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羽唇边泛起一丝笑纹,眼里的寒气却陡然重了几分,森然道:“只怕你卖的不是香,而是主。”

紫萱连连叩首,叫道:“没有的事,殿下,我冤枉。”

瑞羽的目光落在她的鞋底上,然后娓娓道来,“你说你今天除了安仁殿之外,唯一去过的地方就是承庆殿。可安仁殿到承庆殿,有千步廊相通,廊外便是沙场,你鞋底的苔泥从何处得来?你既然掌管添香的事务,对随身所携香料必然照看周全,不会令之为水所浸,为何香囊和衣裳的印色都有被水沾过的痕迹?”

紫萱这一听,吓得面如土色。瑞羽轻哼一声,“谅你一介宫中女侍也出不了西内,不能直接向东内报讯,还不将教唆你卖主的那人供出来?”

紫萱吓得两股战战,唇动齿摇,却只是喊冤。瑞羽怒极,一掌拍在圈椅扶手上,厉叱:“混账东西,送你脂粉的人是谁?你不说,难道与你同屋的使女都是死人,会连半点消息也不知?”

紫萱涕泗纵横,突然一跃而起,向殿外冲去。刘春怎容她逃跑,拔刀便砍,寒光一闪,便将她双足齐膝斩断。只听她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她双足已断,却仍旧匍匐向前,爬到殿门口,厉声尖叫:“阮郎,快走!快走!”

第六章月钩沉

紫萱仰天倒在地上,看到瑞羽走到面前停下,惊恐万分,她下意识地抱紧情郎仅剩下的手臂,满眼敌意地望着瑞羽,神情竟十分倔强。

瑞羽听到她的叫声,不等她话音停下,便命令刘春,“安仁殿周围戍守的禁卫,有姓、名、字、号里带阮字的,都给予先行扣下。”

刘春没想到瑞羽竟会直接下令查找禁卫,不由得愣了愣,过了会儿才想明白:西内在李太后统治下,里外牢固得如铁桶一般,除去禁卫和李太后的几名亲信外,无人能够随意进出宫门。紫萱一介弱女,不可能直接给东内通风报信,其合谋者一定是能够容易进出西内的禁卫。紫萱身受重伤,还要爬到门口来报信,可见那禁卫必然就在附近。

紫萱拖着断腿,已经爬出了殿门之外。鲜血顺着她的断腿涌出,流到殿外的石阶上,在这残月暗淡的夜里,分外恐怖。

瑞羽不是没见过血腥,她看到紫萱血流如注,却仍然挣扎着匍匐前行,甚至句句催促她的同伙快走,不禁一怔,大惑不解。

紫萱若是被刘春一刀砍死也还罢了,但此时偏偏不死,她在血泊里拼命挣扎的样子确实很可怜。殿中脱了嫌疑的宫人内侍都是她以前的伙伴,总有几分香火情意,忍不住对她心生怜悯,于是所有人都看着瑞羽,隐隐中有几分哀怨悲愤之意。

李太后自去年发病后,便将宫中处置事务之权移交给瑞羽和东应。因二人年纪尚小,不精理事之道,便恩多罚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有鸾卫统领薛安之辅佐,也不免弄得西内宫禁日渐松弛。二人统摄西内大半年,却仍然缺乏威严,镇不住宫人内侍,才终有今日事变。

这安仁殿上下人等,明知错在紫萱,但看到紫萱此时的境况,反而对瑞羽有怨愤之意,觉得瑞羽既不令人拿下紫萱,又不令人救治紫萱,乃是存心折磨,其心性过于狠毒。

若在往日,瑞羽多半都会施恩宽恕,但此时她担忧东应之伤,痛恨卖主之人,心生怨恨,于是戾气大盛,对这些哀怨愤慨之声充耳不闻。

刘春带了人出去,不一会儿,便听到安仁殿左边的小花园里有打斗声和脚步声,跟着便是刘春大声呼叫:“兄弟们,不可乱动,守紧宫门,别让这几个叛徒冲破了防卫,惊了长公主鸾驾!”

其实瑞羽身边禁卫环绕,若只有一个叛徒,怎么也惊不了她的驾。反而是安仁殿小花园那边假山堆砌,花木茂盛,穿过去便是东海,御河通流很是利于叛徒逃跑。刘春的命令瑞羽听在耳里,心头却是一惊,吃不定到底是他少智,还是他有意放叛徒逃跑?

