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度眼见她步步行来,逼得自己连连后退,就在退到控制宫门的绞盘前,他忍不住想伸手将她拦住,手指正要触到她的衣裳,宫门外公主卫队的复诵之声传了进来,“……若有一人指加予身,所有宫门卫士同罪,以犯上不敬论处,诛其三族,枭首示众!”

她这样的命令,霸道凌厉,不给他半分的机会,也不给他回旋的余地。

抬头望去,只见她眉宇里积霜堆雪,额上那一点朱红,熠熠闪光。眸色黑到了极致,迸出深邃的亮光,那黑色仿佛从她眼底无限地扩张开来,如此凌厉,如此威严,如此决绝,令他胆战心惊,六神无主。

这武宗皇帝的嫡公主,原来竟是这般心性。不仅东内天子失算,而且朝野上下谁也没有真正认清过她!

她步步逼近,他步步后退,转眼已到了绞盘前,他已无路可退。城楼的禁卫握紧了兵器,蠢蠢欲动,锋刃遥指瑞羽,但他们又忌惮瑞羽下的谕令,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家族冒险,他们只能看着上司,等他决断。

眼前之局,生死只在元度的一念之间,要他决断,却又是如此困难。

瑞羽已将元度逼到绞盘之下,见他愣在那里,仿佛傻了。瑞羽双眉一锁,厉声喝问:“你让还是不让?”

他再不让开,便要碰到她的身体,依她刚才的命令,这也是祸及三族的死罪。

元度手按剑柄,怔怔地望着瑞羽,好一会儿,他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剑,众禁卫都以为他要对瑞羽下手,心里不禁惊慌起来。

元度知道手下的顾忌所在,长叹一声,转头对手下的禁卫道:“你们收起兵器,不可妄动!”

一干禁卫终于松了口气,有上司的命令,他们便不用为弃守城门负责,也能保全家族的性命,自是大幸。

元度吩咐完手下,再看了瑞羽一眼,苦笑一声,随即提剑反刃,向自己的脖颈抹去。

两宫相争,为难的只是他们这些臣子。他为手下的禁卫考虑,就不能对已经完全拿住他们要害的瑞羽下手,但他若不出手,此事过后,天子知晓他弃守宫门,盛怒之下又会怎样处置他,结果难以预料。

为家族计,他除了自刎殉职之外,竟是别无选择。

若元度自刎身亡,这些宫门禁卫,又怎么可能驯服?但凡是人,总会有些血性,瑞羽可以在未见血的时候以公主之尊、权力之威胁迫这些宫门禁卫,可如果此时元度血溅五步,这些宫门禁卫未必还会将那些顾忌当成顾忌。

瑞羽心中的念头闪过,她已然伸手将元度的腕脉扣住,一引一折,便将他掌中的长剑夺下。

意外迭生,元度被夺剑之后,吃惊地望着瑞羽:一惊她会出手阻止自己,二惊她竟有能力阻止自己。

瑞羽夺下元度手中之剑后,缓声道:“大丈夫立世,无轻生之理。”

虽然她夺剑的速度极快,但元度当时已心存死志,为求痛快,下力极猛,那一剑终究还是划破了他的颈肉。此时听到她的话,元度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下意识地捂住了涌血的伤口。

瑞羽反手一挥,掌中的长剑当的一声插在控制宫门的绞盘上。她的目光从一脸紧张的宫门禁卫身上扫过,然后落回到元度身上,道:“你已竭尽所能,不需以死明志。守门的诸禁卫也不必心怀顾虑,既然你们未对予失礼,予自当保全你们一身。”

第三章芙蓉宴

他张目四顾,对着满座各有居心的宗室亲王,慢慢地问:“还有谁,敢玷污我曾祖母和姑姑的清誉?”

