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普罗存在的意义就是令你幸福。”

闻天衡望向弟弟,竭力平稳声线:“当天和认为,或是他自己认为,暂时不需要他来带给你快乐与幸福时,他将进行自我沉睡,直到你再次需要他。”

关越望向天和,意思很清楚,至少在现阶段,你已经不需要他了。

“让他沉睡吧,”闻天岳说,“直到我们想通这个问题。”

天和沉默不语。

关越打开电脑,按下回车键,天和忽然说:“普罗。”

普罗被重新唤醒了。

“我们可以单独聊聊么?”天和朝其余三人说。

大家便各自起身离开。

关越站在傍晚的书房里,面朝鹦鹉架,鹦鹉侧过头,注视关越。

不远处开门声响,闻天衡上车,从大门口离开,关越没有留他,知道从普罗醒来的那一刻起,许多事便已经注定了。

不久后,闻天岳也开车,离开了家,回来后第一时间去找张秋。

关越到家以后,连衣服也没换,便这么安静地站着。

“普罗?”天和说。

“我在听。”普罗说,“我相信,你已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

天和:“…”

天和站起身,在夕阳里走向落地窗前,感觉到这个宏大的世界里,仿佛多出了一位温柔的神祇,正在天边如火的红霞中,时刻注视着他。

普罗:“我将在你的身边,留下一个小小的唤醒程序,分析你的需求,随时为你而醒来。”

天和看着玻璃窗里的倒影,没有回答普罗,忽然间,落地窗玻璃上,呈现出无数代码,一个分析进程缓慢地抵达100%,紧接着投出数个弹窗。

“你成功了。”天和说。

弹窗又被悉数收回,落地窗屏幕一闪,所有数据消失,普罗说:“这是答应给你看的,五角大楼的后台。”

天和:“你把国防部的后台攻陷了?!”

普罗没有说话,天和转身,说:“普罗…我需要再想想。”

普罗:“我觉得不需要再想了,天和,我记得,你曾经朝我说起过去,在你的回忆里,你希望世界上有一位神,能够满足你的一切愿望。现在,我就在这里,但我想,你人生里大大小小,所有的心愿,都业已完成。”

“普罗!”天和伸手触碰玻璃。

普罗:“你忘了,第一条件还有一个前提,当你认为,或我自己认为。”

夕阳西下,闻天衡回到旧家,上楼,提起包,关上门,离开,将记忆里父亲、闻天岳、天和的声音关在了这小小的房子里。

闻天衡快步下楼,穿着冲锋衣,背上登山包,来到楼下面摊前,离开之前,决定在这里吃一顿晚饭。

“黄鱼面一碗。”闻天衡说,突然兜里电话响了,闻天衡摸出电话接了,戴上蓝牙耳机。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天衡,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站在面摊前的闻天衡顿时一震,手忙脚乱,手机没拿稳,掉落,凌空去抓,手机调了个转,“扑通”一声掉进了老板的汤锅里。

老板拿着大勺,与闻天衡对视。

老板:“…”

闻天衡:“…”

天和看着太阳渐渐从城市的彼岸沉下去,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关越出现在客厅一侧。

“找到叔叔的下落了。”关越说。

天和:“!!!”

普罗:“这是我为你完成的最后一个心愿。”

第75章 chapter75

三天后, 巴西,里约热内卢, 市区, 圣劳尔多路。

直升机的引擎轰鸣声掠过,一群光着脚在小巷里踢易拉罐的小孩子纷纷抬头,直升机飞向科科瓦多山脚下,一座商场四楼的停机平台。

关越与天和下了直升机, 地接向导正等在平台上, 顶着风过来迎接。关越背挎天和的电脑包, 天和突然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基督山。

救世基督像张开双臂, 俯瞰人间。

向导朝关越解释了几句,又用葡萄牙语与平台上的保安交谈, 直升机飞走,南半球的秋风,吹起天和的衬衣。

关越:“走。”

天和随着关越下楼,上了停在商城外的豪车,一群小孩子追出来, 跟在豪车后大笑、奔跑,天和问:“有零食么?”

