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有些奇怪,问韩子期,“陛下难道没有气急败坏地让你赶紧把我送回京城?”

韩子期耸耸肩道,“我派回去的人已经向陛下禀明,我见到慰思侯的当日便想派人护送你回去的,怎奈慰思侯坚决不肯,一番忠君爱国之心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说到后来竟然以死相抗,定要随军南征,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应允你同行。”

周寅听了顿时脸色一臭,估计韩子期这说的肯定还是简洁版本。

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周寅已经知道了韩子期这家伙表面看着孤傲刚正,其实腹中颇黑,这回为了在昊禹那边撇清干系还不知怎样败坏了自己一通,很有可能将自己说得烈妇一般,一哭二闹,立马就要上吊相抗,昊禹这才能松了口,不再要将他接回去。

第九十七章 高山流水(八)

与陛下在京城中的气恼惦念,心情郁郁不同,韩将军发觉自从行军队伍中多了个慰思侯范榕之后,原本肃穆严整的大军仿佛是生机盎然了不少。

几乎军中人人都喜欢他,愿意围着他转的更是不再少数。

首先,慰思侯范榕实在是样貌无双,直接美成了行军途中的一道风景,无关男女之别,人的眼睛天生就喜爱捕捉赏心悦目的东西,因此范榕身周的将官小兵,包括韩将军自己,没过几日便都养成了没事就去看两眼慰思侯给自己养养眼的习惯。

那道端坐在马背上的俊逸身影真是比一幅画还要耐看,而慰思侯落落大方,被人不时地偷眼观看也不介意,偶尔目光与看他的人相遇还会很温文有礼地回以一个和煦笑容。

且对所有人的待遇都一样,发现韩子期打量他了会回以客气微笑,发现牵马的小兵偷眼看他也会含笑点点头。

范榕的这个慰思侯身份即便在朝中会被人背后唾弃,不受待见那也是个实打实的侯爵,身份显贵,非一般人可比,小兵们何时受到过这等待遇?顿时将慰思侯当作了天下少有的礼贤下士人物,若不是军纪森严,定然会打破了头来争抢给慰思侯牵马的差事。

其次这趟出征需要有身怀墨玉麒麟佩的人随军同行方能一切顺利,而慰思侯就是身怀墨玉麒麟佩的那个人,所以人人都要对他照顾优待三分。就像周寅自己所料想的那样——他算是大军中的吉祥物,会不喜欢吉祥物的人总是极少数。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范榕虽不是正儿八经的武将,但他的功夫很是了得,军中至今没有人能胜得过他!

所谓文人相轻武人相重,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是文章做得好未必就能立刻博得朝中文官们的青睐敬重;但若是武功十分厉害,场场比试皆能取胜,却是立刻可以凭着实力折服一大批武人。

因范榕在军中刚一露面时就曾落落大方地说过他这趟跟着一起出征并非只是跟着走一趟那般简单,而是要和军中众将士们同仇敌忾,一起出力杀敌,不但要上阵且要打先锋。

此等豪言一出,军中几个好事的参将佐领们不由好奇这般一个美人般的年轻男子实力到底如何,便寻机试探了试探范侯爷的功夫,结果不试不要紧,这一试几乎把所有人都给惊趴下——慰思侯竟然能做到打遍军中无敌手!

这下子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行军途中吃饭休息的时候不停有人上前讨教。

等到半月后,大军开到战事吃紧的扈崂关时,韩将军十分头疼地发现貌似范榕已经给他自己收到了几个徒弟,虽然碍于军中的规矩没有行拜师大礼,但那些人见着范榕就毕恭毕敬,吃饭休息时给倒茶倒水,比对着他这将军时还要恭谨殷勤,几乎和孝子贤孙有得一拼。

韩将军只得百忙中抽出时间提醒范侯爷,“这是军中,大战在即,还请慰思侯收敛点。你就算武功了得也不能在这个紧要时候开山立派,在大军中收起了弟子!本将军这个时候定然是以大局为重,不论是谁,现在影响军心,扰乱战局我都不会客气!”

