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差不太多。在周寅现在这个身体的记忆里,他自小在归藏宫中耳濡目染到的都是些邪佞狠辣,尔虞我诈。

归藏宫主的弟子不少,但从来没有兄友弟恭,尊长护幼之说,反倒要为了师尊的青睐日复一日的攀比较劲,明争暗斗。

老宫主性情乖张暴戾,对徒弟从来没有慈爱祥和的时候,绝对奉行优胜劣汰原则,上乘武功只传给最有实力徒弟,门下众弟子三月一小比,五月一大比,以武论成败,头几名能多得师尊几句耐心指点,末几名就只有被淘汰的命,贬下去随便归入归藏宫哪个堂主的手下。

捧高踩低,落井下石在什么地方都会有,这些人从高高在上的宫主亲传弟子沦落成普通门人,日子会极不好过,所以大家拼了命的练武求胜,要不是门规限制,师兄弟在场上打出人命都有可能。

曜菡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总算他十分幸运,天生的资质极好,练武进境奇快,一直是老宫主跟前几个最得宠的弟子之一。

曜菡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养出了一副十分清冷孤傲的性格,只是他这人外冷内热,内心里十分感性,外表看着那样清冷不过是身处归藏宫这样一个邪魔外道之处的无奈之举,其实十分向往世人口中总是赞誉的那套仁义道德,谦恭友爱的世俗礼法。

只因心中存了这么一份懵懂又美好的向往之情,一年前与元昶的相遇便成了他此生的劫数!

那是在西山落英谷中。

壁立千仞的山谷间,一个英挺俊逸的身影好似天外飞仙般掠过,数招间便挥洒自如地救去了本已被归藏宫擒住的清风门少门主谢奇与他率领的一众清风门弟子,长剑归鞘后脸上亲和关切如三月春风,“谢师弟,你们伤得如何?”

姓谢的本已灰头土脸,束手就擒,这时不禁精神大振,大声应道,“不妨事,都是些皮外伤,多亏元庄主救援及时,谢某感激不尽!”

元昶不经意回首,剑眉微挑,笑得豪爽,“师弟客气什么!”

本应出手相助本宫弟子的曜菡躲在暗处看得呆了,被元昶最后那慷慨豪气的一笑几乎晃花了眼睛,错觉心中常年阴冷的某个地方被这一笑暖得妥妥贴贴,舒展开来。

却不知这瞬间的错觉便会让他从此万劫不复。

元昶是麒麟庄的庄主,江湖上公认的风流倜傥,慷慨明睿人物。

麒麟庄据传是本朝开国皇帝的亲弟弟所建,建庄之初广纳天下豪杰攘助太/祖成就了霸业。此后麒麟庄就从太/祖弟弟的手中一代代传了下来,震慑群雄威震武林,渐渐成了武林正派人士心目中的泰山北斗。

这一代的庄主元昶更是麒麟庄历任继承者中最年轻有为的一个,他身上几乎聚集了曜菡所向往的一切:人人艳羡钦佩的武林正派,世家名门,武功精湛,慷慨侠义————前途无量!

元昶就像一块吸力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住了曜菡,相遇之后就义无反顾地追随而去。

曜菡不敢表露自己归藏宫主嫡传弟子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归藏宫中的一个普通门人,如今被元庄主的英豪气概所感,愿意弃暗投明。并且悄悄封住了自己身上的御息功内力,只留下一点还算利落的拳脚功夫傍身。

元昶的身份甚高,本不必亲自去搭理区区一个归藏宫的普通门人,只是见曜菡确实生得漂亮,加之对他满眼掩藏不住的憧憬倾慕之色,看着倒也惬意,于是便将他带了上。

一路走走停停,处理些事务,待到回了麒麟庄,曜菡就已经一头扎进那个名为元昶的深潭,再也拔不出来!从此抛去之前的身份,义无反顾兼且心甘情愿地做了麒麟庄的侍卫和庄主的枕边人……之一。

之一!!

