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粉梅梢青苔上 作者:姚璎

第一章 雨打芭蕉不成眠

春日的夜,有些燥/热。因了深夜还无法入睡,这心头的思绪儿便有如长了草般,乱糟糟的,团在心口上,带了不安的踊跃萌动,总想找个缝隙趁势而出…

心不受控制地狂跳着,呼吸急促紊乱得一塌糊涂,那是她第一次被男人亲吻。

她从来不知道,亲吻的滋味,原来是这般奇妙,如此充满震撼力。这个吻柔软得像根羽毛,却又如触电般酥麻,直让她感到轻微窒息,天旋地转。

他把她抱得很紧,紧得有点让她无法承受,他搁在她长裙后腰上的手透过厚厚的布料渗进来那股灼热,他的唇和手传递来的高温熨烫得她紧张得几乎都忘记如何呼吸了,昏沉中只能感觉他的舌头在她的口中温柔地旋转,她有种想昏眩的感觉,娇软的身躯在他的臂弯中渐渐融化,她整个人好像也化成了水汽,浮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游荡。

他试着握住她的手,两人彼此相触的手心里,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梦舒…”一个慌乱而绵长的亲吻过后,他贴着她的唇低柔地叫着她的名字,轮廓深深的脸上还带了些许青涩稚嫩,但俊朗的眉目间却有着掩饰不住的逼人英气。她微闭着双眼,红唇翕张,眼角依稀有泪光。

“你等着我回来,才两年半而已,很快就过去了…”他低语着,将她抱得更紧。

深夜的屋子一片静谧,外面黑色的天幕正落着雨,屋内一灯昏黄。半晌过后,她终于睁开了秋水般的剪眸,与窗外湿漉漉的雨天一样,她的眼底里水雾氤氲。她将泛红的粉脸贴靠在他清瘦而高挑的肩头,眼底里别离的泪悄悄渗入了他茶绿色的戎装中,然后轻轻地回答了一声“嗯”。

“等我回来就娶你,你放心,既然我吻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将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一起,”他向她发着誓,言语间带了少年的急躁和迫切,黑色黝亮的眼眸里难得浮现出与往日硬冷作派不尽相同的柔情蜜意。

她的心里有着不舍的心酸,但也有着割舍不去的甜蜜,她用颤抖的手臂回抱住他的腰,再次说了声“嗯”。

两人在灯下默默相望,眼底里尽是数不尽的情意,他低下头,热切而渴望的唇又缓缓贴了过来,她微微发着抖,却还是勇敢地将脸迎了上去…两唇交接处,便是无尽的缱绻和缠绵…

子夜时分,犹如黑色鹅绒的天幕中有一轮圆月高悬,将静夜中的一切都镀上一层银光。到了夜半的风有些凉意袭人,带着春日独有的清新气息透窗而入,吹拂动白色的柔纱不住飘动。

程府公馆内一片静谧。铺了厚厚地毯的长廊里原本是空荡荡的,但眨眼间,就有一条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长廊上,他一间房一间房地搜寻过去,然后停在了一扇门前。片刻之后那黑色的人影蓦地向前一扑,以诡异的姿势贴在门上仔细聆听,远远望去,有如一只吸附在门上的黑色壁虎。

房间内的红木眠床上,半睡半醒的她迷糊间娇慵地转了个身,柔润白皙的胳膊露在锻被外,本欲再睡去,却听得“咣当”一声脆响,顿时把她从床上惊坐起来!

有些受惊地睁眼观望,才发觉原来是她翻身间被子拂到了床头案几上的茶具,连带着将桌子上还剩余的半盏茶不小心打翻了!

她拥着被子坐起,张望四周,依旧静谧,空无一人。她抚/摸着胸口,微微叹口气,原来方才还是她做梦了。回想起梦中的旖旎缱绻,她白皙的面庞微微绯红了起来。

第二章 夜半惊魂偷窥探

春寒料峭,有丝丝的寒意从未关严的窗缝中钻进来,大片的风灌进窗户,在屋子里肆意飘荡着冷。她自醒来之后再无睡意,想了想干脆披着小袄起身,她赤着一双天足坐在床沿上,用纤细的足弓在床前踏板上摸索,很快凭感觉找到了绣花拖鞋,穿上后点上灯,走到了雕花木窗前。