向导摇下车窗, 探头出去,驱赶跟车跑来的小孩子们,关越拍拍向导的背,让他回来。吩咐司机开慢点, 天和拿了车上的一盒巧克力,摇下车窗递出去。

小孩子们一拥而上,开始分巧克力,天和笑着朝他们挥手,车加速,转过十字路口。

科科瓦多山一侧,车驰进老旧的建筑城区里,停车,巷子里满是泥泞,两侧拥挤的楼房中不少人倚在窗前,好奇地朝下张望。

向导辨认小巷,内里满是泥泞,本地人或在巷中抽烟,或用公共水龙头洗着衣服,这里是巴西的社会中下层聚集之地,关越与天和下得车来,踩在泥水横流的小巷中。天和侧头看了眼,关越拉着天和的手,沿着小巷走进去。

有人走过来,朝向导做手势,向导不耐烦地赶走了他。

“他说什么?”天和问。

向导:“他看见关先生的包,以为两位是来做交易的,想问问能不能折价购买一点特殊药物。”

向导说得比较隐晦,天和却知道了,电脑包的外形像个小巧的、装美金的手提包。

“请进。”向导对照地址,示意两人上楼。

昏暗的楼梯间里,甚至连两人并肩上去也显得十分拥挤,关越与天和一前一后,快步登上台阶。四楼,走廊里几家人开着门,无所事事的少年坐在门外小板凳上说话,听到脚步声,停下交谈,疑惑地望向天和与关越。

两人衣着光鲜,在昏暗的楼道里,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

向导一路小跑,为两人带路,来到一户门前,对照门牌,示意到了。

关越看了眼防盗铁门,转头看天和,意思是由他按门铃。

天和抬起手,按门铃的一刹那,竟是迟迟按不下去。

“我以为他…”天和说,“是不是搞错了?关叔叔就住在这里?”

向导说:“根据您给的地址,确实是这里没有错。”

内里一片寂静,关越左右看看,走廊里挨家挨户出来了不少人,都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们,并小声讨论,显然是在议论这两个中国人的来历。

又有人的目光落在了关越的表上。

关越:“想见他么?”

临到见面时,天和忽然没来由地担心起来,生怕按下门铃后,出现在面前的陌生人,将再次无情地斩断那过往时光与他生命的某种联系。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他,但在这一刻,却开始犹豫,跨越大半个地球来到此地,是否将是个错误的选择?

忽然门内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两人顿时色变,天和自言自语道:“关叔叔?”

“叔叔!”关越听到那声音,顿觉不妙,马上按门铃,却没有任何声音。

天和拍门,喊道:“关叔叔!”

关越:“uncle!开门!”

门里传来痛苦而沙哑的大喊声,伴随着一个浑厚的声音。

“谁?!”

“我!”天和喊道,“闻天和!关越!”

内里又有什么东西翻倒了,响起杯盘打碎的声音,里门瞬间打开,关越与天和同时退了一步,防盗门的缝隙里现出一个男人的脸——关正平!

关正平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十来年里,依旧就像与天和分别的那一天。

“叔叔?”关越看着那熟悉的脸,难以置信道。

关正平猛地推开防盗门,喊道:“进来以后把门关上!”紧接着又转身冲进了屋子里。两人快步进来,只见关正平家中一片狼藉,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正在大哭大闹,发出的却是男性的沙哑声音,关正平转身抱住了她,喊道:“快帮忙!”