嘉宾胜友,良辰吉日。太液池里芙蓉芳菲,红花亭亭,碧叶玉张,荷香脉脉。如此绮丽的风光,本该丝竹管弦弄乐,霓裳羽衣起舞,然而此时蓬莱岛上的盛宴上,却没有丝毫欢愉的气氛,而是一派肃杀。

九五尊位上,此时唐阳景正用左掌轻轻地叩着圈椅上的龙头扶手。他一面微仰着脸,似乎在闻着空气中的荷香,一面紧闭着眼,对下首发生的争执充耳不闻。

今日是皇室诸亲王聚宴之日,长安城里得唐阳景信任的诸王分坐在东西两侧的席位上。他们的表情或恼怒,或冷讥,或微嘲,或笑谑,诸般神态虽不一而足,但他们的目光却一致投向了东西末席上争执的两人身上。

东席着紫金蟒袍、满脸络腮胡子的临阳王唐阳辉,正不屑地看着坐在他对面满脸怒色的垂髫少年,嗤笑,“西内李氏,出身卑贱,以教坊宫妓之身窃居肃宗皇帝后位,却不思回报君恩,反以蛇蝎心肠,谋杀肃宗皇帝诸子,令皇室血脉凋零。在西内,李氏声称抚育武宗皇帝嫡女瑞羽,然而嫡公主自降生之日起,便多病多灾,早有薨逝传闻,却不知西内现下的那位‘嫡长公主’到底是真是假。李氏将一身份可疑的小女子当成嫡公主,居心叵测,又怎敢自称太后?”

他对面的垂髫童子,不是别人,正是瑞羽急寻的昭王东应。东应虽为冲龄,却是由李太后亲手教导长大的。三次皇位更迭时,他亲眼目睹由于权力之争而掀起的血雨腥风,所以他并非无知小儿。自被唐阳景强行带来东内参加诸王宴,他就一直装作懵懂无知,唯唯诺诺,以避灾祸。直到唐阳辉出言不逊,辱及李太后和瑞羽时,他才忍不住开口反击。

唐阳辉是有备发难,故怎能容他反驳,于是越说越毒,渐渐说到李太后根本不配为国母,瑞羽根本就是李太后不知从何处抱养的假公主。东应一听,又惊又怒,明白这是唐阳景在为铲除西内造势。

李太后一生无子,又无后戚,自身实力有限,能稳据西内,最大的依靠便是她的分位尊崇。瑞羽身为武宗皇帝唯一血脉,在朝中名望极高,若是任由唐阳辉这般诋毁,身为由李太后亲自抚养,与瑞羽一同长大的小王,他却无一语反驳,等于是变相地证实了唐阳辉的流言。那么唐阳景褫夺李太后和瑞羽的尊号大位,就师出有名了。

唐阳景将他带出来,根本就是欺他年幼,想从他这里打开缺口,故而有意放纵甚至指使唐阳辉出言诋毁李太后和瑞羽。

东应想通之后,又惊又怒又怕,举目望去,满座亲王独欺他一个。再看唐阳辉手按剑柄,一脸自以为得计的高傲,东应一股心火直冲上来,只见他倏然起身,奔到身后侍立的禁卫身前,趁其不备,刷的一声抽出禁卫的佩剑。

诸王不想东应会如此反应,顿时举座哗然。好在东应年纪尚幼,不过是个五尺童子,那三尺长剑握在他手里,犹如儿戏,倒也不至于让人以为他想行刺。哗然之后,便是一片呵斥指责之声,并没有人下令禁卫缉拿他。

唐阳景被这哗然声惊动,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东应满面通红地提着剑奔过来,心中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厉声喝道:“东应,你这是在干什么?”

东应料定自己今日断无幸理,面对天子之怒,他反而无所畏惧,“陛下,自古以来,孝道为人立世之本,为圣天子治世之基。西内太娘娘为华朝国母,贤德仁厚;瑞羽姑姑身为武宗皇帝嫡长公主,血统尊贵,焉容轻侮?唐阳辉忝为太娘娘孙辈,瑞羽姑姑从兄,却在此对祖母泼污,对从妹诋毁,忤逆之言,神鬼共弃。东应身为太娘娘曾孙,与瑞羽姑姑一同长大,怎能坐视曾祖母和姑姑被他所辱而无所作为?”

唐阳景万万没有想到这看上去木讷愚笨的童子,较起真来,竟是如此伶俐,话里话外,竟把他也讽刺了一番,唐阳景一时微怔。

唐阳辉受了指使,等的就是东应的反抗,随即应声问道:“你要怎样?”