上半夜一直要下不下的雨凑巧在此刻终于降落,点点雨滴拍打在雕花木窗镶嵌的玻璃上,溅起的水花刹那间失了形状,顺着玻璃下淌,急促而仓惶。雨水打湿了窗外的芭蕉,打歪了绿萝的叶子,有飞溅而起的细雨丝丝凉爽,浸入柔细的皮肤,她迎风深深呼吸一口黑夜的空气,整个胸腔都有湿漉漉的充塞感。

雨渐渐下大了,她还是关上了木窗。几案上的茶杯依旧倾斜着,半盏黄色的茶汤淌在桌面上,更显一室清冷。她将一头乌黑的青丝斜拢在胸前,只着月白的中衣在桌前驻足半晌,借着昏暗的灯光,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桌上蘸着茶水写着他的名字:程瑞凯,瑞凯,凯…

亲密而熟悉的水渍很快爬满了满桌的空间,她盯着那字迹,心里却是空的。

瑞凯,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两年了,我可算知道了我们平时里总念着的望穿秋水、度日如年是何种滋味。人生自古多情苦,自古多情相思苦,就是这样的苦么?她怔怔收回了手指,凝望着桌子上的一片狼藉,半晌才幽幽叹口气。

却在这时,她竟清晰地听到门口也传来了一声叹息。夜半寂静时分,这声突如其来的突兀叹息让她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谁?!”她站起身来,壮着胆子颤声喝问道。

但门口却一下子静谧无声。她等待了半晌,心口在砰砰乱跳。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慌张,慢慢地走到了门后头侧耳细听门外的动静,但终究还是没敢开门出去仔细查看。正当她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门外“嘭”地一声,传来了花架上花盆被碰落的声音,果然有人!

“半夜三更的,是谁在外头?!我会喊人来的啊!”她再次出声,声音已微微变了腔调。

她的手是握在胸口的,但从声音里并未完全泄露出她内心极度的惶惑。她一边声色俱厉地出着声,一边仔细观察自己的房间内有无可以自卫或者置贼于死地的武器。

也许是她严厉不惊慌的态度让屋外的贼人退却,门外的动静逐渐平复下来,很久之后,都再无一点声音。

她等待良久,觉得后背发凉。半晌之后,她拖过屋内所有的椅子和桌子顶住了那扇门,确定没有几百斤的壮汉猛踹否则就无法踢开房门后,才心怀余悸地回到了床榻上躺下。

想再睡下,但如何能睡?!“瑞凯,你快点回来啊!我好害怕!你要是在就好了。”她软在床榻上,这才觉得心里头惊惶到了极致,她翻身上床,连鞋子都没脱,就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只期望黎明快点来临,好让这恐怖和迷惘的气氛早点消散。

窗外雨滴的声音落得更急,一下一下地,落在她的心上,也像是在替未归的良人回答着这美貌的怀春少女惊魂未定的疑问。

第三章 四月草色润如酥

傍晚天刚下过雨,雨后的阳光隔着微风拂动的绿叶,斑驳地映在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上,在潮湿却干净的石板上反射出晶莹的光芒。而那石板缝间竟长出些绿油油的草来,比平日更显青翠可爱。

一双小巧的莲足,轻轻踩着青石板,从远处快速地走来,黑色带布扣的绣花鞋上沾染了些许污痕,甚至连白色的短袜也溅了泥点,让这个有着洁癖的足弓主人不易察觉地微拧了拧黛眉。这是一位普通装扮的女学生,她梳着齐眉的刘海,两条乌光水滑的长辫服帖地垂在脑后,生了一对乌黑明亮的秋水剪眸,挺翘的鼻子,还有红润的嘴/唇,由于走得快,粉嫩的脸蛋上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看起来赏心悦目。

她拎着一把黄色的油纸雨伞,一袭白衣黑裙,喇叭管袖口,露出一截如藕般的玉腕,脸上粉黛未施,远远望去,亭亭玉立宛如一茎纤尘不染的荷花,别有一种清新淡雅的风韵。

江南的四月已过了莺飞草长的二月,又还未到烟雨蒙蒙的梅雨季节,所以下了会儿雨,很快便见晴了。下课回来,刚好赶上一场雷雨天气,她躲了躲,见天气晴朗起来,便立刻往回家的方向走,以免错过回去帮忙的时间。

