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傅拿着剪刀的手一顿,怕是听错了一般,重新再问道:“剪成齐耳的?全部剪掉?”

“是的,”龚梦舒再次肯定地回答道。

“您不觉得可惜了么?这么长这么好的黑发…或者您再看看别的月报上有什么合适您的发型…”理发师傅有些下不去剪子。

“我就只想剪成短发,但是剪下来的头发请帮我留着。或者您帮我重新梳个辫子,然后齐发根剪断便可…”龚梦舒没有听从理发师傅的建议,她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睛瞬间都不眨,像是要将此刻模样的自己记住一般,目光久久停驻。

理发师傅无奈,只得犹犹豫豫地将自己手中的剪子放下,然后替龚梦舒梳扎起辫子来。他故意放缓了动作,只希望龚梦舒能最后打消这个主意。可是龚梦舒专注于他手中的每个动作,毫无任何反悔之意。

待得理发师傅的巧手将龚梦舒的一头青丝全部梳成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时,龚梦舒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半晌,然后微微闭了眼,道:“师傅,请您帮我剪了吧!”

程墨琳正在兴致高昂地翻看着海报,无意间她抬起头来,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目瞪口呆。“梦舒!你在做什么?”程墨琳没控制住,顿时一声尖嚷,引来店中其他顾客的侧目。

理发师傅立刻停住了手,但是那条鞭子已经被剪去了小一半,剪下来的青丝斜斜落散开,整个长辫子犹如被割的麦茬一样,露出的切口齐刷刷的,半断不断地,带了几许悲壮意味。

“你疯了么?明知道二哥那么喜欢你的长头发!你,你竟然把头发全剪了?!你可知道蓄留这把头发你花了多长的时间和精力?”程墨琳站了起来,扯下身上的围布,便冲到龚梦舒的身边,冲着她低叫道。

可是此时辫子已经剪去一半,无法再修补。龚梦舒凝视着镜子中半齐耳短发半长辫子的怪异形象,凄清一笑,道:“既然想改头换面,那就彻底点。”说着朝着理发师傅点点头,理发师傅再补上锋利的几剪子,那根长及膝弯的长辫子就此应声而断!

程墨琳抢上一步,眼疾手快将长辫抄在手中,辫子沉甸甸的,水滑柔亮,程墨琳心中感觉比龚梦舒还要可惜她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断了发,她提着辫子,不由懊丧地重重跺了一下脚。

理发师傅剪去了龚梦舒的辫子,拿着剪子还要再修修发型,龚梦舒只是不理程墨琳的反对,不为所动地让理发师傅将自己的头发越修越短,直至镜子里出现了一位短发俏丽人,理发师傅才住了手,满意地替龚梦舒拿掉了围布。

程墨琳呆呆地看着面目焕然一新的龚梦舒,愣愣道:“其实你剪了短发也漂亮,可是等二哥回来肯定要雷霆大怒的…”

龚梦舒拿过理发师傅给的小圆镜,从镜子里照见自己后脑勺的部位光秃秃的一片,露出了玉白的修长脖颈。她将小圆镜递给理发师傅,然后站起身来,道:“多谢您了师傅。”理发师傅看着龚梦舒剪了短发之后,显得利落而娇俏,连忙摆手道:“是你美丽,所以剪什么发型都好看。”龚梦舒淡淡一笑,目光投落在程墨琳一直紧握的长辫子上,眼神微微一暗,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做了一整天的头发,等到晚上回去的时候,程家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面目全然一新的两个花季少女身上。程瑞泰吃惊地看着程墨琳华丽的菊花卷造型,再看看龚梦舒的简短清汤挂面头,有些口吃道:“你,你们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么?”

