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梦舒连忙有礼貌地说:“麻烦您了伯母。”

就这样,黄启伦的夜宵被包成四方的点心包,然后被黄母郑重地放在了龚梦舒的手里。龚梦舒接过,连忙要掏出钱包来,却被黄启伦拦住,“可别,你这太见外了吧——”

黄母暗自在观察龚梦舒的穿着打扮与举止气度,见状也道:“是啊,不用给了。就是能否问下,小姐买的糕点是给哪家贵客尝的啊?”

“是程察仲程公馆,”龚梦舒据实以告,“今日家里开了戏,有客人要吃这种糕点,叨扰您了,非常不好意思。”龚梦舒连连道歉。

不过黄母在听说是程公馆要请客之后,脸上的皱纹便蓦地笑开了花,连声说:“原来真是贵客要品尝我的手艺,我很荣幸啊,这点心不值几个钱,小姐你拿走就是了!”

龚梦舒还要客气,黄启伦对龚梦舒说:“哎呀,你别客套了,赶紧把点心拿回去吧,否则客人该等急了。”

龚梦舒见状,只得连身感谢,便随同黄启伦出了门,重新坐上自行车赶回程家。黄母也跟着出来送客,坐在车后座上的龚梦舒远远地隐约听见黄母自豪地对探头出来看动静的邻居们炫耀一般地说:“我儿子带同学回来,是程公馆的小姐呢!”

龚梦舒坐在黄启伦的自行车后座上,沉默了良久,才低声对黄启伦说:“黄同学,你母亲误会了,我不是程公馆的小姐,只是程府的丫头。”

“嗯?”黄启伦骑自行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但随后他便笑了,道:“开玩笑吧,丫头也能上得起女子中学么?”

“我确实是丫头,”龚梦舒自嘲地在黑暗中翘起嘴角,道:“我是自小便卖身到程家的,是程家供我上学,等再过两个月我毕业了,就正式当丫鬟了。”

黄启伦没有说话,只是使劲猫着腰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很快就流了一身的汗,他边骑车边气喘吁吁地说:“对我来说,不管你是丫头还是小姐,你都是我心里头的那个龚小姐。”

龚梦舒闻声终于展颜一笑,只是笑容里有些凄清。她将还带了余温的桂花乌梅糕抱在胸口,有股暖意从胸膛慢慢渗透了进去。虽然不够暖和,但总也能抵御一些春夜的寒气。

第三五章 唯流逝丽香鬓影

黄启伦骑在自行车上有如鼓足的风帆在海上乘风破浪,依照龚梦舒的指点到达程府的时候,他已经是汗流浃背。龚梦舒提着点心包,跳下自行车去,对黄启伦真心实意地道谢。

黄启伦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谁让我们是朋友呢?你赶紧进去吧——我也走了,免得让人看到对你影响也不好…”

龚梦舒从来不晓得黄启伦会如此体贴,她本已冰凉的心被他微微暖了下,却不知晓该如何再谢他,只能点点头,看着黄启伦重新骑上自行车掉头回去了,她方才奔到程府的大门前,却发觉大门竟是紧闭的。

今夜府里搭了戏台,连看门的都偷懒不守大门去看戏了,甚至就连方才号称要回去护送卢家小姐的车夫也早不知道钻到戏台的那一侧去看热闹。根本没有一个人在意到龚梦舒买了点心还会回来,而且进不来门。

龚梦舒再次拍门半晌,手掌心都拍红了,气派红漆的大门依旧毫无半点响动。她绕到后门,后门也没人应门。本就为这场戏劳累了十来天,今日更是紧张忙碌得滴米未进,加上又奔波了大半夜,龚梦舒又饿又冷,突然觉得头很晕。她勉强支撑着自己走回大门去,靠在冰凉的大门上闭目休憩了半晌,怀中还抱着那包来之不易的桂花乌梅糕。