由于刚下过雨,空气还是潮乎乎的,但很是清新。她小心地踩着青石板,小心避开那苍翠的青苔,三步并作两步小跨步地走着,刚到了程府逸翠园门口,这程家园子是祖宗传下来的中式庭院,讲究天方地圆,中规中矩,有树有草,有花有鱼。

四月的天气变化之快,让人措手不及。还未进/入五月,午后的阳光已灼热不堪忍受。因为走得急,她白皙的脸上出现了粉色的晕/红,看起来犹如樱花般娇/艳。她的影子刚闪现,便有小丫头梅香看到了她,巧笑地与她打招呼:“龚姑娘,学堂下课了?”龚梦舒颔首,说:“难为你在这里守着,老太太在等我了么?”声音婉转而柔和,带了点温婉的吴侬口音。

梅香乖巧地替龚梦舒拿过黄油纸伞收起,回答道:“在等着了,方才问过姑娘什么时辰回来呢?”龚梦舒说:“下雨所以在路上耽搁了点功夫。”梅香连忙点头说:“老太太也这么说呢,说一定要等龚姑娘回来才能开饭。”

龚梦舒看着自己脏污了的脚,顾不得和梅香多说,便匆匆进大院里换装。程家祖奶奶向来喜好干净整洁,看见她脚上的泥渍少不得又要说几句,她还是去换换为好。她到程府也有不少年头,早就习惯了程家的规矩。

龚梦舒速度很快,待得片刻她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件月白斜襟敞袖纺丝衫,淡灰色罗裙,裙裾绣着疏落落的几枝素色腊梅,随着走路的姿势时隐时现,好像要有生命一般精致鲜活。

沿着天井的小路绕到膳厅,还未走近,龚梦舒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这茗城的大户人家用晚膳喜欢全家人都在一起,程家作为茗城的首富,自然也少不了这个规矩。

第四章 妻妾成群暗潮涌

宽敞的饭厅内已经摆上了菜肴,紫红色工绣桌布上摆着象牙筷子和小蝶,菜都装在银色方盘托青花瓷餐盘里,腾腾冒着热气。晚膳通常都是要开两桌的。一桌是主桌,一桌是陪客。照例主桌是给程家祖奶奶和程老爷太太少爷坐的,另一桌则是妾室和姑娘们坐的。

程家老爷程察仲原本是奉系军阀的头目,手中有点兵权,自从队伍被国民党收编之后,他也通过关系混了个整编兵团副司令官的官职,虽然只是闲职,但势力不容小觑,在茗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程察仲先后娶了两房太太和两房姨太太,第一位太太吴氏在1925年就因病去世了,留下两个儿子;第二位太太满珍,是茗城政要的干女儿,只生了一个女儿。而他的两房姨太,都是满珍夫人先后为程察仲讨进门的。满珍因为没有儿子,生怕别人说她不够贤惠,不得已而为之。

这三姨太彭宛如和四姨太彭婉月都姓彭,是对表姐妹,仆人们称她们为彭三、彭四。这两个姨太出身都很低,都是花钱买进门的。三姨太彭宛如出身虽然低,但心比天高,性子桀骜,加上给程察仲生了个儿子,态度也傲慢起来,和二太太满珍相处并不融洽。

程察仲脾气很大,在家中说一不二,对夫人、姨太要求很严,他规定在家饭点一到,必须全家要在一起吃饭。所以龚梦舒进膳堂的时候,程府老太太、老爷程察仲、二太太满珍带着家眷都已经先坐好,正待举箸。旁边的小桌子上三姨太彭宛如和四姨太彭婉月也带着孩子叽叽喳喳在说话。

三姨太彭宛如十五岁的儿子程瑞明看到龚梦舒进来连忙坐直了身子,摆出吃饭的端正架势。可龚梦舒匆忙间没发现他的举动,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加速了脚步,老太太先看到她,忙向她招手,说:“姑娘,你可下课了!”龚梦舒连忙走上前去,未语先笑:“奶奶,我回来了!”