周寅懒洋洋笑,“韩将军尽管放心,这点轻重缓急的道理本侯自然懂得,我这不过是有空时顺手指点他们一二,好让他们上了阵多点退敌保命的本事罢了。”顺便看看其中有没有资质好值得一收的徒弟。

看韩子期几句话说完转身就要走,周寅忙在他背后高声问,“韩将军,你准备何时派兵出战?”

“后日。”韩子期回过头,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般扫视过来,“你当真想要上阵?”

周寅坦然回视,“不错!”心道不然我何必劳心费劲地在京城中散布那样的传言,又何必辛辛苦苦跟着行军来这偏远荒袤之地。

“好!”这一次韩子期没再提陛下的担忧不允,只神色凛然道,“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慰思侯既有这样报效家国的决心,我也就不客气了!”

第二天清晨。

数万全副武装的将士在两军阵前肃然对峙,笼罩着一层薄雾的晨光中有阵阵杀气升腾!

周寅如愿被韩将军派为前锋,身披战甲骑马立于两军阵上的最前沿。

这是周寅生平头一次穿上真正的铁甲,十分要命地发现这玩意儿真不是一般的重,还不得有二十公斤!死沉死沉地压在身上,很是影响了动作的灵活性。

亏得他现在练功已有小成,若是换成了以前那个只会弹琴的范榕,只怕会直接被这套甲胄压趴下!

暗骂韩子期这家伙狡猾狡猾的,昨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告诉他准备两天后开战,结果今天一大早天还亮就集合大军上战场了,害得他没能提前试试这套铁甲,就直接套在身上就上了阵。

早知这么重,打死他也不会穿出来。

可惜这个时候已经没时间换装,身后的战鼓声声响起,隆隆不绝,沉重有力好似天际传来的闷雷,进攻的号令传了下来。军令森严,进攻的时候敢后退半步者就要当阵斩首——就算你是回去换衣服的也不行。

周寅双腿一夹,催动马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出去,身后是韩子期派给他的一名副将带着队百人轻骑紧紧跟随。

周寅一边冲一边做了一件让两军阵上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事情——他把身上的铠甲脱掉扔了!

因为这套甲胄着实是穿脱不易,还在奔驰的马背上做了几个高难度动作。

远远在后方高处观战的韩子期看得目瞪口呆,身旁几个将领也急得差点抓狂,“这-这-这!!慰思侯在发什么疯!当阵脱盔甲做什么,他不要性命了么!”

韩子期迅速回过神,急令自己的一个得力手下带一队人马赶上去接应。

只是这样一来,不免打乱了之前的阵法安排,韩子期气得暗骂一声,他见范榕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免要高看他一眼,所以肯派他上阵,没想到此人竟然不羁到了这个将性命当儿戏的地步!

早知如此韩将军便是捆也要把范榕捆在关隘里不许跟着出来迎战,免得他扰乱了战局安排。

此时悔之晚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慰思侯有危险不救,要是换别的将领这样胆大妄为,他肯定就不管了,被砍死也是自找!

但慰思侯可是陛下的心头肉,在两军阵前,数万人的眼皮子底下,让慰思侯置身险地而不顾,回去了陛下肯定跟自己没完。

深知一队人马赶上去接应未必顶事,韩子期转身又命人传令给坐镇大军左翼的霍参将,让他派一队精锐从左侧冲过去接应。

话还没说完,阵前局势已经巨变,周寅速度奇快,脱离了自己身后的那队人马,冒着密集的箭雨冲到敌军阵中一位满脸虬髯的将领面前,无视四周的长矛利剑,喊杀恫吓,忽然从自己的马上轻轻巧巧地纵身而起,手中的长剑寒光闪动,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出手,快如闪电般将手中长剑刺入了那将领的颈侧——一击毙命!

虬髯将官手中的一柄长/枪只来及抬了抬就轰然坠地,竟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和韩子期一起站在高处的几个将领,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半晌才有人喃喃道,“将——军,范侯爷斩杀了敌军大将廉逞!”

廉逞是敌军中最骁勇的大将之一,韩子期的援军到来之前已经在扈崂关外耀武扬威了好久,守军被他打得苦不堪言,闭关不出,只能死守,没想到在范榕的手下一招都没走过去!