夜渐渐深了,寒气逼人,衣着单薄的龚梦舒无法静静等待,她开始来回在大门前走动,不时轻轻跺跺脚以逼走那从脚底渗透上来的寒意。门外寂静清冷,一墙之隔的门内隐约里可以传来唱戏声还有热闹的喝彩声,龚梦舒停下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儿,听出那花旦唱的是:“半世衣,戏子梦,不知处?演尽今生、尘世事!岁月逝,忆离别,独黯神;唯流逝丽香鬓影,一段芳容传,终负谁,谁心彻?…”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听,那唱腔高亢婉转,缠绵中却带了几分凄凉。龚梦舒怔怔地听着,感怀于心,觉得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她慌忙忍住。即使半夜大门没人,她也不想让人看到在这么热闹喜庆的夜晚,她竟独自一人在程家的大门外煞风景地哭。

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里面静寂了下来,大门这边终于有纷沓的脚步声,看来好戏终究是要散场了。沉重的大门轰隆隆被拉开,看门的蓦地看到正在大门边守候的龚梦舒,脸上就有些讪讪的,连忙赔笑着道:“龚姑娘,您在门外啊,刚才咱去看热闹,对不住您了…”

龚梦舒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冒寒气,连回答的声音都有些打颤,“卢…小…姐,要…回…去了,要回去了么?”

“怕是马上要出来了吧,您还是避避吧——”看门殷勤地回答道。

龚梦舒苦笑一下,如何避让,这黄记桂花乌梅糕还没给人家呢。这当口,便看到一众人簇拥着仪态万方的卢青青绕过影壁,来到了大门口。陪同出来的有程察仲和程瑞凯父子以及三姨太四姨太。

看到龚梦舒提着点心包瑟缩地站在大门口,程察仲皱皱眉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戏都散场了…”龚梦舒本想据实以告,却见看门人用哀求的眼神看她,她在心里叹口气,便低着头不吭声,任由程察仲训斥她。

“爹,那个叫什么茶点的估计晚上没地方买去,”程瑞凯为龚梦舒开脱,“这么迟才买到情有可原…”

程察仲听程瑞凯这么说,心中虽懊恼程瑞凯当着卢青青的面在袒护龚梦舒,但自己的儿子,总要在人前给他留面子,于是便对龚梦舒道:“快把东西拿过去给卢小姐。”

谁知道卢青青拿过龚梦舒递过去的糕点看了看,嘴里说:“多谢程老爷特意派人给我买了这点心。不过这糕点凉了便不好吃了,现在我也吃不下,还是给下人们吃吧。”说着竟随手打赏给了一旁服侍的丫头,然后施施然走到车前,早有下人殷勤地替她拉开车门。程察仲和姨太太们连忙跟上去,看着卢小姐风度优雅地上了车。

龚梦舒站在那里面色苍白,程瑞凯盯着她看了片刻,低声道:“梦舒,等我送完客就过来找你,你在这里等我…”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程察仲在喊他:“瑞凯,还不过来跟客人道个别!”程瑞凯只得匆忙上前去。

龚梦舒一动不动,看着卢青青拉着车门,又和众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尤其是和程瑞凯说笑了半晌,而后才意犹未尽地让车夫关上车门走了。程察仲目送客人的车子去了好远,这才心满意足地和众人返身回来。

龚梦舒连忙后退,退到了大门边影壁里的长廊下的黑影里,程察仲带着程瑞凯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道:“今日的事情算是顺利了,卢小姐对你好像很有意思,你好好和她相处,这门亲事对你的将来总归是有大大的好处…”〆糯~米*首~發ξ

程瑞凯微微“嗯”了一声,程察仲又道:“不过瑞凯,我可得提醒你,你在卢家小姐面前,不要尽把注意力放在你那个小老婆身上,免得卢小姐看了吃味。今晚你已经有些出格了…”

“我知道了爹,您别说了!”程瑞凯有些不耐地回答。

“不是爹说你,将来日子长了你便明白,妻妾这关系若是摆不平,男人是没办法做大事的…”程察仲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吃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依我看,奶奶替你养的那个小老婆好像心气很高,今天叫她服侍卢小姐似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也忘记了咱们家是如何潜心栽培她,养兵千日,不就是为了用在一时么!你要记住,她以后的任务不仅是要服侍你,而且还要服侍你的正妻,现在都打发不动她,将来可如何是好…”

