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志

作者:张晚知

第1节:楔子(1)

楔子

秋风乍起,凉意侵室,含元殿里,药香弥漫,那重现华朝盛世、被朝野誉为光兴明主的年轻帝王,正由内侍扶着,慢慢地喝着汤药。

堪堪而立之年,他的双鬓已然似霜染般星点斑白,双颊深陷进去,不见丝毫血色,形容枯槁。只有那双眼眸,依然清明不乱,幽深如海。

一碗药喝尽,内侍递上绢帕,他轻轻拭去唇边的药渍,喘了口气,问:“乔狸,皇后来了吗?”

正扶着他的内侍答道:“据报皇后陛下的车驾昨天已经进了洛阳安歇,大约明天就能回宫。”

他的眼睛倏然一亮,振臂起身,急声道:“快,给朕沐浴更衣,把殿中的门窗统统打开,细细洒扫,别留下药味。”

乔狸惊道:“圣上,皇后陛下昨日才进洛阳,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回宫,您现在不用急着准备。”

他摇头,辩解道:“从洛阳行到长安,本是需要三天。对她来说,两天时间就足够了。”

乔狸依然没动,只是细声说:“纵然皇后陛下此刻就能回来,圣上您也不用沐浴更衣。太医说过,您现在不能受寒,只宜静养,应该尽量减少沐浴次数,更别提开窗吹风了。”

他挥了挥手,低低地笑了,“乔狸,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朕就要死了,不想让她看到朕这副卧榻等死的窝囊样。”

乔狸沉默不语,趁转身的当儿,低头将眼角的泪迹抹去,吩咐侍者准备兰汤,服侍天子沐浴更衣,束冠佩玉。一应打点停当,乔狸才道:“圣上,好了。”

他轻轻点头,走出含元殿,挡开从侍的扶持,站在含元殿廊前那宽阔平整的墩台上,极目眺望。目光所及,只见重檐庑殿顶的大殿屋脊两端矗立着高高的鸱吻,屋檐重重翼展。宽阔而长的龙尾道从层层台基里伸出,笔直前指,又被厚厚宫门阻隔,叫人无法一眼望尽。

突然,远处宫门层层洞开,一骑飞驰直入。天高云淡,蓝空如洗,那一骑红尘,如火如荼,似霞似锦,渐逼入眼。

他的眼睛倏然一亮,眉宇间笼上迥异于病态的别样神采。他望着那翻身下马,登阶而来的女子,微笑道:“你终于回来了。”

她一步一步走上墩台,目光从他整洁的衣饰上移过,最后落在他脸上,问:“召我何事?”

他没回答,只是对着她伸出手去,但她双目微瞑,退开几步,对他脸上的恳切神态视若无睹。

他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多做纠缠,只能黯然垂手,自嘲地低叹一声,旋即抬起头来,望着她,轻声说:“阿汝,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这么多年,他自私任性,贪婪蛮横,累她被人唾骂污辱,百口莫辩,几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生不如死,却从未有一字言悔,何以今日他突然示弱?

她一怔,冷笑道:“何必假意,有事直说。”

他只觉得舌底苦意蔓延,直直渗入心里,苦得他似乎所有的话都忘了,望着她堆霜积雪的冷态,心底深深叹息。明知她不可能动容,明知她不会动心,明知她对他有恨无情,却偏偏忍不住奢望,舍不得放手。即使明知悖德失道,仍然强求。

一瞬间,他的身体晃了晃,却又强行站定,苦笑道:“阿汝,难道你真的恨我至此?就算我要死了,你也不肯原谅我吗?”

这副衣饰修洁、昂然挺立的样子,怎么会病重不治,她如何肯信,冷声答:“等你真的要死了再说吧!”

他的心阵阵绞痛,却又松了口气:她果然是恨他的,恨到这样的地步。这样也好,至少他死了,她不会太伤心。

她仍在追问他召她何事,他笑了笑,“昨日早朝,我下旨将军政决断之权移交到太极宫,由你监国摄政,决定皇统。阿汝,这江山重担,今后又要累你承担了。”

她顿时错愕无比,抬头待要再问什么,却见他已摇摇欲坠。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他,可手抬高几寸,却又迅速收回,冷笑道:“你还想骗我?”