东应昂然挺立,剑锋直指唐阳辉,厉声喝道:“拔出你的剑!我要用你的血来洗刷你对太娘娘和嫡长公主的污辱!”

唐阳辉最好击剑,故而连赴天子之宴也不解佩剑。东应顶撞他也还罢了,竟然还拔剑向他约战,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唐阳辉无法容忍,勃然大怒,一跃而起,拔剑出鞘,厉声喝道:“竖子无礼至此!”

华朝治世近三百年,皇室弟子惯于奢靡,少有勇武之辈,唐阳辉爱好击剑之戏,乃是宗室亲王中的异类。其人相貌粗犷,身材高大,与东应一比,他显得伟岸英武,顿时叫旁观者都生出一种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感觉来,连唐阳景也怔了怔,连忙摆手,“御前言争端,岂有动武之理,廿六郎,退下……”

唐阳辉虽然一时盛怒,却也知道众目睽睽之下欺负一个身小力弱的童子太失身份,他提剑跃了出来,却只是在恫吓,“竖子还不速速弃剑……”

可东应在洞悉了唐阳景的用意之后,怎肯再与唐阳辉周旋,自知无法幸免,已然存了死志。所以唐阳辉一出来,东应便大喝一声,挥剑扑了上去,直线进逼,刷地一剑刺向唐阳辉的胸口。

唐阳辉哪料到他真敢动手,一时不防,赶紧退后,闪过他的剑锋。

唐阳辉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本就于心有愧。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被东应一剑刺退,顿时感觉失了面子,羞恼之下,厉喝一声,反手回击。

东应蓄势待发,一剑不中,又是两剑削刺。可他一向喜好文章,不爱武艺,加上身小力弱,习剑日子又短,虽然此时满腔热血,但论到剑技,他无论如何也不是唐阳辉的对手,等到唐阳辉留神出手,便把他逼得手忙脚乱。好在唐阳辉虽然胸怀不见得宽广,但忖度一下,也觉得双方的年龄辈分悬殊,他受激出剑已经很不好看,若下手太毒,不免大坏名声,因此出剑颇留余地。

东应恼恨唐阳辉出言不逊,又剑剑紧逼。唐阳辉眼角余光觑见唐阳景坐在御座上脸色阴晴不定,心中不禁一寒,定下神来喝道:“东应,你再不知好歹,可别怪廿六叔手狠!”

一言既毕,他看准了东应回剑的空当,刷地一剑平削,剑脊抽在东应的手背上。趁东应吃痛之际,他振腕一挑,两剑相交,铮的一声,东应掌中之剑被他挑飞。

唐阳辉虽不愿背负众目睽睽之下毒手杀侄的恶名,但一口气不平,得势之后,仍忍不住重重地踹出一脚,将东应踢得跌出几步,倒在地上,差点闭过气去。

众人只当东应吃这一踢,总会记痛,不敢再倔强,不料东应在地上一滚,捡起地上的长剑,又爬了起来。虽然他脚步有些不稳,却满脸的倔强,叫道:“再来!”

唐阳辉见他还敢邀战,恼他不识好歹,于是二话不说,便提剑又是一轮抢攻,又将东应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东应的力气远不及唐阳辉,他本想避开两剑硬碰,可唐阳辉几剑逼近,又以剑脊挑飞了他手中的剑。

东应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迅速地躲过了唐阳辉紧接着的一脚飞踢,然后抢过去重新拾起剑,转身再战。

唐阳辉怒极,破口大骂,“竖子自寻死路!”