那边周寅已经见好就收,冲得快,撤得也快,急速调转马头,想要和自己所带的那队骑兵会和,韩子期对还在目瞪口呆的传令官喝道,“传令命霍参将派一队人马去接应!?”

说完之后又再回首,眼睛黏在沙场上那个俊逸矫捷之极的身影上,远远望去,身影所到之处如有神助,敌军虽然潮水般围了上去,但遇到范榕后又纷纷退了开去,被他硬生生分开一条路直冲出来。

韩子期暗自震惊,没想到慰思侯的武功精绝至此,以前在宫中和自己动手,还有这一路随便露的几招只怕都是在逗众人玩儿而已。

第九十八章 高山流水(九)

韩子期将军的大军开到扈崂关数日后边关捷报便频频传回——韩将军率领大军接连退敌,现在已经将敌军逐出了扈崂关地界,正一路往南压制,相信照这个速度不日就能突破敌境,反过来攻打到对方的疆域上。

朝中诸人对此的反应各异,最多的自然是欣喜万分;部分与韩子期将军不睦的人则是悄悄忧虑;还有忠义定边王陶冉留在京中的心腹,也对此等风头马上要压过他们家王爷的人也不能看好。

陶贵妃得了兄长的传话,开始在昊禹耳畔不停提及韩将军的各种不是。

南疆开战,昊禹更要大力稳住镇守北边的忠义定边王,因此表现得对陶贵妃更加恩宠。

不过他做事很会掌握尺度,皇后既已经是彻底的失了宠,便不能让陶贵妃在后宫中一家独大,所以陛下连着去几次陶贵妃宫中留宿后必然会再穿插宠幸两个其他嫔妃,或是比陶贵妃年轻,或是比陶贵妃美貌,总要给她些压力,不要得意忘形才好。

陛下这种宠而不爱的态度让陶贵妃更加觉出了母家势力的重要。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再鲜妍娇媚的容貌连着看上几年也会被慢慢厌弃,她的背后若是没有兄长忠义定边王撑着,只怕未必能像现在这般接连数年荣宠不衰。

因为对于有可能影响到兄长地位的人,陶贵妃绝不手软,借着总能见到陛下的机会隔三差五便要说说韩子期的不是。

开始时,昊禹对于此等言论只是不动声色地随意听听,只在有次陶贵妃不小心提及了慰思侯范榕时才忍无可忍地变了脸色,拍桌道,“你给朕住口!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陶贵妃一惊住口,随即委委屈屈地道,“不是臣妾胡言乱语,是众人都在如此说,臣妾才想着应该讲给陛下知道。”

昊禹森然看她,沉声反问道,“众人都在说范榕早就图谋不轨?如今又在和韩子期私下勾结,沆瀣一气?爱妃居于深宫,却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众人都说’?”

陶贵妃从没有被陛下这样声严色厉地质问过,被他沉声一喝便吓得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脱口答道,“是前几日妾身的娘家嫂子忠义王王妃进宫探望臣妾时提起的。”

昊禹冷冷看她一眼。

陶贵妃虽被陛下忽然散发出来的怒气吓了一跳,但到底是在宫中受了好几年独一份的偏宠,不大能受气忍委屈的,看昊禹没有继续责备,以为是自己提及了兄长忠义王,陛下因此退让,便忍不住辩解,娇声道,“事有蹊跷,也怨不得大家疑惑,以前只听说过慰思侯擅长音律,一手琴艺京城中无人能及,甚至因此博得了陛下的青睐,却从不曾听说过他习过武。这怎么一到韩将军麾下就能屡立战功呢!短短几月时间,他那武技就被人传得神乎其神,韩将军此次大败敌军他功不可没。他既有这个本事,以前为什么藏着掖着从来不用,非得到了韩将军那里才肯一显身手?若是说这和韩将军没有一点关系旁人也不会信啊!其中定有猫腻之事!他还是陛下您的身边之人,您是万乘之躯,对此等人不得不防啊!”

说完之后,陶贵妃就直接领略了一次什么才叫做陛下的真正偏宠!