远远站着的乔狸想冲上前来扶住他,却又想起他的命令,忍了又忍,才没有上前,而是对她跪了下去,重重叩首,“皇后陛下,圣上没有骗您!圣上近年旧疾、新病、心伤并发,已心力交瘁,太医们束手无策,都说是……说是……危在旦夕!皇后陛下,圣上召您回来,其实是……在托付……他是不愿让您看到他病重的样子,才强撑着出来迎接您的!皇后陛下……”

他想阻止乔狸的话,却已无力抬手,也无法出声,眼前一片模糊,隐约感觉墩台的青石扑面而来。

她看着他颓然跌倒,看到他想站稳却终不能如愿,终于相信他是真的要死了!

他右手微微前伸,似乎想拉住她,却已无力跨过他们之间的鸿沟,只能静静地看着她,凄凉地笑着。

他的目光与她相对,那已然蒙上了一层阴翳的眼眸,盛满他的心事,温柔而悲伤。

他要死了!

她静静看着他在她面前缓缓倒下,心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呢喃。

这个人,他真的要死了!

他与她相依半生,他和她一起学武,一起修文,一起从刀剑枪林里走出来,一起逃离流亡,一起重整华朝的破败江山。

以前,他叫她一声姑姑,他是她亲手扶起来的少年天子。他们曾经约定,用十年打天下,十年治天下,十年养天下,然后他们再也不理政务纷争,余生相偕游历天下。

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十五年,可他却要死了。

不管是他待她的薄情,还是他害她的狠毒,又或是他伤她的悖德之举,都将随着他的死去而烟消云散。

她曾经用最恶毒的语言咒他去死,可他却没有死。她一直以为在她死之前,他是不会死的。如果他真的死了,她就可以轻松了。可是为什么想到他将要死去,她却突然恐慌至极,惊骇至极,仿佛整颗心突然都被掏空了一般,没有欢喜,没有欣慰,更没有畅快,只有意料之外的空虚、酸楚和疼痛。

他就要在她身前彻底倒地了,她应该静静看他倒下,却在他真要倒在青石地面的瞬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用尽力气将他接住,喉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五郎!”

听到她发自肺腑的这一声“五郎”,他不知从哪里又生出一股力气,将已经沉重闭合的眼皮再次撑起,看到她满眼的惊骇恐惧,满眼的担忧心痛。

这一瞬间,他读到了她内心深藏的秘密,不禁释怀。阿汝啊阿汝,你对我终不是无情!

因久病而枯槁的形容,因这一时的欣慰而绽放出一抹明朗的浅笑。眉目间,旧日风采神俊依稀可见。

他竭尽全力,抓住她鬓边落下的一缕青丝,含笑低语,“阿汝,我不要你为我的死而伤心,我只要你记得有我生命的每一刻。你的心是我最好的归宿,在那里,再没有人能非议我们的爱。”

她紧咬贝齿,森然冷笑,“你休想把我拖进这悖逆伦理的孽情里,自己却抽身离去。你若敢死,我会将你挫骨扬灰,叫你彻底消失,永不被人记起!”

第3节:第一章东风恶(1)

第一卷鲲潜

我最快乐的事就是能和姑姑、太婆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对我们不利的人都消失,我们讨厌的人都不用看,想去什么地方玩,就去什么地方玩,没有人阻拦猜忌。

第一章东风恶

乔狸满脸汗水灰尘,像个花猫一般,他也顾不得擦一擦,急声道:“殿下被东内那边带走了!”

流矢催时,清凉阁左侧角落的水钟里,标时的箭尖指到了午时,漏斗翻了个转,滑下钟台的铜珠落进钟下的蟾口里,发出一串嗡响。

授课的老师郑怀停止了讲解,喝了口茶,对瑞羽说:“今日课时结束。下学后的闲暇,殿下也应勤勉为学,温故知新。我将设卷,考查经义策问,望殿下慎之。”

瑞羽俯首行礼,拜谢老师,“谨受教。”

她虽是华朝太祖嫡系的唯一血脉,身份贵重,被尊为长公主,连当今天子也要礼让三分,但这位老师是她的祖母李太后亲自请来的隐士。自启蒙以来,她就在他座下学习经济之道和武艺兵家,对他的才能深感敬佩,又对他的严厉暗生畏惧,因此一向礼数周全,从不因自己的身份而有半分不敬。

郑怀微微颔首示意,目光转到她旁边的空席上,眉头皱了皱,却没有说话,只叹息着拂袖离去。

瑞羽也往那空席上溜了一眼,然后垂手侍立,待老师出了殿门,才招手把门外侍立的青红叫了进来,问:“东应呢?”