他一边骂,一边挥剑直刺,这次却是真的准备让东应受伤见红,免得东应死缠不休。

岂料东应眼见剑光逼来,竟不避闪,反而和身前扑,嗤的一声,长剑自他肩臂处透体而过,鲜血喷涌而出,将他半边青裳都染成了一片不祥的黑红。

唐阳辉惊骇之间,东应已趁着剑刃透体,两者距离拉近的瞬间挥剑上撩,直取他的脖颈,眼见就要取他的人头,以血耻辱。

生死关头,唐阳辉终于反应过来,无暇收剑,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本能地护住脖颈。

东应这一剑乃是竭尽全力而为,剑锋过处,嚓的一声,已将唐阳辉的手臂齐肘削断。经此一挡,唐阳辉剑上的力气变弱,肩臂处的伤口也因为剑的反震之力而剧痛入髓,长剑只在唐阳辉手中一划,便脱手落地。

这一下变故如兔起鹘落,众人目不暇接,直到尘埃落定,才反应过来,齐齐发出一声“啊”的惊叫。再看宴席中心,断臂血剑,一大一小两个血人相对而立,景况惨烈无比。

唐阳辉也不知是惊骇过甚,还是痛得已经麻木,此时他满面呆滞地捂住伤口,仿佛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呆立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那惊叫只发到一半,又倏然回落,一时鸦雀无声,静得连鲜血落在地上的滴答声都清晰无比。

他虽然自号勇武,喜好击剑,实际上却仍是个胭脂堆里长大的娇贵亲王。他学得剑技,却从未受伤见血,而且早已被身边的侍从吹捧为天下无敌。他没想到自己会输,也没想到东应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勇气,竟然这般狠厉决绝。此时东应以命搏命的暴烈一剑,令他心胆俱寒,他惊恐万状地望着自己的残臂和浑身是血的东应,却生不出半点报复的念头,他连退了十几步,砰的一声被自己慌乱的脚步绊倒,昏死了过去。

东应满身鲜血,摇摇欲坠,但仍咬紧牙关,屹立不倒。他张目四顾,对着满座各有居心的宗室亲王,慢慢地问:“还有谁,敢玷污我曾祖母和姑姑的清誉?”

他本来虚弱至极,连说话的中气也不足,然而此时此刻,他低低的一问,竟凛凛生威,这小小的五尺童子气度非凡,令满座骇然。

第四章雏鸾引

她努力克制,仍忍不住抬头怒视唐阳景,责问:“皇兄,御座之前,何人胆敢如此妄为,欲置小五于死地?”

唐阳景踞坐在御座上,看到满座宗室亲王竟然因为一个尚未束发的童子而悚然失语,心里又惊又怒又深觉挫败,不禁暗骂草包。骂归骂,他一想到东应这宁折不弯的性子,原本对东应只是小小的忌惮之意,顿时变成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杀心。

东应身受重伤,对唐阳景的心思却前所未有地明白,只是到了这种时候,他对唐阳景却再无畏惧。他昂首看着唐阳景,虽然身体摇摇欲坠,却不肯倒下,更不肯向他低头哀告求饶。

现下华朝宫内宦官势力强大,以至于他们可以对不合己意的天子、后妃、皇子女明杀暗害;朝中大臣结党相争,操控政务,以己意喜恶妄议天子废立;各地藩镇割据,骄横无礼,全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唐阳景本就是宫中各派宦官和朝堂大臣为了互相牵制而推出来的天子,从登基之日起就毫无大权,仅是御座上的摆设,各方势力对他也只不过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他虽有自知之明,但像今日这样,被一个尚未束发的童子怒目而视,却还是从未有过。他一时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东应,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心狠手辣,竟敢悖乱忤逆,意图置尊长于死地!”

东应扬声回答:“分明是唐阳辉对本朝国母、长公主出言不逊,悖乱忤逆,东应出剑,不过是维护孝义纲常,以肃不正之风。陛下这等言语,东应不服。”

唐阳景以天子之尊,叔父之长,在宗室游宴上,众目睽睽下,竟无法驯服一个冲龄童子,何止颜面大伤,更感觉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耻辱。于是他再也顾不得维持表面的威仪,厉声喝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杖……”

“毙”字尚未出口,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朗笑,“今天这芙蓉宴好热闹呀!”