然而打斗声却并没有随着刘春的呼叫而消失,反而更加激烈,只是听起来似乎分成了两路,一路向外,另一路则传向安仁殿这边,隐约还听到有人喊:“紫萱!紫萱!”

紫萱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呼喊,精神一振,随即厉声尖叫:“你走啊!快逃!”

远处那人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紫萱的回应。远处紧接着传来两声痛呼,跟着便是兵器相交的铿锵之声,想来打斗得更加激烈。

瑞羽心中寒意愈重,但仍旧端坐不动。她命令青红将殿门打开,然后一脸凝重地看着淡淡月光下幽深的宫廷。

殿外厮杀声阵阵,庭中呻吟声阵阵。血腥气随着习习夏风吹进殿中,殿中人数众多,此时却无一人出声。

终于,厮杀逼到了殿前。火光中十几个禁卫混战成一团,外围的是刘春属下,里面的五人却是叛变者。

原来叛变者共有十人。其中五人见势不对已向东海那边突围,另外五人则觉得突围不可能成功,索性反攻安仁殿,意图拿下瑞羽,也好向东内邀功请赏。

瑞羽的近身护卫,是李太后从鸾卫中精挑细选的勇士,非寻常禁卫可比。叛乱者冲到殿前,便遭到瑞羽近身护卫迎头痛击。为首者被一刀砍翻,左右两翼亦随之中刀倒地,剩下两名一人仍向殿前猛冲,另一名却折向左边,扑向了倒在地上的紫萱。

残月暗光,那人直扑到紫萱的身前,顿时骇然惨呼:“紫萱,你怎么了?”

紫萱看到那人,心生惨然,“阮郎,我叫你走,你怎的却反而进来了?”

那人来不及回话,身后追击的禁卫已经赶了上来,刀枪并举,一枪刺中他的后心,一刀砍下他拉着紫萱的手臂。

持枪的禁卫臂力强大,刺中他的后背,还想将他挑飞示威。不料一枪提起,竟意外地挑起两个人。那枪杆是白蜡所制,承重有限,直上挑高五尺,便啪的一声齐中折断,枪上挑的两人也随之摔在地上。

原来刚才刀枪袭来,紫萱眼见自己就要与情郎分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横身扑了过去,死命抱住情郎的腰不放,两人一起被挑起,又一齐被摔回地上。两人都身负重伤,眼看便要生离死别,却仍难分难舍。那人连受重创,早已痛得五官扭曲,却还记得回答紫萱,“你还在里面,我怎么能走?”

原来紫萱通风报信之后,立即就随着情郎一起逃跑,也是时运不济,却在中途遇到了巡查禁卫的西内卫尉薛安之。薛安之镇守西内二十几年,颇有威望,他过来巡查西内禁卫,使得一干叛徒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规规矩矩地等待轮岗。可到了轮岗的时候,又赶上瑞羽传令紧闭宫门,无论是禁卫还是各殿宫人内侍,只能各守其职,不得随意妄动。那情郎终究不忍舍弃紫萱独自逃跑,于是带了人等在安仁殿外,想趁夜深守卫懈怠的时候,带着紫萱从东海御河泅走。谁料眼见就要到半夜守卫松懈的时候,瑞羽却又亲自带了大队人马过来夜审叛徒,一番试探,竟将紫萱逮了个正着。

一番交战,紫萱与她的情郎双双被俘。紫萱听到情郎的这一句话,既欣慰于他对自己这番不舍不弃的心意,又痛惜他将要命丧于此,不禁痛哭,“你这傻瓜!傻瓜!傻瓜!”

