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阳景见她神情怠慢,听她直呼陛下,连兄长也懒得叫一声,可见她全无敬意,无意与自己交谈。想到这里,唐阳景不禁讪然,只得借摆弄调羹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道:“阿汝,前几天那事,是廿六郎失了分寸。不过廿六郎毕竟是长辈,小五顶撞他也还罢了,竟还敢对他拔剑相向。廿六郎教训一下小五,也是应该的。”

不说东应与唐阳辉的争执起因,单说长辈教训晚辈,是拔剑见血的这种教训法吗?唐阳景这话,说得真是轻巧。瑞羽冷笑一声,“小五横竖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儿,廿六哥爱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陛下又何必多此一言?”

唐阳景没想到她竟是半点都不客气,强撑的笑容顿时凝固了。瑞羽顿了顿又道:“以廿六哥的煞气,不可能将小五这样的孤儿放在眼里,就是我这武皇帝嫡长公主,甚至是千秋殿的敏惠太后,在廿六哥的眼里,恐怕也不值一提,大可以拔剑‘教训’!”

唐阳辉所为,若真是唐阳景背后指使,她这番话说出来,无异于当面甩了唐阳景一个耳光。霎时唐阳景的脸色发白,他愣了一下,才强撑着笑容道:“阿汝,你这话可过了。你是先皇叔嫡长公主,金枝玉叶;叔王母是我朝太后,母仪天下,谁敢轻慢半分?廿六郎不过一时糊涂,说了些混账话。小五年纪小,下手却狠毒,这才逼得廿六郎失手伤了他。此事虽残酷,但是非难以分辨,你何至于此?”

东西二宫的矛盾由来已久,两宫以前还能相安无事,可东应的事一出,两宫之间便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事已至此,不是东内压倒西内,就是西内压倒东内,和解是没有可能的了。唐阳景一击不中,还想着先暂且缓和一下两宫关系,容后再图谋划。瑞羽却压根没有与他周旋的心思,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唐阳景误以为她肯服软和解,当即振奋了一下精神,温声细语,将上至权臣结党营私,下到地方藩镇割据,再到盗匪流寇横行霸道等种种事情对瑞羽一一道来,晓以宗室团结的利害关系,再说到自己目前的艰难处境。总之唐阳景是想请瑞羽多多体谅,请瑞羽帮他在李太后面前进言,进而协调两宫的紧张关系。

瑞羽并非擅长词锋的人,又不愿和他再争辩,坐在他下首,他说什么,她只一副唯唯诺诺点头应承的样子。唐阳景啰唆了半晌,她也没主动说过一句话。唐阳景开始以为她是小女子容易心软,到后来咂摸出味道不对,才提高声音问了一句:“阿汝,朕说的话,你到底听清了没?”

瑞羽依旧没出声,脑袋却一上一下地点着。唐阳景心中怪异,起身走到她面前一看,发现原来瑞羽坐在那里,哪是应承点头,根本就是在打瞌睡。

这世间,比自己低声下气,对方却完全无视更沉重的屈辱实在不多。唐阳景万万没有想到瑞羽对他竟敢如此放肆,气得脸色青紫交织,胡须颤动。

瑞羽身边的两名侍女虽知瑞羽是有意轻慢唐阳景,但她们也知道唐阳景毕竟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她们还是不太敢完全放纵主人的性子而不予补救,见势不妙,赶紧伏身请罪,“陛下毋怒,因昭王殿下重伤昏迷,生死未卜,长公主殿下日夜守护,五日五夜未曾安眠,才会在陛下面前失态,实非有意。”

她们也算一片好心,却不想唐阳景此来西内是为寻求瑞羽的原谅,于他本身而言,这已是大失身份的无奈之举,甚至都羞于被人知晓,更别提寻求谅解不成,反被刻意冷落的尴尬。她们这份体贴,反而被唐阳景当成了一种羞辱,顿时唐阳景的一腔怒火便都迁怒到了她们的身上,只听他怒喝一声,“小五卧病,居然让阿汝五日五夜不眠不休地亲侍羹汤,难道你们都是死人?”