花拂柳处,一个白衣红裳的人影闪了出来。只见她袅袅走来,很快就到了游宴的坡地上,人尚未靠近,目光已先落在唐阳景的脸上,盈盈笑语,“听说皇兄与诸王兄的游宴向来百戏罗列,歌舞升平,热闹得很。瑞羽久慕盛名,今日不请自来,果然在太液池边听到了岛上丝竹流转,欢歌笑语,不负这满池芙蓉繁华盛绽之景。”

她声气高扬,字字清楚圆润,轻重缓急如山涧清泉的流落,又似风过花树的摇摆,隐然又有金玉交击的铿然,让人听了耳目清明,胸怀舒畅。

这芙蓉宴以歌舞升平开端,却以血溅五步收场。与宴诸宗室亲王,都是唐阳景近年拉拢的亲信,虽对此早有默契,但也有预料不及的惊骇,他们面对东应毫不示弱的高傲姿态,此时又听到瑞羽的声音,不禁羞愧恼恨。明知瑞羽此来,必是要救东应,坏唐阳景今日之计,他们却生不出多少排斥,反而隐隐有种为东应松了口气的欣慰。

唐阳景把东应从西内强行带出来,也是情势所迫。他在宗室亲王游宴时兵行险招,就是想借宗室一干亲王的名义来成事,却没想到东应外相怯懦,内里却刚烈不屈。他一招失算,便应对失措,陡然看到瑞羽坦然行来,在座宗室亲王却无一人声援自己,满腔的怒火顿时被堵在胸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瑞羽远远望见东应站在宴会中心,她面上虽然含笑,心中却关切担忧,口中说着话,脚步却不停,“如此盛景佳会,皇兄怎的却面有恼色?”

东应背她而立,她走到近前,才看清东应满身血污,胸插利剑的模样,顿时骇然变色,冲上前来扶住他,“小五,你何以如此?”

唐阳辉那一剑自上而下刺入,虽未刺中东应的心脏,但已伤及内腔。她伸手想将剑拔出来,却又唯恐加深他的伤势,看到他血流不止却仍然不屈的样子,她心痛如绞。

东应身受重创,屹立不倒,全仗胸中一口气撑着。此时见到瑞羽,顿时觉得有了依仗,一口气松懈下来,唤了声:“姑姑。”便颓然倒进她怀里,昏迷过去。

瑞羽万分震惊,她身后的青红赶紧上前帮着她扶住东应。青红一面叫随行的军医来救人,一面低声提醒,“殿下镇静!镇静!”

瑞羽强闯东内,就是怕会出现眼前这般景况,心里虽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眼见自己素来呵护的侄儿身受重伤,她哪里还能镇静?她努力克制,仍忍不住抬头怒视唐阳景,责问:“皇兄,御座之前,何人胆敢如此妄为,欲置小五于死地?”

唐阳景眼见瑞羽连军医都有随行,显然她是有备而来,早已洞悉了他的图谋。唐阳景真是羞怒惭恨交加,顿时一张脸涨得紫红,满面狰狞地厉斥,“阿汝,此事我正要问你!东应在西内一向跟随你,你是如何管教他的?竟教得他丝毫不知纲常伦理,欺君逆上,罪无可赦!”

瑞羽怒极反笑,“皇兄,小五在西内侍奉祖母一向恭谨纯孝,待人亲切有礼,温和善良,循规蹈矩,怎的今天到东内不过几个时辰,便得了个不知纲常伦理、欺君逆上的罪名?却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竟惹得皇兄龙颜大怒,要他血溅当场!”

唐阳景以往与瑞羽见面,都有李太后在场,只觉得她乖巧柔弱,今天见面他大有欺她懦弱之意,想先声夺人,没料瑞羽对他的盛怒恐吓没有丝毫畏惧。他心知这如意算盘打不响,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才指着军医正在救治的东应,怒道:“他突然狂性大发,持剑行凶,廿六郎一条手臂就断送在他剑下,若不是拦得快,廿六郎今天性命休矣!”

瑞羽看了一眼地上犹存的血迹和昏迷不醒的唐阳辉,怒笑,“皇兄,廿六哥勇武之名长安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五只是个年方十二的童子,身量不足五尺,那三尺长剑他怎能拿动?他又怎敢‘持剑行凶’,对廿六哥无礼?”

唐阳景强行把东应带出来,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东应痛下杀手,无非是害怕自己在以后的权力争夺中因为落人话柄,有损威名而陷入被动,所以他想方设法给东应罗织罪名,让自己占尽先机。面对瑞羽的质疑,他一声冷笑,“东应悖乱逆上,在座宗室亲王都可以见证。阿汝,你这般放肆咆哮,难道以为朕金口玉言,还有虚假?”