“哟,梦舒啊,全家就等你一个人了呢!”三姨太彭宛如涂着红蔻丹的手指捏着瓜子儿有一下没一下磕着,边说着话,边微带不满地抬头瞥了一眼龚梦舒。

“是,三太太,抱歉,梦舒今天下课晚了点,”龚梦舒赔笑着点头,说着朝着原本正在伺候的丫头含笑点头,接过那丫头手中端的菜肴放上了桌,然后走到老太太身边站着。

“坐啊,一起来吧,”程老太太满头银丝,红光满面,和蔼而慈祥地对龚梦舒说道。龚梦舒只是笑了笑,老太太虽然如是说,但她还是知晓自己的身分,自然不会不懂得分寸的,只是束手而立,等待老太太的差遣。

“大家都到了,咦,墨琳呢?”程察仲颇有一家之主的威严,他环顾了四周,出声问道。

“今天早晨去学堂之前有和我说过,说是下课后要和女同学去公园踏青,要到傍晚才能回来呢,”满珍连忙回答程察仲的问话。这程墨琳便是她亲生的女儿,年方十七,生性活泼,颇有主见,平时做事说话也有点让满珍头疼。

“你要好好教诲她,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成天和一堆男同学混在一起,到处闲逛,免得被人说闲话。”程察仲蹙起了眉头,神色郑重地告诫着满珍。满珍慌忙点头称是,转过头来,却见旁边的陪桌上三姨太太彭宛如嘴角噙着冷笑,满珍心下发恨,却当做没看见。

第五章 金盏玉碗豪门宴

程府虽是大户人家,桌上的菜肴也无非是些青菜、虾仁、刺参、走地鸡之类,但是这些普通的食材却又很费了一番心思,精致程度则是平常人家不能比拟的。青菜选用海宁油菜,吃口比普通青菜更软糯;高山咸肉取自安徽黄山,明虾方鱼等海鲜尚带着渔船上的鲜活,镇着碎冰就直接从码头入货了。

冷菜四拼,肉质细腻的冰花醉鸡,青毛豆极为爽脆可口,热做的手法使得熏鱼皮脆肉嫩,肴肉更是晶莹剔透,引人食欲。

热菜也一道道地端了上来,程府当家程察仲将一道蒜枣焖河鳗亲自挪到母亲程老太太面前,说:“娘,尝尝这个,我让厨房新做的菜,您不是喜欢浓油赤酱的么,不过您的身体不能吃太重口味的,我让厨房用蜜枣配以独家秘制的酱料来吊颜色,味道一点都不差的。”

程老太太看了一眼儿子,笑道:“我晓得你孝顺。”二太太满珍连忙讨好地对老太太说道:“察仲一直记挂着娘亲的身体,天天都让人寻方子让您老人家身体安康呢。”

老太太颔首,眉梢眼角都是喜色。满珍见老太太高兴,便继续笑道:“前些日子我听人说西城那边有位道长很懂养生之术,什么时候我派人去请他来,给娘亲您也配些补品,延年益寿,应该很有疗效…”

一旁的三姨太彭宛如瞥了一眼二太太,抽出丝帕碰碰嘴,才说:“姐姐说的什么话,老祖宗是有福之人,吉人自有天护佑,你这么请那些闲杂人来胡乱折腾,不怕出什么幺蛾子?”

二太太满珍脸色微变,拿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终于忍不住冷笑道:“你总是最懂得的了,我和老爷都是闲杂人等,胡乱作法都是惯了的!”

宛如故作惊叹一声,连忙捂住丰腴的胸口,眼角瞥向程察仲,嘴上放柔了声音说:“哎呀,老爷明察,您也看到了,我可没这个意思!是姐姐她多心啦!”

二太太满珍冷哼一声,不再搭理她。程察仲蹙眉道:“吃饭吃饭,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们的嘴!”

“爹,这道菜果然好吃,”少奶奶林雪娴连忙说道,素净的脸上满是温婉之色,“奶奶一定会喜欢的。”说着看了看身旁的丈夫大少爷程瑞泰,想让他出言缓解一下气氛,可程瑞泰犹如老僧入定,只是专心吃他的菜,对于饭桌上的争论一概不理,林雪娴微微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

这厢龚梦舒早替老太太夹了一筷子放在瓷碟里,老太太吃了一口便搁下了筷子。“娘,是不合您胃口么?”身为叱咤风云人物的程察仲在家却是个绝对的大孝子,连忙问老太太。

老太太摇摇头,说:“这菜不错,瑞凯是最喜欢吃的,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我可想他了。”

龚梦舒俯身低声对老太太说:“奶奶不用担心,瑞凯二少爷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算算也到了他军校毕业的日子了。”

“真的么?”老太太一听,兴致这才高了起来,说:“这些菜都留着等他回来吃,这都是他喜欢的。”

程察仲摇摇头,说:“娘,您糊涂了,瑞凯那小子要过阵子才能回来,您这菜留给他岂不是馊了?您放心,等他回来我再让人好好犒劳他,您就好好吃吧,免得身体虚弱,瑞凯回来也不会开心的!”