程瑞凯只是沉默不语。

龚梦舒蜷缩在长廊下,在黑暗中看着程察仲带着程瑞凯还有姨太太们从她上面纷沓走过,没有人发现她隐没在长廊下的黑暗里,她只觉得本就冰凉的身子冻得已经没有知觉了。她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很久,却看到一条黑影返身而来。

“梦舒…梦舒…”有人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原来是程瑞凯返身回来找她。

龚梦舒如梦初醒,转身便快步朝着大门走去,她今晚不想听程瑞凯将程察仲的告诫对她再说一遍,她实在承载不了这些,眼下全身发冷的她只想离开程府,一刻都不想多留,随便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再面对程瑞凯。

她纤细的身影从黑暗中出来,立刻被远处的程瑞凯发现,他连忙追赶了上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龚梦舒开始小跑起来,虽然听见背后程瑞凯的声音越来越逼近,她却连头也不肯回一下。

程瑞凯本已快追上性情倔强的龚梦舒,无奈也有人在背后喊着他的名,却是三姨太彭宛如跑来传话给他,说是程察仲要他马上到书房一起里商讨请卢青青全家吃饭的事宜。程瑞凯被耽搁了一下,随后再奔到大门外,却早已不见龚梦舒的身影。

“看到龚姑娘了吗?”程瑞凯气急败坏地问着门卫。

“应该,应该是回房了吧?”睡眼惺忪的看门人哪里看到龚梦舒奔跑出去了,支吾着答不上来话。

“真是个废物!”程瑞凯狠声骂了一句,正准备出门再去寻找,却被尾随身后的三姨太和四姨太一边一只胳膊,生拉硬拽劝回了书房去。

第三六章 花底相看千万语

夜色沉沉,茫然间却无以可去。龚梦舒在黑色的夜幕中奔跑了好一段路,最后停下了脚步。她气喘地站在苍茫的夜色中,神情恍惚。程瑞凯没有再追来,她稍稍放下了些心。

但背后却又响起了鬼魅般的自行车车铃声,将失魂落魄的龚梦舒惊跳了一下。夜太黑,雾气又大,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只得站在路边,忐忑不安地等待后面的人先过。

但那人骑着车在她面前停下,“梦舒…”竟然还是黄启伦!

龚梦舒吃惊地问他:“你,你怎么还没走?”

“我看程家的大门紧锁着,你进不去门,你一个弱女子我不放心,所以…”黄启伦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龚梦舒的疑问。

从他方才送她回程家到现在恐怕已有两个时辰了吧,这么说他一直都在暗处等着她么?龚梦舒的心头一震,鼻头竟微微有些发酸。

“程家人骂你了么?你怎么又跑出来了?”黄启伦关切地问着龚梦舒。

龚梦舒没有答话,黄启伦还想探究事情的缘由,但在雾色中看不清楚龚梦舒脸上的表情,不一会儿他听到龚梦舒在对他说:“黄,黄同学,你现在能帮我送回我的父母家么?”

“当然没问题!”黄启伦简直受宠若惊地回答:“你快上车来,我立刻送你回去!”

龚梦舒上了车,黄启伦问清了地址,便开始卖力地踩蹬起自行车来。也许是看出了龚梦舒的心情不好,黄启伦这一路上尽挑好的说给龚梦舒听,尽心力抚慰龚梦舒。

十**岁少女的自尊和感情本已受到重创,如今遇见一个体己的,哪怕知道他有可能是在敷衍是虚假的,却犹如即将溺死的人一般抓住救命稻草,只是急急地和他开口解释,唯恐说得慢了,那满眶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一般,言语和举动竟失了常态,有些夸张和生硬,倒露出了几分可怜和仓惶来。

黄启伦虽然没有转过头来,却也知晓龚梦舒此刻的真实心境,他也不拆穿她的掩饰,只是安静地聆听着她有些干涩的解说。也许是他太过专注了,龚梦舒说到最后都觉得自己表演的太拙劣了,便住了声,疲倦地凝视着夜色再也不说话了。

空无一人的路上,只有自行车轮飞驰而过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车链条碰撞车身所发出的声响。黄启伦这晚载着龚梦舒几乎跑遍了整个城。等到了龚梦舒的家门口时,他再次气喘得不住用衣摆煽着风,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奇特的是,龚梦舒却并不进屋,而是下了车朝着家门口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个小小的土坡,黄启伦一看不对连忙问龚梦舒:“龚小姐,你,你不进屋么?”