昊禹理都没理她,直接叫过人来吩咐,“去问问皇后,这后宫中的女子一个个的胆大妄为,竟敢当着朕的面妄议国事,她这个当皇后的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的!从明日起给朕彻查,若是再让朕发现这种事情,那这后宫她就不用再管了!”

陶贵妃顿时脸涨得通红,颤巍巍地跪下领责。

昊禹看着她,一字一顿道,“爱妃,慰思侯范榕有才有貌,在宫中能伴君,去阵前能杀敌,真正的替朕分忧!而你呢,你除了霸道蛮横,狠辣害人还能做什么?量小善妒本就不该,量小善妒到无端诽谤朕的慰思侯就更不该了!看在忠义王的面子上,这次朕不和你多计较,但朕不希望再有下次!”

陶贵妃张张嘴,想要认错,只是委屈之极,话还没出口,眼泪便先下了来。

昊禹再没有了往日里对她的耐心,只觉得这女人嘴脸丑恶之极,简直不堪入目!

范榕美而*,是他留给自己的小体己,当初为了把范榕弄到手还颇费了点周折,使手段拿出帝王权势压制才逼得他就范,这般得来不易的人,在陛下心中本就比后宫里那些个拼命想讨他欢心的女人们矜贵。

再者范榕虽然开始时很不愿意,但两情相悦后却是真正的有情有义,既能懂得陛下所想,又能够为陛下分忧,这次不惧凶险随军出征,说是舍身为国,其实在昊禹的心里就是范榕舍身为陛下!

范爱卿虽然有点爱闹小性,对他不够守礼恭敬,但是忠君爱国,对陛下一心一意是确定无疑的,便是闹闹小性耍耍脾气也只是平添情趣,一点不烦。况且范榕那脾气从来都只是对着自己来,绝不会像后宫这些女人们一样勾心斗角,恶毒阴狠地去害人!

如此一比较,更显得陶贵妃这个背后搬弄是非,污蔑陷害的作为实在恶劣可恶。

当初范榕住进宫中就是因为练武过勤受了伤,不得不进宫调养,之前还和韩子期在宫中打了一架,绝没有刻意藏着掖着什么,这一点昊禹自认为知道的很清楚;后来有人恶意在京城中传播流言,想要将范榕送上九死一生的疆场,自己一力回护,他却怕自己为难,硬是去了,离开时还留了封书信,说是甘愿为君效力,死而无怨;现在看来他上了沙场也确实很拼命。

范榕本是个风流文弱的世家公子,为了自己能做到这般地步,如何不让人感动?况且陛下心里本就很爱他,最近想他想得心都要疼了,自然是万万不能容忍别人在背后乱说范榕的坏话。

教训完了陶贵妃后,昊禹甩袖子就走,留下陶贵妃又惊又怕,满腹委屈苦楚地瘫倒在身后。

陶氏兄妹恃宠而骄,陛下早就想敲打敲打他们,原本想忍到南疆战局平定后再说,但陶贵妃太没有眼色,硬逼得他提前发作。

按理说,这么做有点鲁莽,万一南疆局势有变,韩子期一时不能取胜,忠义王陶冉借机发难,他就被动了。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不后悔,昊禹登基后难得如此率性而为。范爱卿为了他都能远赴沙场,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他为了范爱卿率性一次又何妨。不喜欢的人就算了,真正放在心里的那个是容不得旁人对他有半点欺侮的。

周寅不知道他留下那通书信中的几句好话被陛下当了真,并且因此破天荒地痛斥了陶贵妃,周寅要是知道了他痛斥陶贵妃的那些话,恐怕要说昊禹这是性别歧视。

陶贵妃一个女人,她就算想像范榕一样‘入则可以伴君出则可以杀敌’,她也没办法上阵哪?