程墨琳抚弄了一下新发型,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大哥程瑞泰的调侃,而是指指龚梦舒,道:“受刺激的人在那呢,你别说我,要说先说她吧——”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着龚梦舒的脖子看,程瑞泰欲言又止,还是忍住没问。

程老太太却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长辫子奶奶很喜欢呢,这么就剪掉了太可惜了哦!”龚梦舒闻言露齿一笑,道:“奶奶,头发可以再长出来的——”

“可是再长这么长可不容易呀!”程老太太摇摇头,道:“你看奶奶就只剩下几根头发了,也一样盘着发髻,舍不得剃了,你倒好,那么好的头发说剪就剪掉了,也不和人商量一下…”龚梦舒只是笑,并不言语。只是剪个三千烦恼丝而已,竟然有这么大的响应,那么估计不久以后,他们对她会更吃惊了。

用了晚膳,服侍程老太太睡下,龚梦舒这才慢慢地回自己的屋子去。夜晚的月色很柔和,满天的星光完全看不出几天前刚被雷雨蹂躏摧残过,而是在欢快地眨着眼睛。龚梦舒在地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发型很是突兀,好像盯着一个大蘑菇,下面有一根孤零零的细棍在支撑。她动了动脑袋,见那蘑菇也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果然怪异。

她叹口气,慢吞吞地继续走。长廊尽头好像有个人影,龚梦舒隔得很远便站住了脚。自从四姨太死后,她很怕走夜路,看到那个黑影,她停住了脚步不敢上前。那人影像是觉察到龚梦舒的胆怯,先从黑暗中走出叫她:“梦舒。”是大少爷程瑞泰的声音。

龚梦舒微微舒口气,但却也不敢大意,依旧隔了距离和大少爷说话。

“我没什么事,梦舒,我只是想告诉你,其实你不梳长辫,留着短发更美丽,”程瑞泰起先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犹豫,话出了口便流利起来:“我知道你剪头发是生气老二娶媳妇了,所以你心情不痛快呢。我其实不想看到你不开心,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都在关心你…”

龚梦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程瑞泰说话,半晌之后,她才礼貌地回他道:“多谢大少爷关心。”语气却是有些生疏的。

程瑞泰摆摆手道:“你别谢我,我自有我的考量和打算。实话说吧,有时候我希望你和老二的事最好别成,因为,因为我希望你能更注意我——”看到龚梦舒吃惊的眼神,他自嘲地叹气,接着道:“可是我心里也明白这事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还是斗胆对你说,假如你对老二死心,请你不妨考虑我,至少雪娴绝不会因为你而小心眼的——”

龚梦舒被程瑞泰出乎意料的行为弄得有些目瞪口呆,但看他的眼神和举止,并不像失常的模样。末了龚梦舒还是对程瑞泰的厚爱表示了谢意,她凝望着他片刻,微微欠了身,道:“我知道了,大少爷。多谢你…”

程瑞泰点点头,这才侧着身子让龚梦舒经过他的身旁回房去,等她走过之后,他闭了上眼,在细细感受她方才站过地方的芳香空气,她是朵女人花,花香不醉人,而人自醉。

第四六章 爱似浮云散风中

不几日,龚梦舒便是一头短发参加了女中的毕业典礼。程墨琳则顶着一头与众不同的卷发在同学人群中煞是醒目。毕业的场景并没有太多人伤感,因为这些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们早就明白,一踏出学校的门坎,她们即将踏进的是夫家的门槛。

接下来等待她们的便是进入觅得良缘,适龄婚配了。这是女人必要走的道路,尤其是她们那样的家庭背景,不用她们自己操心,家里恐怕早就对她们未来的命运及早就有了安排和打算。

只有龚梦舒站在草坪的一角,望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同学微微有些出神。正怔神的当儿,突然听得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她闻声望去,竟是很多天没见的黄启伦。她有些意外,念及当日他对她的好,便走上前去,道:“你怎么来了?”

黄启伦则看着她一头利落的短发,有些口吃道:“你,你剪短发了么?”

