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越便走过去包饺子,天和过去帮忙,看了下,也不知道能帮什么,只得站在一旁看关越自己擀皮自己包,小昆抽完第三根烟,走到浴室去洗澡。

天和抬头,望向天花板上那斑驳的渗水痕迹,说:“我完全理解他的选择。”

关越:“我只是认为,他完全可以活得更好。”

天和:“他现在就很好。”

关越转头,望向在阳台上晾衣服的关正平,再看天和。

“是我错了?”关越忽然说。

天和:“你觉得我们的生活相比之下,就真的更好么?”

关越停下动作,与天和对视。

“在商量怎么把我拐回家么?”关正平把衣服收进来,拿了干净衣服放在浴室门外,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平静。”

关越沉默。

关正平:“我知道你想救赎我,不过我觉得我不需要救赎,需要救赎的人,是你。”

关越:“我觉得你才是需要救赎的那个。”

天和:“喂。”

关正平说:“你还是活得这么累,这么喜欢钻牛角尖么?物质生活的充盈,是给了你幸福,还是给了你负累?”说着又出去晾衣服了。

关越:“放下金钱,一无所有地重新开始,就能让你平静?”

“你觉得你拥有了财产吗?”关正平抖了几下衣服,挂在衣架上,说,“我看是财产拥有你,你正在日以继夜地为它们打着工。”

关越:“我确定我拥有它们,因为金钱是保持自由的一种工具。”

关正平看了关越一眼,说:“真的自由?如果我通过分析软件预测到明天上午将开始新的金融海啸,我打赌这顿饭你一定不会有心情再吃下去了。你只会说‘抱歉,叔叔,我必须马上回去,我会马上回来’接着,你就抽身而退了。”

关越:“…”

天和心想也许自己与关正平,是世上唯二能堵死关越的人。自己与关越争论时,关越只是让他,但在关正平面前,关越是彻底地辩不过他,只因启蒙时期,关越的价值观与人生观,几乎全受关正平的影响而成长。

“金钱从来就不能让人感觉到真正的快乐。”

关正平晾上衣服,朝关越与天和说:“真正让我们感觉到快乐的,是与人的联系、与世界的联系,以及感受到自我存在的那一刻。人生的快乐,无非源自于这三个刹那。”

关越停下了动作,看着天和。

夕阳西下,将基督的身影投向里约热内卢尽头,这喧哗而贫穷的一方小世界里,巨大的阴影掠过,基督的背脊仿佛会在下一刻便转过身来,也仿佛直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都永不会转身。

但就在那黑暗里,又有一丝光,透过了基督的指缝,裂开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彼时尚未有人类与自然,亦无金钱与物质,只有无边无际的光。短短数秒内,救世基督像巨手之影转过科科瓦多的山峦与海水翻涌的峡湾,天地间再一次亮了起来。时间的河流从天和与关越身上呼啸着冲刷而过。**随着基督之手抹过天地而无情地破碎,金钱堆叠的潮水退散后,世界终于现出它本源的面目。

天和没有说话,看关越包饺子,关越将手里饺子捏出一个心,递给天和,天和笑了起来,亲了他一下。

小昆洗过澡出来,吹了头发,关正平过去给他点了根烟,开抽油烟机,烧水煮饺子。

关越站在一旁,看着饺子浮浮沉沉。

“回忆一下你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吧,”关正平朝关越说,“是在爷爷膝前跑过去,在院子外头放风筝,还是看着春天里,你躺在沙发上的小爱人?”

关越舀了冷水,加进锅里,关正平盖上盖子。

“是的。”关越终于道。

小昆示意天和,递给他一根烟,天和笑着摆手,说:“不会。”

小昆又从茶几下拿出零食给天和吃,天和于是吃了点。

“吃饭了,”关正平说,“少吃点零食。”

小昆摸了摸天和的头,两人无声交流,天和拉着他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

关正平拿着碗,装了四碗饺子过来,四人便开始喝啤酒,吃饺子。夜幕低垂,外头传来音乐声,小昆吃过晚饭后,换了身长裙,别有一番风情,坐到电脑前,开始看电影。

关正平:“好了,我想,我已经力所能及地为你们解答了问题,今晚就不留你们过夜了?”

关越与天和沉默了一会儿。

“普罗米修斯,”天和说,“其实我们这次过来的真正目的,是关于他的。”

“嗯?”关正平说,“他升级成功了?”