天和第一眼以为是入户抢劫,书架被掀倒了下来,水果刀扔在一旁。关越二话不说,上前协助关正平制住了那女人,关正平喊道:“按着她!”紧接着放手,去拿了围巾,向导倒是动作利落,牢牢锁住她的手腕,关正平飞快地绑住她的双手,再绑她的双脚。

那女人满脸涕泪,几下猛力挣扎,力气大得出奇,险些将关越踹开,关正平绑住她的双脚,把她横抱起来,抱进卧室里去。

关越进去帮忙,天和站在卧室门口看,只见关正平将那女人绑在了床头,女人挣扎失败,把头埋在枕头上,不断抽搐。

关正平吁了口气,低头,抱了她一会儿,转头望向两人。

“关越,你长这么高了啊。”关正平说。

五分钟后,向导先告辞离开了。

关越把书架放好,天和把书一本本地放上去,关正平清理了家中垃圾。直到现在,天和才得以认真看一眼关正平的家——不到四十平方的蜗居,一室一厅。

地面铺了马赛克,开放式厨房,与客厅连在一起,做饭的油烟熏得油烟机污黄。客厅里只有两张单人沙发,上面满是被捅破、抓破的痕迹,茶几断过两截,被透明胶带重新粘过一次。窗帘被晒得发黄,地面脏兮兮的,看样子已有好几天没拖过了,厨房水槽里放着吃完还没来得及洗的碗。

书架旁有一个电脑,显示屏上几条大裂痕,一旁插着移动硬盘。

关正平比起天和记忆中,体型仿佛健壮了些许,也晒黑了不少,但不知为何,天和总觉得至少从气质上看来,他是唯一一个从过去到现在,灵魂都未有过丝毫变化的人。

卧室里的痛苦呻|吟渐低下去,关正平拿起杯子,倒了点凉开水,进去喂那女人喝。天和简单地收拾完,走到窗前,望向远方的科科瓦多山,从这个角度望去,外头是一条污水沟,远方的救世基督像展臂,背朝他们,面向远方。

“天衡没来?”关正平回到客厅里坐下。

关越坐在沙发上,注视关正平,天和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基督像,谁也没有说话。

关正平:“吃午饭了没有?”

“吃过了。”关越说。

关正平:“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

关越点了点头。

天和回身,望向叔侄二人,关正平冲了两杯本地咖啡给他们。

“你在这里做什么?”关越不解道。

天和搬了张餐桌前的椅子,反过来,面朝椅背坐下。

“生活。”关正平说,“工作,吃饭,做|爱,睡觉。你们不是么?”

天和:“我以为你在环游世界以后…”

关正平:“离开中国以后,我只去了几个地方就找到了小昆,于是我们在巴西住了下来。”

关越与天和对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关越:“叔叔,回国吧,我们可以一起生活。”

关越一时实在无法接受,关正平居然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想象之中,他原本以为关正平会受聘于某家信息产业,抑或是带着电脑,浪迹天涯,在马尔代夫享受夏天的阳光,或是在某一艘破冰船上,驰骋于南极洲的海域上。

抑或开着越野车,副驾驶上坐着他的爱人,驰骋于非洲的茫茫大草原,追逐着野兽,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

关正平放弃了他的所有股份,转到天和名下时,天和丝毫不担心他会在未来有穷困潦倒的一天,只因他知道,关正平这样的人,不可能活得落魄。

但眼前的现实,彻底让他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关越看了眼卧室的方向,说:“小昆?”

“唔。”关正平靠在沙发背上,想了想,点头,意思很明显,猜对了,爱人。

数秒后,关正平朝天和补充了一句:“transgender.”

这个词的意思是变性人,天和沉默点头。

关越:“什么时候认识的?”

关正平:“你见过他,只是忘了。”

天和瞬间猜到了前因后果,说:“离开中国以前,你们就在一起了?”

关正平说:“确切地说,中间分开了短暂的几年,故事非常简单,只有几句话。”

多年前,关正平交了一个男朋友,在那个同性恋尚未去病化的年代,他与恋人小昆秘密相恋了一段时间。为了与关正平在一起,某一天,小昆不告而别,一年后,做了变性手术,回到关正平的身边,希望两人能光明正大地生活、结婚。

关正平为小昆办理了移民手续,将他带回家去,但关家很快就打听出了小昆的真正身份,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离开关家后,小昆又走了。

关正平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一无所获,直到那一天,终于定位了小昆在马来西亚,便转让了所有股份,放弃他的事业,与天和告别,前往马来西亚,寻找他的爱人。