元大庄主年过而立,身份显赫,自然不会委屈自己过和尚日子,因此庄中极美貌的侍妾有五六个,漂亮干净的少年也有三两人。

周寅想到这里脑仁都在抽疼,恨不得从识海中把曜菡揪出来抽一顿!

心说你要主动去对人一往情深,无怨无悔那当然没问题。毕竟感情不是买卖,没可能控制得那么精准,可以先算计清楚利弊得失,觉得不吃亏了再让它发生,很多时候感情不由人做主,想来就来,拦都拦不住。

可是再怎么对心上人爱慕眷恋,愿意倾尽所有的对他好,为他无私奉献都可以,但却绝不能随便就做了他的枕边人,还是‘之一’!因为前者叫做一往情深;后者就叫做自轻自贱!

要不是这具身体伤得实在严重,抬一抬头都困难,周寅肯定直接爆粗口了!曜菡练武资质奇佳应该是蛮聪明一个人,怎么就能鬼迷心窍到这个地步!

……

周寅正在整理脑中的记忆,牢房的厚重铁门忽然咯吱一声响,两个看守推门进来,急急忙忙将周围收拾了一番,地上的血迹污渍也擦了擦,待收拾好了,一个人略带轻蔑地告诉周寅,“庄主过来了。”

转眼间元昶就带着人走进了囚室,抬眼看到被铁链吊着的人周身凄惨的模样也丝毫不动声色,只问道,“曜菡,林总管说你这次在颍州背叛通敌,私放了归藏宫的妖人,你有什么话说?”

周寅知道这是自己唯一活命的机会,如果答话不合元昶的意,他甩手走了,那就大事去矣,自己是被以叛主通敌的名义投入这地牢的,麒麟庄中犯了这种事的人铁定要处死,且为了杀一儆百,处死前所受的刑罚都十分严酷,于是努力睁开眼,低哑着声音,尽全力用他这具已经虚弱之极的身体所能发出的最清晰声音低低辩解道,“我没有通敌背叛,只是前些日我们遇到的那几个归藏宫的人中有一个我以前的旧识,他以前对我十分关照,所以我实在不忍眼睁睁看他困死在我们的聚仙阵中。”

跟着元昶进来的一个中年男子冷冷开口道,“狡辩!对归藏宫那班奸恶之徒有什么好不忍心!以一己之私就放走了我麒麟庄的对头还不算通敌反叛?!”

这人就是元昶手下九幽堂的堂主仇骏,一贯的铁面无私,处置触犯庄规的人绝不手软。

周寅不看他,只殷殷看着元昶,“庄主明鉴,我对庄主绝不可能有贰心。”

做戏乃是他的拿手好戏,此时生死攸关更是将演技发挥到了极致,虽然心里对元昶这人无比厌恶,但是面上却是一派的真情凄切,脸上有伤,不易做出太大的表情,周寅就用眼睛说话,殷殷的眼神中半是痛楚委屈,半是浓浓眷恋,还有着隐隐的惊惧求恳,看得人不由自主要心生怜悯。

而这个时候周寅也彻底明白了曜菡为什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彻底崩溃————因为他对元昶看得太重了,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但就是不能开口向他求饶,而看元昶这公事公办的架势,若不求饶,只怕就是死路一条。

无论是向元昶求饶还是被元昶处死都不是曜菡能面对的!

元昶看着他皱皱眉,口气果然有些松动,转头问仇骏,“像他这样的,若要从轻发落,该当怎样处置?”