龚梦舒从恍惚中回神,这才道:“哦,多谢你送我回来,你忙去吧,叨扰了你一个晚上,真是感谢你,也很抱歉,连累你跑这么远的路…我已经到了,你先回去吧。”

“你这是要去哪里?”黄启伦连忙把自行车停在僻静处,尾随着龚梦舒而来。

“家里人都睡下了,我这副样子回去总不好,免得他们担心,所以我就不进屋了。我在对面的小土坡上坐会儿,等天亮了再进门…”龚梦舒见黄启伦热心有些过头,便照实回答。她摸黑爬到小土坡的树林里,然后在一处草丛旁坐下。从这个角度既可以看到家门口的动静,别人又发现不了她的踪迹,小时候她被父亲责骂便会躲在这里,这是她的安全避风港。

小时候有阵子家住大宅门的程瑞凯老跟着她回家来,他们两人也经常躲在这里过家家,如今想来,龚梦舒的心脏好像被扎人荆棘盘旋住一样,生生刺痛。

黄启伦也跟着爬上坡来,在龚梦舒的身旁坐下。龚梦舒迟疑了一下,道:“你怎么还不回去?你的母亲该担心你了——”

“没事,我有时候晚上和同学去郊游也经常很晚,”黄启伦还是不走,他坐在石块上,扯下一根草放在嘴里嚼,并没有离开的意向。

龚梦舒言语里推辞的意思已很明显,见黄启伦不为所动,也知道使劲轰他走,他也只会在别的僻静处继续等待,便也轻轻叹口气,不再催他了。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夜虽然黑,但到天亮还有一段时间,黄启伦看到龚梦舒抱着单薄的肩头在寒风中瑟缩,便动了动身子,先说道:“要不我帮你叫门吧,这么熬到天亮,我怕你该冻病了——”

“没…没关系…”龚梦舒轻轻说道,声音有些哽咽。

黄启伦想了想,脱下/身上的外套,拿在手中却不敢递给龚梦舒,今晚骑车流了汗,怕外套上有汗臭让龚梦舒嫌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将外套翻了个面,然后轻轻替她反披在肩头,嗫嚅道:“你,你别嫌我脏,小心着凉了——”

龚梦舒呆了一下,随后用颤抖的手指握住散发着男人体味的汗味的外套边缘,终究不忍拂了黄启伦的好意,半晌才说了声:“谢谢。”

“没事,”黄启伦退回到原位上,还是不敢唐突佳人。他下意识地在膝盖上擦去手心中的汗,而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在程府里当差是不是…额,是不是不开心啊?”

龚梦舒摇摇头,又点点头,觉得眼角开始发涩起来。

“假如做得很压抑的话,就辞掉吧,重新找份好的活干——”黄启伦给龚梦舒出主意,“其实你可以干很多行当的,当丫鬟着实委屈了你…”

龚梦舒披着黄启伦有些陈旧的外套,疲惫地将脸埋在膝头上,半晌才回答他:“我本卑微,也做不了什么。真的若是要独立出来找事做,也要等女中毕业了——”

“那倒也是,有了毕业证找起工来也容易多了,”黄启伦附和道。

龚梦舒却摇摇头,道:“可我等不了毕业了——”

“为什么?”黄启伦问道。

“不为什么,我累了而已,”龚梦舒觉得自己心力交瘁,她低着头没精打采地说:“我实在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没办法坚持下去。我回来便是要征询父母的意见,让他们同意我退学,然后我回家来帮他们干活——”

