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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不得,救不得,不救人,不救己。

可如今一切再不相同,因为我终于开始记得,你也必须要开始记得:

早在别人成为你的习惯前,我已经是你的命中注定了,不是么?

在安以笙露胳膊挽袖子上前的那瞬,安以墨扫在他前面,清沥地起了一声:

“论起这风月世俗,二弟,你还远着。为兄让你瞧瞧,什么是大戏——”

远远站着念离,惊诧地捂住了嘴,那眼挂在他背后灼伤的地方,仿佛那层薄衣,随时都可能被揭穿——

园子中被安以墨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点燃了,已然是大戏开场前的热烈,脑袋们纷纷探着,耳朵们纷纷竖着,眼睛们就像无数钉子,钉在这戏台中央的男男女女。

被宝儿勾住手指的毕公子。

收刀却没有离开刀柄的魏总管。

自鸣得意的裘诗痕和一直插不上嘴的柳若素。

气的直哆嗦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安老夫人。

还有露出不知所谓的微笑的安以笙,和一脸淡定的安以墨。

此刻,谁先动,谁就是那戏台上的角儿。

安以墨在这万物凝固的片刻,不理会面前的毕公子那眼中划过的诧异,抬起步子朝人群之中的念离走过去——

草木退散,笔直大道向前。

一个油光粉面,身后一地流言蜚语诽谤谩骂。

一个灰头灰脸,周遭一片指指点点冷嘲热讽。

一个风月楼的败家子,一个戏班子的假千金。

真真的,天生一对。

他走过去,站好,伸出手,温柔,又坚定。

“娘子,可否陪为夫上台,走一遭风月无边?”

这出戏的结尾

半柱香的功夫,天色已经全都暗了下来,秋夜爽朗,灯火通明,正是个看戏的好时节。

加上今天上台演“戏”的,可不是寻常人物,而是安家有名的怪少爷和臭名远播的假宫女,都是一抖就露馅的人,凑在一起十分有乐子。

众人落席,壁风神色稍有阴沉。

他本是因念离的不抵抗不配合有些恼火,不自觉捉弄她一下,没想到竟然会变成现在这般的闹剧——

他不想看着念离出丑。

却也不愿众人看见她的才华。

这是一个永恒的悖论。

“老爷可是在担心她?”魏思量不敢坐着,可是站在壁风身后又挡了后面人的视线,遭到抗议,于是只能半蹲半跪在他身边,观察着他那阴晴圆缺的脸,随着四周的莹莹灯火忽闪忽闪的,忽明忽暗。

“我不担心。”壁风端起茶杯,再放下,手不经意碰到桌上另一只手,侧目,是不甚相熟的女子,那眉眼着实清秀,端坐在那里,还扶着箜篌,反而像是要上台的戏角儿。

那定是个仙女的角儿吧。

可如今,依念离这样灰头灰脸的打扮,加上安以墨那聊儿郎当的样子,能唱出什么戏来?难不成是厨子和樵夫?

这一边,柳若素看着壁风又转回去的脸,一下子心里就空了,身边的裘诗痕忍不住窃笑,柳若素更挂不住脸子,淡淡扫了一句:“小婉,扶我到后面歇歇,这太吵了,我头疼。”

“魏总管,送安夫人。”壁风头也不回,只是淡淡扫了一句,小婉抱过箜篌,跟在柳若素身后,跟着魏思量,朝后面走去。

走到院子口了,柳若素又停下步子,低声吩咐小婉。

“你留着看戏,回来讲给我听听。”

这弦外之音,小婉怎么会不明白,赶忙地抱着箜篌回去占着座儿。

柳若素端着架子跟着魏思量走着,魏思量不断回头打量着柳若素,柳若素被看得慌了。

“魏总管,我脸上有什么嘛?”

“哦,不,是长的很像一个人。”

柳若素微微低头,“不知是魏总管什么人——”