龚梦舒也点点头,顺应着程察仲的话头说:“是啊,奶奶,您的饭量越来越少,还是好好吃饭,不然二少爷回来该心疼了。”

说起程瑞凯,老太太只是眉花眼笑,胃口也好了些。龚梦舒见状,让厨房把她给老太太提前定制的面条端出来,那是碗绿色的面,真正花心思的地方是面条青绿怡人,不添任何色料,全靠天然蔬菜汁。

“这是什么?”老太太有些新奇问道。

“翡翠面,”龚梦舒笑道,“我知道您最近胃口不好,特意和厨房的蔡婶子一起研究了一番,今儿让她们特意做出来的,您尝尝看。”

这翡翠面果然清淡爽口,老太太近日因为年岁不饶人,身体倦怠,胃口不好,眼下竟也吃下了大半碗去,看得程察仲心中高兴,不由多看了一眼龚梦舒,说:“你也坐下吃饭吧,等瑞凯回来,总是一家人。”

龚梦舒闻言,脸红了红,本还立着,但程察仲发话,她便挨着老太太坐了,细心地替老太太剥着蟹壳。左侧边好像有灼人的视线投射过来,她微微抬了眼,竟发觉是原来一言不发的大少爷程瑞泰,见着他和程瑞凯很有几分神似的俊秀脸庞,龚梦舒的粉脸俯得更低了。

第六章 雨碎江南映花黄

程家人用过饭后,龚梦舒留下来帮忙收拾桌子,她端着甜点的盘子,里面放有几块精致的点心,她想着给出门游玩后还没归来的三小姐程墨琳吃,她们俩虽然地位有别,但平日里感情亲如姐妹。

龚梦舒刚拐过走廊,就听到有新来的小丫头翠谷在低声问着厨娘:“蔡婶子,那个龚姑娘是什么来历啊?她不也是个丫鬟么,为何还可以和老爷老太太们一起吃饭呢?”

“你可别丫头丫头的乱说,龚姑娘是二少爷小时候的救命恩人,”蔡厨娘郑重地告诫着新来的小丫头翠谷:“以后也是二少爷的姨太太!”

听闻“姨太太”三个字,龚梦舒慢慢地放缓了脚步,只是伫立在角落里倾听。

“真的么?”小丫头吐吐舌头,羡慕地说:“龚姑娘真好命,能当二少爷的姨太太。”

“其实龚姑娘知书达理,端的又生得让人疼的好模样,当二少爷的正室都绰绰有余,不过龚姑娘可惜出生在小户人家,加上二少爷从小就定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所以只能当姨太太了…不过当个二少爷的姨太太总也比当使唤丫头要强…”那厨娘素来和龚梦舒交好,自然是为她惋惜了。

龚梦舒端着点心盘子,进退不是,她思忖了片刻,听到蔡厨娘和小丫头越说越远,便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从拐角走了出来。

“哎呀,是龚姑娘啊,”厨娘见是龚梦舒不由有些慌乱,连忙哈哈干笑了几声想掩饰过去。龚梦舒颔首,说:“蔡婶子,我这盘点心需要送到三小姐的房里去,等她回来饿了的时候吃。请您让人——帮我送去可好?”

“当然好啦,”蔡厨娘连忙满脸堆笑,示意方才那小丫头翠谷帮龚梦舒端上盘子,“我这就让翠谷送去啊!”