仇骏知道庄主这是想饶了曜菡,他虽然觉得曜菡这样的就该直接处死以儆效尤,但既然元昶发话想放曜菡一马,他便也不多啰嗦,想一想便道,“不曾有过从轻发落的惯例,不过庄主若是想饶了他,那放了就是。只是此人毕竟犯了反叛重罪,不给点教训说不过去,属下觉着破了他的气海废去武功让他日后只在庄中做个普通下人,再嘱咐秋兰姑娘盯紧点应该也就差不多了,旁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

元昶应该是个心性十分坚定之人,被周寅的眼神打动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转眼便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庄主气派,淡淡一点头,“也好,就照你说的做吧。”

仇骏挥手,便有两人上前松开铁链,将周寅放下来,周寅只觉这身体周身上下不知受了多少伤,脚碰到地面跟踩在刀尖上一样,立时便要软倒,那两人将他拖到仇骏的跟前,仇骏抬掌运气,便要去拍他的气海穴。

在这么万分紧迫的关头,周寅还不受控的稀罕了一把,原来真有这么神妙莫测的武功存在啊!忙咬牙抬手,“不敢劳动仇堂主,我自己来!”说着不等仇骏回答,便自己运气一掌拍了下去,瞬间剧痛沿着周身脉络传遍全身,而刚才一直在小腹中乱拱的那股热流也终于找到出路,跟着一起冲向周身的各大穴。

仇骏没想到曜菡如此硬气,竟有魄力自己击碎气海,对他倒是另眼相看了几分,眼看那一掌打得结结实实,没有作假的可能,便挥挥手,让人把周寅送出地牢,交给庄中管事的秋兰姑娘,给找地方休养。

刚出地牢的头几天,周寅几乎和一趟烂泥没什么区别。麒麟庄说是武林正道,其实对犯了错的属下私/刑严苛,比归藏宫也不差。

林总管刚把曜菡带回来时,因疑心他是归藏宫派来卧底的奸细,对他严刑拷问过,曜菡一来知道承认了必死无疑,二来明明对元昶一片真心,无论如何不能受这个冤屈,因此咬紧牙死也不认,林总管到后来也觉得太不像了,这才放过了他。

因此曜菡伤势极重,加上又用重伤气海的方式强行冲开了被他自己封住的御息功内力,这几乎是个饮鸩止渴的方法,所以伤上加伤,只不过当时情况危急,周寅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在一处十分简陋僻静的小屋子里躺到第五天,周寅才慢慢能动了。他不动声色,每天等秋兰姑娘派来喂饭洗漱的小仆从走了后就悄悄修炼他的御息功。

御息功是归藏宫的绝学,老宫主只传给了他的大徒弟和曜菡两个人,曜菡当日修炼已有小成,却因为元昶而生生放弃,这时被周寅再拾起来就要再次慨叹曜菡那时真是鬼迷心窍了,身为一个以练武为主业的武人怎么能为了个男子就轻易放弃这种别人也许求一辈子都求不到的绝顶功法!别的不说,光太不敬业和暴殄天物这两点就让人想敲他!

曜菡不知珍惜,那换周寅来帮他珍惜。

周寅没过几天就完全沉浸在了对他来说还无比新奇神秘的武学中。

御息宫非常精妙厉害,周寅几乎每一天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功力的突飞猛进,凝气,御息,身体内有股越来越强劲的内力渐渐成型,光是用感觉就能知道它会有多厉害,飞檐走壁,凌波而行;以气御剑,伤人于无形不再只是传说中的故事,而已经成为现实,由曜菡这个身体施展出来的现实。

从能坐起来就开始苦练御息功,周寅直练了两个多月才恢复到曜菡之前的水平。

功力是恢复了,但身体受损严重,几乎要成病怏怏的男版林黛玉,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周寅知道养身体是个天长日久的长久事业,急不来。

于是终于离开那张他不是躺着睡觉就是盘膝练功的硬木床,浑身舒爽,来到桌子前,第一次正眼在铜镜里打量了自己的面孔。

镜子里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只是稍嫌苍白,没有血色,眼神空洞,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痛苦。

对着镜中人,周寅郑重开口,“坚强点,没什么大不了!”