瑞羽闭目养神,一半是佯睡,一半是因为疲累。唐阳景这一吼,却真将她本来已经涌上来的睡意驱走大半,她睁开眼睛,愕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何事如此愤怒?”

她身边的两名侍女对唐阳景本来就心存畏惧,此时被唐阳景一骂,便吓得惴惴不安,不敢多言。唐阳景对瑞羽满腹怨气,却只能另找他途出气,冷睨二女一眼,森然道:“阿汝,你身边的侍从办事不力,连服侍小五这样的小事也要你亲自操劳,真是无用之至!这等无用之人,留着何用?”

瑞羽虽对两名侍女的懦弱表现不满,但她们到底是西内的人,更是她的近身侍女。纵然她们再不成器,该打该罚,那也是西内闭上宫门以后的事。唐阳景当着她的面责骂她们,无异于在西内的宫人内侍面前替自己树立威信。

“陛下日理万机,难得竟有余暇关心我身边的侍女是否得力,我十分感激。”瑞羽将身体略坐直了些,慢条斯理道,“不过,这些侍从当不当用、留与不留,却不敢劳陛下过问,她们终究是我身边的人。”

唐阳景是由宦官权臣互相妥协,迎立出来的没落王孙,没有受过正规的帝王教育,骨子里其实有些欺软怕硬。瑞羽的两名侍女在他面前示弱,他便能端着架子呵斥;一旦瑞羽强势,他却反而心生畏惧。一口气哽在胸口,好一会儿他才脸色铁青地问:“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朕能过问的?”

他这句话,大有悲愤之意,因为瑞羽这一番毫不客气的拒绝,勾出了他那份傀儡天子的无奈与屈辱,这实在令他憋屈难受。

只是他这份悲愤,瑞羽却无法体会,面对他的反讽,瑞羽仍然没有示弱赔罪之意。瑞羽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悲愤地说:“小五重伤昏迷,至今不醒。小辈幼童命在旦夕,陛下此来西内,除了要替廿六哥开脱,向小五问罪,难道竟无一言抚慰?”

她的话一出,顿时将唐阳景满腔待发的怒气堵了回去。唐阳景一时愣愣无语,好一会儿,方讷讷地问道:“小五现在何处?”

“就在承庆殿后寝。”

当日他们欺东应年幼,这一口气,瑞羽一直替东应憋着。此时瑞羽却真的是想逼唐阳景到东应病榻前赔礼道歉,纵然他不赔礼道歉,到东应病榻前说两句软话,也能让人心里的气顺一些。

唐阳景正待真要去探视东应的伤势,可转念一想,却先转头吩咐身后侍立的銮仪卫使道:“摆驾承庆殿后寝!”

承庆殿的后寝离前殿,不过七十余步,直走过去便是,何必摆驾。他这样,其实不过是狐疑之心作祟,唯恐后寝会有什么刀斧手之类的埋伏,因此派銮仪卫使前头探路。

对于他这样的小心思,瑞羽无言之余,不禁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颜面无光——这种行事时而武断、时而多疑、时而无常、时而又弱智的人,居然是华朝的至尊,居然是她的兄长,怎不令她这身为公主的妹子感到羞愧?

銮仪卫使先去后寝打了个照面,这才回来恭请圣上移驾。唐阳景进了后寝,走到病榻前,看见东应面色蜡黄,嘴唇灰白干枯,胸腹间的起伏几不可见。几日工夫,东应就已瘦得眼窝深陷,形容枯槁。

唐阳景迟疑了一下,低声叫道:“小五?”

东应一动不动,唐阳景走近榻前再叫:“小五?”