青红也满面不解,“奴婢已经派人去找了,但千秋殿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瑞羽大皱其眉,“难道他嫌天气热,逃课了?”

两名执扇的侍女见瑞羽热得晕生两靥,额头见汗,便赶紧用力摇扇。青红一面将手里的紫竹白绸伞打开,替她遮住炽烈的阳光,一面替东应辩解,“昭王殿下素来好学,寒暑无阻,怎么会逃学呢?许是刚才出去遇到什么事耽搁了吧。”

想想也是,正因东应从未逃过学,她心里才更觉得奇怪。就在她揣测东应到底去了何处时,突见西海边沿的柳堤上有人狂奔而来,却是东应身边侍候的内侍乔狸。

乔狸满面仓皇,远远地看见瑞羽,便纵声大呼,“长公主殿下!殿下!”

他跑得急了,这一喊分了神,脚下的一根柳枝将他绊了个“狗啃泥”,他也来不及爬起,就顺势滚下堤坡,冲到瑞羽的面前。

瑞羽见他如此狼狈,心中一紧,喝道:“乔狸,何事如此惊慌?”

乔狸满脸汗水灰尘,像个花猫一般,他也顾不得擦一擦,急声道:“殿下被东内那边带走了!”

华朝立国之初,建宫室和台阁之时,“长安宫”向来都建在京都西侧。后因长安宫的宫室和台阁过于狭小,历任天子又在长安宫的东首兴建了“明光宫”作为补益,人称“东内”。随着权力的东移,逐渐就演变成了天子居东,太后携失宠后妃、皇子龙孙居西的格局。

因华朝不禁后妃公主干预政事,所以遇到天子弱势或者太后强势之时,两宫往往会争夺至尊权柄。故而东西二内,除非当真母慈子孝,否则极少来往相通。

现在的东西二内,近十五年来,因为皇权更迭变换,十年里已经换了三任天子。现任天子唐阳景乃是宫中大阉从市井里搜寻出来迎立的没落皇孙,与西内的李太后和长公主瑞羽、昭王东应的关系疏远,亲情亦淡漠。

李太后素来不问政事,只管教养瑞羽和东应,西内大门锁闭十几年,除去祭祀大典,其他时候难得一见。名分尊贵的太后都以此表明不与争权的姿态,东内的唐阳景怎会不识趣?

因此唐阳景登基四年,向来谨守东西二内的分界,从无逾越。何以今日竟突然主动挑起是非,将东应带走?

瑞羽既惊又惑,摆了摆手,“乔狸,你歇口气,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明。”

乔狸见瑞羽很镇定,顿觉有了主心骨,深吸了口气,润了润嗓子,才道:“因太娘娘生病,昭王殿下今日丑时便去西内苑收集花露做药引,不想正遇着清早来西内苑赏花的鸣朝皇子。二人正在寒暄,陛下也来了,说起今日东内宗室弟子聚宴,令昭王殿下也随驾赴宴。殿下本来不愿去,可鸣朝皇子却强拉着他走了,陛下还令人把陪同殿下一起采集花露的内侍和宫婢也一并带了去,奴才当时在花丛中躲着,因而才没被带走。长公主殿下,西内苑通往西内的四门都被天子的禁卫封锁了,奴才是偷偷从犬舍的洞里爬出来的,这情形不对呀!”

照乔狸的描述,唐阳景带走东应,分明是早有预谋,如果不是来意不善,何至于这样周密地筹谋?

难道是唐阳景吃错了药,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却突然想对西内下手,还是他觉得西内十几年来无所作为,看上去好欺负,想借此向外展示一下他天子的威严?

唐阳景为何要强行带走东应?就连东应的侍者也尽数挟走?还派禁卫封锁西内苑与西内直通的四门?从这种种举措来看,东应的处境十分危险。

太后自去年入冬就一直缠绵病榻,连西内的日常事务也不能打理。现在唐阳景把东应带走的事要不要告诉她?难道还让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撑着病体去面对不测的凶险?