“那有烦蔡婶子了,”龚梦舒浅笑示意,转身便走开了去。小丫头翠谷还想再多看几眼龚梦舒,却被厨娘轻声喝道:“快别看了,免得龚姑娘生气。程家上上下下都当她是宝,谁也碰不得的,二少爷更是当她是眼珠子,咱们也得罪不起——”翠谷吐吐舌头,没敢多说,一溜烟端着点心碟子跑了。

龚梦舒沿着碎石小径慢慢走着,准备回自己屋里小憩,小径旁低矮的栅栏上方,探出一丛盛放的迎春花。这丛迎春花前几日还绿油油的,没人会多看上一眼,可这两日已经是黄花灿烂、流金溢彩了。

穿过花架的时候,看到有条人影站在迎春花丛旁,她连忙站住,想从另外一条小径走开,但那条人影已经叫住了她:“梦舒——”

龚梦舒站住,朝着那人微微行了礼,说:“大少爷,您在赏花么?”她看到了程瑞泰手中拈着的一枝迎春花。

“今天天气很好,你就这么回房去么?不和我一起赏花吗?”天还未完全放暖,程瑞泰一袭灰色长衫,外套深棕色马褂,显得温文尔雅。他的头发、眼睛颜色很深,皮肤却白皙,五官和他二弟程瑞凯一样,都继承了早逝母亲的秀美,站在那里颇能引起年轻少女们的注意。

第七章 弦外有音乱弹琴

程瑞泰说着话时眼眸含笑,眼底里柔光乍现,深深直视着龚梦舒。

“我…准备收拾点东西,大少爷,怕没空陪您了。”龚梦舒猛不防被程瑞泰如此询问,略微慌乱后赶忙回答道。她自小在程府里长大,对大少爷程瑞泰也和对二少爷程瑞凯一般,有如哥哥一样看待。不过这阵子,程瑞泰对她的态度似乎突然间变得有些微妙,因而她看到他也有所躲避。

“收拾东西?你要干嘛去?你要离开这里么?”听闻龚梦舒突然这么说,程瑞泰俊脸微微变色,连忙追问道。

“哦,我明天学堂里没有课,我想回家看看父母,后天就回来了。”觉察到程瑞泰炯炯的目光,龚梦舒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和他对望。

程瑞泰的个头比龚梦舒高,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龚梦舒低垂着头,领口里露出了一大截细白而柔美的脖颈,让他突然就想起了池塘里曲颈休憩的优雅白天鹅,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哦,我忘记你还有个家可回,那你忙去吧。”程瑞泰很快就缓神回来笑了笑。

龚梦舒抬起眼也笑,她的眉目清丽,但是笑起来眼眸却弯成两个月牙儿,甚是讨喜。

“谢谢大少爷,”龚梦舒朝着程瑞泰微微欠了身,便要走开,却被程瑞泰再次叫住:“梦舒,喏,给你,插在花瓶里养养,也能开好几天呢——”他递过方才他折下的迎春花枝,黄色的小花开得天真烂漫,煞是夺目,上面还带有晶莹的雨露,圆圆的,嘟嘟的,随着抖动从花瓣上滚落,无意间就沾了一手的水湿。

龚梦舒一怔,随后才慢慢接了过去,脸却涨红了起来,她低着头小声地说:“谢谢大少爷,”便拿着花枝快速跑开了。程瑞泰凝视着她那犹如柳树芽儿抽条的纤细背影,嘴角噙着一抹笑。殊不知他的此番举动却被花丛后的一人看到,那人等龚梦舒的身影跑远,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近了程瑞泰,突然笑道:“相公,原来你在这里!”

程瑞泰微微吃了一惊,回转头脸色有些发红,语气里带了讪讪,“雪娴——”他不知道自己方才的一番行为有没有被林雪娴收在眼里。

林雪娴对刚才的事置若罔闻,她见四下无人,大着胆攀附上程瑞泰的胳膊,悄声说:“这园子里的花开得这般好,看了让人心动,相公你给我摘一朵吧。”程瑞泰挣开她的手臂,先是不动,但经不起林雪娴再三拾掇,还是给她摘下了两朵连在一起的茶花花骨朵儿,应要求替她簪在云鬓边上。

林雪娴用修长的纤细指腹抚抚鬓角上的花朵,放下手后心中思忖片刻,突然小声地对程瑞泰说:“我戴了这花,终究不如别人好看。不过相公你放心,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以后有机会,我终会帮你将你想要的花给折回来罢——”

程瑞泰闻言一怔,半晌才回过味来,他干咳几声笑了笑,说:“你胡思乱想什么呀!我就是爱花而已,也未必真的要折了——”