“怎么,不好看么?”龚梦舒难得俏皮地甩甩头,反问道。

黄启伦连忙摆手,道:“好看,好看,你剪什么发型都好看。”

龚梦舒笑了笑,微风轻拂她的发梢,吹到脸上痒痒的。其实她对自己的新形象也有些陌生,每天要对着镜子花上很长时间才能适应这种外形上的变化。

“最近这段时间——都没看到你?”龚梦舒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前些时日黄启伦每天都来学校等她,这几日却不见他踪迹,她当他是厌倦了无法坚持,没曾想他却嗫嚅道:“因为等你淋了些雨,回家后便发烧了,所以这几日在家养病——”

龚梦舒心中一动,想起那几日自己也正病着,心中一酸,觉得对黄启伦心中的愧疚又增加了几分。她瞧着他道:“你病才好,怎不好生在家养着?”

“今日不是你毕业么?怎么的都要来的!”他倒是很执着。龚梦舒心中动了动,嘴上却没有再说更多。只因为程墨琳带着李哲瀚从远处走来,原来李哲瀚竟也赶来,手里还捧了两束鲜花,一束给了程墨琳,一束则递给了龚梦舒。

程墨琳的眼梢眉角尽是喜悦的笑意。李哲瀚看了看黄启伦和龚梦舒,征求意见道:“今天中午我请二位小姐和启伦兄一起吃饭,不知道可否赏脸?”程墨琳心中自然是应允的,只是有些忐忑地看龚梦舒,唯恐又从她嘴里听到“不同意”三个字。

谁知道今日的龚梦舒竟然出奇的大方,她微微一笑,回道:“当然可以,不过今日还是我请你们三位吧——”

“哎呀,梦舒,看来从一学校毕业,你整个人就不一样了!”程墨琳兴高采烈道:“我喜欢你这种转变!”龚梦舒听了程墨琳的欢呼声,只是抿嘴一笑,清澈见底的眼眸中隐蕴着复杂的情绪,只不过谁都没有发觉。

中午,四人在城中的黄鹤楼要了一个雅间,龚梦舒和程墨琳大大方方坐了。虽说是龚梦舒要请客,但从点菜到叮嘱店小二快点上菜,都是李哲翰在打点。四人要了龙井炒虾仁,糖醋排骨,西湖醋鱼,清炒芥蓝,还有莼菜羹,简单而实惠,借着花雕酒,谈天说地,煞是融洽。

龚梦舒抵御不住黄启伦和李哲翰的劝说,也喝了两小杯温热的花雕,可她不胜酒力,酒刚下肚,脸上便飞起桃花,变得稍稍能说会道起来,引得两个青年男子的目光都盯在她脸上。程墨琳也喝了几杯酒,眼见李哲翰的注意力渐渐也全转移到龚梦舒身上,“哲翰,哲翰…梦舒,你们听我说…”她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极力把李哲翰的视线吸引回来,但是没有谁注意听她讲话。

程墨琳有些着急了,喝下去的酒变成了醋,全都涌到了心头,便冲着龚梦舒大声道:“梦舒,我有事要告诉你!”

龚梦舒抬眼望向程墨琳,程墨琳涨红了脸,道:“我差点忘记告诉你啦,二哥和二嫂早到南京了!而且二哥现在已经是少将了,昨晚卢家派人送信来说的!不过奶奶说暂时先不用告诉你…”话音刚落,果然见龚梦舒脸上的笑意逐渐遁去,动作也迟缓下来。

“真的么…那恭喜他了…”龚梦舒的声调很是艰涩。

“我没骗你,现在家里已经开始替他们准备新房了,听说二哥和二嫂从南京回来就结婚!奶奶巴不得二哥和二嫂快点在外头生米做成熟饭呢,她好早点抱孙子——”程墨琳扶着头,傻笑了一会儿又蹙着眉头道:“梦舒你好可怜。不过可怜归可怜,你可不能在外头和男同学距离太近,免得被二哥知晓,你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你二哥是谁?他凭什么管着梦舒?!”黄启伦听了程墨琳的话,心中浮起疑窦问道。