第四十章 卿本佳人(二)

麒麟庄有四大总管,林总管,汪总管,仇总管,另有一位女总管,便是秋兰。

林总管就是抓曜菡回来庄规处置的那个,统管着麒麟庄的一众侍卫下属;汪总管精明圆滑,老于世故,麒麟庄对外的一应交际,和武林同道往来都由他掌管;仇总管就是九幽堂堂主仇骏,庄中最铁面无私,震得住下属的人物。而秋兰与他们三人相比,则更像是个真正管事的大管家,就是替元昶管着麒麟庄中大小日常事务的。

元昶手下不养闲人,四大总管各有各的本事,其中秋兰虽是女子,却也精明强干,不比那三人差。

周寅刚能起来走动的第二天,秋兰就翩然而至,门都不敲,如入无人之境般直接就闯进了周寅的小屋,站在当地毫不忌讳地仔细环顾一圈后说道,“曜菡公子既然已经养好了身体,那从明日起就开始做些分内事吧。”又道,“你现在不是庄中一等侍卫而是下人,没有资格伺候庄主,这称呼自然也得改改,以后不能称公子了,我便让众人都直接叫你曜菡。”

周寅皱眉,“什么分内事?”

秋兰看长相应该只有二十出头,年纪不大,但气派俨然,微扬起下颌,毫不客气地对周寅道,“自然是庄中下人的分内事!”

周寅第一反应就是想辞职,随后便反应过来这里不兴辞职,就算来的时候是自己自愿,但到想走时就另当别说,只怕一开口就又要招来什么教训了,

他身体很弱,更不想做下人的事儿,据理力争道,“我现在只是刚能从床上起来而已,站一会儿就腿软,恐怕还做不了什么差事。”

秋兰轻蔑看他一眼,“曜菡,我劝你搞搞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再说这种话,做下人还娇气讲究什么!要是这庄中的仆从个个如你这般,稍有个头疼脑热就推脱不干活,那岂不到处都是耍滑偷懒的人了!”

周寅不和女人吵,只淡淡答道,“我前些日受了重伤是实情,秋兰姑娘只凭眼睛看便说我好了实在武断,你只管找庄中的孔大夫来帮我诊脉,只要他说我好了,我就去做事。”

秋兰对麒麟庄里的下人素来说一不二,加之一直很讨厌庄主身边的这几个漂亮男子,对他们有种很微妙的妒忌并轻蔑心理,所以立刻觉得自己受了冒犯,冷笑道,“孔大夫是给庄主和几位夫人看病的,还轮不到你。”

周寅摊手,“那就算了,只是庄主既然能把我从九幽堂的地牢里放出来,那就说明他不想杀我,没想到秋兰姑娘比庄主还厉害,庄主都说不要我的命了,姑娘却还不肯放过,都不用进刑堂的,打算直接派些活计用累的就累死了我。”呵呵一笑,“还真是别出心裁,很有新意。”

秋兰被他气得甩手离去,“好你个惫懒货色,敢跟我胡搅蛮缠!行啊,我就让孔大夫来给你诊脉,等他说你能干活时再干。”暗地里下了决心到时定要好好收拾他。

第二日,与秋兰和孔大夫同来的还有一个身材高瘦,脸色冷硬的人,竟是九幽堂堂主仇骏。

周寅一愣,“仇堂主也来了?”

仇骏不动声色道,“秋兰姑娘和我抱怨,怎么派给半死不活的人给她,我便来一起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周寅并没有装病,因此不怕人看,脸上神情比仇骏还沉稳,只略为讥讽地勾起嘴角,“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这不明摆着,世人都是血肉之躯,我也一样,并非铁打的,能够撑过酷刑再被破碎气海后还没事人一样,养几天就能养好,我又不是神仙!”

