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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遇到另一半的自己,一开始是欣喜,过不了多久就是满腹的狐疑和恐惧。

因为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如此贴近自己的心,对方就会慢慢蚕食自己的壳,就会紧紧拥抱自己小心翼翼行走世间的身,直到灵魂被抽丝剥茧一瞬窒息。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几乎同步的心跳和呼吸,仿佛都被对方看穿了心事,又仿佛都在紧密部署防线搭建内心的堡垒。

“你下去吧——”“我退下了。”

几乎同时迸发的话,又一次让两人不禁四目相对。

没等安以墨再费话,念离已经倒退着出了书房,门恭敬地拉上的那一瞬间,安以墨低头看了看那一地的狼藉,喃喃自语:

“我这今天是怎么了——”

“我这今天是怎么了——”念离叹着气,“发挥失常。”

这种不安已经有三四年不曾出现过了,当她在宫中混的风生水起的时候,仿佛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

居然现在在一个商人的大园子里,她被一个古怪至极的男人牵着鼻子走。

“主子,你是怎么了?”

“没事。”

婷婷可没善罢甘休的意思,非要纠缠着说下去:“主子,您千万别在意,我们安少爷的性情向来都是这么古怪的,上一炷香他还对你很温柔来着,过了一会又不知为何发飙了——阴晴难测,您要想摸清楚他全部的心思,起码要有个十年修为,我说的可不是您在宫中那十年,我说的是您嫁给少爷这之后的十年,您熬个十年,就出头了。”

你熬个十年,就出头了。

听到这句话,念离不禁一怔,十年前,初入宫,训练她们的桂嬷嬷就是这样说的。

十年过去了,她没有求来富贵,也没落得什么盛名,她只是收拾包袱选择出宫,这样究竟算不算熬出头呢?

如果算,自己为何那么犯贱要嫁入安家来呢?

捉摸着相公的心思,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要分类处理、各个击破,一步都不敢迈错。

累了十年,出了头,为何还要卷回去呢?

想到这里,念离放弃了上门去拜见二夫人的打算。

虽然她知道,这次会面早晚都得来。

猪油县令绿豆糕

离南通郡北上七天路程的地方,是最靠近皇城的一个大郡,名为淮安。

新帝登基不满月余,就派了守军驻扎在此。

官方流言说皇帝老子意图将淮安郡和皇城合并为一个大郡,以此扩大都城。

民间八卦说皇帝老子是相中了这里的美人。

淮安美女虽然不及南方美人娇嫩,却别有一番大气,大抵是生在龙脉附近,也沾了些仙气。向宫中进贡的宫女和秀女,大都采取了就近原则,可着淮安先挑。

正所谓“五个婢女三个娘娘,一排八个淮安姑娘”,这意思就是说,宫中无论是娘娘还是宫女都被淮安女人给包圆了。

当然,这是夸张了。

可谁不指望着自己闺女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尤其是新帝登基了,老一批娘娘要么“作古”要么“被作古”,年长的有些资历的宫人也都被遣散还乡了,新一批姑娘们又该蠢蠢欲动了。

南通郡一个无名小城的王家,也是有这般打算的,只是女儿们要么早已嫁做人妇,要么就是刚刚满地爬,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就打消了这样的妄念。

可偏巧,初秋刚过的这一天,王家竟然来了宫里的特使,虽然身着便服,却也有二十多人跟着,好不气派,王家男女老少都像倒栽蒜似的叩首迎接。

这特使看着并不似传说中那般威武,贼眉鼠眼还喜欢四处乱瞟,完全没有当官的架势。

王家怎会知道,面前的这位可是新帝身边的红人,侍卫队总管魏思量。

魏总管喜欢开门见山,于是在跪着一地的男女老少面前,客套话也不多说一句,上来便问:

“王岚是哪一个?”

听了这话,王家人面面相觑,等到魏总管不耐烦了,趴在最前排的一个当家的男人才说:“岚儿是乳妹,已经嫁到平阳去很多年了——”

“胡说,这记录簿上明明写着,淮安郡王氏岚儿,入宫为婢!”魏总管将记录簿摔在王家人面前,小民颤颤巍巍地接了,一看,当初留下的的确是他们家大院的地址,连门前有几块石头都记录得清楚。

看着是瞒不过去了,王老太太才开始撒泼地大哭:“青天大老爷啊,冤枉啊,不是我们欺君,实在是不敢玷污了皇室啊——”

魏总管哪里会被这几声干嚎吓到,一脚尘土扬得老太太闭了嘴。

“我问你,十年前进宫为婢的王氏岚儿,究竟是谁?”