“这个你得问梦舒,”程墨琳有些醉意,把问题扔了出来,却不打算继续回答。

黄启伦转头望向龚梦舒,只见她红唇紧抿,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愿,便也不敢再多问。

李哲翰见龚梦舒一张俏丽的脸庞从绯红转为粉红再变为苍白,心中微微有些了悟,见程墨琳还要再胡闹,连忙阻拦住她道:“墨琳小姐,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我才没醉,我想再坐一会儿,大家难得高兴,是不?”程墨琳伸出手挽住李哲翰的胳膊不肯松手。李哲翰见程墨琳如此醉意醺醺便提议早点散场,其他两人也同意了。龚梦舒要去付账,李哲翰却告诉她帐早已结过了。

龚梦舒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他,道:“那多谢你了李同学,等将来我再请你吧?”李哲翰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光,但眼尾瞥见黄启伦看向龚梦舒的痴情眼神,他眼里的亮光便渐渐熄灭了。

“别客气,龚小姐,能请你和程小姐吃饭,是我的荣幸,”李哲翰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散场后李哲翰见醉意朦胧的程墨琳整个人都依偎在他身上,无奈之下只得叫了黄包车送程墨琳回家,而送龚梦舒的任务就交到了黄启伦的手中。

龚梦舒依旧还是坐在黄启伦的自行车后座上,天色已经全黑,看不到龚梦舒的脸庞,黄启伦一路骑着,心脏砰砰直跳。他想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道:“龚小姐,最近程家对你没有那么凶了吧?”

龚梦舒只是怔怔地凝望着路边的树林发怔,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木然地沉默着。“还好吧,”半晌之后龚梦舒才开口道,声音像被砂纸擦过一般沙哑。

“既然还好,你就勉强再做一阵子,等以后结婚嫁人了,也不用出来抛头露面干活了,”黄启伦不太会说话,但此刻说这么几句倒也很在理。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龚梦舒低着头道,被风一吹,酒意上来,她差点从坐后座上摔下来,只得用手紧紧抓住车架子。

“哦,对了,你既然已经毕业了,那以后我还能找你么?”自行车很快就到了程府门口,黄启伦待龚梦舒下了车,将腿支撑在地上,问着她。

龚梦舒的身子有些晃,她勉强站住,迷迷糊糊地应了黄启伦,“你…想来就来吧…”说着转身便朝着大门走去,连谢谢都忘了说。

“那我明日再来!”黄启伦对于龚梦舒的粗心失礼却不以为意,他着迷一般凝望着龚梦舒纤细的身影半晌,直至再也看不到了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龚梦舒失魂落魄地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却在走廊里看到程家的管家带着几个下人正在她的房门口逡巡徘徊,见她回来了,管家慌忙迎上来赔笑道:“龚小姐您可回来了?”

“有事么?”龚梦舒问道。

“是这样的,”管家起先有些作难,但还是说了:“龚小姐,老爷吩咐我们把二少爷的婚房准备好,老爷说这幢房子的风水不错,想将整栋都好好装修给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住,所以——”

“所以让我腾出地方是么?”龚梦舒站住了,头还有些晕乎,但嘴角却一抹清冷的嘲讽笑意。

“这是老爷的命令,还请龚姑娘能否体谅我们下人的苦处…而且小的们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驱逐龚姑娘走,而是请龚姑娘移驾和老太太住在同一侧的厢房…”管家只是赔笑。

龚梦舒孤零零地立在门口,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间,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心灰意懒,她点点头,道:“成的,随便怎么的都成。”

管家得了许可,顿时松了口气,讨好道:“多谢龚姑娘的谅解。今日天色已晚,要不我们明日来再将您的东西搬到老太太那边去,你觉得可好?”