“仰慕之人。”魏总管欲言又止,避风殿下的生母锦妃可是对他有恩的人,那样行走于世间只为爱而活着的纯粹的女子,不该跟随了注定不能独宠一人的帝王。

论起来,锦妃当年也是有恩于魏家的,魏家的女儿入宫不得先皇宠信,无奈之下将收养的义女锦儿送入宫中代为薄幸,没有想到一举得到了帝王恩宠,而且怀上了龙子——

这是魏家参与后宫之争中多么重要的一笔。

魏家曾经允诺,会全力辅佐锦妃生出的这个庶出王爷壁风的,可惜宫闱倾轧难以捉摸,权力走向瞬息万变,魏家老爷审时度势,从王爷的阵营,倒向了太子的阵营。

仁宗皇帝顺利即位,魏家上一辈没做成贵妃,下一辈却做成了。

魏淑华,也就是后来权倾一时的魏皇后,顺利成为皇贵妃。

昔日誓言向锦妃和王爷尽忠的忠犬,今日则成了看守牢狱的走狗。

魏家千算万算,怕也算不到他们抛弃的棋子,来日会真龙翻身。

而讨来的债,都由魏皇后这个被爱情出卖的女人一并担下了。

到底是魏家欠了锦妃和壁风,还是新帝欠了魏家,这纠缠不清的帐,该算在谁的头上——

恩恩怨怨,从来都是纠缠一起,至死方休。

魏思量看着柳若素那张与锦妃有些神似的脸,不禁兴叹往昔种种。柳若素不明就里,只觉得“仰慕之人”甚为顺耳,心情也大好起来,只是不好回头去看戏,叫裘诗痕笑话,于是硬着头皮还是走到后院去。

前场没过多久就掀起一片喧哗声,消失的婷婷和众安园下人的行踪终于有了解答,随着台上琴瑟声起,身着一片素白的念离款款出场,梳洗打扮一番,眉目之间,顿时有了生气——

她虽不似柳若素那般超凡脱俗,也不似裘诗痕那样娇艳明媚,却有股子无法一言道尽的味道,那股浑然天成的气质,在以退为进的谦恭之中,令人格外遐想。

台子那一侧,男人一登场,壁风嘎嘣就把茶杯捏的粉碎,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安以笙仿佛嫌不够似的,拖着长声来了一句:

哎呦——

阴阳怪气,十足嚣张。

安以墨身着修身长袍,黑底,红色腰带,腰间悬着一块石头。头发束起,整齐光亮,终于让人看出他那俊秀的不成体统的眉眼神姿,却没有过分的娇媚,带着一种极不协调的男人味道。

这就是当年翩翩少年郎,惹得满溯源的少女都怀春,家人为他骄傲,兄弟以他为楷模,送他上京赶考之胜景,今日仍历历在目。

满院子肃穆。

“娘子——”

安以墨常年混迹在青楼,多少耳濡目染,竟然也学得有模有样的,却又不娇柔做作,那手脚一抬,步子一迈,多少女人当场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泥目睹了这个场面,小妮子立马躺平求猥亵了。

“叹一声七夕好,凭栏多少泪——”

念离这句一出口,琴弦才后知后觉地跟了上来,壁风微微一颤抖,这曲子,他听过。

那还是她刚刚跟了魏皇后的时候,一次七夕,紫金宫的女人们闲着无聊,自己逗着趣儿,他本是躲在他的小屋不肯出来,也不敢出来,却是念离去找了他,带着他去看这热闹景儿。

很多人自然是不愿意他来的。论身份,他是王爷,高高在上,坏了下人们的兴致。论地位,他却犹如囚犯,冲了宫人们的好彩头。

念离却说,她这戏,需要个男角儿,满皇宫除了皇帝,就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人了,就他了,当成手脚架子摆一摆也是好的。

念离唱的是她家乡的小戏,琴弦伴奏,轻吟低唱,豪不俗气——

江南婉约,一收眼底。

如今回味,别有感触。

台上还是有个男人在配戏,可这一次,却不是一人一“物”,而是两个人。

他们那份眉目传情,那夫唱妇随,那琴瑟和鸣,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都叫他抽紧呼吸——

她爱着这个男人。

那样自然而温柔的感情流露,从未曾给过他,无论是昔日的阶下囚,还是今日的人上人。

一黑一白,交相呼应,无所谓谁的风头更胜,也无所谓谁的唱腔更好,这二人,便只是,

浑然一体。

唱词悠扬,在短暂的一唱一和之后,进入到和诗的部分。

早在紫金宫那时,念离就说过,这种小戏,虽然民间,却也风雅,前面是固定的唱词,说的是故事本身,而后面是即兴的歌赋,用意在感情。

“半生风月,一身荣辱,背负千斤深重。草筐娃儿早睡熟,可怎知,娘在何处?览尽平生,大悲大落,谁人主我生死——不自救者不救人,向情深、伊人归处。”

安以墨缓缓将满腹才学歌咏在那唱词之中,眼看着念离,一字一句,都念给她听,念离甚至忘记了配合的动作,就那么静静地伫立着,一时隽永。

借牛郎之词,道之墨心意,念离听着,竟然眼角要垂下泪花来。

慢慢启齿,面目突然一片甜蜜的温暖,念离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嘹亮,仿佛在用无法抑制住她的真性情,那样的喜悦,那样的奔放,那样的自由。

“紫陌红尘,高墙内外,归雁不知前途。岁月如梭念为丝,叹三声,夫君尤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高高在上何必。只羡鸳鸯不羡仙,更不问,紫金幻梦。”

紫金幻梦,紫金幻梦。

听到念离这唱词的最后四个字,壁风竟无法抑制的笑了,念离毕竟待他不薄了,总归有四个字,是唱给他听的——

“甚妙!”