这两人命在旦夕,却还这般情浓缱绻,倒让追杀他们的几名禁卫都愣了一下。他们分明已经没有反抗逃窜之意,只是相拥等死,几名禁卫不禁略微踌躇,没有立下杀手。加上其他叛徒都已肃清,战况不紧,禁卫们对这昔日的袍泽,便有些垂怜之意,只是将刀枪架在他们身上,目光却都投向站在安仁殿门口的瑞羽,等她发令。

瑞羽已察觉到刘春手下的禁卫对这些背叛者颇念袍泽之谊。这些禁卫虽然听令于自己,却未必会义无反顾地执行自己的命令,若是就此下令将紫萱和她的情郎或剐或杀,这些禁卫难免会离心向背。想到这里,她并不急于下令,而是避开青红的阻拦,徐步走到紫萱面前。

众人不知她是何意,却担心叛徒临死反击,所以更加戒备,压得紫萱和她的情郎倒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紫萱仰天倒在地上,看到瑞羽走到面前停下,惊恐万分,她下意识地抱紧情郎仅剩下的手臂,满眼敌意地望着瑞羽,神情竟十分倔强。

瑞羽无视她的敌意,漠然问道:“紫萱,自东应入安仁殿以来,太娘娘便精选了你们八个姊妹服侍,你们长他六岁,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你且说他人品性情如何?”

紫萱没想到她这一句竟不是问罪,怔了怔,才回答:“昭王殿下纯孝仁慈,品行端正,性格温和宽厚。”

瑞羽目光微动,点了点头,再问:“九年来,东应对你们八个姊妹,可有打骂侮辱,可曾苛责刻薄?”

紫萱气息一窒,本来已经全无人色的面庞,此时竟泛起了一层异样的紫红,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懊恼,她嘴唇颤动,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瑞羽淡淡地又问了一次,她才低声回答:“殿下这九年来,对奴婢等人不曾有过打骂侮辱,更不曾苛责刻薄。”

她心中有愧,所以声音很低。瑞羽虽然听到了,却装作没听到,“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紫萱心中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嘶声回答:“这九年来,殿下待奴婢等人一向礼让有加,好得很。”

瑞羽冷然一笑,扫了一眼她的情郎,又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可知道东内把东应强行带走,是要他的命?”

瑞羽这番拷问,虽然并未用刑,却借景诱供,以情动心,彻底摧垮了紫萱的心防。紫萱待要分辩自己不知,可又一想这番狡辩她怎能说得出口,只觉得全身痛入骨髓,分不清到底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在痛。面对此情此景,她突然觉得羞愧难当,生不如死。

瑞羽见她不答,双眉一扬,大喝一声,“回答我!”

紫萱哪里答得出话来,她一只手拉着情郎,另一只手却早已掩住了面容。她不敢再看四周人的脸色,更不敢与瑞羽目光相对。她不禁泪流满面,哭出声来。如果说她先前的哭泣是因为儿女情长,但此时悔恨的眼泪,却是因为自己卖主求荣,忘恩负义。

她在出卖东应的时候,不是没有丝毫惭愧,但那时候她只想到事情成功,便可与情郎双宿双飞。等到事情败露,她又挂念情郎的安危,一时竟对瑞羽怀恨。直到此时心知必死,软弱心虚,又被瑞羽攻破心防,她无地自容,才深感自己卖主之举实在是忘恩负义,除了哭泣,竟是无话可说。

瑞羽看到她的样子,眼里的寒气陡然迸发,厉声痛斥:“东应自幼失怙失恃,入西内以来,便是由你们陪伴,除了太娘娘和我,你们是他最亲近的人。九年来,虽然名分有尊卑,但他待你们的情分,却不分上下,亲如一家!你这般狼心狗肺,居然拿他的性命来换你一时的淫乐快活,你也配为人?”

听到这话,紫萱羞愧难当,痛哭失声。她那情郎待她却是真有几分情义,此时小命难保,竟还记得维护她,连忙道:“殿下,这都是卑职的过错,是卑臣引诱了紫萱,她其实并不知实情!”

“我是知道的!”一直掩面无语的紫萱此时突然大叫一声,看了她的情郎一眼,哽声道,“虽然你引诱了我,可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不忍心看到你困在西内这样的园囿之地,壮志难酬,才想帮你争个前程!”

她那情郎怔住了,瑞羽也怔住了。她的情郎震惊,是因为她明知他的诱骗,却仍旧愿意为他舍命;瑞羽震惊,却是因为她为了帮助情郎图个前程,竟然卖主求荣——难道说,在这些下级禁卫的心里,充当西内的禁卫就毫无前途?