“那是从南边逃荒来的野丫头,巧不巧,乳名也叫岚儿,带人的时候,就把她带走了——”王老太太极不情愿地说,“怪只怪我自家的女儿不检点,都上了入宫侯名了,偏生和平安郡一个做小生意的好上了,等皇恩浩荡准她入宫伺候,她已经有孕在身了——”

听到这里,魏总管大抵是明白了。

陛下要找的那个宫女,并不是这户王氏家的女儿,而是替他们女儿入宫的一个没户口的北漂。

所以说,户籍制度很重要。

既然是从南边逃荒来的,那么现在她出宫后往东南去,大抵是返乡去了。

“别哭了,有这力气,不如好好想想,当初这顶替你家女儿入宫的女孩老家是哪里的?”

魏总管两眼亮晶晶,随着王老太太一声干嚎,顿时泪汪汪了。

“青天大老爷哎——记不住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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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侯名紧得很,先排上了宫人名单再说,来日打点够了银子,再帮你们转到秀女名单上去——”

县官说着这话时,还用馒头蘸了油大快朵颐,那香味顺着桌缝儿就飘到她鼻子里。

岚儿吞了一口口水。

她只有躲在桌子下面的份儿,看着一双双绣花鞋伸进来,那针脚那样式,都比不得家乡那般细腻,可是那布料却是最上乘的,不愧是皇城根边儿上的小康之家。

虽然年纪小,可是她大抵上听得明白,这收养了她的王氏,是削尖了脑袋瓜子想把王家小姐排进秀女名单去——

这名单可是明码实价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像王家所在的小城,名额了了,有头有脸的都在打这几个秀女名额的主意,排到王家的时候,已经是“编制外、待调剂”。

岚儿并不明白这年纪长不了她几岁的王家小姐,何苦要入宫去伺候别人呢?从主子一下子变成了奴才,这滋味她尝过,不好受。

后来的后来,当岚儿成了宫人逐风,才明白,想做主子的主子,必须先做奴才的奴才。

一个吃白饭还能用馒头蘸走猪油的县官终究是做不成大事的。

真的到了上面要人的日子,县官告病离职了,可怜王家小姐只能服从分配,从一个美滋滋的秀女,沦落成惨兮兮的宫女。

富人总有富人的办法,就像穷人总有穷人的活法儿。

寄人篱下几百天,王家总算找到了让岚儿还债的法子。

代为入宫。

那时她是连杀鸡都不敢的小水萝卜一个,殊不知,几年后,成为行走在高墙之内的逐风。

逐风而行,虽为宫人,却掌着多少人的命运,可谓杀人不见血。

不知怎的,每每闻到猪油的味道,都会勾起念离的这段不堪的回忆,仿佛这安园后厨高高的木架天棚就是当年那紧贴着她脑袋瓜子的木桌底儿,还是会有那些绣花鞋伸进来,四面八方,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看出主子有些不太对劲,婷婷拽了拽念离的衣袖。

“主子,你是怕闻到这后厨的油腻味儿不是?”

念离的记忆忽的被这么一拽出来,是啊,那年少的记忆中,吃着大白馒头的县令,那压抑的木桌,那四面八方伸进来的绣花鞋,那一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交易——

它们毕竟已经成为过去了。

就像,她已经不再是安以墨的那个“岚儿”了。

而安以墨,显然已经忘了。

什么都忘了。

“没,我只是不喜猪油的味道。”念离轻声说,“绿豆糕做好了么?我要装盒子,给相公送去。”

自念离入门以来,已经有一个月了。

安以墨变本加厉,连落雨轩都不再住了,天天就住在天上人间。

而念离的主要任务,就是一天三次给他送绿豆糕。

病怏怏的柳若素自她娘前来闹事未果后,就找了个理由回家去休养生息去了,而老三带着宝儿在外面游玩了好些日子,也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这安园女人虽多,一个个就像失了神采般,有气无力的。

念离琢磨了一个月,硬是没琢磨出来这其中的道理。

奇怪,有什么是她这个宫人也捉摸不透的么?这安园的症结出在了哪里?

念离心里嘀咕着,嘴上却没有多问,依旧每天早上烹茶,三次送餐,左脚右脚依旧小心翼翼地迈着,本分安良。

这一天念离照例是提着食盒乘轿往天上人间去了,这一路的人都对她熟悉了,到了哪里停轿,念离都不必多言,自有人直接往车上放东西,然后由车夫给了钱。

这样一来,念离在这条街上倒是有了不少诨名。

绿豆糕娘子、三进三出娘子、采购娘子——

最让安以墨得意的,还要数“溯源第一傻”这个称号,一傻配一怪,岂不妙哉?

