看我,眼里黯沉。

“紫陌姑娘这几日送了不少东西来,为师是想指点她一式作为酬谢。”我转身坐回躺椅,长吁口气,其实指点一招半式也怪累人,“为师说过,你是关门弟子,岂有再收徒之理。”

天玑蹲到我躺椅边,眼里又有了神采,睫毛浓密,一颤一扫,一手搭上扶手,望着我,“师父的这个酬谢方式,未免太重了,寻常人承受不起的。能得师父指点,是造化。师父方才那一招,江湖都没有几人能做到吧?”说着又垂下头,“师父都没有教过我。”

我看她半蹲半跪垂头沮丧的模样,也不知说什么好,一眼扫到案几上的酥糖,忙取了一块送到她嘴边:“这是桂花酥糖,紫陌姑娘送来的,很好吃,你尝尝。”

不料她竟扭过脸,不理我了。

“师父不愿意教我,我不如去找卓紫阳讨教。”她起身扭头就要走。

我一把将她按住,“不准胡闹!”

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只得回身,盯着扶手上,被我按住的手。

我不敢松手,怕她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再去招惹卓紫阳。若是可以,我并不想牵扯出太多恩怨是非,把师兄交给我的事办妥就回桃花坞,再也不鸟江湖宵小。

但是教育徒弟不苦口婆心不行,不然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为师没说不教你,但你体内有高人灌入的内力,若处理不当,怕有祸事,所以需从长计议。你须弥宫的内功太过怪诞,与中原心法迥异,在为师没把握之前,不可轻动。莫非你不理解为师的用心么?”我蹙眉,做出哀伤的模样。

天玑果然就重视起来,又乖乖蹲过来,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到我手背上,试探地望我一眼又一眼,“师父不要生气,我不闹了。”

“嗯。”我便姑且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每晚8点更新~~~

谁更高一筹

算着时日,也快到江陵城了。

卓紫阳一直待在自己房中,未曾再露面。千岁忧表示见不到那张狐狸脸,即便船上呆闷,也是一种愉悦的呆闷。旺财也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天玑对我开始寸步不离,不知是什么道理。

我却觉得,越是江陵在望,越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氛围。让千岁忧不要太大意,他却道我杞人忧天。

船上送来的饭食,我准备让旺财先尝一尝,谁知旺财果真得了道,完全不上套,面对鸡腿都失去了主动性。

我只好给旺财尝鸡腿试毒。

天玑见我提着筷子要给饭食一一尝过去,总是想快我一步,抢先试毒,可惜没能让她如愿,谁也快不过我指间的牙箸。

一次次抢失败的天玑委屈不已,索性扔了筷子,抱着我胳膊不让吃。

一旁观战的千岁忧啧啧道:“从没见过跟徒弟抢东西吃的师父,慕小微你果然是个没有下限的人。”

我侧视于他:“老夫可以让你先。”

千岁忧优雅地推出手掌:“不,这种事情怎好跟百毒不侵的慕掌门争先,您继续!”

天玑抬手一抹泪花:“师父真的百毒不侵?”

“是啊,可还记得百花楼那只无辜的蛊虫,爬上慕小微的一根手指,都被毒死了,真是惨绝人寰。放心,你师父就是吃了□□拌饭都没有事。”

天玑疑惑地看看千岁忧,又看看我,“那只蛊难道不是被师父身上的药香给熏醉了?□□拌饭就留给千叔叔吃吧!”

“你确定不是被熏晕了?”

“明明是被师父身上的气息给征服了!”

“……”

趁着两人拌嘴,我把饭菜都尝完了,搁下筷子,端了杯茶便走了。

饭食没问题,必然是其他地方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