“你的父母能同意么?”黄启伦问道。

龚梦舒没有吭声,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二娘尖酸刻薄幸灾乐祸的嘴脸,她叹口气,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心里唯一顾虑的就是我母亲会失望而已。”

“那你就要三思,先别急着做出决定吧,”黄启伦劝道。

龚梦舒感激地看他一眼,微微颔首,道:“我晓得。”

“其实,你大不用垂头丧气,不就是一个丫鬟的差事么!”黄启伦开始激励龚梦舒:“想当初我和我母亲被迫离开家乡到这里来,也是一无所有,不过母亲是个能干的厉害人,硬是在这里站稳了脚,所以我便晓得一个女人潜在的力量是无穷大的——”

龚梦舒头一次听黄启伦讲到他的母亲,不由凝神听他说话。

“我母亲每天起早贪黑,不辞劳苦供我上学,所以我发誓将来一定会好好孝敬她老人家,以后有了老婆也决计不会忘了娘亲…我将来会对老婆好,对母亲好,让她们过上比谁都好的日子…”黄启伦也是头一次对喜欢的女孩诉说家中的真实状况,说话间声音有些沙哑,但语调却是认真而慷慨的。

“你将来…会找了老婆还找小妾么?”龚梦舒迟疑了很久,才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不会!我很早就说了,这辈子我只爱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我妻子!”黄启伦语落掷地有声,听得龚梦舒鼻头酸楚,心头却有些抚慰。她没有再吭声,但两人之间疏远的距离却拉近了很多。

第三七章 龃龉零落花如许

天终于在等待中亮起来了,龚梦舒从树林的枝桠细缝中瞧见自己家门打开了,二娘吴氏蓬乱着头发,睡眼朦胧打着呵欠拖拉着绣花鞋出来倒痰盂。

龚梦舒回身对黄启伦说:“你走吧,我家里人起来了,我得回家了。”黄启伦被中断了打盹儿,立刻条件反应地弹跳起身来,道:“好的。”说着懵头懵脑地便要直接下山坡,却被龚梦舒叫住:“你能从山坡后头下去么?”

黄启伦在晨曦中看到秀发凌乱的龚梦舒脸上有些忧虑的表情,她的小脸虽然苍白,但如画的眉目和婀娜的身姿都让他心旌荡漾,他的心怦怦又开始狂跳,不由自主地点头道:“能,好的——”其实龚梦舒说什么他都不晓得。

龚梦舒敦促着黄启伦往后山走去,走了两步才想起身上的外套,连忙脱了下来还给黄启伦,匆匆说了声:“谢谢。”随后便朝着和黄启伦相反的方向走去。

黄启伦拿着外套,鼻翼里都是龚梦舒身上遗留的清香,他痴痴地回眸望着龚梦舒纤细的身影,突然鬼使神差地叫住了龚梦舒,“龚小姐,我,我以后还能来找你么?”

龚梦舒站住了,黄启伦话说出口方觉自己有些贪心不足,正要改口翻悔赔罪,却听得龚梦舒微微侧过头,道:“可以,黄启伦,我们是朋友,不是么?”说完,便匆匆而去。

黄启伦站在原地,原本简陋单调的小土坡好像瞬间成了他的天堂一般,他几乎没兴奋得在山坡上跳起来。他强行控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最终还是忍不住,以在草地上连打了几个滚表示庆贺。

龚梦舒匆忙进了家门,二娘吴氏衣衫不整地正在给小弟喂饭,看到大清晨的瘦削憔悴苍白的龚梦舒突然如鬼影般闪进门来,吓得只顾端着碗张大了嘴,呆呆看着龚梦舒和她礼貌性地颔首,顺手还摸了摸了小弟的头,便进了父亲龚弘文的书房。

二娘吴氏从惊愕中缓神过来,连忙停下手中的喂饭动作,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的窗户根下,偷听里面的动静。

书房里传出了父女俩刻意压低嗓子的交谈声,吴氏听不清对话的内容,便使劲往窗户里凑。突然听得一声清脆的“啪嗒”碎裂声,好像桌上的茶壶被砸烂的声音,她吓得一个咯噔,连连抚着胸口。身旁也跟来听墙角的儿子悄声问她:“娘,您在听什么?”