东应依然没有丝毫反应,瑞羽在他身后道:“小五自那日昏迷后,至今未醒,大夫们也束手无策……”

她说着别过脸去,掩住脸上的泪痕。东应至今未醒固是谎话,但她眼里的泪水与心中的痛惜却不是虚情假意。

唐阳景再看寝殿内侍奉的大夫和侍从个个都面有戚色,料定瑞羽伤心果真不假。想到自己虽然一计不成,但能把东应除去,也算断了李太后这老寡妇废帝重立的念想,心中不禁暗自欢喜。

他一时不慎,没将喜色掩住,让瑞羽看在眼里,瑞羽心头生出一阵凉意,胸中掀起万丈怒火,身体不能自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唐阳景惊喜之后,又掩饰般地咳了一声,道:“阿汝,小五的伤也许是未遇名医,有所延误。朕此次前来,倒是有一名医随行,不如让朕随行的大夫给小五看看,或许有转机。”

瑞羽此时对他满心厌恶,再也无法忍耐,便上前两步,将他拦在病榻之外,冷冷地道:“小五身在皇家,受这身重伤,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不劳陛下多费心。”

唐阳景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急转直下,如果说她先前的冷落,有与自己赌气的意味,那么现在她却完全是一副在对外敌说话的语气。她不留丝毫情面,唐阳景心知必是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顿觉窘迫。不过窘迫也只是片刻,他立即提了精神道:“阿汝,你说的是什么话?小五既然伤重,自当召集名医会诊,岂有赌气不看病的道理?”

一面说,他一面冲他带来的大夫使眼色。如果东应伤得不重,这个大夫自然是他带来表达歉意的;如果东应当真重伤不治,这名大夫却是他带来确定东应是否有救,能活多长日子的。

那大夫虽然也知此行的危险,但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所以只能听从唐阳景的吩咐,走上前对瑞羽赔笑道:“长公主殿下请稍微让一让,容卑臣替昭王殿下诊脉。”

瑞羽岂能让唐阳景如意,挡在东应榻前,寸步不让,怒道:“谁稀罕你替小五看病?”

那大夫被瑞羽拦住,进退两难,不禁回头去看唐阳景的脸色。唐阳景一脸木然,狠狠地剜了那大夫一眼,那大夫被唐阳景阴狠的目光刺得脖子一缩,额头隐隐出了一层汗,只得继续上前劝说瑞羽:“殿下,卑臣专攻外伤,对昭王殿下这类伤有些独到的心得,或许能为殿下排忧解难。”

一面说,他一面伸手去摸东应的腕脉。瑞羽见他竟敢欺身上前意欲强来,不禁羞怒交加,厉声喝道:“你敢!”

那大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连连顿足,哀叫:“殿下,卑臣只是奉命行事,求您行个方便。”

瑞羽也不多言,指向寝殿门口,喝道:“滚!”

那大夫已经明说是奉命行事了,瑞羽的话还这么不客气,这让唐阳景想装聋作哑也不行。只见唐阳景的脸色又难看起来,道:“阿汝,小五既然伤重,就该让大夫看病下药,你这是干什么?”

瑞羽冷笑,“小五受不起陛下这份恩赐。”

唐阳景的面部抽搐了两下,终于忍不住怒喝:“阿汝,你好大的胆子!”

瑞羽亢声回答:“胆子不大,怎配做唐氏子孙?”

唐阳景羞怒交加,终于直接对那大夫下令,“你上去,给昭王看病!”

瑞羽跟他针锋相对,“我看谁敢动手!”

唐阳景一听,当即火冒三丈,一甩衣袖,厉吼:“你上去!我倒要看看,你就是过去了,她敢拿你怎样?”

两个人都是掌控这大夫生死大权的人,得罪了谁都没有好结果,这大夫一张脸皱成了核桃皮,他欲哭无泪,却又不能不按唐阳景的吩咐走上前去。他的左脚刚抬起来,一步尚未踏出,瑞羽一扬手掌,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

寝殿中的众人都被这一记清脆的耳光惊得呆住了。

这记耳光,打的不是这名无辜的大夫,而是唐阳景,瑞羽将唐阳景已经所剩无几的天子威严打得粉碎。

那大夫蒙了,顶着五条指印傻站在那里;护卫天子的銮仪卫使蒙了,目瞪口呆;瑞羽身边的青红等人蒙了,不知所措;唐阳景也蒙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谁也想不到,瑞羽居然敢伸手一掌打出去!