壁风不顾着小戏所谓的优雅,竟突地起身,叫起好来,念离一愣,微微欠身,化解这尴尬,“毕公子不愧是京城贵人,看戏之道,仍追寻京派俗约,心领神会,便爽朗称快,可惜我们地远戏软,不常如此叫好——到吓到在座了。缘只是,不是一路。”

念离望着壁风,字字句句,含沙射影,既给足了壁风面子,又奉劝着他知难而退。

安以墨上前打趣,“叫毕大人见笑了,我这山野村夫配上这无耻娘子,唱了这么一出不文不武不古不今的戏文,没助兴,却是扫兴了——”

下面立刻有人捧哏。

“安大少好才学!不愧是我们溯源当年的第一才子!”

“瞎说,什么叫当年?安大少这满腹诗文,溯源往前数五十年,往后等五十载,无人能敌!”

“都说安夫人是混吃骗喝的,我看传这话儿的才是十足的骗子,安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一看就是宫里来的贵人!”

“就是就是,自打安夫人来了,安园人丁兴旺一片祥和,又给咱们带来了毕大人——大伙说对是不对?!”

大伙叫好,念离和安以墨对视一笑,在台上走起小戏最后惯常的台步来,琴瑟声声,黑白交织,倒像是舞蹈一般。

“安老夫人,看来您不仅有个好儿子,也有个好媳妇。”壁风脸部肌肉抖了一抖,安老夫人也抖了一抖,没有接话。

这小两口大放华彩叫她高兴,也叫她赌气。

听这意思,那“十足的骗子”,指她不成?她好端端地倒成了诬陷念离的坏人了?!这小蹄子,这阵子这么安静,果然暗藏杀机。

“还有个好孙子。”壁风低头看了看宝儿,此时他依旧黏在他的身边,依旧不说什么。

“安家小少爷,你看,你爹娘在台上多风光多恩爱——”

宝儿眼珠子圆溜溜地转着,不说什么,安老夫人咳嗽两声:“毕大人,我方才说过,宝儿亲娘不在身边——”

“我人在京城,也听说宫中最爱这套,分离母子,让孩子快点成长——”

“毕老爷说笑了,我们哪比得上宫中,不是特意分开宝儿和他娘,而是他娘早就去了——念离不过是我安园的填房夫人。”

“哦。”壁风低声重复着,虽然他早已知道了,却装出一副刚刚得知的样子来,“老夫人好眼光,挑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媳妇,来日生个儿子,必定和宝儿这般聪明。”

“这倒是好了。”安老夫人的语气倒让壁风吃味,“老夫人这是?”

“哦,毕老爷,看戏,看戏。”安老夫人执意不肯说下去了,壁风记在心里。

正此时,小戏华丽收尾,全场叫好,安以墨携念离翩翩退场,并肩而出的时候,念离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还是太招摇了——”

“不是你说,要借着这个大家都在的时候,跟他把话说明白——”

“说是这样说,”念离挽了一下自己的碎发,“也不必打扮成这般样子。”

“七夕牛郎织女相会,多么难得,此等美景,我若蓬头垢面,你若灰头灰脸的,岂不是有伤风月了——”安以墨突然握紧念离的手,“我不怕,你也,不必怕。”

一切都过去了。

念离侧眼瞧了他一眼,那背后的伤疤已经凝结,瘙痒只是岁月的伤痕,不再成为困扰他的伤痛。他终于往前走了——

如今,她该与他同行。

“只是这样一来,安园上下,又要一番折腾——尤其是你的两房小妾——”

“她们应该如魔似幻了吧。”

安以墨不幸言中。

只是,一个在人前癫狂了。

而一个,在后院,被癫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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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锦妃——”

魏红蕊不断的抓着自己的皮肤,哀嚎着抓着门板,眼盯着柳若素,放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来。

“她叫我什么,锦妃?”柳若素立在院子中,魏思量低着头,不着一词。

“她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魏思量瞟了一眼,风轻云淡地说,“这位夫人可怜了,这宅子不干净,她撞了邪了,你看她这样子这动作,让人揪心啊。”

一切不能明说的事儿,都推给鬼神吧。

宫中这一招早就用烂了,身为侍卫队队长,虽然这手段有点不入流,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谁叫主子一句话说了,赐她一个,半死不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