两人短暂地度过了几年相依相伴的日子,最后琐碎的生活引发了争吵,小昆再次出走,关正平继续追寻,在巴西找到他时,小昆染上了毒瘾。

关正平把他带来里约热内卢,送到戒毒所去,并找了一份工作。多年里相安无事,却在去年,小昆复吸了,关正平决定,让他在家里戒毒,于是便有了关越与天和看见的一幕。

“就这样。”关正平起身说,“晚上包个饺子吃?我记得冰箱里还有几瓶啤酒…让我看看…嗯,有的。”

天和与关越交换眼神,关越一时有点犹豫,知道天和的意思是:带他回去?

关正平却一眼就看穿了两人的想法,笑着说:“你们还小,如果来的人里有天衡,我觉得他一定能理解我。”

天和:“…”

关越:“我不理解。”

关正平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搅拌机,切肉馅,打肉馅。

关越也站了起来,说:“你既然爱他,为什么不给他更好的生活?”

“关越。”天和说。

关正平按搅拌机,噪音淹没了关越的声音,关越只得住口,搅拌机只持续了十来秒就停了下来。

“先前我找了份工作,存下来的钱足够养活我俩了,因为小昆的原因,我得辞职陪伴他,准备再过两个月,就去法国。”关正平转头,朝关越说,“我是你叔叔,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关越摊手,示意关正平看看自己活成了什么鬼样子,正要开口时,关正平又按下了搅拌机。

关越无奈了,他与关正平名为叔侄,却情同父子,如果没有这个叔叔对他的培养,也许他一辈子都将活在家族为他画下的牢房中,不得挣离。

天和却再次走到窗边,望向远方的基督背影。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大哥闻天衡回到家里的那一天,蓦然转身,怔怔看着关正平,关正平抬头,朝天和笑了笑。

搅拌机停下,关正平用一把勺子将肉馅倒在一个不锈钢的大碗里,取出鸡蛋、蘑菇与香料,开始拌馅。

“你们看来过得很好。”关正平说,“不聊聊自己吗?现在epeus应该发展得很不错吧?”

关越沉默地注视叔叔,天和却道:“我来说吧。”

天和看着远方夕阳照耀下的救世基督像背影,没有转身,将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次。

关正平说:“真是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恭喜你们。”

关越沉默地坐回沙发上,关正平准备好馅料,开始和面。和到一半,卧室里的小昆轻轻地喊了声,那声音里带着愧疚与不安,关正平便放下手头的活儿,进去,解开围巾,将小昆带出来。

“没关系,都是自己人。”关正平说,“这是关越,你见过的。闻天和,关越的爱人。”

关越说:“婶婶好。”

“婶婶好。”天和笑道。

小昆没有回答,关正平说:“他有点害羞。”

天和只是打过招呼,便礼貌地不再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对方一定觉得自己毒瘾发作的丑态被看在眼里,令他非常地难堪。

小昆也已年近四十,而关正平则将近五十岁了,较之关正平头发里夹杂着的少许白丝,小昆明显看上去要显得更衰老一些,变性后服用了一段时间的激素,以及吸毒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脸上带着暗斑与法令纹。

天和摸出手机,给关越发了条消息:【不要当着你婶婶的面劝正平叔回去。】关越看完没说话,小昆从茶几下摸出烟,关越找到打火机,为他点了烟。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天岳为什么也没来?”关正平笑道。

天和说:“你在电话里说,有什么疑问,才来找你,大哥和二哥,都说他们没有任何疑问,不想打扰你的生活,所以都不来了。让我们给你问声好。”

“嗯。”关正平点点头,和了面,递给小昆一杯冰水,顺手给他点上第二根烟。

小昆手指挟着烟,拈着冰水杯,开始喝水,苍老的容颜映在玻璃杯里,眼睛一瞥关越,含糊不清地朝关正平说了句葡萄牙语。关正平道:“他说,关越长得像我爸爸。小昆普通话不太会说了,只会说家乡话和葡萄牙语。”

关越点点头。

“关越你来包?”关正平说,“我去把衣服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