唐阳景和瑞羽的目光相遇,这一次双方都没有遮掩,四目相对,满是浓浓的憎恶与刻骨的仇恨。

他本来只是一个已经没落的皇族子孙,权臣与大阉看中他的卑微无依,将他扶上大位,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傀儡,因而他与瑞羽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兄妹情谊。

他恨李太后,李太后占据了太后的名位,令他的生母只能以藩王母的身份避居甘泉宫。子为皇帝,母却当不得太后,也参加不了正式的祭奠。他不能让自己母亲享受太后的尊荣,却要对不是自己母亲的李太后俯身下拜,恭敬行礼;他恨东应,因为东应是宣宗皇帝嫡孙,由李太后在西内抚养,拥有问鼎帝位的资格,时刻威胁着他的地位;他恨瑞羽,因为她尊贵显赫,朝野上下对她都礼让三分,连那些宫人内侍对她也有一种敬畏,反而他这天子因为出身寒微,每每被宫人内侍背地里指点耻笑。

若是他没被推上帝位,他也不会恨,也轮不到他来恨,可偏偏他被扶立成为天子,却又得不到天子应有的权柄与尊重。他也认真地想过要当一个好皇帝,然而他面前的障碍是那么多:像山一样压在他头顶的是权臣世家,像火海一般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大阉藩镇,还有那虽不张扬却时刻侵蚀他意志的西内。

他本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但这些障碍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藏头露尾、缩手缩脚的拙劣倡优。

西内脱于朝政之外,却因为手握鸾卫大权而拥有特殊的尊贵与矜持,它就像一面光洁明亮的银镜,将他所有的狼狈落魄都照得一清二楚。他即便想躲,也无处可藏,他怎么可能不恨?

他对西内的恨,甚至于远远超了他对权臣大阉的恨。对那些权臣大阉,他只是恨和怕,但对西内,他除了恨和怕以外,还多了份妒忌。

他对西内怀有恶意,瑞羽对他又何尝有半分好感?

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受过帝王教育的没落皇孙,只因出身寒微而被权臣大阉选中,扶为天子。他明明没有什么能力,却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妄图用那些市井无赖的小手段来夺取至尊权柄。在发现自己无法从权臣大阉的手中夺得权力以后,竟以为西内相对来说软弱可欺,屡次犯忌试探,对西内的宫人内侍收买拉拢、恐吓要挟,意图夺取西内大权。

他欲为他的生母谋太后位,对李太后屡屡不敬,多次暗里勾连宗室、朝臣、宦官,意图废李太后为庶人;只为东应具有问鼎的资格,让他感觉危险,他几次趁祭祀大礼时毒手暗杀;瑞羽对他本来不具备危险性,他却连她也不能容,夺了她的封地,裁了她的汤沐邑,削了她本来拥有的入太庙祭祀先祖父母的权力,支使他的后妃对她多方刁难。

这四年来,她们一直在忍让,他却一直在紧逼。如今他竟设下毒计,想将她们一举歼灭,这使得东应不能不用血溅五步的激烈方式来维护她们的名分。

而今,唐阳景站在东应病榻之前,不但没有丝毫惭愧,反而因为东应危在旦夕而喜形于色。这样浅薄狠毒的豺狼根本没有给她们留下分毫余地,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如果说,瑞羽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还在半分和解与完全决裂之间犹豫,那么现在那半分犹豫,也因他的毒辣而消失殆尽。

满室寂静,连空气似乎都因为他们的对峙而凝固。

好一会儿,一名銮仪卫使才反应过来,惊恐地尖叫:“护驾!来人,护驾!护驾!”