这天底下能出几个花木兰?别的不说,就是每月一次生理周期就会限制住她们的大部分行动,爬山涉水都不行,总不能队伍原地驻扎几天等她们。

周寅书信里那几句好话纯属是看在昊禹给他做了好多天人肉靠垫,且任劳任怨做得不错的份上才写的。

写过便算,安抚住陛下就行。对于一个除了他之外还明目张胆拥有一后宫女人,且屡教不改(随口劝过一次)的家伙,根本没必要去担心情话弄假成真的后果。

况且这个时候周寅也委实是没余暇去想这些——他正在体会大漠深处物资匮乏的要命生活。

厚重的牛皮帘子挑起,大将军的亲随裹挟着一股寒风快步进帐,两手各端一只还冒着点热气的大碗,一碗给了韩子期,另一碗端给了周寅。

韩子期端起来刚要吃,一眼瞥见对面的人似乎有点不对劲,只见慰思侯埋头凝视着手里的大碗,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

周寅抬起头,绝美的脸上满是苦大仇深的表情,忿然道,“我不要吃咸肉汤煮干粮!我要吃炖排骨,炸虾球,清蒸蟹,八珍鸭子,松鼠桂鱼,还有鹿鞭汤!”

那送晚饭进来的亲随闻言一缩脖,低下头快速退出将军的大帐,隐约还能看到喉头滑动,是连着咽了几大口口水。

韩子期挑眉,“你想喝鹿鞭汤?”

周寅捧着一大碗味道古怪,让人难以下咽的军中饭食万分痛苦,几乎觉得生无可恋,面无表情道,“我说顺口了,不过说实话,这会儿能给我碗鹿鞭汤我也认了,反正总比这玩意儿好吃。”

自从追击敌军进了沙漠,这破玩意就已经连吃了两个多月了,早上咸肉汤煮干粮,下午咸肉汤煮干粮,连晚上沾大将军的光蹭个宵夜也还是咸肉汤煮干粮,因为咸肉干多是羊肉所制所以还有一股极重的腥膻味,吃得他看见这东西就想吐!

韩子期耸耸肩,“范侯爷要是觉得这饭口味不好那也不必勉强,下面的小兵已经许久没尝过肉味,分给他们吃好了。”

大漠中夜间寒冷,碗中的几星油花已经迅速凝结成白色,周寅知道行军途中条件艰辛,自己能有这么一份晚饭吃就已经是身在福中了,只得一咬牙,低头开吃。

韩子期看他吃得一脸视死如归状不由好笑,慰思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近来已经大大让众人开了眼,用勇猛无匹之称来形容他也不为过,军中对他崇敬佩服的人越来越多,不想私底下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忍不住逗他,“有得吃就不错了,你怎么这么娇气?范侯爷此举可是会大损在疆场上的英武之姿。”

周寅努力吞咽之余抽空看他一眼,理所当然道,“我是断袖,不需太过英武。”

韩子期一愣,断袖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素来是看不起的,下意识里认为那就是一伙自甘堕落的纨绔和娘娘腔。但是慰思侯范榕忽然如此坦然地自称断袖,不由让他要推翻自己以前对断袖的看法,原来断袖也不全都是那些纨绔子弟和娘娘腔,还有眼前这种晨星般耀眼夺目的人物。

第九十九章 高山流水(十)

韩大将军对断袖的一贯偏见在不知不觉间被慰思侯范榕彻底打破,耳目一新地发现了原来断袖并非自己原先所想的那样。

韩子期出身武将世家,自小勤奋自律,他的天赋又高,年纪轻轻就在朝中初露锋芒,被打算继续培养‘新人’与忠义定边王抗衡的昊禹一眼看中,接连出征,用几次赫赫战功给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自此后意气风发,仕途顺畅。

意气风发,仕途顺畅的同时也造就了他目高于顶的清傲性格,一般人若是没有点真才实学那休想入他的眼,对于那些依仗祖荫吃喝玩乐的官宦人家子弟更是不屑一顾。

断袖几乎就是纨绔和不知洁身自爱的综合体,素来是韩子期最看不上的那类人,没想到却是自己孤落寡闻了。

断袖并非全都像他想得那般不堪,其中还有慰思侯这样特殊的存在,硬生生将韩将军心中的断袖形象从低谷拉到了巅峰,由鱼目变成了明珠!