瑞羽细细思量着。紫萱一句话说完,惨然一笑,又道:“我忘恩背主,别的也还罢了,只是对不住昭王殿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顺势往身边禁卫架着的刀刃上用力一撞,顿时鲜血喷涌,顷刻毙命。她那情郎料到她必会走这一步,叫了一声“紫萱”,然后也效她之法自尽了。

这二人的情缘当初也许是出于阴谋暗算,可到如今却能生死相随,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未曾想到。

他们的死虽然不出众人所料,却颇令人动容,一时竟无人说话,空寂的汉白玉石地砖上,他们的血与另几名背叛者的血汇成一片,倒映着天边的月钩,显得寂静清冷。

第七章迷雾重

李太后年迈多病,东应年幼弱小,她要怎么才能保全自身,保全他们?

这一夜,瑞羽以词锋逼得紫萱自尽谢罪,既平息了因紫萱之事而引起的宫人内侍的怨愤,又震慑了西内离散的人心,也开始树立了她作为武帝嫡长公主的赫赫威信。她把安仁殿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但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更加沉重,一口郁气哽着,竟是吞不下去,亦吐不出来。

回到承庆殿,东应仍旧高热未退,昏睡不醒。太医命一名值守医官和殿中尚衣女史青碧守在东应旁边。医官见瑞羽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瑞羽摆手,问:“东应怎样?”

医官回答:“殿下失血过多,想要醒来,恐怕非一朝一夕。”

瑞羽不再问话,在东应榻侧坐了下来,正待细试他额头的温度,便见他倏地睁开眼睛。只见他双目血丝密布,因为高热而通红的脸上尽是惶恐之色。

瑞羽又惊又喜,唤道:“小五!”

可东应虽然直勾勾地看着她,却没有回应她的呼喊。明明她就在眼前,他却仿佛没看见一样,只是着急地冲着空处大叫:“姑姑,快走!快走!”

瑞羽微微一怔,旁边的医官见状连忙凑上前来,仔细一看道:“殿下,昭王殿下只是发热说胡话,并未真正醒来。”

瑞羽见东应的目光呆滞,也知他并未清醒。想来他必是梦见自己身在东内,面对唐阳景的杀机,唯恐她也被人算计,所以他才会如此心神不安,昏迷之中还不忘提醒她离开。

瑞羽听他声音嘶哑低沉,又见他脖颈和额角青筋暴露,显然这昏迷中的一声叫喊,让他十分吃力。她不禁心生怜惜,握住他的手安抚,“小五,你累了,要休息,别想那些伤神的事,睡吧。”

东应的心思陷在凶险的幻境里,手又被人握着,蒙中他便觉得危险,下意识地用力挣扎摆脱,甚至想坐起身来,这时旁边的医官急得大叫:“长公主殿下,快把昭王殿下按住,他动作剧烈会伤及肺腑!”

瑞羽感觉到东应的排斥,手已然放开,听到医官的提醒,她才将东应的手抓住,按紧在床榻边。她的力气是天生的,东应就是强健之时也无法与她相比,更别说是病弱之时。

东应身体动弹不得,嘴里却还在喃喃地叫:“姑姑,唐阳景要杀我们!唐阳景要杀我们!”

他这话一出口,给他下针用药的医官却吓了一跳,手里的药差点洒了出来,惶然问道:“殿下,昭王殿下今夜怕会胡言乱语,微臣等人需要回避否?”

瑞羽虽然也有些怕东应胡乱中会说一些不应说的话,但她却更担心他的伤病,“他这伤须得医官就地待命,怎能回避?”

那医官忙道:“昭王殿下要服的汤剂已准备好,伤口的外敷也都处理妥当。微臣只需每刻检查有无病变,其他时间可在偏殿值房里待命。”

瑞羽也明白医官不愿探听皇家太多秘密,便点头应允,“如此,你们都退下吧!”

东应不知外界纷扰,犹自喃喃叫喊:“你们敢污辱我姑姑,就要付出血的代价……姑姑,危险!不能来……姑姑……快走……”

瑞羽听在耳里,酸在心中,她一面紧紧地压住他,一面安抚他,“小五,事情已经过去了,别担心,我们现在安全了,我们安全了。小五,你乖,不要乱动,不要拉伤了伤口,乖……”

良久,东应终于平静了一些,喃喃疑问:“安全了?安全了?”