仇骏挑挑眉,倒沉得住气,被呛几句也不为所动,只朝孔大夫点点头,示意他给周寅诊脉。

孔大夫医术精湛,为人也端方,因前些年不肯给一个江洋大盗疗伤得罪了人,被一帮彪悍盗匪追杀,这才躲进麒麟庄寻求庇护,平日里顺便给庄中人看看毛病。

他身份超然,不用看谁脸色,因此有话就直说,搭着周寅手腕细细诊了一会儿后便抬起头,对着仇骏与秋兰不悦道,“虽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庄子里要怎么管教人是你们自己的事儿,老夫管不着,但这般给人用了能要性命的严刑转过头来又要老夫来诊治就是为难人了!”一指周寅,“这位曜菡公子先受了极重的外伤,还不是一次受的,而是接连数日,日日被严刑拷打所致,性命本就已经被耗得十成中去了九成,又被重手法击碎气海重穴,没有当场毙命实在是万分的侥幸,秋兰姑娘竟然还让老夫来看看他是否在装病!简直笑话,这还用装吗?!”

秋兰被他说得不喜,又不好对大夫不敬,便转向仇骏抱怨,“仇堂主,这是怎么说的,你说这人犯了庄规,由侍卫降为二等庄丁,让我好生看管,这摸样的能做仆役之事吗?只怕我还得反过来找人伺候他!否则一个不小心病死了人家还要说我麒麟庄苛待下人。”

仇骏略诧异,“我接手时陈堂主说已经审过了,却没想到下手这般重。”

孔大夫很不以为然地用鼻子出气,不耐烦道,“这人肯定不能当庄子里的仆役使唤了,两位总管先说清楚到底要怎么样?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

秋兰推给仇骏,“这本不关我事,还请仇总管定夺。”

仇骏看看周寅,然后言简意赅,启唇吐出一个字,“活。”

孔大夫大概是看这种事儿不顺眼,碍于情面又不能多说麒麟庄的不是,于是便极不耐烦,噼里啪啦一通吩咐,说完立刻抬脚走人,一刻也不多留。

因孔大夫吩咐的内容都是些周寅身边必要有人照顾,吃食需细软精细,不能着凉受累,不能大喜大怒,他现在太弱,不宜吃汤药,那就隔三差五给炖盏燕窝温补,将养上两个月再看等等事项。

周寅听着几乎好笑,这可和秋兰的初衷差着十万八千里,因此故意对秋兰道,“这可要劳烦秋兰姑娘了。”

秋兰脸色铁青,不去理他,只对仇骏冷笑道,“这是处置犯错的侍卫呢还是送个少爷给我养呢?不成,我要再去请庄主的示下。”

仇骏脸上看不出喜怒,耸耸肩,转身也走,离去前淡然道,“你随意,最近庄主正忙,不一定有耐心管这些琐事。况且庄主既然能让这人活着从九幽堂的囚室中出来,就证明庄主没想要他的命,若是过几日发现被秋兰姑娘‘照顾’死了只怕不能乐意。”

周寅对着仇骏瘦高笔直的背影微微疑惑,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

他心里很明白元昶根本不会把曜菡的死活当回事,在元昶眼中曜菡最多就是个有点额外用途的手下而已,这次没把他直接送进刑堂剐了只怕已是非常的仁至义尽,若是曜菡自己养伤时养死了自己那元昶定会认为是曜菡福薄命浅,怨不得谁。

秋兰忠心耿耿,万事唯庄主马首是瞻,庄主还要留着的人自然绝不能在她手里出事,于是闹了这么一出后周寅的待遇反而好了不少。

再不曾有人来提要给他派活儿干的事,原本只是每天定时来招呼他吃饭洗漱的小童儿则是被派来和他同住,贴身照顾,饮食也按照孔大夫说的尽量细软精细,且过了五日后还真有人给送了盏燕窝羹来。

虽然送汤羹的人酸溜溜小声道这是三夫人今日身上不舒服,懒得吃,厨子怕浪费才送到这里来,周寅也不理会,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他现在这身体急需滋补,只要看清楚没毒他就敢吃。