吴氏连忙捂住儿子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不一会儿,便听到书房开门的声音,龚梦舒满脸泪痕从里面跑了出来。后面传来了龚弘文的责骂声:“你这个死丫头,大早晨的气死我了,这个不知好歹的死妮子!枉费你爹我从小把你当儿子养啊!”

龚弘文的大声斥责声惊动了闭关吃素念佛的大太太伍佩思,她推开了窗户想看个究竟,却看到龚梦舒站在小院子里抹眼泪。这下伍佩思着急了,连声问道:“出什么事了?梦舒?”

龚梦舒隔着窗户望着母亲,只是哭泣。龚弘文依旧不解气,追出来没生好气地朝着伍佩思骂道:“都是你教出来的好闺女!好端端的程家少奶奶不当,天载难逢的上学机会不要,不仅要和程瑞凯断绝关系,甚至连中学都不想毕业了!”

伍佩思心中一沉,顾不得和龚弘文计较,连忙开了门,盘惯蒲团的腿还在酸麻,当下颤巍巍地三步两步追出来,口中道:“梦舒,你爹说的是真的么?”

龚梦舒泪流满面,对着母亲嘶声道:“是,是的,我是要和程瑞凯分开,而且学我也不想上了!母亲,请您理解我,同意我这个请求好么?”

“孩子,”伍佩思见龚梦舒哭泣,心中酸楚,也跟着哭了起来,道:“你别的什么请求我都可以同意,可是你不能同程家断绝来往啊。你在程家十年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这般伤心难过?有什么委屈的地方你和妈说说,千万不要冲/动说气话啊——”

“我没有说气话,”龚梦舒觉得心口堵塞,她简直要窒息了,她退到了大门口,看着追上来的父亲和母亲,再难压抑已经隐忍了那么久的痛苦和委屈,哭道:“娘,我真的受不了,我无法再在程家待下去了…”

“是程瑞凯要娶妻的事么?”还是伍佩思了解女儿,抹着泪问着龚梦舒。

龚梦舒形容枯槁,她闭上了眼不答话,脸上不停有泪水滚落下来。伍佩思哽咽着说:“你这孩子为何不明白,这是你的命啊,是强求不来的。你要安于天命,好好做瑞凯的贤内助…这种机会是别人得也得不来的…”

“为何连你也这么说呢,母亲?我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龚梦舒流着泪摇摇头,与母亲泪眼相望。

“因为你除了这条路别无选择!你听娘的话,若是和瑞凯那孩子闹了别扭就赶紧回去赔礼道歉,瑞凯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你放弃了将来会后悔的——”伍佩思苦口婆心地劝着龚梦舒。

可是龚梦舒却半点也听不进去,父亲和母亲对此事的过激反应远超乎她的想象,让她既伤心又失望。原想回家来寻找慰藉的希望落了空,让她万念俱灰,她沮丧地倒退,不想再听父母也这么说她。

“梦舒,梦舒,你要去哪里?”伍佩思看出了龚梦舒逃跑之意,连忙紧追两步,想要拉住龚梦舒。

“是啊,大小姐呀,你这是要去哪里呢?连父母的话都不听了么?”站在院子一隅的吴氏牵着儿子,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龚弘文见状大喝一声:“让这个不孝女滚!假如她还执迷不悟,一意孤行的话,让她永远都不必回家来,我就当白生了这个女儿!”

龚梦舒心中更痛,她掉转头,转身飞奔而出。背后母亲伍佩思焦急的呼喊声渐渐远去,她边哭边一路奔跑,满心的委屈和惭愧,更有满腔的无奈和伤心。

天地之大,竟然无半点她的容身之处,年方十九的龚梦舒顿然失了所有的依靠,连天地都变得晦暗起来。

她犹如一丝游魂般在家附近的巷子里走动,身旁路过的行人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唯恐她是个神经失常的病人,连忙躲闪。她一个人满街晃悠,恍如离散了羊群的羔羊一般,在土地上找不到回归高原的家园一般无助和迷惘。。

茫然无依地转到了大街上,迎面而来一辆来势汹汹开得飞速的黑色汽车,龚梦舒冷不丁从巷子里钻出来,汽车猛地来不及刹车,正好和她对了正着,便向着她当面凶猛地轧了过来!