瑞羽轻轻点头,柔声回答:“是的,安全了,安全了。姑姑没事,姑姑好好的。小五,你安心养伤,我们安全了,你安心养伤。”

东应听了她的话,这才将无神的双眼渐渐地闭上。瑞羽心中怜惜,刚想替他摆个舒服点的姿势,他又突然睁开眼睛,惶恐地嚷叫:“不……不安全!不安全!”

瑞羽一惊,就在这时东应惊慌地抓紧她的手,焦躁地四处寻找,口中呢喃:“不安全!不安全!宫里宦官横行,以喜恶废立天子;朝中官员结党营私,无视至尊威严;军中将领拥兵自重,野心勃勃;唐阳景昏庸无能,愚蠢短见;西内宫人内侍又私通外敌,沆瀣一气。两宫不安全,西内不安全,长安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

东应昏迷之中,话却说得比他清醒之时更深刻,一字一句,莫不道出眼下的危困之局。瑞羽听在耳里,心中不由得生出阵阵寒意,但她仍旧平缓温和地轻轻安抚东应,“小五,你放心,姑姑在这里,这里就安全。姑姑会护着你,不让人欺负你,你要相信姑姑。”

东应混乱的思绪因她的安抚而逐渐平静,紧绷的身躯也慢慢放松,只是东应仍旧无法安心,双眼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瑞羽轻轻地揽他入怀,口中不停地柔声哄劝,良久,东应终于完全闭上双眼,头一偏,靠在瑞羽胸前,沉沉睡去。

东应自幼被严厉教导,又亲历了祖父在皇权争斗中死于非命的残酷。四岁时,他方被李太后收养,日常虽然仰慕信赖李太后和瑞羽,但却极少如此亲昵依恋。瑞羽唯恐自己离开会惊醒他,便侧身靠在榻边的迎枕上,任他依着自己安心睡去。

东应一手抓着她的衣袂,一手拉着她的手,五指紧紧扣着,唯恐她会倏忽不见。翔鹤回首灯里微微摇动的烛火映在东应的脸上,给他俊秀的五官洒上了一层蒙蒙的光辉。

瑞羽看着他稚气的容颜,回想起他刚才的呓语,突然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大内深宫,她父母早亡,没有至亲手足,只有一大群名义上的兄长姐妹,另外全是臣子家奴。这些人环绕在她的四周,对她或忌、或妒、或恼、或恨,只等她稍有疏忽露出破绽,就将她猎而噬之。

李太后年迈多病,东应年幼弱小,她要怎么才能保全自身,保全他们?

东应被紫萱出卖,不是偶然;禁卫认为守卫西内没有前途,那么禁卫里出现背主者也不是偶然;刘春有意放那些背叛者一条生路,更不是偶然。

可是,谁才是她真正的敌人?在这样的危局之中,谁又能让她倚仗?

一夜无眠,清晨她才轻轻地放开东应,起身外出。殿外的空地上浓雾滚涌,她抬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第八章乱纷纷

东应这才醒过神来,但目光仍旧停留在瑞羽的脸上,细声说:“姑姑,你真漂亮!”

李太后支撑着病躯联络武帝旧臣,设法召见三公九卿,想要平息因唐阳景的悖乱之举而在外朝掀起的轩然大波,进而消除潜在危机。瑞羽精心照料东应的伤病,并从服侍东应的宫人开始,着手整肃宫禁。

过了两天,在太医署众大夫的精心医治下,东应高热终于消退,只是伤口却还有些肿胀。大夫叮嘱,只要细心照料,待脓肿消退,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此时李太后和瑞羽高悬几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李太后不能冷落刚刚笼络的朝臣,所以无法多抽时间照看东应。瑞羽只好将近日繁琐的宫中事务稍稍放下,抽身照看东应。

上面的人心情放松,整个西内的气氛也随之缓和。虽然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在表面上看来,西内已经风平浪静。昏睡不醒的东应却并没有多大改变,依然有些躁乱,常在梦中惊慌地张开五指,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一看就知是在昏睡中被噩梦魇住了。

这种时候,往往需要瑞羽陪在他旁边,柔声安慰他,让他抓着她的手或者她的衣裳,这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瑞羽无奈,为了消除东应的恐慌,便将书房移到他的正殿,坐在他榻侧理事。

瑞羽将宫人内侍的事务整肃停当,正在回想薛安之的话,思索整顿禁卫的万全之策,突然感觉后侧有人在注视自己,回头一看,却是东应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东应见瑞羽回头,脸上顿时绽开一朵花,轻唤了一声,“姑姑。”

东应卧床昏睡数日,备受伤病折磨,嗓音因此嘶哑细弱。但这轻微的一声传进瑞羽耳中,却如天籁之音,让她又惊又喜,转身惊问:“小五,你醒了?”