说者有意,听者也有意。林雪娴侧眼看程瑞泰,见他面色如常,但涨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的心中所想。她牵起嘴角,勉强一笑,脸上的笑容不自觉有些凄婉。

第八章 玉簪微寒身飘零

龚梦舒的家在茗城的南边。茗城的百姓依据贫富情况无形中划分为北区和南区。北区的大多数是官宦贵族人家,而贫民百姓则大多数聚居在南边地带。黄色的人力车绕过了茗城大半的大街小巷,龚梦舒才远远看到了自己家的灰瓦白墙出现在眼前。龚梦舒下了人力车,给了车夫车钱,这才轻轻推门进屋。

屋子里如同她每次回来一般喧哗吵闹。父亲龚弘文正在训斥十岁的弟弟,二娘吴氏在一旁呜呜抹泪,见她进屋,弟弟龚麒麟连忙扑上前来求助:“姐姐——”伸手便抱住了龚梦舒的腰身,死也不肯再松开。

“放手!”龚弘文赶上来勒令龚麒麟不要缠着龚梦舒,坚持要打他手心以示惩戒。龚麒麟嚎啕大哭,趁势把眼泪和鼻涕抹在龚梦舒的腰腹前襟。龚梦舒一边劝慰着哇哇大哭的小弟龚麒麟,一边无奈地问父亲龚弘文:“爹,这又是怎么了?”她这个小弟素来顽皮,经常惹祸生非,小小年纪就有小霸王的架势。

“你问问这个臭小子,”龚弘文抖动着花白的胡子,怒不可遏:“不好好在家念书,趁我不在,偷溜出去和一堆毛娃娃们去河边田地里,不学好偷人红薯,结果害得一个邻家的不会水的男孩失足落入了深水中,若不是恰好有大人路过,就该出人命了!咱们家也非吃上官司不可!你说这样的逆子该不该打?!”

龚梦舒闻声摇摇头,不赞同地看着弟弟龚麒麟说:“小弟,这次是你不对啦,这样子很危险的,你知道么?”

龚弘文见龚梦舒也这么说,便拉过龚麒麟,拿出戒尺就往他的手心打去,龚麒麟吃痛嗷嗷嚎叫跳着哭闹个不停。

二娘吴氏见状扑过来,拉着龚弘文的胳膊哭天喊地说:“你别打孩子,要打先打死我好了!不就一件小事吗?落水的那个小孩是他自己不小心,关咱们家麒麟什么事了!再说不是没事了吗?老爷,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说着,一把拉过龚麒麟藏在身后,怎么也不让龚弘文打孩子。

龚弘文气哼哼地还要拉人,龚梦舒本觉得孩子做错事需要惩戒,但见二娘死死护着小弟,而父亲则气得胡子乱抖,在心里叹口气,便打了圆场道:“爹,你别生气了,小弟应该会知错,您饶了他吧——”

龚弘文是私塾先生,自小就谨遵老祖宗的“大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方式,但因为是老来得子,对龚家唯一男丁也甚是溺爱,戒尺打在龚麒麟身上痛在他心里,见龚梦舒这么说,他也顺势推舟住了手。但是二娘吴氏却不肯善罢甘休,扑上前去要和龚弘文拼命,一时间屋内哭闹声响成一片。

龚梦舒见状叹口气,将手中带给父亲二娘和弟弟的点心放在桌面上,然后怀中揣着个瓶子悄悄地去了后院见母亲伍佩思。东厢房内,伍佩思穿着一袭素色旧棉袄,黑色长裙,微闭着眼睛半跪在蒲垫上诵经念佛,声音嘶哑,间或不住咳嗽,见有人进来连头都不抬起来一下。

龚梦舒悄然进屋去,站在一旁也不作声,只用怜惜的眼神盯着母亲。伍佩思觉察出了屋内有人,睁眼一看,见是龚梦舒,原本寂静无波的秀雅脸上这才有了一抹笑容,“丫头,你回来了?”伍佩思说着,咳嗽着便要从蒲团上起身,龚梦舒连忙过去搀扶母亲起身。

伍佩思坐在椅上,看了看龚梦舒带回来的瓶子,勉强止住咳嗽缓声说:“这是什么?”

“是的,是我托人给您带的北平秋梨膏,止咳润肺的,”龚梦舒说着便要倒药膏给伍佩思,却被伍佩思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