怎么办?怎么办?

瑞羽心中惊惧,踌躇了片刻,猛一咬牙,立刻吩咐身边侍立的宦官、女史、侍卫,“传令卫尉薛安之、左军禁卫统领黑齿珍率卫士将中宫七门牢牢把住,没有我和太娘娘印信手令,不许任何人出入长安宫。命鸾卫检校中郎将柳望率鸾卫巡防内宫,发现异况,立即便宜行事。命千秋殿李浑常侍仔细检查中宫内务,发现行为不轨者,休问缘由,即行处死。命令丞周昌整理长公主仪仗,摆驾东内,我要去含元殿拜见天子!”

瑞羽为武宗皇帝遗腹的唯一血脉,乃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血统之尊贵,不是宫中大阉与朝堂大臣互相妥协迎立的几任天子所能比的。

她虽然一向谨守东西二内的分界,在长安宫内深居简出,但她既为连续四朝天子都承认的长公主,所以仪仗煊赫,仅次于皇后。只是从西内到东内,她是以卑见尊,虽然全意戒备,却也不能真将全副仪仗都带了去,只能精益求精,选出一百二十名武艺高超的精壮之士充做执仪从侍,带在身边。

东内对西内下手,准备得如此周密,为防走漏风声,内宫三层宫墙,只有宣政殿这层的崇明门旅率元度得到了授令:紧守宫门,不许西内的人进出。

瑞羽身边的常侍青红先携两名中黄门前去叫门,“奉太娘娘懿旨,召见皇后娘娘和鸣朝皇子,请元将军开门!”

元度虽然得了授令,但却吃不准两宫相争到底会走到哪一步,便犹豫一下,才道:“阿翁,元度奉令值守宫门,未得陛下旨意,不敢开门。”

青红喝道:“咱家有太娘娘懿旨在此,奉长公主鸾驾亲至,两宫八十一门尽可通行,何须再劳陛下旨意?”

元度接了差使,却不能因为青红的话而退让,“阿翁,元度乃是陛下亲点的门卫,隶属军政,只听令于陛下。太娘娘的懿旨,管得西内家事,却管不得东内军政。没有陛下的旨意,这门,恕元度不能开!”

青红大怒,“本朝自宣皇帝以来,军政素来由宦官担任的六军辟仗使及左右神策军中尉掌管。宦官者,天子家奴也。太娘娘为皇家至尊,岂有管不了家奴属下之理?元度,你速速开门,否则耽误了太娘娘所嘱要务,你吃罪不起!”

元度亢声回答:“宦官掌管军政乃是便宜之计,岂有长久之理?元度为臣,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宦官上司。”

瑞羽坐在肩舆上,听到这番对答,心中雪亮,顿时明白了东内何以突然出手对付西内:这必是唐阳景不甘心一直当傀儡天子,成为阉宦和权臣眼中的摆设,他想收拢天子权柄,做真正的九五至尊,所以才选看上去最弱的西内来初试锋芒。

要知道李太后虽然不参与政事,但她的名位尊贵,无论哪任天子继任,从名义上来说,权臣阉宦都必须要取得她的诏令,才能扶自己看中的宗室子弟登基。李太后只要安在,权臣和阉宦就不能任意地废立天子。这相当于在现任天子的头上悬着柄剑,随时人头落地也是有可能的。

唐阳景要夺天子大权,先除去在名分上对他威胁最大的李太后,这是理所当然的。为此,他将西内年龄最幼小的东应带走,进而引出潜居西内已久的李太后,这一步走得不能不说恰当。

为了避开权力争斗的是非,李太后领着瑞羽和东应在西内蛰伏了十几年。本来以为唐阳景登基之后,天子、宦官、权臣三者之间能够互相妥协牵制,那么她们就能安静地生活,却想不到,平静数年的生活再一次被打乱了——而且打乱它的,不是别人,竟是唐阳景!

唐阳景先把东应强行带走,又令人封锁殿门,连守门的将军对太后的懿旨也敢公然违抗,这样的用意实在是太险恶了!