东应轻轻点头,想坐起身来,腰身方一动,便痛得龇牙咧嘴。瑞羽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嗔怪道:“小五,莫乱动!你现在伤着,需静养。”

东应没坐起来,此时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听了瑞羽的话,他只好乖乖地躺着,向瑞羽撒娇,“姑姑,我渴。”

瑞羽在他病榻前守了近四天,终于听到他清醒地说了一句话,顿时满心欢喜,连忙让大夫仔细检查东应的伤情,自己也亲自端了蜜水、食物来喂他。

李太后久病,瑞羽曾向大夫请教过怎样侍候病人。这次侍候东应,她喂水喂食体贴周到,并不比宫人内侍做得差。东应嘴里吃着她喂的肉羹,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她的脸。瑞羽被他盯着不放,下意识地转头问青碧:“我脸上可是染墨了,还是有什么不对?”

青碧莫名其妙地打量了她一眼,“没有啊!”

瑞羽大惑不解,回头见东应还在痴痴地盯着自己看,心中纳闷,半开玩笑地问道:“小五,你傻望着姑姑做甚?莫非几天发热,糊涂得连姑姑都不认识了?”

东应这才醒过神来,但目光仍旧停留在瑞羽的脸上,细声说:“姑姑,你真漂亮!”

芳龄少女谁不在意自己的容貌,被人当面称赞漂亮,即使是自己的亲人称赞,心中也难免羞涩欢喜。瑞羽没想到东应望着她半天,竟是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双靥生晕,伸指顺势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嗔道:“竖子,胡说八道!”

东应连忙摇头辩白,“我才没有胡说,姑姑是很漂亮!很漂亮!”

为了强调他说得很郑重,他还努力地点了点头,“我还是头一次发现,原来姑姑这般清秀俊美。”

瑞羽忽然明白东应的感慨从何而来,顿时心中一酸,怜道:“傻小五,你这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再见到姑姑陪在你身边,所以才会觉得姑姑漂亮。”

东应傻了一下,挠了挠头,疑惑道:“是这样吗?”

他在人前少年老成,自持稳重,连李太后也觉得他乖巧沉静,唯有在瑞羽面前,他才骄傲憨厚,表露出童稚天真的一面。他与瑞羽虽然隔了一辈,但年龄相差只不过三岁,一起成长的过程中,瑞羽既是他的玩伴,又是他的长辈,故而他在她面前无拘无束,可娇可嗔,可任性可放纵。

瑞羽如何不知他对自己的亲昵信赖,微笑回答:“自是如此。”

东应“唔”了一声,再细看瑞羽的眉眼,又道:“姑姑,你清瘦了。”

瑞羽白了他一眼,道:“若非你倔强闯祸,累我担忧,姑姑何至于此?”

东应吓得脖子一缩,讪笑,“姑姑,这怎能怪我?是唐阳景不怀好意,步步相逼,我实在无法。”

“在姑姑面前你尚知撒娇装痴,在唐阳景面前你就不知道做小人?唐阳景逼你,你把事往我身上推便是,何必逞一时意气,非要跟唐阳景硬碰,弄得这一身伤,想把姑姑吓死吗?”

东应对她这句话却不赞同,人还躺在床上,脖子却一硬,“我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老躲在姑姑身后避风雨?成何体统!”

此时东应伤情好转,瑞羽一颗心终于落下。听他倔强回嘴,她回想起当日的情景,真是又心疼又生气,忍不住揪住他的耳朵轻喝:“你今年多大?就敢在姑姑面前自称男子汉大丈夫了,这才是不成体统!”

东应被她一拧,顿时吃痛大叫:“痛!痛痛痛!”