瑞羽听他竟以天子身份压自己,一扬双眉,眼里顿时有了几分讥诮,“皇兄虽然贵为天子,但也不能言出法随。况且以小五的年纪身量、秉性人品,要给他安上这‘持剑行凶,悖乱逆上’的罪名,恐怕宗正府那边未必过得去!朝野上下未必过得去!史册汗青上也未必过得去!”

她娓娓道出唐阳景身为天子却没有大权,加罪于人却又找不出借口的尴尬,句句刺中唐阳景的要害。这些话让唐阳景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暴怒之下,唐阳景大喝一声:“阿汝,你莫胡闹!来人,将东应拿下!”

他登基近四年,虽然被宦官权臣压得抬不起头来,但还是有三五心腹听令左右。其中一名卫士果然多了个心眼,若不将瑞羽打晕,想拿东应必然受阻。当下这名卫士冲同伴一使眼色,两人随即去拦瑞羽,另外六人则扑向东应。

瑞羽眼疾手快,早已退后几步,站到了东应面前,以身相护,喝问:“予乃武皇帝嫡女,你们谁敢动手?”

她的父亲武宗乃是华朝近百年来唯一一位以武功名垂青史的天子,曾经亲自率军清剿作乱的七州地方藩镇,后来虽然英年早逝,但在军中威信犹存。而今他的女儿瑞羽以身蔽着东应,几名卫士不禁犹豫了一下。

这一犹豫,远处公主的卫士便又逼近了十几步,齐齐地发出一声,“候!”

瑞羽随身带的卫士虽然不过二十人,但个个都是精锐。这待令的声音整齐威武,响彻云霄,有着东内卫士所没有的剽悍猛烈,听得游宴座中诸人脸色大变。

瑞羽带了全副武装的卫队前来,只是为了防万一,并不想就这么与唐阳景硬拼,因此她只让卫队停在远处的岸边形成威慑。此时她见拿人的卫士已经不敢轻举妄动,而唐阳景也面色如土,瑟瑟发抖,于是她见好就收,当下放缓声音,软语道:“皇兄,小五自幼失怙失恃,年纪又小,我们作为他的长辈,理应垂怜爱惜。纵然他偶有小错,也应好言劝勉,怎能一怒之下,就对他兵刃相见?”

瑞羽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诸位宗室亲王。虽然明知这些人幸灾乐祸,都等着看东西相争的热闹,她却不能将他们的居心说破,反而要示弱拉拢他们,给唐阳景找台阶下,“近百年来,皇家连遇剧变,人丁单薄。孝宣皇帝本有八子、十九孙,如今只剩下小五一根独苗。诸位兄长平日对他也一向关爱有加,今日眼见他触怒皇兄,何以不出言替他求情一二?”

华朝皇家日渐衰微,稍有眼光的宗室亲王都能看出其中的危机,以眼前的境况,皇室实在经不起大规模的内耗。他们纵然对东应没有多少情分,可一想到唐阳景竟然能打东应这样童子的主意,也不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瑞羽一番挤兑,便有几个宗室亲王开口求情。

唐阳景本就不是什么英明善断之主,再加上少有遂心之事,个性不免添了几分阴沉懦弱。本想利用宗室亲王会宴之时,把东应带来以立威名,这已是他近年来少有的大胆之举。此时他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想到自己势单力薄,瑞羽若铤而走险,他未必能独善其身,于是当即软了下来。

第五章夏夜寒

瑞羽唇边牵泛起一丝笑纹,双眼里的寒气却陡然重了几分,森然道:“只怕你卖的不是香,而是主。”

瑞羽接了东应迅速离开,刚至长乐门,迎面便撞上了李太后的仪仗卫队。

李太后长年抱病,瑞羽不愿惊扰她,但此事动静太大,还是惊动了。

李太后集合了属下的鸾卫,准备强闯东内救人,不料中途遇见瑞羽携东应归来,自是一番惊喜。她因无子而为肃宗所废,因与端敬皇后亲密,共同抚养武宗,才有机会在武宗登基时被尊为太后。瑞羽虽不是她的亲孙女,却被她奉为掌上明珠,待见瑞羽平安无事,她便松了口气。其后得知东应重伤昏迷,生死难料,她虽然也心痛流泪,却终不如对瑞羽那样上心,收了惊慌,她安排内侍和使女收拾给东应治伤养病的房间,并吩咐延请太医等一应事务。