龚梦舒颔首,道:“行,那多谢管家了。”管家这才带了下人退去。

龚梦舒进了屋子,呆滞的目光缓缓游移在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她在这间屋子里待过了十多年的时间,熟悉房间里的每一寸地方。这里记录了她和程瑞凯一起成长的过程,也记录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如今不管是沾满欢笑和泪水的记忆,还是有苦有甘的爱恨,所有的一切终将逝去,空留回忆。

龚梦舒抬起颤抖的手臂,习惯性地想握住辫子的发梢以安慰稳定自己的情绪,谁知道手伸到后面竟抓了空,方才醒悟,原本的长辫早已剪去。

她怔怔了半晌,这时才觉得阵阵伤心涌上心头来,忍不住扶住了门框,低声呜咽起来。

“瑞凯,你现在已有你的保护神,再用不着我了罢。而我,等不了你回来了…”龚梦舒闭了眼,一行热泪从她的脸颊上奔涌而下。

第四七章 碧波潋滟空惆怅

夜虽已深,程老太太的房中却依旧灯火通明。龚梦舒走进去的时候,程老太太正和二太太满珍还有大少奶奶林雪娴正聊得兴高采烈。而晚归的程墨琳竟然也在。见龚梦舒进去,几人不约而同停住了嘴。

龚梦舒踌躇了一下,还是径直走到了程老太太面前,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龚梦舒的举动把程老太太吓了一跳,连忙让大少奶奶将她搀扶起来。可是龚梦舒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她抬头凝视着老太太道:“奶奶,多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悉心关照,今日我来向您告别…我要回家去了…”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你,你这丫头说什么傻话呢?!”程老太太哪见过龚梦舒如此架势,见林雪娴扶不起龚梦舒,慌神得自己颤巍巍弯下腰去,想要扶住龚梦舒,但龚梦舒却伏下身去,端端正正地朝着程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方才抬起头,含着眼泪道:“我走了之后,请老太太还要多保重,小心身子,您平时的作息习惯我已和翠谷丫头交代过了,以后由她来伺候您,应和我在的时候一个样…”

“好端端的,你为何要走?”程老太太不解道,“难道只是因为瑞凯要娶妻?!那你这孩子也太小心眼了点。我苦心培育你那么多年,不是要你怄气,而是要你好好护着瑞凯。如今瑞凯娶妻生子,你也应当替他高兴,如何能说走就走?那多年来你对他的好,岂不是白费劲了么?”

“梦舒从来不敢奢求什么,只求二少爷能健康平安。如今他即将娶妻,我想我虽有负***嘱托,但是对于二少爷,我已经做了我应该做的,所以我想此刻便是我离开的最好时候…”龚梦舒垂泪道。

“万万不可啊,梦舒!二哥回来要是知道因为我多嘴害得你走了,他非杀了我不可!”程墨琳在一旁急白了脸,白天喝多的酒早就醒了,她对自己今日的失言有些懊恼,李哲翰送她回来的路上也已经说她了。

“你究竟对梦舒说了些什么?”二太太满珍拉下脸来问程墨琳,程墨琳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龚梦舒阻止了二太太满珍再逼问程墨琳,她哑着嗓子道:“我的离开和任何人无关。我只是想离开而离开罢了,还望老太太成全!”说着又拜了下去。

程老太太怔然了半晌,才道:“罢了罢了,当初你又没有卖身给程家,却一直陪伴瑞凯至今,若真是要论起来,却是我们程家欠你的,你若是真不愿意在此,那你就走吧——”

“多谢奶奶,”龚梦舒伏地不起,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了下来。大少奶奶在一旁连忙搀扶起龚梦舒,低声安慰着她。而二太太满珍则瞧了瞧龚梦舒,道:“其实龚姑娘,我知道你主意已定,劝说不动你,可在你离开之前,我还想奉劝你一句:你虽然将来只是瑞凯的偏房,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即使是当了瑞凯的妾室,也远比普通人家的正室强了不止百倍…”

“多谢二太太的忠告,”龚梦舒欠了欠身,再抬起眼来,却是不卑不亢道:“这些道理我懂,但是我想走自己想走的路,无论过程如何艰难,我也会一条路走到底的!”