瑞羽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召回青红,“既然元将军奉有旨意,不开宫门,我们便回去吧。”

瑞羽深居简出,除了年节祭祀等必要场合,一般不出现在人前。元度只见过瑞羽由李太后领着,在天子面前顺从的一面,以为她自幼失怙失恃,又长于深宫寡妇之手,性格必然懦弱。可听到瑞羽刚才的话,元度顿时松了口气,感激地说:“长公主殿下体恤下情,末将万分感激。”

瑞羽微微抬手,淡然道:“你来,将太娘娘的懿旨接过去,代予传给长安殿。”

元度迟疑了一下,想到两宫毕竟没有正式翻脸,他不开宫门可以,但太后懿旨让他代传,他也不肯,难免会落人口实,于是便对手下的裨将一使眼色,示意他从宫门的偏角门出去,将懿旨接下。

那裨将从戒备森严,只开了一条细缝的城楼小侧门里挤出来,迎上前来接旨。瑞羽手托书着诏令的黄麻纸,却没有下舆之意,而是微微抬头,看了那裨将一眼。

元度从未细看过这长公主的长相,此时双方相距不过十余步,他才忍不住抬头,想看看她到底生的什么模样。可抬眼望去,不知是正午阳光太烈,还是她的容貌过于艳丽,他看不清她的五官长相,只能看到她身周一圈耀眼的光晕。

元度只觉得这一眼看过去,眼睛便灼灼生痛,于是他赶紧闭上眼睛,随即听到她清冷如水的声音娓娓唤了一声,“元将军。”

元度眼睛虽然闭着,却仍觉得眼前亮光闪耀。听到她清冷的声音,元度突然有种暑气侵逼时置身冰窖的感觉,既觉得心头烦闷,又觉得身体舒畅,分不清是好受还是难受,他下意识地应道:“末将在。”

瑞羽缓缓询问:“你觉得汉武帝当如何评价?”

元度虽觉得她的问题怪异,但心中恍惚,却不由自主地回答:“一代英主。”

瑞羽点头轻哼一声,“魏其侯窦婴的出身、官职、声誉如何?”

元度怔了怔,回答:“其为窦太后亲侄,武帝表舅,官拜丞相,得圣恩眷顾,举世无双。”

瑞羽再问:“窦婴缘何身死族灭?”

元度被她连番询问,已无暇思索,张口便答:“为人耿直,不通权术,与后戚相争,为王太后所恶。”

瑞羽的嘴角慢慢地弯起一个弧度,神情里尽是讥诮之意,一字一句地问:“窦婴贤能,可王太后一恶,窦氏便身死族灭。元将军扪心自问,你是何等样人,胆敢怠慢太娘娘懿旨至此?”

炎炎夏日,听了瑞羽的一番话,元度不禁打了个冷噤,然后沉默不语,这宫门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开。

瑞羽却也没指望元度能打开宫门,她只是将手中的假懿旨托高了两分,提了一分声气,问道:“太娘娘的懿旨,可当得元将军亲手恭迎?”

元度听她不过是嫌裨将接旨过于怠慢,心下便一松,微微思量,道:“末将斗胆,恳请长公主殿下一人到城楼上来交旨。”

青红大怒,戟指喝道:“元度,你好大的狗胆!”

瑞羽见元度防得滴水不漏,微微一哂,止住手下禁卫的骚动,“太娘娘所嘱之事要紧,诸卿少安毋躁。”

语毕,她抬头望着从城楼哨口里露出脸来的元度,“元将军既敢出这主意,予便屈尊一往,又有何妨?”

她走下肩舆,夏风吹来,只见她轻裳飘逸,削肩纤腰,亭亭玉立。

宫门里外上下,看着她步步盈盈,不知不觉中,都屏息凝立。

第二章宫门变

瑞羽并不理会他,仍旧提气传令,“予今日诣阙叩君,崇明门卫士阻拦,若是予入门半刻,不闻予声,即是崇明门卫士弑主谋反……”

元度的眼睛有被光辉灼烧的刺痛,但他看着瑞羽行来的身姿,偏又无法移开目光。直到瑞羽踏进城楼的阴影里,他才看清她,不似别个宫中贵女一般浓妆重彩,面上虽无半点脂粉,却肤色如雪,靥生嫣红。鸦青的云鬓下,双眉飞扬,漆黑如墨的眼眸潋滟流光。未贴花黄的饱满额间,一颗绾挽鬓金缠凤里垂下的宝石娇艳欲滴,与她鼻下润泽的丹唇相映生辉。

如此的容貌,已将女子天赋的颜色展露到了极致,令人不敢平视,却又舍不得不看。

元度直到瑞羽走进城楼里,才垂下目光,肃拜行礼,恭声道:“太娘娘千秋万福,长公主殿下金安。”

瑞羽眉梢微挑,冷然问道:“你平日接陛下的圣旨,也是这般行礼?”