唐阳景带来的禁军闻声哗然,向寝殿围拢过来,与此同时,承庆殿内外的鸾卫也闻声冲入内寝,霎时间两边的禁卫刀剑相向,紧张的局势一触即发。

第十章初询意

我想保护我身边的亲人,我想继承我祖母和父亲的遗愿,我想成为不让所有人感到失望的华朝长公主……

危急之间,突闻殿外的内谒者突然拖长了嗓音大叫:“经离先生到!”

剑拔弩张的当口,如此悠长的一声通报,衬得两下的气氛无比诡异。双方士卒不禁都愣了愣,那股锐气都指向随着那声通报走进来的人身上。

承庆殿内外近百名卫士的敌意尽聚一点,森森杀气直冲过去,宫人内侍都被这杀气吓得尽量缩小了身形,躲在荫蔽处。那人却对眼前的紧张局势视若无睹,只见他手提书箱,青须直垂,面容清癯,灰袖飘飘,一派儒雅风范。他步履从容,拾级而上,穿过刀枪剑阵,进入寝殿,直走到唐阳景面前,才揖首行礼,微笑道:“郑怀见过陛下。”

他的嗓音虽然温和低沉,但在静得连风吹刀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承庆殿内外,却显得十分清亮。唐阳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道:“经离先生免礼!”

郑怀欠身致谢,直起身来,这才转向瑞羽,温声道:“殿下,你已经逃课两日,请随我去清凉阁继续上课。”

郑怀教导瑞羽近十年,虽然严厉,但其教学一向中规中矩。瑞羽对他虽然敬畏,但却始终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直到今日,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赶来,面对刀剑林立,面不改色,依旧从容自若地请她就学,瑞羽这才觉得这位老师与众不同。

因为这份意外,她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温意,虽然此时情景诡谲,她却仍然执礼回答:“老师,陛下驾临承庆殿,弟子现下恐怕不能随您就学。”

郑怀“哦”了一声,又转向唐阳景,拱手道:“陛下,老朽忝为长公主殿下老师,不敢令殿下荒废了学业。想来长公主殿下尚未及笄,并没有多少在御前侍驾的要事,还请陛下令长公主殿下以学业为重。”

做老师的要求学生亲眷劝勉学生勤奋好学,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唐阳景呆了呆,干笑一声,道:“经离先生所言极是。”

他虽然无数次地假想自己发动宫变,夺取大权,真正地君临天下,但到了真正能够发动宫变的时候,他的胆子却又倏地变小,纵使满腹怨恨,他也不敢真的在瑞羽的承庆殿里跟瑞羽翻脸,不如借郑怀介入之机抽身后退。他又看了一眼扭过头去的瑞羽,勉强端着天子的架子道:“阿汝,你用心读书,朕过些时间再来探视小五。”

瑞羽已不愿再与唐阳景周旋,绷着脸道:“恭送陛下。”

唐阳景怒哼一声,示意随从禁卫全神戒备,迅速离开西内。

郑怀直到唐阳景走远,才看着瑞羽轻叹一声,道:“殿下鲁莽了,无论如何,当他全副武装驾临西内时,在承庆殿内与他刀剑相向,都不是明智之举。”

瑞羽心中躁怒,所以对郑怀的批评很不服气,忍了又忍,还是冲口而出,“老师,您不知道!唐阳景听说小五伤重,竟然敢笑!”

假装昏迷的东应也连忙睁开眼睛替瑞羽辩解,“老师,这不关姑姑的事!”

瑞羽见东应情急之下坐起身来,就赶紧压住东应的胸膛,急道:“小五,你莫乱动!”

郑怀听了二人的辩解,也不再多说,对东应的假装昏迷却颇觉意外,坐到榻前,挽袖准备查看东应的伤势。

其时学者多精读《黄帝内经》等医学名著,其理论知识远较普通医者丰富,他们只是自矜身份,怕经验不足,很少给人问诊下药。瑞羽不担心郑怀不懂医术,只是担心他少见外伤,见他来查看东应的伤势,忍不住问:“东应受的是外伤,老师可有比宫中太医署更好的药方?”