也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这盏冰糖燕窝真的很补,周寅热乎乎吃下去后就觉得周身都舒展开不少,便让小童帮他更衣,穿戴整齐了想出去走走。

秋兰虽然为人尖刻,不够宽厚,但管家理事确是一把好手,这个麒麟庄中的大管事人当得十分称职,因知道不能派普通下人来照顾曜菡这种打眼一看就知道既没背景也没前途的落魄之人,他们肯定不会尽心,便给派了个年纪很小的憨厚小童儿。

那小童儿也不大懂得在曜菡身边伺候十分没前途,因周寅一直和颜悦色,比较好伺候,他还挺喜欢,待到帮周寅换好衣服后就拍拍手赞道,“公子模样生得好,略一打扮就好看。”

麒麟庄占地广阔,恢宏气派,各处的屋舍景色都美轮美奂,几乎不亚于当今皇上在汤泉山的行宫别苑。

周寅的住处走出去不远就是层层叠叠的亭台假山,一条从庄外后山上引进来的活水蜿蜒流淌,顺水再走上一盏茶功夫就看到一片桃树,正直桃花盛开的季节,满树的花朵粉红娇艳,似团团云霞彩雾,煞是好看。

周寅在他那间小屋里养伤练功,闷了多日,忽然见到这样美丽的景致,不由心情一爽,信步走进去观赏了半天,最后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拔出腰间的一根笛子,婉转悠扬地吹了起来。

他在当诺亚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地奔波于各个世界,虽说是打义工,但也并不是一点好处没有,他在前一个世界学会的东西有一部分能够被‘带上’。

比如吴天瑜在音乐方面的造诣非凡,他离开吴天瑜的身体后虽然带不走吴天瑜的音乐天分,但会唱的那些歌不会忘,成为诺亚后依然会唱;又比如诺亚是个学霸,他现在成了曜菡,脑子里还经常会冒出一长串运算公式,早上避着人练会儿剑,就总会不由自主去精准计算一下剑锋应该从哪个角度劈下去最快捷有效。

曜菡本身会吹笛子,不过用周寅的欣赏眼光来看,他吹的都是些“古曲”,不是过于高亢嘹亮,就是过于乡土气息,不符合他现在的心境,于是别出心裁地把吴天瑜那些歌中最悠扬洒脱的一首用笛子吹了出来。

那是一首情歌,悠扬婉转的意境里带着丝丝惆怅,但是伤情却不苦情,已经超脱出了情爱纠葛,升华到一个豁达洒脱的境界,非常符合周寅现在的心境。

吹吐换息,余音袅袅的一曲终了,身后不远处就有一个低沉动听的声音赞道,“吹得好!”

周寅现在的功夫很厉害,他自己对此虽然还总是处在一个不大习惯,好像普通人忽然有了异能,总觉得不真实的阶段,但身体该给的反应一样不少,耳朵极灵,早在曲子吹到一半时就发觉有一队人慢悠悠进了桃树林,他懒得搭理,想着九成是元昶的那几个侍妾也来散步消闲,因此没动地方,继续吹他的笛子,那几个女人肯定不会主动来搭理他,谁知刚吹完就听到元昶的声音,不由一皱眉。

只得起身回头,只见元昶被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左右簇拥着走过来,后面还跟了几个拿披风手巾的丫鬟。看样子是他今天比较得空,召了两个侍妾陪伴消遣。

周寅现在属于人在屋檐下,虽然看元昶极不顺眼,但也克制自己朝他一点头,“庄主。”

元昶没甚大表情,只微微眯起眼睛,“我刚才老远就看到是你,原来曜菡吹笛子这般好听,以前怎么没听你吹过。”上下看看他,“前些日仇堂主还说起你伤得不轻,现在如何了?”