连青楼里的女子们都说,没见过比安夫人更贤惠的女人了,那简直就是一观音菩萨,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普度了安以墨这败类。

可是每一次披头散发疯傻痴狂的安以墨总是漫不经心地说:

“你们都被她蒙蔽了!她那满肚子花花肠子满脑子阴谋诡计,岂是你们这些木鱼脑袋能明白的?别说一个小小的安园,我看紫陌红墙都压不住她呦——”

说这样混账的话时,春泥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戳他脑袋瓜子,看着他满不在乎地往嘴里塞绿豆糕,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怒气越积越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当着念离的面儿,指着安以墨的鼻子就开骂。

骂的不多,但是很有精髓。

“你这个不能人事的,别糟蹋了人家的身子,还要糟蹋人家的精神!”

说这话时,安以墨满嘴的绿豆糕掉了一桌渣子,那眼睛空洞地眨了眨,然后木然的扭过头看着一时愣住的念离。

念离不知怎的,透过这层颠傻痴狂的人皮面具,却仿佛看到了当日在落雨轩那个没有笑容的男人。

志向比天高,尊严如纸薄。

喜怒无常、阴晴难测。

一时间,满园子喜欢嚼舌根子却从来没议论过安大少爷的丫鬟们,那至高无上的独苗宝儿,那眼不见为净的两房小妾,还有那冷冷清清的落雨轩——

一时间,一切都有了答案。

“你在宫里,好歹还有个男人,摸不到,可以想着。在安园里,没有半个男人,摸得到,却尝不着——”安以墨的眸子是那样深邃,那无法明说的的暗伤,刺痛着念离的心,“念离,我想吃绿豆糕,你拿给我——”

念离手指颤了颤,打开食盒,轻声说:“早上剩下的就不要吃了,来吃中午新做出来的,晚上还有。”

安以墨的手指和她的手擦过时,两个人都不禁战栗了片刻。

气氛一时间是那样诡异,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春泥自动退散了,屋子里只剩下吞咽着绿豆糕的男人和一旁凝望着他的女人。

“那我晚上再拿过来。”

“把明早的一起拿过来——”安以墨抬眼撩了一眼念离,念离石化在那里。

“既然你装成如此温良恭俭让的一个柴火妞儿,那本人也不得不做一回德智体美劳的五好相公了——”安以墨终于笑了。

快去快回。

青楼一夜听云雨

念离回到安园酝酿了很久才终于开口对后厨说:“顺便把明早的也准备出来吧。”

厨子看了一眼这位看着很温良贤惠的大夫人,随口就问:“夫人明早有事不去送饭了么?这不打紧,让婷婷去就好了,绿豆糕还是刚做出来的好吃。”

念离犹豫再三,终没有说出口那句“我今晚陪相公在天上人间过夜。”

回到屋子里歇着,念离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安以墨那和煦的微笑在面前晃来晃去,仿佛又是从前那个温柔的“黑哥哥”。

只是不知,这次黑哥哥又打算怎么玩弄岚妹妹了。

下定决心低调到底,念离决定此事不做声张,只是叫来了婷婷,嘱咐着:“今日是我父亲的祭日,我要去慈安寺守夜,按理说该是相公陪着我去的,可是他这副样子——我自己独去吧,怕家里人念叨,此事不要声张。”

“可夫人——”

念离轻轻按了按婷婷的手,“记住,不可声张。”

念离虽然话不多,也并不犀利,可是每每说话,都有一股子内在的张力,让婷婷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不愧是宫里来的女人啊,就是不一般。

吩咐完这句话,念离突然从自己带来的嫁妆里面翻腾起来,倒是拿出一件大黄色的艳丽衣裳来,上面绣着半壁牡丹。

“就是它了。”

“夫人,您不是祭父么,怎么好端端找出这么件喜庆的衣服来?”

念离不动声色地说:“这道理你往后才会懂。”

将衣服整齐叠好,藏到枕边,念离转身吩咐:

“记住,若是有人问起来我哪里去了,就说躺下休息了。”

“若是她们定要闯进来呢?”

念离笑了。“我嫁入安家一个月了,你见过谁来看过我么——”

婷婷摇了摇头。

这位大夫人实在太低调了,低调到进门后就悄无声息,若不是柳家夫人自取没趣的那么一闹,恐怕都没人知道这家里多了一个女主人。

安排妥了一切,念离只拿着晚上的那份绿豆糕,朝天上人间去了,出门的时候都没个丫头下人问好,大家自顾自地来来去去,仿佛她是空气一般。

而念离正是要这样空气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