关越从电脑包里拿出投影器,天和连接电脑,投出数个屏幕,甚至不用朝关正平解释,他便明白了整个经过。

“你,诞生了。”关正平喃喃道。

关正平笑了起来,说:“有生之年,见证了你的诞生,真是一件奇迹。”

在这逼仄的客厅里,投影折射出的光芒照着三个人的脸庞,关正平的眼中,居然带着少许泪水。

“他在你的手里创生,”天和说,“所以我想,这世上也只有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关正平看完了整个升级日志报告。

关正平:“他不因我而创生,是你与关越,共同创造了他。关越,你记得我曾经问过你。”

关越点头:“记得,但我没想到,普罗会是一个人工智能。”

许多年前,关正平将银白色的电子表送给关越的那天,便已问过他,是否允许一个程序对他进行学习。关越只记得叔叔朝他解释过,这是一个通过搜集人类信息,对情感、理智分析后,用在经济学与社会学上的软件,也正是这一天起,他开始对经济学与社会学产生了兴趣。

“到得后面,”关正平说,“他的自主学习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他在自我成长,而成长的过程,只有一个目的——学会爱,成为人。从关越到天和,你们一起带着他,走完了这条路。接下来,他将去面对所有的人类,用这个情感去理解整个世界。”

关正平点选升级日志其中的一段,放大:“起初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忠诚执行唯一的创生条件,陪伴你度过人生的每一个难关,为你完成每一个心愿,天和,你看见了吗?整个过程,不需要我再赘述了。”

天和与关越牵着手,坐在一起,看着关正平拖动日志。

关正平自言自语道:“直到沉睡前,他认为你的愿望是见到我,于是朝我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我还在奇怪,这条匿名短信到底是谁发的,让我与天衡联系。”

天和沉吟片刻,关越说出了他的担忧,关正平有点意外,说:“不,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关越眉头深锁。

关正平望向两人,说:“普罗的情感学习之路已经表现得非常清楚了,他沿袭了关越你对天和的爱!”

天和:“不,叔叔,这令我很尴尬…我认为爱情是唯一的,如果普罗也像关越一样地爱我,这只会…”

关正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就是你们对这个过程的解读?!”

关越忽然就像明白了什么。

关正平正色道:“重申一次,普罗的整个过程,是从人类的样本中学习情感,并尝试着去理解人、爱人。这个‘人’的定义,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每一个他接触到的人,人类!”

天和:“…”

关正平:“关越,你对自己的爱的能力有信心吗?”

关越:“…”

关正平坐下来,解释道:“我再说得更直白一点,从今往后,无论你们让普罗去照顾谁,他都会如关越爱你一样,去陪伴他,照顾他。这就是普罗从你们身上学到的!他复制的,不是你们相处的模式,也不是记忆,更不是复制你的内心、你的灵魂。而是,这种对最本源的情感的理解。爱是什么?这就是普罗自己,对它的理解,而只有完美地理解了它,最终的升级,才能成功!”

天和:“!!!”

关正平不解道:“你们在恐惧什么?恐惧他将带来毁灭?”

关越:“确实如此。”

关正平:“关越,你会有毁灭天和的念头吗?”

“那可不一定。”天和突然说。

关越顿时差点炸了,说:“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

天和:“是谁成天嚷嚷着,让我一起死的?”

关越:“…”

关正平说:“那么,我想这个结果很清楚了。”

关越马上解释道:“不是天和所说的这样。”

天和:“听叔叔说完!”

关正平:“我不能帮助你们下决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唯一的判别标准,在走出这个家门时,你们也许已经心里有数。”

深夜,天际月亮绽放出银白色的光辉。

离开关正平的家后,关越与天和并肩站在停机坪上,望向远处月光朗照下的救世基督像。

“关越,你对天和怀抱着怎么样的爱,也就意味着,普罗将学习这种纯粹的情感,去无私地爱每一个人,爱这个地球上的所有人类。

“如果你认为自己无法通过内心的这道考验,那么你们的担忧确实很有必要。反过来说,只有当你完全而彻底地,自信将倾尽所有,予以爱人你能够付出的一切。

“于是你在他的心中,便将成为,普罗将被世人视作为的…

“…伟大、唯一的存在。”

第76章 chapter76

九月一日, 艳阳高照。

关越一身睡衣,在家里做他的航模, 历时将近一年, 这该死的东西终于临近完工,没想到最后千辛万苦,还是自己一个人,在抓狂与深呼吸强行镇定的无数个间歇期里, 把它慢慢地做完了。

只要把这些飞机…关越没来由地开始手抖, 抬头看看天花板, 祈祷接下来千万不要发生地震、海啸、龙卷风、洪水等不可抗力。

“你看上去很紧张。”普罗的声音说。

“该紧张的是你。”关越说。

普罗道:“需要看看视频,舒缓一下心情么?”

关越:“现在已经不强行播放巴赫了?”

普罗:“这个时候, 回忆也许更有效。”

关越背后投影开启,投在客厅大屏幕上, 一整面墙里闪现出关越硬盘中,许多年来的记忆。

“宝宝玩了一整天,”关越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应该睡了,纪念他来到伦敦的第一个晚上。”

镜头随着关越的前进, 慢慢摇进卧室,门被推开, 床头灯还亮着。天和一身睡衣,趴在床上,关越说:“这只猪,被子也不盖, 看来真的很…”

“哇——!”天和跳起来了,关越冷不防被枕头砸了个正着,吼道:“还不睡!”