周寅暗自冷笑,曜菡以前曾经数次想要吹给他听来着,可惜没得机会罢了,淡然又不失礼数地应道,“我还好,有劳庄主惦念。”

第四十一章 卿本佳人(三)

说起来在人前扮曜菡对周寅来讲还稍微有些难度。

以前做吴天瑜的时候周寅几乎可以本色出演。当诺亚也不难,简单来说那就是一个思想前卫很有个性的大男孩,偶像剧里经常会出现类似角色。

可周寅没演过武侠片,目前这角色又很特殊,论本事明明可以仗剑纵横,快意恩仇,但却自己把自己搞得狼狈无比,半死不活,属于一个性格与内心世界都较为复杂晦涩的人物,较难演绎,这会儿也没个剧本给他提前揣摩揣摩,搞得周寅有点无所适从。

他只演过仙侠剧中的一个角色,和这个武侠世界的人物还能沾上点边,那是某门派中一位曾迷倒无数师妹的反派大师兄,该大师兄虽然是个反派,但仍然称得上是个万人迷,外表仙风道骨,潇洒倜傥,内里阴狠毒辣,变态到无所不为。这会儿周寅一时找不准感觉,便只好借鉴之前演过的大师兄形象来用用。

只不过那个是仙侠,与武侠有一字之差,人物气质就会略有不同,周寅不知不觉间在举手投足时都带上了几分风姿翩翩,飘逸出尘的‘仙气’。

以前的侍卫装束自然也是不能再穿了,现在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新作的。亏了孔大夫前几日诊治时的一番直言不讳,说得他跟纸糊的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咽气,秋兰不大敢苛待他,一应的用度都命人给准备周全。

周寅此时身上穿了件淡青色长衫,材质不错做工也精细,虽然周身上下没有什么配饰,但简洁素雅,加上眉清目秀,顾盼间神采翩然,被身后一树树盛开的桃花映衬着,颇有几分玉树琼枝,公子如玉之感。

见元昶对着周寅眯眼的时间有点长,他左边一个肤色雪白的女子巧笑倩兮地开了口,“我刚才听着笛声清扬,还道是七妹妹听说庄主要和我们来这边赏桃花,便又顽皮,提前赶过来,应景给庄主吹个曲儿凑凑热闹,没想到竟是曜菡公子。”

陪在元昶右边的女子与她一唱一和,掩口笑道,“我原本以为只有七夫人一个才会消息这般灵通呢!却原来还有一个。”

周寅认得这两人,先开口白肤女子就是那位据说今日身上不舒服,懒得吃燕窝羹的三夫人,后一个说话的是五夫人。

三夫人待五夫人笑过又柔声接着道,“我前几日隐约听到曜菡公子出了事,本还在惋惜,不过现在看来曜菡公子倒还好。”

五夫人忙点头,娇声道,“可不是,我听说底气足的人方才吹得好笛子,刚才曜菡公子那一曲吹得连庄主都夸赞,可见气息沉稳连绵,劲力十足。”

两个女人娇声细语,随口几句好似凑趣的话说得极有水准。

先是暗讽曜菡和那位与她们一直不睦的七夫人一般,总爱背地里搞小动作,打听了庄主的行踪,然后提前等在半路,搔首弄姿一番以引起庄主注意;然后又提醒庄主曜菡是才犯过事的人;最后更是暗示他之前只怕是虚张声势,假装伤得很重,以博庄主的怜悯,这哪里伤得重,不是好好的!

周寅还在大师兄模式,与之配戏的都是师妹,不论喜与不喜面上都会对之风度翩翩,因此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不去与两人一般见识,“庄主既是和两位夫人来赏花,我便不多打扰了。”

正要离开,元昶却又开口叫住他。

周寅只得站定,大师兄模式从对师妹的风度翩翩切换到对同门的表面笼络暗中提放状态,神态自若,声音清亮柔和,让人很放松,“庄主有何事?”

元昶抽出被三夫人挽住的手臂,不紧不慢走到周寅面前,带着点玩味审视他,“曜菡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当真动人,我竟从没听到过!”