元度拱手道:“末将值守期间,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长公主殿下恕罪!”

瑞羽曼声问道:“若予定要你除去甲胄,全礼跪拜,你当如何?”

元度怔了怔,苦笑着拱手,“长公主殿下体恤下情,请勿为难末将。”

“予以长公主之尊,受你一礼,也叫为难?”瑞羽轻笑一声,眉宇间一片雪色,冷厉如刀,喝道,“既然如此,你当知予今日前来东内,本就是与你为难!还不将宫门打开!”

元度没想到她孤身一人置身于刀枪丛林,竟丝毫不惧,反而强令卫士开门,不禁大吃一惊,叫道:“长公主殿下,您只说过将太娘娘懿旨交给末将代传的。”

瑞羽冷笑,“予尚在你面前,你接太娘娘懿旨就已如此怠慢,若是交给你代送,恐怕你转身就将诏纸撕了。”

元度心里本来是真有这个打算,但被她说破,顿时说不出话来。

瑞羽见他虽然无言,却依旧拦在自己面前,不肯让路,更不肯传令手下打开宫门。瑞羽眉间的厉色愈浓,她霍然收起手中托着的诏纸,提高声气叫了一声,“中黄门、青红、令丞周昌!”

瑞羽所携带的卫队被宫门守卫拦在外面,他们虽然不能强行破门,却可以站在门外仔细听里面的动静,瑞羽一提声气,他们便立即应声,“微臣在!”

瑞羽昂然抬头,目光紧盯着元度的眼睛,然后她对宫门外的属下高声道:“大声复诵,向公主卫队传予靖康长公主谕令。”

青红和周昌都是李太后精选出来的,是自幼跟随公主的近臣。他们一听到瑞羽的吩咐,便立即遵命,高声复诵,“传靖康长公主谕令。”

元度见瑞羽不训斥自己,反而向外面的卫队传达正式的长公主谕令,心里既惊又惑,不知她是何用意,只能连连躬身行礼,小心赔罪,“殿下,末将乃是奉旨行事,失礼之处,请您大人大量,勿与计较。”

瑞羽并不理会他,仍旧提气传令,“予今日诣阙叩君,崇明门卫士阻拦,若是予入门半刻,不闻予声,即是崇明门卫士弑主谋反……”

元度大惊失色,叫道:“长公主殿下,这弑主谋反之罪,祸及九族,怎能如此草率?”

瑞羽说这句话,防的便是他见势不对动武。此时瑞羽对他的申辩毫不理睬,继续下令,“卫队即行后撤,直奔北衙,查明值守卫士姓名。所有宫门卫士同罪,诛其九族!”

门外的青红和周昌依言复诵公主谕令,百余名公主侍卫齐声回应:“谨遵长公主殿下谕旨!”

元度听到外面雷鸣般的回应,浑身不禁汗涔涔,一张脸已然铁青——他怎知瑞羽开口,下的命令竟如此歹毒。当时没有对她动武,已然失策,此时她命令已出,除非他立即打开宫门,派禁卫将一百多名公主卫士尽数屠戮干净,不让他们走脱一个,否则他对瑞羽动武,那就是立即将崇明门上下的九族都送进了死地。

然而这内宫守门的禁卫不过寥寥数十人,怎么可能在顷刻之间将早有准备的一百多名公主卫队屠尽?何况此时两宫之争初见端倪,守门的禁卫中,又有谁能毫无顾忌地对公主卫队下手?

他的内心还在动摇,却早已输了胆气。瑞羽乘势相逼,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前走,“若有一人以刀剑阻予前行,所有宫门卫士同罪,以忤逆作乱论处,诛其五族,弃尸东门;若有一人指加予身,所有宫门卫士同罪,以犯上不敬论处,诛其三族,枭首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