东应因伤势严重,失血过多,到了夜间便发起热来,几名大夫彻夜未眠地守在他身边给他施针下药。

瑞羽满心担忧,却不敢在李太后面前表露出来,她还强笑安慰李太后,“王母,小五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您不用思虑过甚。大夫说您身体虚弱,宜清心静养,这守夜的事就交给我,您去睡吧。”

李太后虽然出身卑微,不懂朝政纷争,但一生经历了无数次的宫廷风波争斗,眼见六朝皇权更迭,她自有对人情世故的见解。她知道自己若是强撑着老病残躯守夜,不仅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会让瑞羽担心,更会让西内上下人心惶惶。

只是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由瑞羽送出殿外,仍忍不住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内殿,再看看神色惆怅的瑞羽,眼眶一热,不禁垂下泪来,叹道:“是我无能,才让小五受伤,累你担惊受怕。”

瑞羽柔声道:“王母何出此言?我和小五身份如此,您还能护着我们。今日事出有因,只怪唐阳景鬼迷心窍,与您全无关系,您何必自责?”

李太后心中酸楚,摸摸她的头发,“不然,我若有竞华妹妹或阿武那样的能力,你和小五又怎会伤在唐阳景那竖子手里?终是我才疏识浅,让你们受了委屈。”

她提到了瑞羽已去世多年的嫡亲祖母和父亲,瑞羽心中也不禁微酸,涩声道:“王母,您为我和小五劳心费神十余年,并不曾委屈我们半分。”

李太后苦笑摇头,转念想到她竟能强闯东内,将东应带出来,心里又有几分欣慰,温言道:“我只怕你和东应跟在我身边,会消磨了志气。可今日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些冲动鲁莽,但却不失勇敢刚强,大有竞华妹妹和阿武的遗风,好得很!”

祖孙二人一面走,一面说话。瑞羽将李太后送到千秋殿,方折返回来。青红恐夜间露湿生寒,命人准备了披风送来。

瑞羽系了披风,见东应依旧昏迷不醒,忧心之外又多了两分焦躁。她看了一眼因为发热而涨红了脸的东应,突然一拂衣袖,转身出殿,召来周昌,问道:“原来服侍小五的从人现在何处?”

周昌恭声回答:“薛卫尉派了禁卫守住宫门,安仁殿上下人等,除去乔狸之外,仍在殿内各尽其职,并无一人出走。”

瑞羽微微颔首,起步往安仁殿走去,周昌等人一声不出,紧紧跟在她身后。

东应清早去采集花露,唐阳景能闻风而至,这不可能出于巧合,应该是东应身边有人往东内那边通风报信。

这个通风报信的人,留不得。

东应年纪尚小,并没有太多的从人,除去轮值的侍卫,李太后派来负责起居引导、衣食住行、庭院洒扫的侍者共有二十八名。

从东应被东内强行带走之后,西内卫尉薛安之便将宫门守住,不放任何人进出。安仁殿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虽然没有人向他们明示上谕,但守门禁卫们冷峻的脸色,已经昭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几个小黄门和侍从大着胆子探问消息,却被看守的禁卫大声地呵斥了一番,于是这些侍者更是胆战心寒。

最难挨的不是罪名确定,而是等待罪名确定的这段时间。

因此,当瑞羽走进安仁殿时,殿中上下人等虽知她此来必是兴师问罪,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一齐下拜行礼。

瑞羽本是个妙龄少女,与宫人内侍年龄相差不大,虽然不至于全无尊卑之分,却也极少以长公主的身份压人,在安仁殿的内侍眼里,她不喜威严。今晚李太后没有亲临,却是她来,安仁殿上下人等,无不觉得侥幸。

瑞羽对他们冷眼漠视,既不动怒,也不多言,直到在殿中的正座上坐稳了,方才抬头正视殿中诸人。

一干宫人内侍急于查探消息,都忍不住暗中窥视她的表情,此时她一眼扫来,正将这种窥探尽收眼底。她慢慢地问:“东应今日去采集花露,被东内强行带走,受了重伤,生死未卜。予此来安仁殿,是问你们一件事,是谁给东内通风报信的?”