——慰思侯聚众烤黄羊,不知用了什么佐料,烤得香气四溢,吱吱滴油,韩子期心道断袖竟然如此心思灵巧,连羊都会烤!

——慰思侯有一具瑶琴,走到哪儿都要带着,傍晚坐在帐外,偶有兴致,抚琴一曲,悠扬婉转,听得人心醉神驰,韩子期心道断袖品味风雅,琴艺卓绝!

——慰思侯饭后消食,起身活动活动,练了套潇洒倜傥的拳脚,顺道将那几个总是围在他身边谄媚,想要讨教几招的人全都打趴下,韩子期心道断袖武功高强,确实厉害!

——慰思侯傍晚无事,独自一人站在沙丘上看夕阳,周身笼罩在一片淡金色的晚照中,背影美如诗画,韩子期心道断袖风流隽永,俊美无匹!

——慰思侯晚上又再起兴,再次对月抚琴一曲,琴声铮铮,暗含铿锵肃杀,一往无前之意,韩子期暗暗点头,断袖胸有丘壑,有好男儿的风骨!

——深更半夜,韩子期半梦半醒间忽觉帐中有异动,忽有一人身手轻巧敏捷地摸到了他的床上。韩将军从那一丝分外动人的清雅香气中断定来人是慰思侯,止住了要去擒拿来人的动作,躺着不动且暗搓搓欣喜:断袖慧眼识英雄,终于主动摸到本将军床上来了!

周寅在韩子期耳边低声说道,“快醒醒!敌军夜袭,已经摸进大营了!!!”

韩子期,“……”

他们一路追击敌军,深入莽莽沙漠两个多月,却越追越远。前两日总还能在沿途看到一点敌军留下的痕迹,这两天却干脆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敌军的残兵败将忽然好像凭空消失一样,这种情况过于蹊跷,韩子期与他手下那个狐狸般精明的军师自然不会不防。

于是周寅被抱住他压在身下确认了一遍身份才肯放他起来的韩将军带到主帅的大帐外观望。

不过片刻工作,夜幕下连绵不绝的营地中火光便一层层亮了起来。

周寅眼力好,遥遥看到军中将领们个个披挂得整整齐齐,纵马来去,指挥兵士们围剿来袭的敌军,喊杀声此起彼伏,密而不乱,可见是早有准备,专是等夜袭的敌军深入险境这才忽然发难。

周寅侧眼看韩子期,“韩将军还是信不过我,今晚人人都早有准备只有我一人不知道。”

韩子期不正面回答,而是指给他看,主帅大帐的方圆数十米内被护卫得严严实实,而周寅的营帐也在这方圆几十米的范围内,“敌军这点小伎俩不足为虑,何至于惊扰到慰思侯,其实你只管睡觉就好。”

周寅这方面十分想得开,耸耸肩,也没揪着不放,当真回去睡觉了。

韩子期看着他有些落寞的俊逸背影,竟然有心中一紧的感觉,好在善于自控,立时便管住了自己。偷袭的敌军当前,容不得他心软多想,慰思侯便算近来屡次上阵杀敌,但也和他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属下不同,为将者要是连这点小心谨慎都没有,那兵败失手是迟早的事。

周寅睡到快天亮,被一个忽然闯进自己营帐的人吵醒。来的是最近总爱围着他转的几个‘准徒弟’之一,名叫褚石,褚石满脸焦急,“侯爷,伍奇受伤被擒!抓住他的那个番将太厉害,我们都打不过!”

周寅本就没脱衣服,这时直接从床上跃起身来,抓起兵刃,一闪身就出了营帐,“带我去追!”

伍奇是个校尉,也是周寅几个‘准徒弟’之一,不过资质最一般,但也最为憨直,周寅随军南征后最先来挑衅的数人里面就有他,被揍了几顿又是最先心悦诚服,甘心追随左右的人之一。

褚石急忙大步跟上,在后面焦声道,“侯爷,那番将撤走的方向和敌军溃逃的方向不同,没有将军的将令咱们不能擅自带兵去追!”

周寅脚下不停,“不用带兵,你只叫上方恒,子华和小七几个!”