郑怀一面唤宫人端了盥盆,一面令宫人将蜡烛移近,净了手后,他仔细查看了东应的伤势。瑞羽提醒他没有把握就不要胡乱诊断下药,他却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温声抚慰道:“武皇帝征讨南荒时,我曾在南荒游学,救治过那里受伤的士卒和百姓,对外伤治疗颇有心得,你无须担心。”

瑞羽不知他曾有这样的经历,但见他沉着稳重,有条不紊,瑞羽不觉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质疑汗颜。

郑怀低下头,将东应伤口敷的金创药轻轻擦去,然后闻了闻药味,分辨出了药物,点头道:“用药是对的,只是有几味主药,本应用南荒所产,却用了北地的。药方虽好,但药力不足。”

这件事瑞羽听过大夫的回禀,心中难受,却也无可奈何,低声回答:“南荒节度使鸡毕溪自我父皇驾崩后,便不再听从朝廷的号令,前些年他又自立为王。南北久不相通,宫里存的南药都已陈年,不堪使用。大夫虽知南药效力更佳,奈何却搜寻不得,只能以北药代替。”

郑怀听她声音里大有凄凉之意,温声道:“不必担心,要用的这几味药,我已经带来了。”

瑞羽又喜又惊,“老师这几天没入宫,原来是给东应寻药去了?”

“上等南药虽不易得,但找它倒也不用几天,我只是去找别的事物了。”郑怀细细看了东应伤口的脓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太医署的大夫们虽医术高明,却太过于循规蹈矩。”

太医署的大夫都是给贵人看病治伤,一向中规中矩,他们轻易不敢脱离成例,擅自下药,唯恐有个闪失,因此获罪。这样行医虽然慎重,但也有遇到疑难重症束手无策的时候。东应也知道其中的弊端,一听郑怀的话,便心中一喜,问道:“老师对我这伤别有治法?”

郑怀心中颇为忧虑,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问道:“你不怕我治伤的手段惊人?”

东应一怔,顿时明白他的治疗之法定然跟常人不同,这也许能让他的伤好得快些,但也有一定的风险。

瑞羽闻言也是一惊,正踌躇着让不让郑怀给东应治伤,只听东应已经大声回道:“我不怕,老师尽管动手吧。”

少年心性大多如此,哪怕明知有危险,也仍然愿意尝试。这样的冒险心理,与人的性格沉稳无关,只与年龄有关。

瑞羽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问道:“老师可要太医署派人协助?”

郑怀略一沉吟,道:“可以叫几名值得信任的大夫进来看我治伤。”

瑞羽应了一声,亲自出去叫了五名大夫进来。一时东应榻前有些拥挤,瑞羽怕会碍了他们的手脚,自己便连忙退开,郑怀一眼望见,便叫住了她:“你守在旁边,也看着些。”

她微微错愕,郑怀又道:“医道虽属杂学,你无暇细研,然非常之时,多看些事物,也能让你多些应变之能。你细细看着,不懂便问。”

瑞羽随郑怀学习已经三年有余,他日常教导虽然也算仔细,却循规蹈矩地慢慢教来,态度温和而略带疏远,像今日这样倾心相待,却是前所未有。瑞羽怔了又怔,方道:“是,老师。”

她凝神望去,只见郑怀拿出一小药丸,然后劈成两半,给东应服下,等药力散开,东应开始昏睡。这时五名大夫按郑怀的吩咐,洗去东应伤口上的金创药,露出脓肿腐烂的伤口。郑怀用手指量了一下伤口的大小,然后从书箱里取出一只石青瓷瓶,打开软木瓶塞,用小银勺探入瓶中,从里面勾出一个肥肥白白的物什,放在东应的伤口上。

瑞羽以为那物是郑怀带来的灵药,正因其形状古怪而感觉奇怪时,却见那物突然蠕动一下,居然一下子钻进了腐肉里。原来那不是什么药,却是一条活的虫子!