“是么,看不出龚姑娘这么有骨气,看来我们程家也供不下你这尊大菩萨,那我就对你拭目以待啰!”二太太满珍轻轻嗤笑了一声,也不再言语了。

龚梦舒立在原地,回视不住抹泪的程老太太,再望望在房中的各位夫人太太小姐,她再次躬身道:“谢过各位太太和小姐们,梦舒明日便走,还请以后你们多珍重!”说完,便不敢再多留,急急奔出,背后已听见程墨琳惊慌的叫喊声:“不要走啊,梦舒,你走了,我怎么办?二哥怎么办?”

龚梦舒闻言脚步停顿了片刻,却没有回头,接着疾步转过了长廊,转瞬便不见了她的身影。

林雪娴叹口气,对程墨琳道:“看来,即便是你二哥也是留不住梦舒的了…”

要走的那晚,不时有人来敲龚梦舒的房门,极力想阻止她离开,程墨琳的声音在外头尤其响亮。可是龚梦舒在屋子里收拾着行李,并不再应门。程墨琳的声音最后被程察仲的斥责声压下:“大半夜的你拿热脸孔去贴别人冷屁股!我们程家又不是什么囚笼,至于要如此哀求么?不想留就走!这样倒好,彼此都省心了!以后各不相欠!哼!”

龚梦舒听到程察仲的怒斥声本想开门出去和他说明一下情况,但听他后面的话语便打消了念头,反正都是要走的人了,何必出去再触怒程家老爷呢?她轻轻叹口气,喉头依旧哽住。

要收拾的东西很多,龚梦舒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程家给她添置的东西,她除了身上的一身衣衫,还带了两套衣裳之外,其余的东西都没动。这本就不属于她的,她也不想再欠程家什么。

她用纤细的手指抚摸过桌椅床榻的木纹肌理,动作缓慢而充满依恋,她将脸贴在木质的床头,感受那顺滑冰凉的质感。小时候她和程瑞凯过家家,最喜欢躺在这上头。她睁着朦胧的泪眼,程瑞凯的声音依稀还在耳旁:“梦舒,长大后不许嫁给别人,你一辈子只能嫁给我!你记住了!”

龚梦舒的脸上浮起一抹带泪的微笑,心却是死灰一片。

第二天,天还刚蒙蒙亮,龚梦舒便挎了个小包袱离开了程府。她悄悄地离开,尽量不惊动任何一个人。她推动了厚实的朱红色大门,闪身出来,却看到程家的大门口角落里竟停着一辆自行车,车上还坐着一个人。

龚梦舒有些惊异,她顿住了脚步看着那人片刻,走上前去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答应过我可以来找你么?”黄启伦缩着肩头,头发和薄衬衫都被露水打湿,很有狼狈而可怜的样儿,“我怕太晚来,你又要出门去了,半夜睡不着,所以天没亮就来这里等你了…”

龚梦舒眼眶一红,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她吸吸鼻子,对黄启伦道:“你不用担心,以后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不过不要在这里,我已经离开程府了…”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黄启伦欢喜道:“我其实很早就想让你不要再做程家的下人。我,我实在是心疼你——”他边说边涨红了脸,不敢抬眼看龚梦舒。

龚梦舒抱着包袱站了片刻,道:“我现在没活干,你能养活我么?”心底里已经荒芜一片的她,努力挣扎着让自己剩口气问黄启伦。

“啊?你,你是说——?”黄启伦眨巴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一瞬间他便已经领悟龚梦舒的意思,顿时大喜过望,忙不迭声地回答道:“愿意,我愿意,我非常非常愿意!梦舒,你放心!只要我有口饭吃,将来决计饿不着你的!还有,我一生一世只对你好!…”

“那我记着你的话了,”龚梦舒忍着心头几乎要爆裂开的疼痛,颤声说:“我们走吧,早些离开这里——”