待到韩子期得知慰思侯竟然只带了四个人就去救伍校尉时为时已晚,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千辛万苦地追踪敌军残部数月,好不容易请君入瓮,现在只待收紧套口,瓮中捉鳖,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大仗便能算是大获全胜,当此紧要关头,自然不能分兵去支援那几个不遵号令,擅自出营追击的人!

只是五个人去追击敌军?就是那是一队溃败的敌军也绝非区区数人之力可以相抗的!

韩将军冷凝了面孔,强抑着自己不要没完没了地派人去打探,悬着一颗心忍了又忍,最后终于等回来几个浑身浴血,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的人。

一时辨认不出哪个是慰思侯范榕,干脆先清点人数。

一,二,三,四,五!

出去五个回来五个,没少人!

韩子期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中,还没来得及庆幸,却见最前面那个身姿清俊挺拔的人下马走了两步忽然软倒,摔在身后人的怀里。

韩将军的一颗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已经辨认清楚了,哪怕都是一身的灰土血污呢,整个看起来最顺眼的那个就是范榕,冲过去一把抱起,喝道,“快!快去叫军医!”

军医者,随军之医也。一般医术都不十分高明。

毕竟世上医术高明的人本就少;医术高明又体格健壮能随军长途跋涉的更少;医术高明,体格健壮,还愿意随军出征吃这份苦的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军医来看了半天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只看出慰思侯身上除了些许小伤口外没有大伤,口中却在吐血,那应该是受了内伤,但内伤怎么治却是束手无策。

韩子期恨得想踢他一脚,高高大大地站在军医面前,给人以十足的威压,沉着脸道,“知道是内伤却不会治,本将军要你何用!赶紧想办法!”

军医十分委屈,低声辩解,“将军明鉴,侯爷武功卓绝,不是一般兵士们日常操练时练的那些普通功夫,乃是十分精湛的内家功夫,气血经脉的运转都与常人不同,十分罕见,这不比拉肚头疼,医书中少有记载,一般的医者都不曾见过,小人这也是头次遇到,所以实在无从下手。”

周寅悠悠醒转,勉力撑起身,开口打断他们,“将军,别为难他了,我自己疗伤,只不过要耽搁两日,你派人守住我的营帐四周,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扰!”

韩子期眼明手快,第一时间上前扶住了他,因弯着腰不得劲,干就侧身坐在周寅的床边,让人靠在自己怀里,耳听着他的声音虽仍是低沉悦耳,十分好听,但却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一股名为心疼的陌生情绪油然而生,用这辈子最温和的声音说道,“好,你只管放心疗伤,不要担心时日,多留几日不要紧,本将军让人在周围严守,敢在你帐外喧哗的,不论人畜格杀勿论!”

周寅十分费力地抬抬眼,没从韩将军那一脸郑重中看出调侃的意味,心里有些诧异,暗道这话说得——也太——难道自己一不小心把大将军给掰弯了?这可有点不好意思。

这点不好意思持续到两天后就烟消云散。

数万大军在大漠中多停留一天就要多消耗一天的给养,数量大到惊人,周寅不可能由着性子慢慢闭关疗伤,勉强觉得自己能撑住旅途颠簸了就命人去告诉韩将军,他已经没有大碍,可以启程了。

派去传话的人去了没多久,韩子期就大踏步进了周寅的营帐,上下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最后皱眉道,“你的脸怎么白成了这个样子,费了两日功夫就养成这样,这如何能上路!”

周寅正在喝热乎乎的米粥,能在大漠中喝上米粥实在是高得不得了的待遇,没见前些日他被咸肉汤煮干粮折磨得要摔碗也没人想起来给煮碗米粥,因此喝得十分香甜,脸色虽还因为身体虚弱十分苍白,但双唇被热得嫣红,仿佛雪白的宣纸上的一抹胭脂,美得绮丽。

韩将军这两天一直提心吊胆地惦记着他,好不容易听说好点了立刻亲自赶过来,原是一番关切的好意,只是这断袖从不让他省心,竟然又变出了一张好似西子捧心的脸来刺激他。

韩将军为了遮掩心中的惊艳之情,只得板起了脸,做严肃挑剔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