群敌包围之时,他被唐阳辉一剑穿胸,也不哼一声,但在瑞羽面前,这轻轻的一拧却叫得凄惨无比。瑞羽知他多半是耍宝逗乐,但想他此时重伤未愈,却不敢再逗他,于是赶紧松手。

东应见她竟看不破自己这么明显的耍赖,竟然应声放手,甚至还一脸紧张地观察他的表情,唯恐真伤了他。他心中一暖一酸,赶紧转移话题,笑道:“姑姑清瘦了些,却比以前更漂亮了。”

瑞羽见他嬉笑调皮,松了口气,凤眼斜挑,还是忍不住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轻喝:“竖子!莫以为奉承姑姑几句,便能逃过责罚!等你伤好之后再罚,哼!”

东应醒来,瑞羽便派了内侍往李太后处报讯。按说李太后闻讯之后,便应过来探视。不料过得片刻,青红匆匆进来,悄声回禀:“二位殿下,东内那位要亲自拜见太娘娘。太娘娘推说病重不肯相见,那位便赖在千秋殿外不走。他在那里堵着,内谒者也不好向太娘娘报讯。”

当日唐阳景算计不成,便派皇后和嫡皇子鸣朝来西内叩见李太后,想修复因为东应一事而破裂的两宫关系。李太后一想到唐阳景要借东应之事让自己十几年的经营化为乌有,便气不打一处来,任皇后和鸣朝皇子再怎么恳切求见,都不令禁卫放行。

唐阳景无奈之下,便亲自摆开天子仪驾,前来问安。天子仪驾,禁卫不便强行阻拦,只好让他进了西内。李太后装病不见,唐阳景便堵在外殿不走,这倒给西内上下添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瑞羽和东应听了青红的回报,不禁都皱起了眉头。东应冷哼一声,“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在内外交困之时,不思联合两宫之力整肃内外纲纪,却想着通过内讧独占大义名分,短视无能至此,也算奇事一宗。今日方知当初不该,晚矣!”

瑞羽长东应三岁,思虑终究周全些,道:“唐阳景既能忍气吞声地来西内赔礼,必不会因为王母不见而善罢甘休。只恐他求见不得,便会来承庆殿找你我。”

东应点头,“正是,他连堵在千秋殿外的无赖之事都肯做,他倒是真会死缠到底。”

姑侄二人正在议论,承庆殿的内谒者王聪已经快步走了进来,“长公主殿下,东内那位要来探视昭王殿下,肩舆已经到了承庆廊前。”

果然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便打定了主意,当即东应躺好,闭目装睡,瑞羽则起身吩咐一干宫人内侍弄乱一应物件并收敛神色,只等唐阳景进来。

第九章针锋对

唐阳景和瑞羽的目光相遇,这一次双方都没有遮掩,四目相对,满是浓浓的憎恶与刻骨的仇恨。

唐阳景来看东应和瑞羽,进得承庆殿,却被药味呛得打了个喷嚏。此时承庆殿中的宫人内侍正在忙碌,竟无一人主动向他行礼,直到他走近侍黄门,拦住一名女史喝问:“陛下驾临,长公主何在?还不叫她出来迎驾?”

那女史这才抬起头来,满面惊讶惶恐,连声道:“奴婢这便去向殿下通禀,陛下恕罪,恕罪!”

承庆殿上下人等对唐阳景貌似恭顺,但唐阳景还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疏离冷淡甚至仇视,心中自然十分不快。但他此次来西内的目的是为了跟李太后和解,而不是再生嫌怨,所以明知对方故意冷落,却还强笑着坐下,等瑞羽出来见驾。

直到他吃完一碗茶汤,瑞羽才由女侍扶着,走一步停一步地从后殿转出来,满面倦色地说:“陛下远来,有失远迎。”

她一面说,一面作势要参拜大礼。唐阳景等久了,心中恼怒,本想就让她跪下去,可转念想起当日她强闯东内带走东应时的情景,以及今日自己此行的目的,到了嘴边的话就硬改成了另外一句,“一家人闲暇见面,不必多礼。”

瑞羽本来也只是做个样子,他的话一出,她就顺势起身,在他左侧的座席上坐了下来,然后掩嘴打了个呵欠,倦倦地说:“陛下请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