“成的,成的!”黄启伦慌忙让龚梦舒坐上车,随后将她手中的小包袱挂在车摆头,然后开始用力猛蹬起自行车来。龚梦舒坐在自行车上,回首看着程府巍峨气派的院落群一点点地从她视野里淡去,情不自禁心头一恸,一颗泪忍不住又从眼眶中滑落,她慌忙用手指擦去。

从今往后,她不要再回首了,她要向前看。此刻在她面前奋力踩着自行车的男人虽然不高大英俊,背影也不够宽厚,不富贵也不飞黄腾达,但是他却是真切而实在的,她可以用手触碰得到的实体。

车子驶过湖堤,湖水碧波潋滟,车后座上的人却满心惆怅。就这样吧,龚梦舒怔怔地从湖水上调转回目光,麻木地转过头去,不再看身后路,眼底依稀有泪,她却希望清风能吹干她眼里心底的泪痕,从今往后不再伤心愤怒和痛苦。

别了程家,别了友情,别了爱情,别了——瑞凯!

第四八章 山雨欲来楼将倾

可是,龚梦舒刚带着黄启伦进家门,就差点没被父亲龚弘文一棍子打出门去!原来早在他们进门之前,昨晚程家就派人向龚家通风报信去了,气得龚弘文没一口气喷出血来。

“你给我滚出去!就当我从没生过你这个女儿!”龚弘文怒声吼道,一把夺过龚梦舒手中的小包袱便丢往门外。龚梦舒见父亲暴怒,她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然后招手让黄启伦上前去。

龚梦舒对黄启伦道:“这是我父亲,看来他是不欢迎我回来的。你稍等我一会儿,我跟他磕几个响头后便跟着你走。”说着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便跪了下去,开始对龚弘文磕起头来。黄启伦见龚梦舒跪地,连忙也弯下身子,也给龚弘文磕头。

“你什么人啊,赶紧走!我可不认识你,你别瞎拜!”龚弘文见黄启伦跟着乱拜,气更不打一处来,怒声吼道:“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的女儿肯定不能跟着你!”

黄启伦见龚弘文这么说,磕头的动作不由停住了,他瞧向龚梦舒,一脸的尴尬。

龚梦舒却道:“黄启伦,你不用管我父亲如何说,磕完头咱们就走!”黄启伦连忙应了一声,重又将头磕得“咚咚”作响。龚弘文被眼前的两人弄得没辙,气得猛跺脚,大声喊着龚梦舒的娘赶紧出来解决困境。

伍佩思其实早已在门边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她看着性情倔强的女儿不由叹了口气。其实当日龚梦舒第一次提出要离开程家的时候,她便晓得龚梦舒早晚要走这一步的。所以今日见龚梦舒回来她倒是不吃惊。唯一让她觉得意外的是,龚梦舒竟然带了个男人回来,而且还口口声声非黄启伦不嫁。

伍佩思看着龚梦舒凹陷的脸颊和红肿的眼睛,心下便知这孩子为情所苦,眼下的黄启伦应只是龚梦舒胡乱抓到的稻草,想到这里,伍佩思不由为龚梦舒心疼起来。她走上去拉起了龚梦舒,然后将她拽到了一旁,低声道:“孩子,你坚持要从程家回来我不反对,但是你不能胡乱找个男人就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决定了啊!”

“黄启伦不是我胡乱找的,”龚梦舒回答着母亲,“他答应过我将来一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所以我愿意跟着他——”

“男人都是善变的,现在说过的话将来如何能作数?”伍佩思苦口婆心劝说着龚梦舒,“你不能因为得不到程瑞凯,所以就把自己这么将就处理了…”

“娘,您记住两点,第一点,从今往后不要在我面前提瑞凯了;第二,黄启伦是我将来要嫁的人,请不要用将就这个词好么?”龚梦舒盯着母亲的眼神咄咄逼人。

伍佩思见龚梦舒的神态和表情已经失了常态,唯恐她会出事,便不敢再逼她,只得勉强暂时将这个担心咽回了肚子里去。龚梦舒既然态度如此坚决,伍佩思便让黄启伦先回去,让各自双方都安静思考清楚再做决定。