她的话直白道来,安仁殿的宫人内侍愣了一下,接着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喊冤声,这个自称清白,那个大叫冤枉,殿内上下,乱得仿佛炸开了锅。

青红见状,眉头一皱,正想大喝安静,却见瑞羽端坐在上首,静观下面纷乱的人群,两手分按圈椅扶手,面无厌烦之色。青红突然想起今天下午瑞羽强闯东内时的神情,心中一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静立不动,等待命令。

安仁殿诸人嘈杂一阵,却没有听到任何怒斥喝问,心里都觉得奇怪,不知不觉中也就收了声。虽然他们觉得瑞羽平日好性子,但今天瑞羽带着数十名禁卫戎装而来,不似要息事宁人的样子,现在又一言不发,他们内心的侥幸顿时又变成了惶恐——这远比立即发落更可怕。

瑞羽见他们不再说话,才继续她刚才的问话,“向东边通风报信的人,若有苦衷,趁早自首,予可以网开一面,免除一死;若是心存侥幸,意图蒙混过关,那就休怪予不念往日情分。”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却没有人站出来。瑞羽不再对他们说话,转头问看守安仁殿的禁卫统领刘春:“秀园,安仁殿上下人等的居所,你可查抄过?”

刘春面带愧色,“末将惭愧,查虽然查过了,不过并未查出什么来。失职之处,请殿下降罪!”

瑞羽嘴角微动,脸上却无丝毫笑意,“此人既敢卖主求荣,自是早有准备,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禁卫并非提刑司,查不出异常也属常事,你不必自责。”

青红见状,忍不住问:“殿下,如今宫中事多,安仁殿恐调重兵戍守,详查安仁殿却怕时间不足,可怎么办好?”

刘春已经看守了安仁殿一天,面对这些弱女阉人的哭泣讨饶,早已厌烦至极,加上没及时查出内奸,他更是脾气火暴。他见瑞羽不言不语,一句话就蹦了出来,“殿下何必劳神?这些阉人贱婢既敢卖主,便都不是什么善茬,那也不用查是哪一个卖的,尽数杀了,反倒轻省。”

他这句话一出,安仁殿上下人等却是真的吓傻了,齐呼冤枉。刘春受不得他们的哭叫,拔刀出鞘,又当的一声返刀入鞘,厉声喝道:“吵什么,怎么发落自有殿下决断。谁敢乱叫,老子一刀劈了他!”

他这句话比任何安抚都有效,一干内侍贱婢被他的杀气所惊,竟不敢再讨饶,只好看着瑞羽。

刘春一喝之威,再一次让瑞羽感觉到了武力的威慑,瑞羽五指在圈椅扶手上一紧,“东应重伤未醒,此时不宜多杀孽。但那卖主求荣的人,予定饶他不得。”

虽怒到了极致,瑞羽的脸色却异常平静,她看着殿中诸人,慢慢地说:“你们也不必喊冤,冤或不冤,予自会分辨。现在,你们逐个过来报备所司何职,今日行踪如何,若无嫌疑,予自会放了你们。”

青红虽觉得瑞羽所定的章程过于简单,但感到瑞羽渐有威严,当下遵命维持秩序,让人过来报备所司行踪。

瑞羽坐在主位上,听着他们向青红报备事务,却不出声,任人从自己身前一个一个地走过。眼看二十八人,都将过完,她才抬起头,淡淡地问:“紫萱,你偷偷笑什么?”

已经走过去的一个司殿内添香之职的婢女吓了一大跳,“没有,殿下,我没有。”

瑞羽一哂,“你地位不高,用的脂粉倒比紫芝她们好。”

紫萱一张脸顿时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抹泪道:“奴婢知错,不该暗里将殿中的香料克扣偷卖,用来买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