这一下,旁边潜心观摩郑怀行医的众大夫不禁大惊失色,连瑞羽也不禁“啊”的一声喊出声,便想上前阻止。走了两步,又想到郑怀先前就已经说明这医术有异常之处,于是就强自忍下,看着郑怀继续从那瓷瓶里取出一条一条的虫子放在东应的伤口上。食腐的蛆虫在东应伤口的腐肉里进出了几次,身体便大了一圈,而脓肿的腐肉却越来越少,伤口随即露出里面的鲜肉来。

过不多时,腐肉食尽,群蛆便在伤口上徘徊攒动,情形颇有几分恐怖。瑞羽虽知这是医术,却还是忍不住恶心,有些着急地问:“老师,现在怎么办?”

郑怀不慌不忙地又从书箱里取出一只小扁瓷瓶,将瓶口贴近东应的伤口。也不知那瓷瓶里装着什么,在伤口上徘徊的群蛆开始慢慢地向瓶口这边聚拢,鱼贯而入,过不多时伤口上的蛆虫便尽数被收入瓶中。此时再看东应的伤口,洁净异常,腐肉已然尽除,肉色鲜活似乎马上就能结痂。

这治疗之法果然怪异无比,看上去却真是神奇。郑怀一面重新包扎东应的伤口,一面道:“这是南荒夷人治伤的法子,那里的人以养蛊之术培育当地的一种蝇子,这种蝇子以腐为食,遇鲜则退之长,当地人用它来治疗腐烂化脓的创伤。夷人蛊术虽不为中原人所喜,但对治伤有独到之处。中原人若能不存偏见,采其之长,却是大善。”

瑞羽怔了怔,明白了过来,郑怀此举,不在于教她医术,而在于教她处事之道:在面对诡谲之事时,不要急于下定论;在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异术时,不要心生畏惧,要有足够开阔的视野与宽广的胸怀;在面对任何自己不懂的事物时,不要心存偏见,要取其长,用其善。

“老师,我明白了。”瑞羽释然道。

郑怀点了点头,净了净手,然后让几名大夫和侍者守着东应,自己起身示意瑞羽跟着他走。

瑞羽料想他必是有话对自己说,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来到了偏殿的书房。郑怀见几名宫人侍者端着银炭炉过来煮茶侍奉,便摆手让他们退下,他自己坐到炉边,亲自烧火。待壶中水声作响,他从小案上的铜盆里取了一柄银勺,舀出小半勺雪白的精盐放进水里,然后微微搅动,水声便转而低沉。郑怀舒臂将壶盖重新合上,望着身边的瑞羽笑问:“殿下懂得几种煮茶法?”

“让老师见笑了,弟子平素极少烹茶。”

宫中女子闲暇无事,除去女红以外,平日便以栽花种草,烹茶放鸢为乐,上至后妃公主,下至女史侍婢,无不精通茶道,像瑞羽这样不好烹茶的人实为少见。

郑怀听了她的话,不怒反而喜,“殿下平素做何消遣?”

“猜拳斗戏,博弈投壶,与东应射猎游玩。”

郑怀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殿下日常生活,颇为单调。”

说话间,壶中的水声呼呼地响了起来。他另拿了柄银勺,揭开壶盖,撇净水中冒出的细碎泡沫,接着再次盖住铜壶。直到壶中水沸如滚珠,他才用一把紫金勺舀出两大勺沸水,倒入旁边的瓷盅内,然后再用一根竹夹子轻轻搅拌沸水,边搅边将碾成碎末的茶叶投入沸水中。

他精于茶道,舒腰展臂间煮水烹茶,一举一动犹如舞蹈,仿佛燕采新泥,鹊停柳梢,韵味全在其间,一时殿中茶香氤氲,沁人肺腑,令人心旷神怡。瑞羽看着郑怀煮水烹茶,早已陶醉,本来满腹的怨怒,也渐渐地消散。

师生二人吃着茶,悠然地闲聊,郑怀这才切入正题,“休课一日,便闻宫变之讯。历来宫变,皆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凶险隐于微处。不知殿下能否将今日宫变之事,细细说来,让我也听一听?”