周寅很好看地蹙眉,两条精致修长的眉毛轻轻拧起,偏了头作势思索一下,然后才微微苦笑道,“想不起来了,刚才只是心有所感便吹了出来,大概是很早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吧。”

元昶似笑非笑地看他,好似在欣赏一件玩物,最后摆手道,“行了,你回去吧。”

周寅端着大师兄的那一身仙气,无视了三夫人与五夫人眼中的敌意,迈着优雅出尘的步子飘然而去。

因他现在有御息功傍身,耳力特好,走出老远还能遥遥听到五夫人在后面娇声对三夫人说道,“姐姐,我怎么觉得曜菡公子态度有些清高?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便算看不上旁人对庄主总是恭敬的。”

三夫人则是小心翼翼地去劝元昶,“庄主,我听说曜菡公子是犯了叛主通敌的重罪才被林总管抓起来送进刑堂的,您还信得过他?就任他这样在庄中随意走动?万一…”

元昶打断她,“曜菡没有真的做背叛麒麟庄之事,这一点我自然心里有数,否则又岂能容他活到现在。”

三夫人讶异,“听说他不但入刑堂受刑还被废去了武功,难道是被冤枉了!”

元昶淡然道,“他私自放了一个归藏宫的人总是事实。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曜菡放走那人虽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但敢这么做也是过了!只不过本庄主在囚室看他那副样子委实有些可怜,念及他之前并没犯过什么大错,这才网开一面。”

隐隐听到三夫人极低声地道,“…庄主宽仁,能饶他一命也是他的运气。”

后面就再听不到什么了,也不知是他们走远了还是元昶不耐烦再多说。

循着来路,周寅快步往回走,虽然早就知道曜菡和元昶之间就是这么一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关系,但还是被气得够呛。

明知道曜菡对他爱得死心塌地不可能做出背叛之事,却还任由人将曜菡拷打成那副模样,最后能饶他性命也只是一时起了点怜悯之意,元昶把曜菡当什么了!即便是养条狗也不能这样严苛无情。

元昶不配曜菡的深情,不是一点不配,是万分不配!

归藏宫的人在湘西横行霸道,数日间就端掉了清风门在那边的三个分舵。清风门谢门主急火火地飞鸽传书麒麟庄求援。

麒麟庄是正派武林人士心中的泰斗,虽然从不曾过过明路,但各大门派的当家都心中有数,麒麟庄身后有着当今朝廷的支持,势力无人可及,庄主元昶的身份虽非盟主胜似盟主,因此平时甘受统领挟制,有了麻烦时也毫不客气地开口求援。

元昶便派了九幽堂主仇骏去湘西。

仇骏是个厉害人物,加之归藏宫的人在湘西将清风门收拾一通后已然撤走,所以仇骏去了没几日此事便已平息,仇骏没费什么力气,几乎要算白跑一趟,倒是无意间听到的一个消息让他此行不至无功而返。

仇骏从一个被俘的人口中得知归藏宫宫主传令众门人七月十五之前悉数回去,宫中要举行左护法的授受大典。

归藏宫左护法可是个十分了不得的存在,武功奇高,一般不管归藏宫中的普通事务,地位超然,只在归藏宫遇到强敌时才会出手护法,保圣宫不被外敌所侵,因此在归藏宫中受到最高等级的供奉,在门人弟子心目中的地位几乎不低于宫主。

因为必须武功卓绝才有资格当左护法,所以归藏宫左护法的人选颇不好找,上一任宫主在位时左护法就一直空悬,现在这位宫主忽然大张旗鼓地要立左护法,实在是个不小的举措,只怕背后另有深意,须得及早报给庄主知道。

仇骏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赶回麒麟庄,到了之后不及休整,直接便去见元昶。

来到元昶的书房,却见陈总管也在,正在元昶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元昶一脸玩味,“竟有此等事?”

陈总管点头。

元昶站起身,“去看看。”见仇骏来了,便招手让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