可是龚梦舒在黄启伦即将走出门的当口却叫住了他:“启伦,若是你有心要娶我,请尽快让媒人上门来提亲,我等你——”

“真的?真的么?好,好的!——”黄启伦被这个天大的喜事折磨得几乎路都不会走了,趔趄地歪出门去,这一路骑车回去脚就像踩在云端上,感觉是飘着走的。

龚梦舒就这么自作主张把终身大事给定下了,龚弘文暴怒着不肯原谅龚梦舒,讥讽道:“男人还没开口,你就要求人家必须要娶你,你羞不羞啊?龚家人的脸今日都让你一个人丢光了!”

伍佩思见龚弘文喋喋不休,便捂了脸哭骂道:“梦舒这孩子心底里的苦你知道么?你若是不怕她想不开闹出人命来,你就拒绝她的要求吧——”说完后悲从中来,哭得是伤心欲绝。

龚弘文被伍佩思这么一说,果真看到龚梦舒眼眸里空洞无光,眼神是直的,唇竟是煞白的,大白天的惨如孤魂野鬼,当下便收了声,不敢再乱骂乱说。

龚梦舒回家的第一晚便又病倒了。与那日在程家生的病不同,这次她只感觉全身发冷。伍佩思半夜抱着全身冰凉如死尸的龚梦舒,惊吓得哭成了个泪人:“我苦命的儿啊,你别这样吓娘,有什么难处有什么委屈你跟娘说,不要憋着,掖着,啊?你倒说说话呀!”

龚梦舒面色死白,犹如频临死亡的鱼一般费力地张嘴喘息。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挣扎着对母亲说:“娘…我…我没病…只是心里…心里…好疼…”

伍佩思再也忍不住,抱住龚梦舒失声痛哭了起来,嘴里喃喃道:“娘知道,娘知道你心里苦啊,孩子…”龚梦舒无力地抱住了母亲,将泪痕斑斑的脸埋进母亲温暖的怀中,终于任性地哑声哭出来:“娘…”眼泪不停流过脸颊,连嘴里都是苦涩的。

没两日,黄启伦家里果然请了媒婆上门来提亲。龚弘文和伍佩思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同意。伍佩思又问过了龚梦舒的意思,想让她再次慎重考虑。身子刚有些好转的龚梦舒病怏怏中沉思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伍佩思问道:“你不后悔么?”

“反正都要嫁人,找了别人恐怕会更后悔,还不如找个熟悉的人。”龚梦舒靠在床头,盖着陈旧单薄的被子,有气无力地说道,黯淡的眼睛里毫无亮光。

“那我就让你爹答应人家了啊!”伍佩思对龚梦舒说道。龚梦舒一动不动,没有再回应。伍佩思叹口气,轻轻退出了房间,顺手把门给龚梦舒带上。

由于黄启伦对龚梦舒用情颇深,在他的再三催促下,他和龚梦舒的大喜日子定在半个月之后。黄家虽然只有一个寡母在操持,但聘金和酒席这块的用度款项都是给得恰到好处,半点不少,但也半点不多。

伍佩思心中原本觉得这亲家母挺精明能干,但转念一想,则开始担心龚梦舒嫁过去,有这么个精刁的婆婆会受罪。心中万事杂乱如麻,倒也忘记了吴氏在一旁冷嘲热讽时心头的恼怒。

在写请帖的时候,伍佩思征求龚弘文的意见,要不要给程家送喜帖,龚弘文想了想,虽然知道程家应该不会有人来,但还是写了两张请帖给程家,一张是程察仲的,一张是给程墨琳的。给程察仲是处于礼貌,而给程墨琳是因为她和龚梦舒的感情交好过。至于要不要给程瑞凯送请帖,龚弘文和伍佩思两人都心有默契地绝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