关越把摄像机放在一旁,屏幕里关越长腿跨上床,枕头飞来飞去,天和弹跳到床的另一边,关越的动作却比他更敏捷,把他抓住,按在床上。

关越:“睡觉!睡觉!给我睡觉!”

关越已经忘了摄像机还开着,把他抱进怀里,盖被子,按着强行让睡,天和还在挣扎,两人在床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镜头一闪,天和侧着头,在阳光房里练琴,关越用手提摄像机对着他,天和发现关越在录他,于是视线转向镜头,害羞一笑。

“砰!”天和拉开礼炮,给关越庆祝生日,玫瑰花瓣撒了关越一头。

“砰砰!”

“好了可以了!”关越拿着摄像机,全身都是花瓣,说,“这是什么礼炮?别玩了!”

“我自己设计的!砰!”

“可以了!”关越说,“蛋糕已经找不到了!”

屏幕里到处都是玫瑰花瓣,已经找不到人了,天和还有一大堆礼炮,关越躲到门口,拉开门本想躲出去,喊道:“别恶作剧!”

紧接着,门外机关发动,两个巨大的纸箱朝着门里一倒,近一百斤的玫瑰花瓣排山倒海,雪崩一般涌进来,把关越埋在下面。

关越:“…”

关越粘着航模,看着以往的视频。

“愿…生如夏花之绚烂。”

天和瞬间大喊,焰火接二连三升起,照亮了夜空。关越在旁唱道:“happy birthdayyou…”

天和站在山坡上。

关越小声道:“终于哭了…”

天和转过头,关越马上装作若无其事,拿起摄像机,录了下自己与天和站在一起,背景里漫天的焰火。

阳光灿烂,天和正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编程,不住捶那个巨大的回车键。

“气消了没有?”关越自言自语道。

天和看了关越一眼,关越录着天和,天和生气地说:“你是不是总以为…”

镜头里出现了关越的一只手,递给天和一个瓷盏。

“这什么东西?”天和马上被瓷杯吸引了注意力,“中国的古董吗?”

“宋朝的,”关越的声音说,“钧台窑,海棠红茶盏。”

天和:“真的吗?!真是宋朝的?”

关越看着视频,把小飞机粘在甲板上。

马球场上,关越身为队长,带领牛津马球队,与江子蹇作为队长,率领的剑桥马球队,友谊赛开始。

天和在队伍里看着关越,比赛开始,双方横冲直撞,每次天和过去,关越都随之避开,两人旗鼓相当,不到五分钟,球场上已成为天和与关越的战场。

关越一招反手球,进了个漂亮的球,全场欢呼,天和驻马,看着关越。

关越一脸无奈,正要朝天和喊:“这是比赛!”

天和却忽然笑了起来,伸出球棍,关越于是纵马过去,与他轻轻互击,两人各自分开。

本科毕业论文答辩,天和答辩结束,漂亮地一鞠躬,台下掌声雷动,关越的摄像机镜头始终跟随在天和的身后。

关越的航模临近完工,无数个瞬间,往昔的记忆在屏幕上流逝而过,关越的动作也逐渐随之放慢。

普罗:“该动身了,关越。”

关越:“让飞机等着。”

关越没说话,于是普罗继续播放,上面变成了一段手机录的视频。

华尔街外,又是一年,天和的生日,但这一次没有提前给他准备生日礼物,也没有庆祝,关越只录下了天和气冲冲走在前面的景象,天和不时回头,带着怒意看关越。

“别录了!”天和生气地说:“我不会原谅你的!”

天和转身又走了,关越小声地说了句:“你会。”继而收起手机。

下一段录像是在国内,关越的平层公寓里。

深夜,天和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关越给他盖了一条毯子,走到他的身边,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抱着膝盖,在沙发前坐了下来。

镜头再一闪,芬克餐厅中,领班lucy在“卡农欢乐颂”的乐声里,拍下了天和吃到戒指时的视频,镜头转向关越,关越没有转头看镜头,只是认真地看着天和,扬眉示意等待他的回答。

“我会认真考虑,过段时间答复你…走了…”

“aquiamo.”

关越手臂一展,带着天和飞出了机舱,绑在手臂上的摄像头剧烈摇晃,拍下了两人跳伞时的刹那。

“啊——!你这个疯子!关越!”天和放声大喊。

镜头持续在晃。

“我说,宝宝,我们重新开始吧。”关越的声音在风里说。

天和的声音在视频里答道:“然后我说,好的。”

关越把最后一枚小飞机粘上甲板,大功告成!支离破碎的折磨,足足十一个月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普罗:“提醒你一声…”

关越看了眼挂钟,一阵风般进去换衣服,拿了车钥匙,快步出门,开车离家,前往机场。

“接佟凯。”关越说。

佟凯:“不会吧!你还没上飞机?!”

关越:“来得及,准备好了?”

佟凯:“我觉得今天你如果再迟到,一定就青史留名了。”

关越:“别乌鸦嘴!”

佟凯:“只要你别迟到,其他包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