龚梦舒避让不及,心想这就死了吧,死了一干二净,却听得“嘎——”地一声长长的紧急刹车动静,那辆黑色铮亮的高级汽车在距离她不下十公分的地方停下。车上匆匆下来一个男人,龚梦舒正等着被那司机痛骂,那人却一下子将她抱在了怀中,对着她的脸庞急切地连声呼唤她:“梦舒,梦舒,你果然在这里!”

像是程瑞凯的声音,一夜未眠体力透支的龚梦舒已经摇摇欲坠,她睁大毫无焦距的眼眸想将来人看个清楚,眼前却蓦地一黑,整个人软软地晕倒在那人的怀抱中。

第三八章 寸寸难舍离别苦

龚梦舒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着,她动了动,想挣扎着起身,身子一斜,盖在她身上的一件黑色呢子长大衣滑落了下去。她的头还晕眩着,头下的枕头很温热,她有些茫然地睁了眼盯了那大衣看,觉得很是眼熟。看了半晌,她受惊般蓦地坐起身来,发觉自己竟躺在车后座上,方才竟是头枕着一个男人的大腿!

她涨红了脸,感觉到了灼灼目光,顺着那大腿向上看去,果然坐在她身旁,用一双深邃眼眸在看她的人就是程瑞凯。看到她盯着他,他扯动了嘴角,勉强有笑意,道:“梦舒,你醒了?”比起她的憔悴来,他看上去比她好不了多少,还穿着昨晚的西服,只是已经揉皱了笔挺的布料,衬衫也不系扣,随便敞开着,俊秀的脸庞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根,一脸的疲倦。

“我开车在城里找了你一个晚上,”程瑞凯声音带了几分焦灼,“心想你应该是回家了,果然你在这里游荡…”

龚梦舒觉得心口有些发疼,她别开脸,撑着软绵的身子,默默地从长后车座上放下双腿,习惯性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平着裙子上的皱褶。

程瑞凯盯着龚梦舒红肿的眼眶和凌乱的秀发,接着道:“昨晚——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梦舒。我向你道歉,梦舒,是我不好,让你难过了——”他向来不和女人讨软,对于龚梦舒,他是三番两次破例,对于面前这个女人,他是呵斥不对,爱护不对,总之不晓得该如何对她。

龚梦舒依旧不发一语,程瑞凯见她不为所动,心知这次她生的气真是严重了,便靠过身来,握住她的肩头让她面向他,“你说话好么,梦舒,别这样…原谅我,跟我回家吧…”

说到回家二字,龚梦舒的肩头颤动了一下,哪里才是她的家?程府不是,甚至连原来自己的家,也没有人欢迎她回去。难道真的是如程老爷和父亲母亲所说的,是她要求得太多了么?是她贪得无厌不知足么?她眨了眨酸胀的眼睛,欲哭无泪。

程瑞凯见龚梦舒沉默寡言,便试探性地将她搂抱在怀里,但龚梦舒全身都是僵硬的。

“放开我,瑞凯。”她说。

程瑞凯的动作有些僵住了,却依旧不肯死心地再次搂紧她。这次龚梦舒猛地一把推开他,虽然因为虚弱,力气小了很多,但却也将程瑞凯推得向后靠了一下。

他有些吃惊,却也能理解龚梦舒正在气头上,他想了想,暂时放弃了和她的亲昵举动,而是弯下高大的身子,讨好地对龚梦舒说:“你若是想要发脾气,就使劲冲我发吧,我晓得你心里头有气…”

龚梦舒却凝视着车窗外,眼睛里一片雾蒙蒙,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一直看着外面。“我们分开吧,瑞凯…”她终于说出了自己心头想说的话。

程瑞凯像是被点了穴一般,有瞬间的呆滞。随后他从背后猛地抱紧了龚梦舒,接着带了命令的刚硬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不要!我不能和你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