语毕,他看着瑞羽,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虽老朽,却未必不能为殿下稍解心中的烦忧。”

瑞羽自决意与唐阳景一争权柄以后,便觉得有许多地方筹措不开,难大展拳脚,既需要有人倾听她的心思,又需要有人为她解惑指路。可是李太后抱病周旋于朝臣之间,无暇安抚她的惶恐;薛安之对她寄予厚望,却不能见她示弱求助;东应年纪尚小;青红等人都依靠她,却不能让她依靠。因此这几日时间虽短,但于她而言却漫长如年月,分外难熬。

这样艰难的时刻,郑怀突然到来,打破了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危险僵局,治愈了病重的东应,而后又坐在她面前,对她温言抚慰,充当了抚慰她的惶恐、让她可以依靠的仁慈长者。想到这些,她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多谢老师关心!”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莫说郑怀此来是真的替她分解忧愁,即使不是,他能这么从容镇定地靠近她,陪她说话,倾听她的烦恼,她也已经感激万分。因此,虽然这一场宫变涉及皇家宫闱的隐私,但她直言不讳,详细地说到自己强闯东内抢出东应,说到夜审安仁殿,再说到禁卫军中的异动,直至说到唐阳景刚才的到访。

无论她自幼受过什么样的教养训导,在面临危乱时,她竟然可以在人前保持镇定,已实属难得。说到底,她还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当她说到唐阳景在看到东应伤重不治时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再也忍不住了,红了眼睛,说不清是对皇家骨肉之间人情淡薄的伤心,还是为唐阳景的狠毒而悲愤。

郑怀静静地听她述说,偶尔在她需要的时候柔声抚慰,温言劝解。如此半日,瑞羽胸中所积块垒尽吐,情绪也平静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结束了这次倾诉。

郑怀温和地看着她,柔声道:“殿下这几日辛苦了。”

瑞羽摇头,轻声道:“我不是觉得辛苦,而是觉得惶恐。”

“嗯?”郑怀微微侧首,问,“殿下因何惶恐?”

瑞羽闭了闭眼,神态中流露出一丝沮丧,好一会儿方道:“老师,我想保护我身边的亲人,我想继承我祖母和父亲的遗愿,我想成为不让所有人感到失望的华朝长公主……然而,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得偿所愿。”

郑怀目光闪动,轻轻转动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叹息道:“殿下,你所立之志听起来简单,实则关乎家国天下。你不过是一介弱小女子,家国天下与你并不相干。你只需安居西内,享受荣华富贵,何必自寻烦恼,意欲图谋天下?宫变至今,不过短短数日,殿下操劳心碎,已深知其中的艰辛困苦。如果当真立志图谋天下,则这样的困苦疲倦,将如附骨之蛆,时时刻刻缠绕着你,除非你死去,否则无法摆脱。殿下,你确定你能承受这样的压力,而不会被击垮?”

他的声音温和轻柔,充满怜惜,但一字一句却如利刃凌厉无比,直刺人心,这让瑞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的身体紧缩了一下,便又舒展开来,望着郑怀笑了笑,“老师,我出生于宫廷,明白权柄对人心的困锁,知道走了这条路,将要面临的最终结局。然而,这是我深思之后的选择,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担着所应负的责任一直走下去。”

郑怀深深地看着她,又问:“你不怕前途艰险,有朝一日后悔时也无法退却,摔得粉身碎骨?”

“我怕。”瑞羽深吸了口气,望着窗外遥远的晴空,轻轻地说,“但我更怕有朝一日,我连这样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第十一章解君心

郑怀细细评点出来的利害得失,她听在耳里,恍然大悟之余,不禁目瞪口呆,心头隐约有点凉意,那是陡然明白之后的惊悚。